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温晏然就是要留下恶名,并完全不介意旁人日后拿今天的事情来翻旧账。
她给完郑引川回复后,直接喊了大理寺卿出来——对方刚刚接任这个职位没两天,跟天子一对一沟通时很有点紧张之情,以顺拐的姿态走到了大殿中央。
温晏然:“既然如此,卿家且派人将庶人温见恭押上来。”
——不是七皇子温见恭,是庶人温见恭。
大理寺卿被点名出列,就算再不想牵扯到崔郑的争执中,也不得不依令而行,他刚派人过去幽台,又被天子叫住,让他当庭把温见恭的罪名给罗列出来。
大理寺卿:“……”
感受到郑引川那边的目光,他此刻异常想要告老还乡。
倘若说四皇女掩藏得比较深,那七皇子就是一个坏的十分明显的反派,而且作为皇子,他除了想谋夺皇储之位以外,像结党营私,卖爵鬻官,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之类的事情也都没少做,只是限于其身份,无法明正典刑而已。
温晏然立在阶陛之上,等大理寺卿总算把长长的罪名全部念完后,那位曾经的七皇子也正从幽台那边被提押到了殿上。
见到这一幕,乾元殿内鸦雀无声,许多朝臣都心跳如擂鼓,甚至有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感。
他们都在等着看,天子究竟会如何对待温见恭。
前七皇子既然被囚于幽台之内,日常待遇肯定不如以往,形容颇见憔悴,而过来提人的禁军将士察觉到新帝的心思,也没继续用对待皇子的礼节来对待这位曾经的贵人。
温见恭被押到殿上时,连束发的带子都已然失落。
作为品阶不高的户部小官,韩拾荆的站位靠近殿门,她看不见立于阶陛之上的天子的神色,却看见对方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
温晏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豁然拔出腰上佩剑。
“陛下!”
大臣中有人面色大变,当场惊呼出口,却看见天子倒持长剑,环视百官,微微笑道:“谁肯为朕执剑诛杀庶人温见恭?”
“……!”
韩拾荆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抬眼望去,发现大部分官员面上都流露出或深或浅的愕然之色。
身为一介微末小官,韩拾荆本来不理解先帝临终前往为何选定了这样一位新君。
事到如今,她原先充满不安惶恐的心情却蓦然平静下来——郑氏是世代官宦的大族又如何,新帝身为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气魄,岂是能为人所逼迫之辈!
郑引川的下摆一阵轻颤,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家里本来打算得挺好,那位九殿下没有母族势力,本人的资质也不如何,耽搁到现在都未曾进学,这样一位自闭懦弱的小天子,摆弄起来又有何难?
若是早知其气度如此,郑氏绝不敢在乾元殿里直接触碰对方的龙鳞。
温晏然那边话音方落,百官中便有一人抢步出列,朗声道:“微臣贺停云,愿为陛下斩此恶獠。”
贺停云是一位御史。
她知晓那位七殿下罪行累累,奈何其身为皇子,最多只会被幽囚于宅中,而且按照常理来说,新帝登基后为了展示自身的宽仁,说不定还会额外加恩。
但眼前这一幕,却让贺停云重新振奋了起来,等听到天子的询问时,应声而出,并恭敬地拜倒在了对方面前。
温晏然也十分干脆,当下倒持剑柄,把武器给人递了过去。
看见这一幕,边上的大臣忍不住有些脸绿。
——倘若那个贺停云稍微有点坏心,直接就能执剑把新帝给当场捅穿。
贺停云接过长剑,立刻后退数歩,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昔日的七皇子面前。
本来有些迷茫与愤怒的温见恭,此刻面上已是青灰一片,他瞪视贺停云半晌,又越过她,看向立于阶陛上的胞妹,像是发了狂似地大声道:“阿爹尸骨未寒,温九你灵前争位杀兄,必遭天厌——”
话音未落,贺停云手中长剑挥落,将温见恭所有的未尽之言就此斩断,百官眼睁睁看着,一蓬热血自昔日的皇室贵胄颈腔中高高喷出三尺有余,然后溅在了乾元殿的地砖之上。
贺停云干脆利落地斩杀了温见恭后,又双手托剑,走到天子面前,再次恭敬下拜。
此刻天幕为阴云所遮,但乾元殿内白烛如星,照的一殿分明,韩拾荆小心地抬头往正前方望去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那位立于阶陛上的天子虽然衣饰整洁,却莫名给人以身染鲜血的奇异观感。
温晏然伸手将人虚虚扶起,赞了一句:“贺卿乃勇直之臣。”又轻轻扫了眼伏在地上的郑引川,笑,“悖逆之人已除,至于剩下那些还在建平内的宗室子女,便如郑卿所言,都召来为先帝哭灵。”顿了下,视线在郑引川上停了许久,又慢悠悠道,“郑卿犯颜直谏,堪为侍郎。”
郑氏是七皇子的外家,如今温见恭被毙于殿上,对方肯定要找机会报仇雪恨,温晏然提拔郑氏成员,主要是为了帮助对方积蓄力量,尽早站在自己这位昏君的对立面上。
“……”
乾元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新帝的一杀一赏都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韩拾荆留意到,自己那位上司卢沅光的面上,闪过一丝思忖之色。
*
距离百官于先帝灵前请九皇女继皇帝位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内建平内各大臣除了哭灵以及为新帝登基大典做准备之外,就是琢磨那位天子的一举一动。
温晏然当场斩杀昔日的七殿下并将郑引川提拔成侍郎后第二日,便将原先只是一位普通御史的贺停云越阶拔擢为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是九卿之一,虽说如今九卿逐渐沦为虚职,御史台依旧是实权机构,其主官权力极大,温晏然的行为让很多大臣反应了过来,当今圣上一无母族,二无近臣,谁先能成为对方的心腹,谁就能青云直上。
对温晏然而言,她主要是因为记得贺停云在评论区内有贺停职的别称,经常摸鱼,一副“当官救不了大周人”的颓丧之态,才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
但不清楚内情的大臣们,显然有着别的看法。
城东的卢府之内。
如今正是国丧期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不许宴饮行乐,包括韩拾荆等户部官员悄悄跑到上峰的府邸内,也只是在书房内饮茶清谈而已。
众官吏随意谈了几句话,就有人按耐不住,询问卢沅光对日前之事有什么看法。
卢沅光:“卢某确在细思近日诸事。”又道,“依在下所见,今上虽然年纪尚小,但心内其实颇有成算。”
边上一人道:“既有成算,为何非要得罪郑氏不可?”
卢沅光冷笑一声,道:“何谈得罪二字?郑氏不过臣子,但今上却是天子,而且七……庶人温见恭一死,郑氏恐怕会倒向新帝。”
书房内众人先是不解,随后接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卢沅光压低声音:“陛下当日之所以又杀又赏,一则断绝郑氏后路,一则为了安抚人心。”
如果温见恭活着,郑氏未必能抛弃对方,转投旁人阵营,而且更妙的是,温晏然并无可靠外家,身边也没有近臣。
卢沅光轻轻叹息:“郑氏要能狠的下心,说不准可以飞黄腾达。”
边上一人道:“那依侍郎之见,我等应该……”
卢沅光一边思忖一边道:“陛下以贺停云为御史大夫,自然是因为她首先向陛下效忠,公开拔擢以示嘉赏,不然只是斩杀一介悖逆宗室而已,其功劳难道能与九卿之位相当么?”
另一人感慨:“天子这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啊。”
卢沅光颔首:“我等如今已是慢了贺卿一步,更要挑个合适时机向陛下表明心迹才是。”
在卢沅光跟同僚联络的同一时间,郑府中也有人在讨论日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郑氏族长,郑引川之父郑晟德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言,面上有明显的憔悴之意,短短数日之内,便像是老了十余岁。
他们本是皇子的外家,如今却成了悖逆罪人的外家。
一郑氏族人惶急道:“郑氏如今已是危如累卵,明公还不肯出言点拨我等吗?”
郑晟德还是没有说话,但郑引川却开口反问:“那依足下所见,郑氏之危,究竟在于何处?”
那名郑氏族人欲言又止,末了苦笑摇头:“郎君若是心内已有成算,何妨直言相告?”
郑引川望向父亲,看见后者微微颔首,才大着胆子道:“陛下当中诛杀七殿下,却又提拔在下,是在安抚我等,并公开将郑氏与七殿下做了一个切割。”


第4章
本来郑氏拼死要保温见恭上位,就是因为两边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绝对俱损。
郑氏族人若有所悟,露出一丝放松之色:“如此一来……”
郑引川解释:“天子方才继位,郑氏如今羽翼俱失,就算要拿人立威,收拢权势,又哪里轮得到你我呢?除此之外——”他环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今上并无外家。”
在场的郑氏族人大多露出恍然之色。
郑引川看向那些还在犹疑的族人,叹了口气:“而且若非如此行事,我等又能如何?郑氏不比旁的士族,根基具在建州,难道去投四殿下不成?”
这句话说完,少数不服气的也闭上了嘴——就像郑氏绝对不是最招新帝讨厌的家族一样,新帝也并不是郑氏最不能接受的皇帝人选。
毕竟他们跟崔氏之间横亘了太多的血海深仇,至于温见恭,对方是被先帝给囚禁到幽台里的,就算日后开赦,也没什么机会登临大宝,如果郑氏一心待在这条船上不挪步,估计得慢慢沉寂下去。
成功安抚了族人后,郑氏父子又聊了几句私房话——他们打算找机会宴请下那位受到天子拔擢的贺御史,顺便问问贺家年轻一辈中有什么合适的子女,可以约为婚姻,就算婚事不成,也算是向新帝表明了态度。
*
就在大臣们费心揣摩皇帝的心思时,温晏然本人正在履行自己现阶段除了哭灵以外的第二大职责:上学。
温晏然晓得自己的皇位还不稳当,所以并不打算现在就对朝臣们大肆动手。
身为一个有过多年工作经验的现代人,她深知权力并非来源于上位者的赋予,而是来自下位者的服从。
温氏得天下多年,有一定的人心基础,就算被先帝折腾了那么些年,也还留下了不少政治遗产。
从之前乾元殿中的情况可以判断出,起码建平这边,大部分人还是心向天子的。
温晏然穿越前历史知识储备一直保持在能通过学科会考但绝不具有深入发展的层次上,只依稀记得,昏君大致有两类,一类是秦二世那种,虽然自身天赋异禀,但也多亏了身边掌权者的协助,才成功败光了家业,另一类是夏桀,据说天资不凡,年轻时也表现得挺贤明,等继位日久后,才展现出自己暴虐专横的本性。
前一种温晏然暂时不指望,至于后一种,她原本没有深思过其中的原因,现在倒是隐约有些明悟——如果那些君主一开始不曾表现得足够贤明的话,根本无法将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自然也就不具备日后胡作非为的基础。
温晏然想,既然自己的职业目标是当昏君,那第一步就应该向前辈们学习,想办法把权势掌握在手中。
*
自从天子身体好转,能正常起居后,被先帝钦点为辅政大臣的袁太傅,就日日过来给新帝上课,讲解朝中局势。
其实如今正值国丧期间,就算是皇帝也该停课守孝,奈何温晏然本人基础实在太差,袁太傅每天不得不以“劝慰陛下,免得其过于伤怀以致龙体受损”为借口,过来为天子讲解一些基础知识。
温晏然对这位太傅大人尤其客气。
虽然知晓眼前这段历史其实已经发生过了,如今所感知到的只是虚假的梦境,但看着面前被评论区称为“大周忠臣袁言时”的太傅大人,温晏然还是感到了一丝惭意。
自己肩负着打破梦境的责任,所以注定要对忠臣们不起。
温晏然琢磨,反正从人类的客观生理极限上判断,对方应该活不过自己,等日后站稳脚跟后,她把对方免冠去职便罢,不需要下太狠的手,而且说不定以对方的中直,在发觉自己昏庸的本职后,会选择主动弃官而去。
——只是一目十行看过评论区的温晏然并不清楚,很多时候,像“大×忠臣”之类的形容,只是读者们在说反话玩梗……
*
天子从原来的偏僻居处搬出来后,暂时就定在西雍宫中起居,大周的礼教并不森严,加上这处宫殿位于内廷与外廷交界之处,也具备着召朝臣过来议事的功能。
袁太傅进殿的时候,注意到天子近侍中多了几个生面孔,目光微微一顿。
他日前也听闻过,温晏然日前闲逛之时在宫中随手指了几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男女进西雍宫侍奉,这些少年男女只曾在少府中经过一些简单的训导,还不足以担任正式官职,此前也没跟温晏然有过接触,并非这位小皇帝埋下的棋子,而且天子似乎也并不指着对方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只是摆在面前,闲谈游戏而已。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当真是好苗子,不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培养,也起不了大用。
——如果温晏然不是照着评论区剧透指的人的话,那袁太傅的推断其实还挺符合常理……
少府中的人多是宦者与女官,他们负责皇家的财政管理,很多终身服务于宫廷,照顾皇室成员的衣食住行。
除了本来侍奉在周围的人手外,温晏然又额外点了几个人充当天子近侍,其中包括一个名叫张络的小黄门。
在某些剧情分支中,对方能成为宦官专政集团中的首脑人物,在掌权期间迫害了大量的朝廷官员,以敛财无厌著称。
除了张络外,还有一名名叫池仪的宫女,在另一条剧情分支中,本是浆作宫人的池仪因为天生聪颖,被选入宫廷,又在劳作之余,接受宫廷女史的教导读书识字,然后从底层女官做起,一步步成为深受皇帝信赖的内尚书,实质上掌控了整个宫廷,一言一行都能影响诏令,在池仪最显赫的时候,朝中高官的任免都由她一言决之,被皇帝亲口呼为内相。
两人当权的时候,都因曲承天子之意而受到重用,并大肆排除异己,收拢权势,是赫赫有名的奸臣。
温晏然把这二位都收拢到自己身侧,显然是希望他们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外人看来,池仪跟张络的资历太浅,年纪又轻,身上也并无职分,只是两个寻常宫人而已,只当他们是因为年龄与皇帝相近,才投了这位天下至尊的眼缘。
袁太傅只是扫了两人一眼,并不多在意。
他今天过来,是为新帝讲解禁宫的结构。
温晏然确实不大清楚这些。
虽然袁太傅说得委婉,不过温晏然还是听明白了,因为先帝好享乐,生前营造了不少宫苑,不过她现下所在的西雍宫,还有之前哭灵的乾元殿,都位于太启宫内。
太启宫并非先帝营造的新宫室,而是大周正宫,先帝登基一段时间后,嫌其老旧,又在边上兴建了桂宫与瑶宫两处宫苑,名义上只是将其作为闲时去游逛的私苑,等真正建成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倒都在这两地起居,反而不大回太启宫了,也正因此,那两处皇家私苑内也有着功能完备的办公区域。
而温晏然之所以会待在太启宫内,主要是因为她之前不受先帝重视,所以才没有像其他比较有存在感的皇子皇女一样,在桂宫跟瑶宫那边获得一个固定的住所。
偌大的皇城自然由羽林军负责护卫,羽林军又称禁军,这支军队本来由太尉负责掌控,等太尉这一职位被悼帝——也就是温晏然血缘上的祖母——给废除后,羽林先由宦官掌控了一段时间,后来此权柄又落到了悼帝宠爱的女官手中,等悼帝驾崩后,先帝最初是在朝中重臣的建议下,将羽林军的兵权交给上将军,等上将军本人身死,全族也被籍没后,羽林军的掌控权又回到了宦官手中,当时朝臣们联名上书表示反对,先帝为了安抚大臣,将羽林军分为了外卫,中卫跟内卫,其中只有内卫统领会由宦官充任。
虽然袁太傅的措辞十分克制,但温晏然还是能听出,对方话里对内卫的权柄居然落在宦官手里的抗拒。
温晏然:“请问太傅,现在的内卫统领是何人?”
袁太傅顿住,斟酌了下词汇才道:“先内卫统领因与皇子密谋被诛,如今由中卫统领代为管辖。”
温晏然闻言,笑了下:“那中卫统领又是何人,朕可曾见过?”
袁太傅此次停顿的时间更长,末了还是实言相告道:“中卫统领是季氏之子,名为季跃,如今告病在家,之前上了折子,说等身体痊愈,便会来叩拜陛下。”
温晏然觉得季跃这个名字颇为耳熟,应该在评论区中见到过,袁太傅注意到天子一脸回忆之色,主动帮忙介绍了几句。
据袁太傅介绍,季氏是天子近臣,每一代都有子女在羽林军中担任官职,从立朝开始,就颇受温氏信赖,如今的中卫统领季跃本来也对大周忠心耿耿,结果先帝有一回微服外外出游逛,看见了季跃的姑母,觉得其颜色颇为殊丽,然后不知怎的,季跃的姑父就突然暴病而亡,其姑母也就顺理成章地被送去了道观清修。
按照先帝本来的打算,季女应该先去道观内静修上一段时间,然后再被悄悄接进后宫里,结果静修期还没过,先帝就一病不起,缠绵床榻之时却还没忘记当日惊鸿一面的美人,派禁军护卫着心腹內监过去道观中,悄悄给对方灌了一杯毒酒,算是殉葬。
袁太傅叹气:“季统领是中直之士,陛下当好生安抚才是。”又道,“至于外卫统领,已被先帝下狱诛杀,如今由燕副将代管。”
温晏然微微颔首——袁太傅不愧是钦点的顾命大臣,讲述的内容非常有价值,让她隐隐生出一种自己可能活不到当昏君那一天的感慨。
袁太傅犹豫了下,还是道:“老臣今日有一言想要告知陛下。”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老臣,唇角微微翘起,温声道:“朕年少失怙,如今所仰赖者,唯太傅而已,太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直言便是。”


第5章
皇帝态度如此温和,袁太傅心情稍稍平和了些许,开口劝说:“之前奉旨前来哭灵的十一殿下,十三殿下乃是陛下的手足,留在宫中照料倒也无妨,至于其余宗亲,关系已远,长期滞留禁中难免惹人非议……”
温晏然已经知晓袁太傅打算说些什么——当日她接着郑氏召宗室子女过来哭灵的名义,把她尚在建平的年幼弟妹,其余兄姐留下的孩子,以及近支宗亲,全部集中到宫中,在外人看来,显然有着软禁为质的意思。
不少人也能理解温晏然的所为,如今先帝刚刚驾崩,新帝继位未久,连大典都没有举行,缺乏可靠根基,建平城内表面看起来尚且算得上平静,实则因为新旧交替而暗流涌动,如果有人想趁机废黜温晏然,另立其他皇室子女为帝,未必不能成功。天子为防万一,干脆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项搁在自己眼皮底下,也是人之常情。
袁太傅想劝温晏然将人放回去,免得朝臣议论新帝待宗亲严格。
温晏然把“这样正好”的心里话给咽回去,一本正经道:“如今天气寒冷,宗室中不少稚儿,年幼体弱,每日奔波两地于身体不利,等不必再哭灵后,朕自然让他们各归各处。”
皇帝驾崩,天下人都要为其守孝三十六天,所以满打满算,那些温氏子女也只需要在宫内住上一个多月而已。
袁太傅迟疑片刻,还是道:“可是自从宗亲入宫后,城中流言不断,恐伤陛下清誉。”
温晏然负着手,含笑:“朕心中无愧,自然不惧人言,而且为人君者,哪里能避免天下人议论呢?”
袁太傅微微一顿,最终还是点头称是。
以他的城府,当然能看得出来面前的小皇帝不但没有怀疑自己的话,甚至还颇为信任自己,却没有因此采纳自己的谏言。
为了维护自身的忠臣形象,袁太傅显然不会在皇帝面前做出太过强硬的表态,在意识到新帝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人留在宫中,只得做出妥协。
而且袁太傅隐隐觉得,天子这么做,说不定还有些更深的顾虑在其中。
倘若温晏然之前把人都聚集到宫中,却又因为袁太傅的缘故,将那些宗亲放归,差不多就算是坐实了以这些人为质的意图,往昏君的形象更靠近了一步。
如今坚持己见,把所有人留到丧期结束,只要中间没出什么事情,温晏然之前的那套不让小朋友们因奔波受累说法,至少在表面上能被旁人接受。
袁太傅继续讲解羽林军的情况,这支军队是天子之羽翼,负责拱卫皇朝,其地位至关重要,选人标准也异常严格,天下二十一州中,只有包括建州所在的中心十二州的良家子才有资格被选入其中。
温晏然忽然道:“既然如此,羽林卫中应当全是中原人士才对。”
她想起当日所见的钟知微,对方的长相就带着明显的异域特点。
袁太傅猜到天子的言下之意,解释了几句:“昔年为了稳定边境,曾将边民内迁至中原腹地。”
对于大周来说,位于中心的十二州是自家的基本盘,靠外的九州,多有胡夷之民,风俗与中原不同,朝廷对这里的统治力也有相对有限,有时以打压控制为主,有时则以怀柔为主。
温晏然询问:“边人内迁后,官中与民间待之与本地人如一吗?”
袁太傅微微垂首:“官府多有安抚,民间因之面貌风俗与己相异,多有排斥。”又道,“而且边人家国之念浅淡,陛下日后施恩之时,也不可掉以轻心。”
温晏然表示了解。
如果官府没有安抚的话,像钟知微那样的身世应该无法被选入羽林内,但民间的风俗习惯却并非一两天便能扭转过来,而且这种安抚,多半也只是些面子工程,钟知微就算进了羽林,也无法跟真正的中原派系融合到一块去。
当日少府令找钟知微要佩剑,恐怕不止是因为钟知微恰好在执勤,也是因为对方缺乏根基,安排起来比较容易,就算出事了也无关紧要。
考虑到天子大病初愈,袁太傅每天只讲一个时辰的课,到点就告辞出宫,温晏然也从座上站起,亲身相送,一直送到前殿那边才停步。
值勤的大臣们瞧见这一幕,心里一时间大觉安慰——天子如此知礼重道,想来不会重蹈先帝的覆辙。
*
温晏然之所以坚持亲自送太傅离开,一面是沿途认一认皇城的建筑布局,免得自己家长什么样都闹不清楚,一方面也是借机外出活动活动——好的身体是败坏家族产业的基础,她可不想还没开展自己的昏君计划,就中道崩殂在了体弱上头。
现下已至初冬时节,今年天气冷得比往年要早,七八天前还在下雨,然后就是雨夹雪,到了昨天,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大雪,一行人往回走的时候,天上再度飘下了雪花,宫人忙为天子打伞,池仪还将特意带出来的大氅披在了温晏然身上。
温晏然本就穿着厚实的裘衣,外头再套一层,看起来颇有些蓬松臃肿。
她向池仪笑了一笑——对方如今还没有明确的司职品级,却可以沾手皇帝的部分内务,其中固然有旁的宫人们顾忌天子看着其人,相处时愿意容让一二,也是因为池仪本人性格聪颖机敏,否则以宫廷严酷的职场环境,早就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挤兑回了浆作司。
张络笑呵呵道:“陛下,咱们现在回宫么?”
温晏然:“不急,先随朕四处走走。”
也许是今年雪下得早,宫苑内的梅花也开得早,温晏然瞧见边上有数株罕见的绿梅已经开始抽苞,就驻足看了两眼。
这些绿梅颇得先帝喜爱,要不是因为移栽后难以存活,早就尽数种到了瑶宫桂宫那边,往年只有受重视的子女及大臣才能得赐,以皇九女偏居于桐台的待遇,显然是没得到过这些绿梅,管理花草的内侍担心皇帝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不得志时的日子,大着胆子道:“若是这些绿梅惹得陛下不喜,奴婢这便将它们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