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背影小时在视线中,朱红的门重新合拢,姜夫人的目光慢慢重新落在了傅时画身上,唇边的笑意慢慢敛去。
“傅氏血脉。”她的目光转冷:“身具魔骨,你们傅家,究竟想做什么?”
……
进入那扇门后,虞绒绒就坠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她并不惊慌,只紧紧等待。
在不断的下坠后,如她所猜,面前再出现光的时候,她确实进入了一段记忆之中。
“咔哒。”
有玉石棋子与石桌面碰撞的清脆响声打破了寂静。
她坐在了一处棋盘面前,棋盘上是再熟悉不过的黑白两色棋子与纵横的十九条线,她指间还有一枚黑子。
对面执白子的,是一位白衣胜雪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气息很是温和,但这种温和更像是在不断地收敛了自己周身原本的气势后,所凝聚出来的某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虞绒绒看不清他的脸,却并非是她视线的模糊,而是对方的面容仿佛被某种力量天然地阻绝,好似只要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便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相貌。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很年轻,没有一丝褶皱,却无疑是一双男人的手。
虞绒绒的目光在自己衣袂的花纹上顿了顿,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所猜测。
然后,她才看向了面前的棋盘。
又或者说,在刚刚拥有视觉的时候,她便已经认出了自己面前的这一盘棋。
毕竟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熟悉。
是她曾经与臭棋篓子老头下过的那二十一局残局中的某一局。
彼时乃是臭棋篓子执白子,她掌黑。
却没想到,原来曾几何时,原是臭棋篓子老头执黑。
对方刚刚落下一子,并不言语,只翻腕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如果不是对方的赛雪白袖实在与曾经臭棋篓子的微旧华服毫无半分相似之处,虞绒绒几乎要产生某种奇特的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火鸦纵横的弃世域中,她曾经与臭棋篓子所下的那几局。
所谓残局,其实有无数解法,无数走法,无数能落子的点位。
但虞绒绒的目光扫过棋盘上所有的白子后,却突然顿了顿。
面前此人,与臭棋篓子曾经与自己对弈时,所下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世间不存在一模一样的两盘棋,除非……臭棋篓子就是记住了此时此刻,对方所有的选择落子,再原封不动地再现!
可他为何要如此?
虞绒绒心绪急转,手下却已经在某一个位置落下了一子。
白衣中年人显然很是顿了顿。
“这可不像是你一贯会走的路数。”白衣中年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带着笑意开口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赢我了。”
那道声音便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沐春风,温和至极,却忍不住微微悚然。
为什么要悚然呢?
因为恐惧。
她在本能地恐惧对方,臭棋篓子也如此。
如姜夫人所说,臭棋篓子乃是四大魔将之一,在这世间,本就几可称为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虞绒绒见过他的性格是多么的洒然随性,倘若这世间还有任何一人能让他产生这样类似于恐惧的情绪的话……
虞绒绒垂眸不语,只是在对方落子后,毫无停顿地跟上一子。
咔哒。
白衣中年人又一声轻笑,她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与表情,却分明能从那一声悦耳的笑中感受到对方的殊无笑意,与眼底微微的冷意。
她盯着对方的衣服褶皱,对方的手指,再重新看向面前的棋局。
她这一局的对手,又或者说,那几日里臭棋篓子所走的每一步棋所还原的对象,原来……便是魔神。


第148章
落子越来越快,这样的落子过于宁谧无声,石桌上一时之间只有无数清脆的“咔哒”声。
棋子依然是黑白,小小的棋子在每一次落下的时候都也只是碰撞出微不起眼的一声,却分明气象万千,宛如他们的棋盘之中早已不止是黑白,不止是棋子,更是这天下,这芸芸苍生。
臭棋篓子原本是稍落了下风的,而对面这位温和的白衣中年人分明气息温润,但每一次的落子都可谓狠绝直接到了极致,毫不留情,显然想要就这样将黑子围剿殆尽,直至片甲不留。
彼时虞绒绒与臭棋篓子老子下棋的时候,只想着破局,却从未思索过,这样棋风代表了什么。
又或者说,这样的一局对弈……意味着什么。
但此时此刻,虞绒绒却已经若有所思所悟。
坐在她对面的这位胜雪白衣的手指间,是与他的衣袂一样赛雪的白子。
但他所代表的,却其实竟然是魔族。
便如同那一座洁白无暇的魔宫,和高耸的白塔。
或许在这位本是修真界至高存在,却不知为何一夕入了魔的道尊眼中,魔才是最能够代表白色的种族。
又或者说,在他的眼中,这个世间便如同他们手下的这一局棋,有黑有白,也非黑即白。
虞绒绒落子很快,却也很稳,记忆是记忆,便是下过此局,但这样的记忆秘境却并非一定没有变化,落子无悔,若是有一子出现了偏差,恐怕便是难以弥补的失败。
她很清楚地知道着一件事。
来到此处,本就是某种注定。
——她与臭棋篓子对弈二十二局未尝一败,再由对方不由分说地灌了自己的传承于她,或许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
传承是补偿,是歉意,也是嘱托与孤注一掷的最后赌注。
赌她能赢。
臭棋篓子未曾做成的事情,由她来做。
他未能赢下的棋局,由她来赢。
既是记忆,便是某种意义上的循环往复。
换句话说,臭棋篓子将魔神的这段记忆在此处困了多久,便是与对方下了多久的棋。
而他未尝一胜,且不论一缕意识或神魂,便是本体凝守于此,恐怕也要陷入某种疯狂之中。
但他没有,因为他在等她,且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来。
落子交错,一时之间竟如金石交错,铁马冰河。
一局棋可以很长,长到与天同寿,却也可以很短,短到虞绒绒在这瞬息的落子之间,便已经占尽上风,只差最后一子。
虞绒绒轻轻捻起一颗棋子,目光落定。
才要落子之时,却听坐在对面的那位魔神倏而道:“你确定要落子于此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的手微微一顿。
“魔有什么不好?”魔神温和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所谓大道正途,仙道为我所开,魔道也为我所走。在我之前,前无古人,在我之后,众人不过拾我牙慧。本就应该我说哪边是白,哪边就是白。而现在,我要说魔为白,为何你们一定要反对我?”
“天地之间有灵气。”臭棋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显然,这分明是一段曾经真的进行过的对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重,也显然已经不再年轻:“就算不是你,也总会有人发现这件事。修仙修道之人,借灵气为己用,再归于天地。修魔之人,纳天地灵气入体内,除非死,则灵气无所回。你比我更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臭棋篓子沉沉道:“你我修此道,不过是为了探寻这世间有无另一种可能性。如今无有前路,却也没有回头箭,你又何故要让天下之人修魔?!”
魔神好似感受不到臭棋篓子情绪与声音中的怆然与怒意,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样的古井无波之下,却也暗潮涌动。
“天欲阻我,欲同化我,我另寻他路,再问天道。我只是想要为这天下修行之人,向天问出一道向前的路来,我何错之有?”魔神轻声问道:“你……真的要赢我吗?”
臭棋篓子沉默了很久。
连同虞绒绒持棋子的手,都在半空停滞了许久。
“你欲与天一战,你没有错。可苍生何辜,苍生,也没有错。”臭棋篓子终于慢慢抬手,黑子将他的指尖少许染黑,他的手指有些微颤,但向前的姿态,却毅然决然,一往无前。
这一刻,执棋的人,是虞绒绒,也仿佛是臭棋篓子老头本人。
黑子轻轻点落,却分明沉若千斤。
咔哒。
这也是魔神突然开口的原因。
一子落,胜负定。
黑白棋盘仿佛因为她的落子而有了某种震颤,而这样的震动,是魔神的心神,也是这方天地。
“苍生总会理解我,而你,甚至不能留下姓名。”魔神倾身向前,他的面容依然模糊,但在说出这句话时,此前的温和却仿佛幻象一般褪去,露出了某种甚至带了邪气的真相!
那句话仿佛某种定论,亦或是诅咒般,落在了臭棋篓子的周身,已经拥有了通天之能的魔神想要抹杀这天地之间所存在的他的名字,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魔神大笑起身,白色云锦长袖轻轻一挥:“既然是你赢了,你要这棋,便拿去吧,反正你也已经一无所有。”
那抹白色的身影随着这样过分肆意的笑声,一并消失在了视线里。
直到他这样目送魔神离开时,虞绒绒才第一次看到了棋盘以外的周遭。
是山巅,甚至是她……过分眼熟的山巅。
有日光斜斜而落,将周遭染成了大片璀璨的金,白雪是金,石块锐利的边缘是金,臭棋篓子的袖口也沾染上了这样的金色。
是梅梢雪峰之巅。
臭棋篓子老头看着这一片金色盛景,慢慢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须,突地笑了一声:“若是能被葬在这里,也不错。”
虞绒绒有些恍惚地再看向所坐的位置。
竟然不偏不倚,正是她刨开土层,埋下了他骨灰坛子的那一隅。
当时……她是为什么要选择此处来着?
虞绒绒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是了,是因为满山厚雪,唯独此处,空空如也,天然便露出了雪下的泥土。
一时之间,虞绒绒竟然分不清,是自己选择了这里,还是臭棋篓子自己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埋骨之处,而她不过冥冥之中,踏入了他早就画好了的那一条通往死亡的河流。
臭棋篓子看了许久的金色盛景,终于有些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倏而开口道:“并非是我赢了他。是你。”
虞绒绒猛地回过神来。
此间绝无其他人在,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臭棋篓子老头……是在和她说话。
“等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等到了赢过他的这一刻,这一局,畅快,畅快!”臭棋篓子笑了起来,却又很快被咳嗽打断了笑声,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浓浓的血气,显然这具身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分明此前对弈之时,他的气息还盛极。
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魔神拂袖而去,夺走了他名字的同时,也一并摧毁了他的躯壳。
“后继有人,死又何妨。活这一世,能等到你来的这一刻,我已圆满。”臭棋篓子带着笑意与叹息,道:“我知道你或许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我无法回答你。所以我说,你听。如果没有听到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
“天道混沌懵懂,只知吞噬与自己相似之物,以本能捍卫自己的地位。触及到了天道的天玄……又或者说魔神,欲与天道战,屡败屡战,再战还败,天道却因他而产生了真正的意识。”臭棋篓子慢慢摊开手,他的掌心中是方才那一局棋后,魔神留给他的那一方棋盘。
缩小了数倍的黑白棋盘在他的掌心缓缓转动,再散发出了有些奇特的光芒,仿佛便是这漫天的金色璀璨也无法掩盖它所散发的独特光泽。
“可惜,天道的意识真正诞生前,魔神便已经在败后另寻他路。没错,便是所谓的入魔之路。而入魔的本质……便是他从与天道这么多次的交手后,所习得的吞噬。”臭棋篓子缓缓道:“魔的本质,是吞噬,吞噬这天地灵气,吞噬一切实力接近自己的人,再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用。吞噬本身并无善恶,可生灵有善恶,有意念,所以这样的吞噬便也带了善恶。”
“倘若天下为魔,则生灵涂炭,大陆染血,再无宁日。天道意识借了一具躯壳,与魔神有过一场大战。但入魔后的魔神太强大了,强到竟然击碎了天道的意识。当然,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你见到的,也是与天道意识大战一场后伤重的他,便已经如此可怕,否则我也不可能困他这一段记忆于此。”
“赢他这一局的意义,很简单。我要这个棋盘,也不仅要这个棋盘。他算无遗策,却到底不知道,天道的意识还有碎片,且就在这块棋盘之上。”臭棋篓子的指尖边缘轻轻在自己掌心旋转的棋盘上一点,像是在抚摸什么,又像是在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什么:“既然你有我的传承,自然可以承载这块天道意识的碎片。”
臭棋篓子倏而翻腕,掌心重重一捏。
“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你不必记得我,天下也不必记得我。”
无数星芒般的碎屑在金色的日光中散落出来,他的手掌仿佛被某种柔和却闪烁的细碎光芒包裹,那些星点再倏而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下一刻,虞绒绒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多了什么。
“那么,之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走了。”
虞绒绒的视野倏而一暗,她退出了那段记忆,重新站在了伊始入朱红木门时的那片黑暗之中。
却也并非绝对的黑暗。
因为她的手里,多了一方转动的、有着星芒闪烁跳跃的棋盘。
那样的光,仿佛可以照亮一切。


第149章
傅时画的目光很慢地从朱红木门上收了回来,再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这位青衣金线的少年周身的气息也悄然有了某种变化,像是一夕之间突然敛去了真正的柔软,露出了这样散漫姿态中真正的锋利。
他的眉眼和目光依然是温和的,但手中的渊兮却悄然颤动了一下。
傅时画伸出一只手,在通体漆黑的长剑上轻抚而过,像是在安抚渊兮的躁动,也像是在亲耳听到别人说自己体内的那根肋骨真的是所谓魔骨后的恹恹。
他的手指点至渊兮剑身中端时,才慢条斯理道:“如果傅家要做什么,姜夫人当如何呢?”
姜夫人神色莫测:“违背了约定,自有天惩,那个位置……也不必一定要由傅氏来做,何须我来出手?”
顿了顿,一袭华服的姜夫人倏而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眯眼,道:“还是说,你是在试探我出手的底线?”
“是,也不是。”傅时画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不得不承认,听到姜夫人说自有天惩时,我的心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失落。但也正好给了我亲自去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
“我也很想知道。”他慢慢抬起眼来,目光雪亮:“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我想当面去问问他。”
如果。
他身上的魔骨是真,昭渊帝与魔族的暗中交易是真,他的那些零散被抹去再重新浮现的记忆是真。
这么按照他记忆中的内容,这桩交易本应停止在当年那场遮盖了整个皇城的宫变。
可在魔宫的时候,他分明……还是听到了一次昭渊帝的声音。
虽然那只是一声冷哼,但他怎么可能会听错。
这个世界上当然不是没有声音极其相似之人,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自己,那一声或许只是巧合,他不必如此敏感,神经如此紧张。
但他从来都不是活在自我欺骗和侥幸中的人。
真相或许残酷,但他宁愿残酷,也不要谎言。
姜夫人注视了傅时画许久,她仿佛透过傅时画的双眼看到了他的过去,又似乎只是在仔细分辨他身上的气息,如此许久,她交握的双手终于轻轻松开,意味深长道:“命运的确并非不可更改。”
她仿佛在意指傅时画登云梯而入大道,又像是在说昭渊帝背约之事情,却也好似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那一扇朱红木门,再看到了踏入其中的那名重筑了道脉的少女。
“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有代价。”姜夫人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石碑,再缓缓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傅时画抬手一礼:“请讲。”
“如果这个世界背弃了你,将你踩踏入了真正无底的深渊。”姜夫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声音低缓,她的诉说仿佛不是某种假设,而是陈述:“你会入魔吗?”
青衣少年握剑的手指微紧。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
“我已经见过深渊。”他平静道,不避不让地迎上了姜夫人的目光:“而我,还是我。”
姜夫人微微勾起唇角,再向着一侧走了一步:“剑鞘就在那里。”
擦肩而过的时候,姜夫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又好似没有。
但傅时画显然并不在意这一点,只径直向前走去,直到真正站在了那块石碑面前。
他抬头,再次认真看了一遍上面镌刻的字迹。
风吹起他的黑发,他这样仰头时,流畅的下颌线便显得比平时更加清晰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青衣金线黑剑的少年周身的青涩已经悄然褪去,或许被称为青年更为合适。
这种褪去,许是发生在某一次他的举剑中,许是在他的某一回抬眉之中,自然也许是在他注视着那位圆脸杏眼的少女,一次又一次被她打动,再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时。
姜块悄声道:“夫人,真的要将剑鞘给他吗?可他……”
姜夫人从傅时画身上收回视线,岁月没有给她的面容留下痕迹,但她的这一双眼睛却已经看过太多人世间:“只要他在这个世间还有牵绊,便永远不会成魔。幸而他的牵绊……与他前路一致。而这或许是他的人生里所有不幸中,唯一的幸运。”
姜块听得似懂非懂,却已经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妻子,后者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姜汁还在等你们,快去吧。”姜夫人柔和道:“不必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这不过是一段往事的了结罢了。”
姜块颔首,牵过自己妻子的手,一并向姜夫人行礼,再退出了这一片区域。
走向炊烟的时候,姜块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但他也只是疑惑了片刻,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牵绊啊……”姜夫人看着姜块夫妻的背影,敛去眼中的神色,只喃喃道:“牵绊本就是这世间最永恒的温柔。”
“你说呢?长熠。”
她回眸,身后伫立在黑色石碑面前的傅时画也在同一时刻,抬手按在了石碑之上。
琴棋书画,四大魔将无一擅剑,然而在傅时画的手指触碰到面前冰凉的同时,他却感受到了何谓真正无双的剑意!
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黑色的石碑,亦或者弃世域中的这一隅草长莺飞,而是出现了无数奇特的影子。
准确来说,那些影子,都是剑影。
剑影横斜,形单影只,剑意却纵横,足以将空气中所有的宁与寂都搅散!
没有执剑人,剑便自己成舞,剑尖勾勒出无数道炫目闪亮的弧线,每一道弧线中都是浓郁饱满几乎不可直视的剑意。
天地之间,此时此刻,好似只剩下了这一柄孤独却灿烂的剑。
不,那不是剑。
那只是一个孤单却绝不落寞的剑鞘。
一个能容纳这世间声名最盛的那柄渊兮的剑鞘。
渊兮长鸣,剑鞘的舞动却依旧,仿佛对剑身的呼唤一无所觉。
傅时画慢慢举剑,再翻腕。
通体纯黑的剑在半空勾出一个剑花,再沿着方才剑鞘烈烈舞动的痕迹流畅转动,剑气与剑气之间交错碰撞,如激流自九天而落,再散开一地晶莹水花,却也如大漠风烟起,砂砾滚动,却有天门初开,一剑斩落,绵延出极长的一道砂线。
剑出再回,剑沸再转,黑发与衣袂一并翻飞,执剑的青年周身气息淡淡,剑气却浓而醇,仿佛冬日洒落在飞雪上最烈的酒,只需一点火,就可以燎原。
入了元婴后便一路奔波,傅时画的境界其实并不十分稳,但随着剑意如此的流转,他周身的气息竟自然而然般愈发凝实。
最后一剑落下时,剑气才聚而起,稍远处的剑鞘便已经倏而掠来,终于还鞘于剑!
合道时,傅时画的剑意便已经强大到让人侧目,而此刻,他已是元婴期的道君,便是剑气的余韵,也足以震碎天下大多数的剑鞘。
可渊兮的剑鞘却仿佛是特意将那些剑气仔细收拢了起来,好似这样的剑气才是它的养料。
傅时画重新举起剑来。
渊兮的剑鞘自然也是纯黑的,但这样的黑上,却细密繁复地印有无数道纹路,那些纹路像是上古的符阵,否则又怎可能容纳渊兮这样一柄封魔剑。
剑鞘已经归于他的掌心,可他面前的这一切却还没有散去。
傅时画思忖片刻,已经感受到了掌心渊兮与剑鞘的跃跃欲试,于是他连鞘起剑。
这本是一件颇为滑稽的事情,便是三岁稚儿也当知道,出剑前,剑应先出鞘。
剑之出鞘,是为了更加锋利,为了露出剑锋。
可渊兮便是在剑鞘之内,也已经足够锋芒毕露!
道元流转,剑气大盛,傅时画抬剑再落,已是深深将手中的剑直指向了地面,一剑劈落!
……
虞绒绒还在看自己手中的光,她试着以自己的神识去接触掌心的碎片,也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戳了戳光晕的边缘,却一无所获。
那样的光璀璨仿佛永恒,真实存在,却好似永远都难以触碰。
她一筹莫展了片刻,突发奇想再凝出了几道符意,将掌中的光以符意环绕,试图将符意缩小,看看那光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符意成形,如此环绕小小棋盘之时,棋盘中的光芒好似突然有了风吹烛火般的跳跃闪烁。
虞绒绒微微拧眉。
还缺了什么。
缺了一道……从符意再连接入光芒中的桥梁。
她持笔在掌心涂抹勾画,却始终不得其法。
直到她倏而嗅到了一抹剑气。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又或者说,她以符意所凝出的一道剑意,便是模拟这个人的剑,借了这样的剑意与剑气。
一定要说的话,世间恐怕真的没有人会比她对这股剑气的味道更熟悉。
“大师兄?”她呢喃出声。
没有人回应她,然而剑气却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盛大,仿佛舞剑之人就在她的身侧,甚至头顶,如此洒下漫天剑气,却并不与她真正相接。
但他就在身边。
虞绒绒来不及再去找傅时画的踪迹,掌心已经蓦地传来了奇特的灼烧感!
此前一直无法真正收入掌心的天道意识碎片有了星芒融化的感觉,再真正没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这一刻,虞绒绒仿佛明白了什么。
譬如臭棋篓子为何一定执着于那一局棋。
能在与魔神的棋局中赢下的人,必定是大阵师,也唯有大阵师,才能承载这样的棋盘与碎片。
譬如为何渊兮的剑鞘不偏不倚,一定要在此处。
因为符与剑,本就从来相伴相生,符出天地,剑也出天地,符落如剑,剑勾如符,唯有这二者同时出现的时候,天道意识的碎片……才可以真正被取走!
姜夫人认真地整理了衣冠,双手交握于腹前,华服广袖遮住了她的手腕与大半只手,却依旧可以看到她手指交错间些许的颤动。
这世间没有多少事情还能够让这位依旧活了太久的姜夫人动容。
仿佛要屹立亘古的漆黑石碑如冰雪般在她的视线中消融,如此贯穿而下的石碑本就是为了以一己之力,来堵住封印上最终残缺的那一隅。
然而此刻,有人赢了一局棋,再在那残缺的一隅,以双指,轻轻落了一枚棋。
大阵终于真正补完落成,漆黑石碑从此不必再困于此,它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终于可以不再背脊挺直,归还封魔剑渊兮的剑鞘,再松出一口气来。
有风吹过。
姜夫人周身的雾色却没有被风吹散,反而更浓厚了一些。
然后,那些迷蒙的雾气中,仿佛有一个身影缓缓浮现,那个身影落在姜夫人面前,再缓缓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