内侍本有些不解,怔然片刻,忽的反应过来,温晏然确实不必耿耿于怀,毕竟她已是绿梅的新主人。
而且不止是绿梅,整座宫苑,大周的天下,如今也都属于她了。
温晏然一时兴起,伸手折了一枝,赏玩片刻,又随手递给侍立在一旁的池仪,并让对方回去的时候记得供在瓶中。
折完绿梅后,温晏然带着随侍的宫人一路向东闲逛,同时默默观察着宫苑内的情景。
先帝末年朝局动乱,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有大批人员遭到清洗,整个宫苑中虽然还是维持了基本的皇家气象,但难免显得有些空落。
温晏然听见远处有隐隐的哀泣之声,询问左右:“是有人在哭么?”
池仪回禀:“是栖雁宫中的人在哭泣。”
温晏然点了点头——为了方便管理,她把先帝留下的妃嫔给集中安置到了栖雁宫内,其中就包括如今尚在宫中的十一殿下与十三殿下的生母,以及部分先帝晚年所纳的新人。
随行的侍从们看见天子只是随口一问,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也就不再多言,跟着对方慢慢行来,最终停到了天桴宫外头。
从地理位置上看,天桴宫与太启宫连在一块,一向被视作皇城东部的延伸,温氏太庙就坐落于此,也是国师本人及其属官的办公与居住地点。
——这一代的国师温园号为惊梅,居处也多种梅花树。
天桴宫内的人多做道士打扮,虽然远离朝堂,却比太启宫那边更为行止有度,望之秩序井然。
有人注意到宫门前的天子一行人,立时过来拜见,温晏然颔首,示意对方免礼,又笑道:“既然来了天桴宫,自然要见一见国师。”
正常情况下,整个天桴宫都不太搭理外头的事,就算遇见朝臣求见,也大多婉拒,但皇帝身份贵重,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一个衣饰庄重的道官立刻前来温晏然引路,将她带至国师的居处。
温园此刻正在看书,见到天子过来,本要起身为礼,却被温晏然出言免去。
刚登基的天子负手而立,看一眼张络等人,不必多言语,身边随从皆知机退下,天桴宫的道士也不敢停留,将空间让给皇帝与国师。
温惊梅静默不言,侍立于侧,等待面前的皇帝说明来意。
温晏然微笑:“今日前来,是请兄长再助我一次。”
温惊梅不问相助何事,而是道:“何谈一个‘再’字?”
温晏然反问:“当初难道不是兄长将我的名字递给先帝的么?”又缓缓道,“不过拥立之功,单以一个‘助’字论,倒是浅薄了。”
温惊梅看着面前的远方堂妹,微微摇头:“天命的确在陛下身上,臣并无寸功,当日先帝询问时,臣不过实言转告而已。”
温晏然唇角微翘,目中却没有半丝情绪:“既然天命在我,那兄长何妨看在天命的份上,顺命而为呢?”
温惊梅察觉到,面前的小堂妹虽然言笑晏晏,但天子之势已初见峥嵘,虽然是在商议,语气中有着不容违逆之意。
他也确实没有违逆的余地。
国师闭目半晌,他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从天子的态度中感受到了某种不详之意,再睁眼时叹道:“温氏负人多矣。”
温晏然微笑:“兄长虽然不涉朝堂争斗,却是个洞若观火之人。”又开口询问,“那依兄长所见,如今又当如何?”
温惊梅默然无语,末了道:“既然陛下有意,微臣敢不奉命,只是天桴宫素来只专注太庙诸事,此事尘埃落定之后,还请陛下待之如初。”
温晏然语气更是柔和:“国师放心。”
池仪等人在外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后才看见温晏然出门,她没在天桴宫内多待,直接摆驾西雍,随行者老老实实地跟随在侧,走到半路的时候,池仪看见那位天子忽然抬起头,向着天空自语,声音中隐有冷嘲之意:“天命么……”
对方说话的声音过于轻微,池仪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听错了没有。
第6章
在先帝停灵期间,袁太傅每日都会过来授课,各处的宫人们都经常能看见送太傅离宫后四处闲逛的陛下,想来小皇帝以前在桐台闷得太久,有机会自然要倒出走走。
这一日,袁太傅在讲完课后,特地询问了下天子的身体状况,提醒对方冬日寒冷,近来又多风雪,散步时要注意莫要着了凉。
温晏然随意一点头,忽然道:“那位季统领身体如何,可痊愈了?”
袁太傅面露为难之色,叹息道:“老臣曾叫人去看过季统领,说是如今还不能起身。”
温晏然:“既如此,就教太医过去瞧瞧,如果不肯见,就多派两回。”看袁太傅还想说些什么,补了一句,“就说是朕让人去探望他的,请季卿注意保养,等他身子好了,朕还有仰仗之处。”
其实在季统领传出生病的消息后,袁太傅等人曾请过太医去帮对方看病,结果都以被对方用各种理由拒于门外。
袁太傅隐隐感到,天子今日所为,明面上是安抚季统领,但仔细体会,却也带着些威慑之意,略劝了几句,发觉不能改变温晏然心意,也就应承了退下。
送走袁太傅后,温晏然在庭中站了一会,她如今已经完全回忆起来那位季统领究竟是什么人——评论区提到过,身为天子近臣的季跃对温氏颇有不满之意,本想在先帝丧期谋反,却因为顾虑重重,加上缺乏合适的机会,所以选择放弃,其人性情如惊弓之鸟,一旦受到刺激,就容易做出过激的选择。
温晏然负手看着宫苑中的雪景,过了一刻左右,池仪轻声走来,在她边上说了几句话,温晏然微微颔首,表示听见,却并不立刻说些什么,又出神半晌,才道:“喊他过来罢。”
温晏然喊的对象是张络,他与池仪一样,都是骤然提拔到天子身侧的小人物,却十分能稳得住,对待之前就侍奉在温晏然身边的老资格近侍的态度更是恭顺谦卑,竟也十分顺利地被皇帝周边的宫人接纳了。
张络现下过来,是向坐在木榻上的皇帝汇报自己今日的所为。
“奴婢按陛下的吩咐,去找了钟校尉……”
张络小心回答,其实在皇帝刚刚吩咐他办事时,这个混迹于宫廷底层的小内侍更多是感到畏惧与惊讶,但他迅速意识到,面前摆着的是一个绝好的晋身之阶。
众所周知,由于不受重视的缘故,昔年的九皇女身边并无可靠近臣,如今少府中诸位有品级内侍的年纪都已然不小,张络想,只要能让陛下觉得自己足够好用且足够忠心,那么天子在提拔人时,难道还不会给心腹之人高位么?
木榻上,裹着白貂裘的温晏然倚靠着身侧的凭几,半闭着眼,一言不发地听着张络的汇报,从头到尾都没给出半句评价,等人说完话后,微微颔首,示意张络退下。
张络揣摩不透天子的想法,行礼后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刚要迈过门槛时,又被里面的人喊住。
温晏然睁开眼,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就在门前的小内侍忐忑地揣度起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吩咐什么事情时,却听这位天下至尊开口道:“这几天雪一直不停,你在外奔走时记得多穿件衣裳。”又向身边女官道,“罢了,将昨天收拾的那件皮裘拿过来。”
这件皮裘是她作为皇九女时的旧衣,宫人们不敢丢弃天子在桐台时的旧物,全都好好地收拾了起来,温晏然昨天散步时,看了两眼女官们收拾衣物,顺便记下了那件皮裘。
内官自然不能身着逾制的服饰,不过考虑到昔日皇九女的生活待遇,温晏然的旧物中,也实在没什么逾制的器物。
张络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垂首躬身,向着天子再度拜了一拜。
*
冬日太阳落山的早,苍穹上无星无月,黯淡得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黑毡,皇朝中的主要殿宇、道路上已陆续点了烛火,其中以被用来停灵乾元殿最为灯火通明,温晏然如今所居的西雍宫次之,其它区域由于现在人手有限,就难免显得冷清寥落一些。
一个年轻宫人办完差事后,被屋外的冷风一扑,决定抄小道往回赶,不料却在宫苑内迷了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随身带着的旧灯笼也熄灭了,只能摸着黑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半刻左右,忽然听见远处风中传来了一种十分熟悉的,令人心下战栗的声响。
那是禁军行走时身上甲胄发出的声音,先帝末年,前朝后宫都被这位暴君清洗过数次,年轻宫人一听此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化作一块顽石,一动不敢动。
直到那队人马离开很远后,这位宫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察觉到不对——禁军若是奉召入宫,或者宿卫宫苑,又为何不点带着照明之物,反而跟自己一样摸黑前进,倒像是刻意在掩人耳目一般?
这队禁军虽然没有携带照明之物,但行动时却十分熟络,在靠近皇城中前朝与后宫的分界线时,分出一半人马往北边去,直扑栖雁宫,剩下的那一半则不动声色间将西雍宫团团围住,争取做到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当初温晏然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将宗室子女留在宫中,并为了方便管理,将这些人集中安置在栖雁宫的偏殿内,正方便了有心人一网打尽。
今夜似乎格外安静,在这些禁军包围西雍宫的时候,竟然没有一队巡逻的队伍恰好路过此地。
直到禁军将西雍宫围得密不透风,为首之人才喝令手下开门,身材魁梧的副将上前两步,直接抬腿将大门用力踹开。
大门砸在石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而那踹门的副将早已经带着手下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正殿里头。
在完成包围时便已没必要继续隐瞒行踪,这队禁军早已点起火把,将西雍宫内外照得灯火通明。
过不多时,那位率众冲进殿内的副将面色铁青地从殿中跑出,快步走到为首者身侧,压着嗓音道:“大人,里头没人。”
这座宫殿内不但没有皇帝,甚至连近侍都没能找见一个。
就在副将出来汇报的时候,负责寻找宗室子女的那些禁军也传回音讯——栖雁宫跟西雍宫虽然位置不同,但在空旷程度上,却保持了相当高的一致性。
副将听见身边有铁甲撞击的轻响传来,竟是亲卫中有人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们凭着一股胆气冲入宫中,结果却扑了个空,一些名为“后怕”的情绪便慢慢浮上了心头。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哪怕身为叛军,心中多少对温氏怀揣着些敬畏之意。
副将有些着急,道:“咱们的行踪既然已被察觉,索性直接冲出建平,小皇帝一时半会也未必追得上。”“
为首之人默然半晌,忽然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此刻还远没到该出宫逃窜的地步。”
火光毕剥作响,照应在为首者的面颊上,倘若有相熟者在侧,必定能认出,此人就是如今的禁军中卫统领,季跃季将军。
季跃面色阴沉如水,他到底老于世故,很快压制住了心中的焦躁之情,本来因为紧张而混乱的思绪也慢慢清晰了起来,推测道:“如果温九对咱们的行动有十成的把握,在看出不对时,就不会是躲着你我,而是派人将咱们直接抓捕下狱。”
副将恍然:“也是,她若是底气十足,白天那会也不至于派太医过来摸咱们底细。”
季跃冷笑一声:“温九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在朝中又没有心腹,如今不正面应战,而是选择躲藏,看似早有谋算,却叫咱们瞧出了她不过色厉内荏而已。”原地伫立片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中已满是厉色,“此人是在拖延时间,倘若咱们当真被吓得退出建平,就正中了她肃清宫苑的计谋。”
禁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城,其中人员俱都出身清白人家,多受大周恩泽,就算季跃是禁军中卫,也不能调动麾下所有兵马,今日随他进宫的,都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心腹兵将。
也正因如此,倘若季跃这群人趁夜离开,那剩下的禁军,就必定会倒向小皇帝那边。
季跃:“咱们在建平经营多年,在外面却毫无根基,一旦离开,便算是失了地利,只能投奔旁人,不如留在此处,只要将小皇帝找到,就能一举翻盘。”
副将有些焦急:“可太启宫这样大,咱们又不晓得小皇帝跑到了什么地方去,到底该如何抓人!”
他还有句话没说完——太启宫占地已经足够宽广,北侧还紧邻着桂宫与瑶宫,他们要真一点点翻找过去,估计建平城内的忠君人士早就听见风声,赶过来勤王。
季跃分析:“她不是自己走的,身边还带了一群宗室子女,行程不可能快,所以跑不了太远,而且宫里面咱们的人也一直没给出消息来……”目光一凝,笃定道,“温九是去了天桴宫!”
天桴宫是国师所居之地,而且历代国师都出自温姓,血缘关系注定他们的权势与皇权紧密相连,而旁支的身份则限制了这些人直接染指皇位,对刚刚登基还没有足够可靠人手的温晏然而言,算是难得的值得信任之辈。
第7章
国师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大周官方认同的天命传达者,按照季跃原本的计划,他并不打算将温惊梅卷入此次的事件当中,但既然皇帝自己选择躲了过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领着自己的兵马,如利箭般横穿宫苑,直捣天桴。
所谓兵贵神速,季跃一行人没有绕弯,沿着宫道一路西行,就在隐约看见天桴的宫墙时,前方忽然砸下了大块的巨石,将路堵死,与此同时,后方也传来轰然巨响,不用派人去探查,打头的人便已猜到,他们的后路也被人用相同的办法阻断。
季跃心中大感不妙,当下仰首上望,果然看见两边墙上不知何时起站满了上百位弓箭手。
看他抬头,立刻有人喊了一声“放箭”,大约二十人齐齐拉开长弓,地下的叛军们无处躲避,只能尽量护住头脸,至于季跃等人则被亲兵护卫在中间,一时并未受伤。
——这其实不算多高深的战术,只是季跃未曾想到,天子前往天桴宫,不是为了逃窜,而是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对方完完全全利用了他激动时容易失控的性格缺陷,只这一点,就能算得上是知己知彼。
难怪先帝最后会选择温晏然继位!
等到弓弦声停下后,之前喊放箭那人又喝令道:“尔等已然山穷水尽,还不速速投降!陛下天恩浩荡,自然会网开一面。”
被困在底下的禁军都是季跃的亲兵,决计不愿就此屈服,那位传令者见状,又下令放箭,这一回拉弓者变作了四十人,一轮箭雨下去,大约有二十多位叛军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纵然一时间未曾毙命,也失去了战斗力。
传令者高声道:“尔等到底投不投降?”
其实跟随季跃的禁军足有五百多人,论数量还要多过墙上的弓箭手,但对方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等他们真的冲出包围,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人手……就在叛军踌躇不决时,前方墙上亮起火光,一个身着天子冠冕的少年人在甲士的护卫下立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巷子里的叛军。
在边上为皇帝举火的张络喝道:“逆贼,陛下亲身驾临,还不速速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张络不愧是剧透指定的未来权宦,小小年纪就已显得颇为不凡,虽然身形瘦小,但呼喝时居然嗓音嘹亮,极具威势气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发觉西雍跟栖雁都是空殿时,叛军的气势就已经被消磨了一部分,再加上多年来受到天子地位至高无上的道德观念的束缚,在看见温晏然身形时,叛军们原本充斥在胸臆间的胆气竟如阳光下的积雪一样迅速消退,一片沉默中,季跃竟听见周围有兵刃落地的声音连续响起。
副将咬了咬牙,右手攥紧,想要将手中长刀隔空掷向皇帝所在,结果刚刚抬起手臂,就被皇帝身边一名校尉打扮的将士挽弓射穿了咽喉。
温晏然缓缓道:“朕知道你们为奸人所惑,莫要负隅顽抗,就此束手就擒,朕愿意饶过尔等家眷。”又看向季跃,“季统领,事已至此,何不顾念袍泽之情?”
她刚刚开口时,周围还有不少杂音,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不管是墙上的弓箭手,还是墙下的禁军,具都鸦雀无声,整条宫巷静得甚至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动静。
护卫在季跃周围的禁军仰着头,浑身僵硬地看着站在墙上的温晏然,在冲进禁宫之前,他们已经在心中模拟过拿下皇帝的场景,但真到面对当事人的时候,脑海中竟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不断呼唤着“那是天子,是大周的皇帝”!
季跃与这些禁军相处日久,如何猜不到周围的人已无战意,凝视了墙上的少年天子半晌,终于松开手中兵刃,厉声:“足下若是不守诺言,季某就算做鬼也绝不让你安枕!”
温晏然微微笑道:“季统领多虑了,朕又没阴谋反叛,哪里就需要背信弃义,杀人灭口呢?”
既然首领松口说了投降,随同而来的禁军自然在敌人的喝令下,纷纷弃刀解甲,束手就擒,一个校尉打扮的将士从墙上跃下,亲自来看押季跃。
季跃眯了眯眼,接着火把上的光看清了那名将士的样貌,带点恍然道:“原来是钟校尉。”
他总算明白过来,小皇帝是从哪找到的人手,又是怎样瞒过自己耳目的。
季家世代在禁军中任职不错,但中原人与边人之间一向存在隔阂,季跃与中原出身的禁军关系亲密,与钟知微那种有边人血统的禁军,关系自然就要生疏得多,对方私下有什么动向,他更是无从得知。
这些具有边人血统的禁军一向以钟知微为首领,听对方调动也正常,不过他们数量极少,所以没被季跃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的中卫统领再度抬起头,仔细打量墙上那群“弓箭手”,果然看出了些许端倪——这里面差不多有一半人都并非禁军,而是天桴宫内的健壮道士假扮的,所以之前对方“逐渐增加射箭数量”的行为也不止是为了给叛军们逐步施加压力或者给他们留下投向的机会,更多是希望借此掩饰队伍中存在大量虚假将士的真相。
季跃一声长叹。
他虽然想明白了小皇帝的底细,但看着钟知微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也知晓再没有反抗的余地,何况就算季跃自己愿意不顾性命地拼上一拼,身后那些解除武装的将士们,怕也没什么作战的能力,倒不如像温晏然讲的那样,顾念袍泽之情,率众投降,替手下人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
反叛的禁军在被收走衣甲兵刃后,暂且集中关押于天桴宫的侧殿中,至于季跃,则被单独提出,由温晏然亲自询问。
温惊梅在事情结束之后,本来已经不想多言,此刻又忍不住劝道:“季跃乃是勇武之将,陛下万金之躯,又何必亲自涉险。”
温晏然微微一笑,却是转向了那位校尉打扮的将士,道:“那就要劳烦钟将军再为朕送上一柄利刃了。”
钟知微听见,立刻解下身侧佩刀,单膝下跪,双手将武器奉上,却见小皇帝并未伸手接取,只是含笑望着自己,她怔然片刻,忽然间福至心灵,持刀起身,走到温晏然身后,垂手恭立。
温晏然:“如此安排兄长可还放心?”
温惊梅看着面前的少年天子,对方虽然言笑晏晏,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感,心下微微一凛,道:“陛下早有筹谋,是微臣多言了。”
温晏然语气格外温和:“兄长何出此言?若非有兄长关怀朕的安危,今日被缚于阶下之人,也未必是那位季统领。”
温惊梅本来打算告退,却被天子出声喊住。
“朕记得,兄长书房内有两盒琉璃棋子。”
温惊梅闻声知意,立刻道:“微臣这便将棋子给陛下送来。”
温晏然:“一只空棋盒,另一只盒子里放……”顿了下,问,“季氏满门有多少人口?”
温惊梅听见天子的问话,心中的凛然之意愈发明晰起来,回禀:“共有……七十三口人。”
温晏然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另一只盒子里,就放七十三颗棋子进去。”
天桴宫被温惊梅经营多年,内里人员虽然不少,行动安排间却条理分明,丝毫不显杂乱,哪怕遇见了季跃叛逆,天子亲自过来镇压这等大事,也不显得惊慌,立刻腾出一间空殿,让皇帝与叛将私聊。
随着钟知微过来的禁军在将季跃捆好并带进殿内后就退下了,钟知微却留在了温晏然身边,同样留下的还有池仪跟张络两人。
张络生得外貌寻常,不引人注意,在温晏然拟定计划后,这几日就由他负责与各方串联,这人也不愧是未来的权臣,居然将事情办得十分妥当,另一位未来的内相池仪因为性格谨慎,温晏然便将许多细务交由她办理,今日栖雁宫与西雍宫里的人之所以能撤退得干干净净却不惊动旁人,就是池仪的手笔,她分开嘱咐那些宫人该在哪一时刻往何处走动,顺利地将所有人渐次移出,大部分人甚至直到被转移之后,都没意识到此前的安排到底有什么目的。
温晏然之所以不断给池仪跟张络布置新的任务,一方面是缺乏可靠的人手,一方面是为了考校这两人的能为,观察池张两位是否已经具备权臣的基本素养,另一方面也是趁此机会让他们立下一定的功劳,以便名正言顺地将权柄下放。
在确定这两人都能将事务处置妥当后,温晏然才不断派太医去季跃那边打草惊蛇,持续暗示对方自己已经心生疑虑,以此刺激一下这名中卫统领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季跃身上的铠甲跟武器都被除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钟知微的手下一路拖到了殿内。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新帝正在看着自己。
温晏然确实是在看着对方,她拥裘而坐,单手支颐,面上的案台上放着两个装棋子的木盒,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俘虏。
这座殿内烛火明明,她的目光中也像是有两点烛光在跳动。
温晏然扫了张络一眼,这个小内侍立刻提高声音,喝令道:“季统领,你如今已然兵败被俘,还不快将所有事情老实交待清楚!”
地上的季跃半闭着眼睛,对张络的呵斥声恍若未闻。
张络闭上了嘴,他知道宫里有专门关押罪人的地方斜狱,里面的狱吏都擅长拷打犯人,不管温晏然想知道什么,只要把季跃送进去,多半能得到答案,却不敢主动开口给皇帝建议。
他与这位小天子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逐渐感受到温晏然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虽然对方言语向来和气,也丝毫不敢让温晏然产生自己在冒犯皇权的意图,张络偷偷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池仪,当下同样沉默不言。
——斜狱本是太启宫内一处因为最初因衡量时产生误差,所以位置不正的宫苑,因为地理方面的缺陷被贵人嫌弃,最后就充当了审讯地位底下的宫人內监的场地。
坐在上首的温晏然俯视着自己的阶下之囚,缓缓道:“季统领不肯说倒也无妨,朕可以替你说。”
第8章
温晏然笑了一下,伸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当”的一声丢到另一只空盒子里,向着阶下之人轻轻颔首:“朕那位七哥虽然不成器,但最后也还是尽其所能,给朕找了一点麻烦。”
温见恭死前喊了一嗓子,指责温晏然为了争位而杀兄,当时殿中那么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理智知道并非如此,也难保不会心生疑虑,再加上她把宗室子女都扣在宫内,更是隐隐让人觉得她是担心旁人动摇自己的皇权,才非要将所有潜在的竞争者都扣在手中为质。
季跃趁着温晏然信誉动摇的关口,打算借着夜色的掩饰潜入皇城,斩杀新帝与栖雁宫内的宗室子女们,并将这个罪名推到温晏然本人身上。
大殿前方,拥裘而坐的温晏然看着季跃,唇角微翘,慢条斯理道:“……等到天亮以后,旁人得到的消息就会是朕忽然间心智失常,决意将所有宗室子女害死,幸好十一妹跟十三弟他们在宫内多少有些势力,拼斗之下,自然是两败俱伤,纵然近支的宗室子女们近乎伤亡殆尽,不过朕这位暴君也在混乱中身死,也不算没有好处,当时皇城中混乱一片,身为禁军中卫统领的季统领虽然尚未痊愈,也不得不强撑病体,过来主持大局。幸好季统领世代在禁军中为官,自有威望,振臂一呼,旋即成功控制住了宫中局势,实在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