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色俱厉,沙哑的嗓音中像是藏着尖刀,池仪与张络都是胆大之人,猛然间听见,就像耳边凭空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样,忍不住感到一丝惊眩,但温晏然依旧神色从容,她凝视着地上的叛将,片刻后竟然大笑起来:“殿中并无外人在,朕诚心相待季统领,可季统领却为何迟迟不肯明言?”
听见这番对话的三人里头,钟知微茫然得就像一个游历于政治局势之外的闲散武将,至于池仪跟张络虽是新帝身边近侍,奈何就业时间太短,也没能把控到温晏然的心思变化,只注意到那位满面愤怒之色的季统领忽然变得有些僵硬起来,虽然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天子,但却不再说话。
温晏然下面的话为三人解开了疑惑:“季统领说是想让温氏以血还血,但以血还血之后呢?”微微摇了摇头,“温氏近支又不止建平中有,若是都城中有资格继位之人全数身亡,那朕那位好四姐就能从容进京了——难道季统领忙了一场,只是为了让四姐登鼎大位?还是季统领早就为温谨明的王气折服,自甘为其马前卒?”
季跃面上出现一丝愤然之色,当即否认:“我怎会愿意受温四的驱使!”
温晏然点了点头,笑道:“朕也这么想,季统领与其投靠四姐,还不如投靠朕呢,毕竟朕刚刚登基,手边可用之人实在算不上多啊。”
话音方落,一整晚都成功保持住稳定心态的钟知微,池仪以及张络三人,脸色都禁不住有些发白。
温氏享国多年,对于大周的许多人而言,天子至高无上的观念已然深入人心,哪怕三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也不愿细想“可用之人实在算不上多”的含义,但他们都有着基本的政治素养,就算不去深思,也从中体会到了一丝朝局平静表象下的波诡云谲。
温晏然看着季跃,缓缓道:“就算没有四姐,也有别的王侯,除非你有把握同时除掉所有的宗室近支,否则以血还血的最后,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唇边依旧带着笑,但季跃却从天子面上的笑容里体会到了犹如刀锋般的凛冽之意,面色变幻再三,终究长叹一声:“陛下……圣明。”
温晏然靠着椅子上的软垫,先数了五枚棋子,依次扔到另一只盒子里,才悠然道:“季统领耐心还是不够,但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难怪你按耐不住,毕竟倘若不趁朕根基未稳时行废立之举,等朕羽翼渐丰后,禁军的中卫统领就很难有造反的机会了。”
作为与温晏然距离最近的宫人,池仪此刻已然完全理解了天子话中的意思——季跃不是要把温氏近支全数杀死,而是杀死大部分,同时将罪名推给有前科的温晏然,然后扶持幸存者登基。
死人是没有价值,一个刚刚登基的死皇帝的价值也说不上多高,那些拥护皇权的忠臣在发现温晏然驾崩后,为了稳定局势,说不定就得对掌控住宫禁的季跃做出一定妥协。
如此一来,在展现于外的故事中,季跃并非叛逆,而是平息了宫中纷争,拥有救驾与拥立两重功劳的大功臣,之后最差也能跟袁太傅一样,做一个辅政大臣。
虽然事情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回想这几日的情景,池仪还是感觉出一丝惊意——其实陛下手上的兵将并不多,要是跟季跃正面交战的话,胜算并不大,毕竟这名中卫统领护卫皇朝多年,根基深厚,也熟悉道路,若是在将栖雁宫跟西雍宫的人手调离时风声泄露于外,季跃也不会顺着那条宫巷急急过来,被堵个正着。
至于陛下为什么不提前将季跃打算谋反的意图说出来,与其他大臣们商议对策,恐怕是缺乏证据,才想要以身做饵,诱敌出洞。
如此看来,新帝年纪虽小,但行险如此,竟是个满身锋锐之气的天子。
其实池仪对温晏然的揣测并不完全正确。
温晏然想,整个朝廷内,未必没人发现季跃的打算,但却没一个人过来提醒自己,这些人未必盼着她死于季跃手中,或许是想趁季跃动手时过来救驾,施恩于天子,顺便展现下实力,好让小皇帝知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待在皇朝中,就离不开他们的保护。
若是温晏然提前揭破季跃的谋算,让人把这位素无恶迹的中卫统领捉拿过来,一定会遭到来自朝臣的劝谏,一面会打草惊蛇,让季跃等人蛰伏下来,伺机再动,一面也会进一步动摇自己本就不算深厚的威信。
——即使是昏君,也得有着基本的朝堂控制力,否则就不算昏君,而是纯粹的傀儡。
温晏然凝视着地上的季跃,她眉峰如刀,双目则犹如深潭,不笑时便有一种凛厉之气,此刻捏着棋子的手指无意间紧了一瞬,随即放缓力道,将棋子掷入另一只棋盒当中。
在被俘之后,季跃被权势冲昏的头脑逐渐清明过来,也隐约猜到自己只是新帝与朝臣角力当中,被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面上忍不住泛起一丝自嘲的冷笑,他往上方看去,忽然说了一句与现下形势全然无关的话:“陛下从刚才开始,手中就一直拿着棋子。”
温晏然唇角微翘:“不是棋子,是筹码,棋盒中统共七十三枚,代表季家的人头数,左边盒子里的筹码归朕,右边盒子里的归你——你交待得越多,能留下的人头就越多。”扫一眼盒子里的棋子数,“既然朕替你交代了叛乱的经过,那有四十一枚棋子,便从你的筹码,变作了朕的筹码。”
“……!”
季跃愣愣地看着高台上的皇帝,忽然双目圆睁,大吼一声,向前猛地扑去,钟知微一直留神,当下及时出手,手中刀身连鞘砍在季跃腰侧,将这位禁军统领打得委顿当场,口鼻见血。
钟知微还不放心,膝盖抵在季跃背上,将人下死力按在原地。
在季跃意图反扑到被重新控制住的整个过程中,温晏然一直安然坐于原位,似乎料定了对方决计无法成功。
池仪与张络侍立在皇帝两侧,他们在理解了温晏然言下之意时,感到背脊上生出了一层冷汗——事到如今,两人总算明白,温晏然虽然没让审讯之人拷问季跃,却在不断用言语给对方施加压力。
对季跃而言,这近乎于诛心之论!
在大周,叛乱乃是不赦之罪,而且必定株连亲族,季跃早知季氏族人不可能被全部赦免,但温晏然的行为,却让季跃清晰地体会到,是自己亲手拿起了铡刀,一个个砍下了亲人的头颅。
季跃再看着温晏然手边的棋盒时,目中已泛起血色。
温晏然笑:“犯上作乱在哪朝哪代都是株连全族的不赦之罪,朕今日有意从轻发落季氏,留存一点血脉下来,季统领不谢朕,倒还怪朕。”抓了数枚棋子,向着地上的人道,“既然如此,这一回朕先不开口,让季统领先说。”
叛乱经过已经被温晏然看得极明白,光就眼下的事,季跃其实没什么可交代的地方……
季跃抬首,目光与温晏然视线相触,旋即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垂下头颅。
九皇女不受先帝重视,常年居于太启宫内,无师无友,就算天资聪颖,遇事又怎会像如今这般洞若观火?
这世上难道真有生而知之者吗?
季跃并不怀疑是袁言时或者温惊梅给皇帝支的招,毕竟若是此二人主导局势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皇帝置于险境当中。
一滴滴汗水从季跃额头滴落到地面,在心灵身躯皆受重创的情况下,季跃心中愤怒之情逐渐消退,替代出现的,是一种并非源于温晏然身份,而是源于温晏然本人的强烈畏惧感。
第9章
温晏然把季跃拎过来亲自询问,自然有自己的原因。
按照她了解的剧透内容,这人一直活到了小说中期,温晏然想,虽然不同支线开局的皇帝有所区别,但相比起来,她肯定不是脾气最差的那个,要是季跃在各个支线的开头中都保持了对旷工的坚持,温晏然不觉得对方能在各个暴君的手下苟那么久。
对方都明着表达不满,而且职位还那么关键,各个暴君不找机会将对方直接发落了,还留着增加大周朝臣的多样性吗?
温晏然不是生而知之者,而是个穿而剧透者,奈何穿越之后,她没法跨世界翻看评论区,只好借当事人叛乱的机会,仔细问问季跃究竟有何依仗。
真蒙对了自然是意外之喜,蒙错了……反正周围也没有外人在。
“陛下果然是天命所眷之人……”
被钟知微按住的季跃终于开口,他的语音嘶哑迟缓,虽然早已被擒住,却仿佛直到此刻才彻底选择了认输。
温晏然单手支颐,听着季跃交代自己掌握的秘密,此刻同在殿内的池仪等人,则低眉垂首,静若石雕,恨不得爹妈当初少给自己生上一对耳朵,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秘辛。
池仪跟张络心中清楚,在这深宫里头,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危险,万一皇帝担心他们泄露秘密,想要杀人灭口,两人决计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不过他们在心惊之余,也感到了一丝蠢蠢欲动——再秘密的事情总得有人去跑腿,倘若自己能借此机会,被皇帝引为心腹,岂不就能平步青云!
温晏然不晓得身侧之人此刻百转千回的念头,她正在思考季跃口中的话。
这位禁军统领被吓破了胆子后,总算吐露了一些温晏然想知道的内情——季氏的根基都在建州,代代为皇帝服务,先帝也颇信重他,曾让他去外面收拢一笔数额极大的钱财与粮草。
大周有类似银票的东西,不过不多,那笔巨额财富以实物为主,需要派遣好手去妥善押运,季跃忙忙碌碌了一年多,还未将财货交割干净,先帝便已病重,对朝堂的掌控能力也大为下降。
也就是说,季跃手中还掌握着相当于大周三年税收的财宝,若非如此,他也难以像现在这样收买人心,甚至鼓动禁军士兵冲入皇朝,捉拿温晏然。
季跃连连叩首:“微臣的罪过自然百死莫赎,还望陛下看在季氏先人曾有功于朝廷的份上,留季氏一丝血脉。”
温晏然本来正攥着一把棋子出神,听到季跃的话,向地上的人笑了笑,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任凭那些棋子一个接一个掉入左边的盒子内,看得季跃肝胆俱裂。
他不明白,在自己拒不合作的时候,对方确实有道理扣下季氏的人头,但如今自己已经开始交待财宝的下落,小皇帝为什么还不肯稍作宽宥?
季跃额上的汗水混着血水一道滴落:“除此之外,臣府邸中还存有一些诸侯王的信件……”
在季跃诉说时,温晏然一直恍若未闻,唯有手中的棋子还在不断下落。
琉璃棋子掉进棋盒内,咚咚有声。
季跃双目发红,他被钟知微死死控制住,无法挣扎,当下只能以头抢地,两三下后额头上便已见血:“罪臣确实再无隐瞒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温晏然盯了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既然如此,朕也不为难季统领了。”
她从座位上缓缓步下,袍袖拂过地面的砖花,等走到季跃身边时,五根修长的手指慢慢松开,一颗颗棋子从指缝中掉落了下来。
那些棋子是红色的琉璃所制,望之宛如一团凝固了的血水,跌落地面时发出的每一声响,都令池仪等人心中的寒意更深一层。
温晏然将手中最后七颗棋子掷在对方面前,笑:“东阳伯配享太庙,曾有功于社稷,既然如此,就留季氏一点血脉。”
——东阳伯就是季氏的先祖。
季跃闻言,轻松之下又有些失神,他看着前方的地板跟皇帝衣裳的下摆,心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陛下金口玉言,罪臣,谢陛下开恩。”
温晏然微笑:“自然一言九鼎。”她的语气颇为温柔,“令姑据说是被內监带人勒杀,然先帝驾崩后,并无殉葬旨意,宫内亦是妃嫔皆存,为何独独苛待于季氏,其中缘由,季统领要不要为朕解惑啊?”
季跃闻言,身躯微微晃动,面上一片衰败之色。
他家族世代在建平为官,统领禁军,受温氏恩德太深,要没有足够的理由,就算发起叛逆,也很难得人心。
季跃闭了闭眼,低声:“当日陛下要罪臣的姑母入宫,本是打算以其为质,后来两相妥协之下,将姑母暂且安置在了道观内。”
当皇帝的难免疑心重,先帝虽然对季跃委以重任,但也不会不加以掣肘。
温晏然扫了季跃一眼,心中有数:“请钟校尉把季统领带下去罢。”
其实季氏的谎话存在很明显的破绽,可信度本来不高,但说是先帝做的,顿时就可信起来。
——先帝昔年刚登基时还一副想要励精图治的模样,等坐稳皇位后,就日渐昏聩起来,朝中目前正在商议对方的谥号,没一个寓意美好的,据温晏然所知,最后多半会定为“厉”字。
*
先帝驾崩之后,有资格在乾元殿内哭灵的大臣们每天都得入朝,除了抒发对先帝离世的悲痛之情之外,也顺带着跟同僚们进行点信息交流。
韩拾荆刚进宫时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等从相熟的同僚那边了解到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更是面如土色,膝盖发软,情不自禁向着灵柩的方向给先帝行了一个扎扎实实的大礼。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从何议论起——禁军中卫统领季跃夜间带人闯宫,想要犯上作乱,却反而被新帝尽数拿下,此事纵然有国师作证,大臣们也依旧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倘若韩拾荆等小官还只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感到心绪动荡,出身世家的郑引川等人的想法就要更深一层。
七皇子已死,郑氏想要提升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就得找机会立下足够大的功劳,昨天的事情本是一个契机,却被新帝自行解决,一时间有些焦躁起来。
——皇帝需要大臣,大臣也需要皇帝,两边原本都在观察评估对方,但如今温晏然一派游刃有余的样子,倒惹得不少朝臣心意慌乱起来。
有心做忠臣的觉得小皇帝气魄非凡,值得辅佐,而想要待价而沽的也决定慢慢放下身段,为皇帝所驱使。
温晏然知道昨夜的事情必然会惹得朝臣非议,率众哭完灵后,刚刚返回西雍宫,外面就传来通报,说是太傅袁言时求见。
对方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有不少门生故旧,在士林中风评极佳,温晏然穿越至今,也从未为难过这位老人家,当下让池仪过去把人带进来。
袁太傅匆匆入内,刚行完礼就直接询问:“陛下为何如此冒险,若是事有万一,又置社稷于何地?”
他看着殿内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的小皇帝,有种微妙的失控感。
——作为辅政大臣,袁言时本人的权力与皇权向来牢牢绑定在一起,他想要保证自己的地位,必须维持自身对新帝的影响力。
温晏然被评论区剧透过袁太傅是“大周忠臣”,加上对方年纪大,格外客气,笑道:“太傅先坐,就算有话教导朕,也先喝点茶水润一润喉。”
袁太傅无奈:“陛下!”
温晏然干脆从座位上下来,亲自替袁太傅端了杯茶,无论对方心中有什么想法,既然明面上保持着忠臣的姿态,也只能连道“惶恐”,然后双手接过茶盏。
受到君臣名分的束缚,袁太傅本就不能对新帝过于疾言厉色,一口茶下去,失了刚进门时的气势,也不便再度出言质询。
温晏然笑吟吟道:“叫太傅替朕操心了,昨日事出突然,的确有些惊险,幸好结果还算差强人意。”
她简单提了下昨天的经过,袁太傅默然良久,叹息:“季跃是先帝留下的臣子,居然会如此糊涂!”
温晏然注视着对方,唇角微翘:“大周那么多朝臣,难免良莠不齐,太傅实在不必过于烦恼。”
袁太傅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情急失态,倒让陛下来安慰老臣,实在惭愧。”
温晏然微微一笑,回到座位上,换了话题:“不知太傅今天打算教朕些什么?”
袁太傅闻言,面上不显,心中愈发惊讶。
昨天刚刚发成了一场宫变,新帝第二天居然还记得上课,再考虑到对方如今的年纪,由小见大,对方确实是颇有当皇帝的素养。
袁太傅并不知道,面前小皇帝具备着一颗被突发加班锻炼到稳若泰山的强大心脏,而且对温晏然而言,她实在需要尽快完成自身的知识填充,以便早日对朝堂形成有效掌握。
而且袁太傅不愧是连先帝也极为信重的臣子,换做温晏然原来的世界,对方的讲课水平怎么也能混得上一个高级私教,除了朝廷结构外,也兼讲经史子集,因为正值国丧期间,袁太傅目前教授的内容就多与孝与礼有关。
袁言时讲解“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他不止是向皇帝灌输知识,也在体察皇帝的态度。
温晏然微微颔首,看起来十分赞同袁言时的说法。
在她看来,袁言时此人是希望将自己培养成一个端方持重的皇帝,行事循礼的皇帝,虽然两方的目标存在难以弥合的差距,但短时间内却有着彼此合作的可能性,温晏然听对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希望自己短时间内别再有什么大动作。
都说一个人的位置决定了看问题的角度,温晏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在她看来,这些经史子集中推崇的道德观念,本身也包含着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案,就像袁言时现在说的那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作为刚刚接任皇位的年轻人,她缺乏威信与根基,让各个机构沿用之前的办公方式,有助于朝廷平稳度过新旧交替的动荡阶段,也便于自己快速上手,等建立了一定的威信,并收拢了足够多的可用人手后,才慢慢施展计划也不迟。
换而言之,就是对于自己暂且把握不住的事情,温晏然才会循旧,但她却绝不打算让旧人旧事绊住自己的手脚。
袁言时看皇帝态度谦和,面上也出现了一些笑意,等讲完今天的内容,又问:“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叛逆的禁军?”
第10章
在将季跃等人拿下后,温晏然就知道事后一定会有人来询问自己处置方案,她才刚刚登基,一举一动都会影响自己在朝臣心中的评价——温晏然日常会见大臣时,能感到那种隐约的被估量感,内心不自禁的浮现出些许跃跃欲试之意。
——充满挑战的环境,难免激发出人类的战意。
季跃等人犯上作乱,被拿下时正处于谋反进行时,这历朝历代都属于不赦之罪,不但首恶要遭殃,而且一定会殃及家族,基本已经没有从严的余地,温晏然想,袁言时此问,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按律处置,要么从宽发落,其中前者属于正常流程,后者才有讨论的空间。
温晏然目光微动,旋即笑道:“那不知太傅以为该当如何?”
袁太傅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他之所以开口询问,是想揣测小皇帝的想法,却不料小皇帝直接把问题抛了回来。
虽然原先的意图没能实现,但袁言时觉得,温晏然在做决定之前,选择先问问自己的意思,显然大有倚重之意,内心感到一丝快慰,当下答道:“虽然季跃等人犯上作乱一事证据确凿,也该先审问清楚,再按律处置。”
袁言时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皇帝的神情——温晏然微微颔首,似乎对袁太傅的话并无异议。
刚刚接触朝政的温晏然能注意到的事情,身为辅政大臣的袁言时自然也能注意到,此案事实清楚,季跃本人在遭遇了温晏然的打击后,更是放弃了挣扎,有问必答地把所有事情给交待清楚,大理寺那边能以最快速度结束审判,进入最终判决阶段。
在袁言时状似无意地打量温晏然时,温晏然正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面前的辅政大臣。
除了评论区的剧透外,温晏然也从其他人那里了解过有关袁太傅的讯息,知道对方名声不错——先帝生前性情残暴,晚年更是擅杀了不少大臣,袁太傅因为受先帝信重,能劝诫的都会劝诫一二,也颇受朝臣拥护,若不是先帝末年时突然爆发了一波,前朝后宫都遭到大肆清洗,上千人头齐齐落地,袁太傅的威望还会更重。
袁太傅忖度,温晏然年纪不大,而年轻人往往性格冲动,会将喜恶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之前还以为九皇女被关得太久,有些懦弱,但从对方数日前灵前杀兄之事就能看出来,此人也是个锋芒毕露的性子,既然如此,多半是想从严处置叛军,以此威慑朝臣。
袁言时想及此处,心头微动,打算借季跃的事情,试探一下自己对新帝的影响力,开口劝道:“明主以仁爱结民心,若是陛下按律处置季跃等人,恐怕会引得民心动荡不安。”
温晏然闻言未置可否,似在思忖,期间食指还无意识地点了两下桌面。
袁太傅见状,继续劝说:“陛下初登大宝,人心思定,既然并无严重后果,何不借此机会,展示陛下的宽仁,只诛季氏等为首者之族?”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半晌后点了点头:“太傅事事为朕考虑得周到,既然如此,就依太傅所言,从宽发落这伙叛逆。”
袁太傅欣慰一笑。
池仪是近身侍奉天子的宫人,不管是审讯季跃期间,还是与袁太傅私谈之时,都一直陪在温晏然身边,她此刻垂首静立,心中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倘若从宽发落叛逆算是一份人情的话,温晏然已经把这份人情卖了两回。
她借着这个人情,施恩于季跃,从对方嘴里问出了想要的秘密,又让袁太傅觉得自己是一个宽仁并乐于纳谏的君主。
等说完季跃等人的事情之后,袁太傅便告辞离去,没过多久,外头又传来通报,说是国师求见。
在知道这个消息时,池仪心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第三个需要被卖人情的家伙主动上门了……
温晏然点点头:“请国师去前殿。”
——西雍宫作为皇帝的起居之地,除了寝宫,书房之外,还包括了办公议事场所。
池仪本打算亲自请国师去前殿,却被温晏然止住,她出神片刻,询问左右道:“今日值勤的中书舍人是哪一位?”
池仪立时回禀:“是高疏高舍人。”
温晏然扫一眼左右两人,微微一笑。
作为一个被剧透过后续支线剧情的读者,温晏然目前可以算是整个世界上,对池仪与张络两人了解最深的那一个,他们能成为内相权宦,必定心思缜密,时刻留意朝堂中事,张络不回答,多半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觉得不该由自己说。
大周并没有明文规定宦官不得干政,但士大夫集团对于皇帝让宦官担任显要职务的事情,存在着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皇帝自己也认为,让宦官担任高官要务,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既然回答的是池仪,温晏然便嘱咐对方道:“那就宣高舍人她过来。”
*
天上飘着小雪。
温惊梅在被內监带到前殿而不是充当书房的侧殿时,心中就有所预感,等看见中书舍人高疏过来后,更是明确了自己的想法。
中书舍人通常负责为帝王草拟诏令,温晏然让高疏候在此处,显然是有明旨要发。
正常来说,新帝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应当是即位的恩赦诏,不过考虑到昨夜的禁军谋反事件属于特殊情况,温晏然这边可能会像之前提拔郑引川等人一样,先拟旨,确定下该如何处置这群人,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行宣告天下。
温惊梅知道温晏然曾当着叛军的面说过会从轻发落,但按照惯例,类似的谋反案件,顶多只会饶过从犯,但不会饶恕首恶,而季氏又是官宦世家,在建州的旧亲不少,说不定便会牵连过甚。
昨日之事到底与他相关,温惊梅此时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皇帝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