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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全心全意的关切,令班哥酥麻半边身体。他眼里迸出光彩,一眨不眨地看着宝鸾,好似贪吃的稚童,想将这份柔情一点不剩地舔干净。
侍从来送煎好的药,瞄见公主偎在六皇子怀中,一句一句,掰着指头,似有说不尽的嘱咐。
六皇子低着脑袋,耐心听从,三公主说一句,他就应一句。星眸浓眉,眼神含笑,仍是年轻俊秀似白玉雕像让人不敢亵渎的模样,神情却和平日全然不同,竟有几分孩子气。
“吃饭要管,穿衣要管,吃药也要管?”六皇子灿烂地笑。
“都要管。”三公主小手一挥,让人将药端给她:“来吧,喝药。”
六皇子故意学三公主努嘴,不乐意:“这药苦,喝完舌头都要苦折。”
三公主从荷包里倒出糖点心,彩纸包裹着的各色糖点心,小巧精致,指甲盖大小,散在榻上,像是五彩石子。三公主剥开一个,喂到六皇子嘴边:“先吃糖,再吃药,就不苦了。”
六皇子笑意殷殷,仍是不吃药:“这糖只今天有,还是每天都有?”
“每天都有。”三公主的梨涡,比糖更甜。
舀一勺药汤正要喂,忽地想到什么,半空中停住,命人提一只鸟笼来。
鸟儿试过药,仍旧活泼乱跳。三公主这才放心喂六皇子药:“在外面住,万事都要小心。”
转过脸,又对侍从们一一交待。
侍从们都是全家身家性命系在班哥身上的人,不敢不对他忠心,既认了主子,自然一心一意为他考虑。见三公主想得细致,好些事是他们不曾想到的。全都感激她。
班哥更是喜欢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要涨满,恨不能将宝鸾狠狠抱在怀里亲她吻她。但他不是个急色的人,心里再热,也能压下去,不然也不会视其他美人为粪土。
六皇子若想要女人,比吃饭喝水更容易。
喝过药,宝鸾端茶水给班哥漱口,又拿青盐让他擦牙,双手轻按他,哄他躺下。
班哥“嗯”一声,重新伏到玉枕上。
看他躺下的姿势,这便知道,原来伤在后背。
宝鸾小嘴微张,想说他刚才不该坐起来,抿抿唇角,话出口成了别的:“这里你最大,你的话别人不敢不听。按理说,你是哥哥,我是妹妹,不该让你听我的话,可总得有人看顾你。你若不嫌弃,今晚我便住下。”
屋里的侍从们一听这话,高兴得跪下来磕头:“有公主看顾殿下,殿下定能早日痊愈。”
没有人觉得不该,都只欢喜。
班哥要说话,宝鸾手指轻抵他唇:“来的时候,我瞧过了,这个地方虽比不得宫里,但收拾得倒也干净别致。宫里不太平,我正好托你的福,出来住几日。”
班哥黑眸似闪着繁星,仿佛刚刚喝的不是苦药,是烈酒,眼下两团晕红:“怎能让你服侍我。”
其实很雀跃,激动得想要大喊,太好了!
他盼的服侍,不是指仆人当牛做马般的服侍,而是指妻子对丈夫的关心熨帖。
古人内宅中的生活,感情好的夫妇,身份地位再尊贵,妻子也会亲自照顾丈夫衣食起居。如皇后和圣人,康乐长公主和崔尚书,这两人已是女郎中最权势显赫之人,一有空闲,仍会下厨为丈夫作羹汤。
当然,她们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中流砥柱,有过人的品德才干,才能让妻子真心爱戴。
班哥目光紧随宝鸾,她往外走,在门边停下,扒着门回头笑:“看我作甚,还不闭眼睡?夜里喝药,我再来瞧。”
人走远了,班哥依然回味无穷,一里一里地交待下去:“派人去宫里知会一声,公主日常用的衣物鞋袜胭脂熏香等,全都取了来。找个人去寻石小侯爷,让他将那两幅顾恺之的水墨画,还有那一整套暖玉制的瓶壶杯盏送过来,另有雅致有趣的物件,让他用心再拣几样。”
班哥还没有开府,私下里积的钱财不能过明路,其中一部分古玩赏品等,交给石源打理。
宝鸾来住,哪怕只住一日,也不能敷衍对待。
今日中秋,宫宴从中午就吃起,散宴后到现在,也才下午。
傍晚时分,有客人上门。
客人从后门进,走的是暗道。他风帽遮面,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走路的姿势窥出零星半点:此人身手极好。
屋内已经掌灯,为掩人耳目,外间只点两盏灯,内屋只有一盏。
豆大的灯苗在墙上映出影子,两道影子,一道客人的,一道主人的。
客人高大的影子先是停顿半瞬,像在确认什么。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用百合香盖住,寻常人嗅不见,但学武的人五感敏捷,一闻便知。
武威郡公心惊,竟是真的受刺重伤。
来的时候他还不信,以为是虚晃一枪。
能想到虚晃一枪,还是他和六皇子有前盟在先,感受过这个人的行事,才能猜出几分。
前来探病,也抱了一些试探深浅的意思。如今亲眼见到班哥重伤,惊骇之下心里只有一个字:狠。
狠这个字,在武威郡公这里,是褒义多过贬义。
成大事的人,是需要一点狠劲的。
“殿下受苦了。”武威郡公挤出几颗眼泪,故意咬牙切齿:“这群胆大妄为的人!让老子逮到,定将他们活剥!”
他不说贼人,只说胆大妄为,还是在试探。
班哥冷眼相对,笑也是冷的:“郡公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有话只问便是。我心意如何,早就摊开给郡公,我若只要你的恭敬,当日便不会提醒。由你去秋狩,亲历太子之事,岂不更好?”
武威郡公噗通一下跪倒。
后背发寒。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几分侥幸,认为六皇子在秋狩前提醒他留在京中不要跟去,纯属巧合。那么现在什么念头都没了。
武威郡公惊慌地看着地上铺陈的花砖石,心头大乱,惧意渐渐占上风,脑袋不自觉越垂越低,额头碰到地上,腰深深弯下,近似匍匐。呼吸都不敢错。
一个手握军权的武将能做出这种卑微姿势,不是臣服,也不是做戏,而是极度畏惧胆寒,才会有这种反应。
秋狩太子之事,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而这种大事,竟早有人提前知晓。
武威郡公怎能不怕,怎敢不怕?
班哥笑两声,笑容依旧似冷霜:“放心,那晚的事,确实是太子自己做下的。太子早有反心,没有人逼他。”至于反心有几分,这个不好确认。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最后那个高声呼喊“殿下快逃”的人,一定不是太子的人。
是谁的,他不想猜也没有必要猜。自始至终,这件事他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旁观罢了。
班哥淡淡地解释,武威郡公听完反而更加心悸。
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知晓这种事后,告诉别人。
六殿下却命人知会他。
其中深意,令人细思恐极。
武威郡公身为古人,根深蒂固的皇权君父思想刻在骨子里,哪怕他再怎么求权势,也没想过插手皇家之事,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旁观了储君的反叛。
似一道惊雷打在头顶上,武威郡公伏在地上,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反思自己和六皇子往来时,有没有失敬的地方。
在此之前,武威郡公是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
六皇子助他免遭江南郡公连累,他虽然感激,但也不完全心服,只当是个普通皇子对待,敬意有,不过是对皇权敬意的延伸。
六皇子有结盟示好之意,他嘴里应下,实际心里还在考量。
武威郡公府世代盘踞西北,当地军权财政官员调任,都在他手里,说是西北土皇帝也不过为。
他要考量,其实也没什么不对。换个人,可能会投其所好,用怀柔手段慢慢地笼络他。
可偏偏这个人是班哥。他有耐心,但不会给武威郡公。
他要谋的是皇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商量来我商量去。武威郡公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震慑。
好处给了,以后能到哪一步也已经明示。你是臣子,我是皇子,现在是君臣,以后更只会是君臣。开朝第一个异姓郡王,难道还不够?
班哥斜睨武威郡公,没有让他起,屋里地砖虽凉硬,但不至于跪坏一个武将。
良久,班哥出声,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即日启程返回西北,中军和前锋军分别腾出三个上将军的名额,做好准备接收我的人。”
三军之中,换掉六个上将军,算不得什么大事。武威郡公应下:“是。”
班哥继续道:“我也会去。”
武威郡公谨小慎微地问:“殿下是去监军?”
班哥道:“不,我去投军。”
武威郡公大吃一惊。今日震惊了多少次数不清,这次仍然未能镇定,甚至忍不住抬头望视:“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班哥伸出一只手,搭在榻沿边敲了敲,示意武威郡公近前来。武威郡公不敢起身,膝行往前。
四十几岁的人,如孩童听训般,跪伏榻上十几岁的少年。
“我自有用意,去了军中,你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只当寻常军士对待即可。”
武威郡公很想问,到底什么用意?还有,寻常军士在军中是什么样子,六皇子熬得了?
他眼珠子骨溜转,不必张嘴,全写在脸上。
班哥眸中几许浅浅笑意,不再是冰山风雪冷冽的模样,如春风沐面,语气亲近:“到时候你自会知晓。至于军中艰难,郡公,我曾做过乞儿。”
他不说西郊大营历练的事,只说年幼时乞讨的事。
六皇子出自民间,人人皆知。但他过往如何,皇家不说,也没有人敢提。
武威郡公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请罪:“臣该死。”
班哥叹息:“郡公,你我不是外人。”
武威郡公快速瞟一眼,班哥的手比他的眼神更快,顶着伤口裂开的痛楚,一把扯住他:“郡公无需客气,以后我的事,还得多多仰仗郡公。”
这话要放在昨天,武威郡公肯定面有得色。皇子也要仰仗自己,可见外臣做大,也有出头的一日。
但现在,武威郡公不但没有得意,而且很是惶恐。他已经知道,对面这个少年,拿捏自己就跟拿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外臣,终究是外臣。在长安,还不如吏部掌笔的小吏。
一心上进的武威郡公,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他恨不能掏心挖肺:“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仰仗二字,臣万万担不起。”
班哥见他知趣,喜欢上来:“正好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劳心劳力。”
武威郡公抱拳:“但凭殿下吩咐。”
班哥道:“将你西北最好最大的园子,按照宫里的规制,重新修整一番。一应银钱开支,你只管报给我,不必省钱,只管用最好的木材最好的山石,园子里多种些花,什么花都要,到春天里开得满园香才好。”
武威郡公正愁没地方表忠心,这就来一桩,不说欢天喜地,至少也是心甘情愿:“是皇子府的规制吗?”
班哥躺回去,病弱的样子也有一派英华:“是公主府的规制。”
第75章 🔒一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今天的月亮已经硕满如盘,不必等十六。
夜似泼墨般遍染长安,月光与灯火相映。秋桂馥郁的芬芳随晚风吹过百姓门户,清冽的香染上烟火气,如雾似云,如纱似波,一丝一缕尽笼热闹,有孩童的玩闹声,有小贩的叫卖声,还有数不尽的团聚喜悦声。
这声声嘈杂却温情的热闹晚风,到了王府青石大街前,忽然摇身一变,变成普普通通的凉风。安静,孤寂,再就是露水深重的寒意。
风扑到二皇子面上,他打个寒颤,跨出屋的一只脚立马收回去。刚准备出去散散心的雅兴,瞬时被这冷风搅无,叹口气,转而来到窗下。
举目一扫,明窗外月亮白得发冷,树影婆娑犹如鬼魅,花儿堆红凑绿开得讨嫌。
心里不是滋味的二皇子,看什么都没滋味。
又是一口气长叹。
今晚中秋佳节,幕僚和清客们都回去了,书房外间就只一个万孝廉仍伏案写章程。
本来今天应该在府里设酒席,幕僚和清客们中,好几个是外地人,留他们在王府吃顿团圆饭,是二皇子身为主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实在没心情。
能留下万孝廉,还是因为此人深得他心,再就是他今晚需要有个人在跟前,烦闷的时候能说说话出出主意。
万孝廉见二皇子走到门边又转回去,须臾,听得里面几声嗟叹,一声长过一声。
万孝廉放下笔,轻手轻脚来到里间门帘外,鞠手一揖:“殿下,古语道,年少不叹气,年老不狂笑。”
二皇子挑起晶莹剔透的水精帘,慢步走出,在书案旁坐下。
紧锁眉头,一言不发,似在深思。
外间书案十几条,平日幕僚们办公就在这里。各人有各人的书案,上面摆的东西也不尽相同。二皇子坐的地方,是另一个幕僚的书案。万孝廉站立候了一会,不见二皇子发话,默声坐回去,继续写章程。
他可以劝诫二皇子不要常叹息,但不能劝诫二皇子不要愁眉苦脸地静思。后者不叫忠心进言,叫狂妄愚蠢。
烛芯重新挑过,逐渐明亮的灯光照映二皇子肃然面庞,直挺如琼玉般的鼻子下,薄唇紧抿。
二皇子颦眉黯然:“陛下今晚竟没有赐菜。”
逢年过节,天子赐佳肴,是为恩宠。
二皇子从军中归来那年中秋,曾得过御膳房送来的一整桌席面。今年,连道素菜都没有。
“殿下饿了?臣也饿了。”万孝廉当然知道二皇子为何有此一叹,他故意摸摸肚子,笑容可掬,岔开话题:“臣斗胆,求殿下赏臣两只肥螃蟹,一口桂花酒。”
二皇子问:“要不要再来一碗竹笋炒肉?”
民间有暗语:竹笋炒肉,一顿好打。是要打人的意思。万孝廉一本正经道:“竹笋炒肉不好吃,臣不要,有螃蟹和酒就行。”
摊开手,晃了晃,样子滑稽得很:“殿下,行行好。”
二皇子换上笑脸,眉头总算舒展:“你呀你。”吩咐厨房送螃蟹和酒,特意强调蟹粉菜剃干净。
厨房现有两篓大螃蟹,半斤一个的大小,八个螃蟹,添上四道新鲜的素菜,一并送进书房。
二皇子吃着螃蟹,美酒下肚,心里还是不痛快。
“六皇子遇刺的事,你怎么看?”二皇子想到班哥,有些倒胃口。
万孝廉原本吃得嘴巴叭叭的,一听这话,螃蟹也不香了。
下午的时候,幕僚们还在,离去之前,一直讨论六皇子遇刺的事。得到消息时,大家第一反应,死了没?没死,真遗憾。
然后就叹,六皇子运道真高。
叹他运道高,不是叹他没有被刺身亡,而是叹他遇刺的时机真是妙。
叹完后,再就是羡慕。羡慕六皇子的幕僚们。在二皇子这群苦苦思索如何为主上解忧的幕僚们看来,一场刺杀,轻轻松松让六皇子解开当下难题,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毕竟,圣人的猜疑,比刺客的刀更锋利。
他们感喟,六皇子的幕僚们,肯定烧了高香,刺客天上来。不知拜的哪个菩萨,竟遇到这种好事?
嫉妒羡慕没多久,很快就有人犀利地指出:行刺可能是六皇子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那能不能利用这点趁势将六皇子打下去?
大家兴奋,当然能。消息这时又传来,六皇子是重伤。
命悬一线,是御医对圣人的报禀,也是各家眼线打探到的实情。这就不能再做文章。
不能趁机做文章,固然可惜,结果还没可惜完,一个大锅扣下来,黑不溜秋的锅,让人猝不及防。等晚上众人反应过来时,街市间的舆论已经沸腾。
“六皇子怀璧其罪”的话,传遍大街小巷。
什么叫怀璧其罪?
挡了别人的路,所以遭嫉害。
六皇子遇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街上的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
闲话人人都会说,怎么说何时说,却是不受控制的。得有人在街头带头喊话,在茶坊酒楼挑起话题,不动声色地将流言印入人心,带动风声的走向。
没有一整支分工明确的精良队伍,是不可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精准地掌控舆论。
二皇子觉得班哥倒胃口,原因就在此——他又被扯进去。
太子的事在前,班哥的事在后,二皇子不得不烦闷。
“刺客怎么不一刀砍死他?砍不死,好歹废条手脚。用强弩?瞄又瞄不准,真是废物。”二皇子忿忿捶案,破口大骂:“孬蛋,软王八,小妇养的下贱材儿!”
不知是在骂刺客,还是在骂六皇子。万孝廉一声不吭,默默垂听。
他心里有个主意,一直在等机会说。
二皇子正在气头上,此时不宜进言。
万孝廉也不急,听二皇子骂了一刻钟,骂完后二皇子也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更加上头,干脆换上短打,到书房外垒的黄土地打拳。
打拳和散步不同,散步不宜有寒风,但打拳要秋风助兴。夜色凉凉中,二皇子将萧索的夜风打得呼呼生响,总算舒服了。
万孝廉这时缓声献策:“殿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难而上。天底下的刺客,多得是。”
二皇子一时没明白,以为万孝廉说的是另一种意思:“这个时候派人杀他?”他摇头:“无论成功与否,对我都没有好处,若是查出来,只会让我彻底失去圣心。”
万孝廉叉手鞠两躬,表示忠敬之意后,才开口解释:“六皇子遇刺客,外面都传他是怀璧其罪,是因为他也有可能被立为储君,所以才能传出怀璧其罪四个字。可在他前面,还有三,傻的那个不算,还有两位皇子呢。他能怀璧其罪,殿下您就能首当其冲。”
二皇子恍然,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敛眉沉默,没有立刻回应,走回放武器的架子旁,取出一大刀,在风里如游龙般舞起来。
万孝廉退到廊下,看二皇子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威,心里清楚:殿下在犹豫。
正常人都会犹豫,万孝廉觉得这没什么。
不是人人都像六皇子,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在万孝廉看来,如果六皇子的行刺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那他无疑是个心机深沉的疯子。
在争权夺利中,不择手段达成目的是可以理解的,但一出手就用命搏,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不是疯子是什么?
全手全脚,才有资格角逐帝位。古往今来,鲜少有皇帝是残废人。
万孝廉暗想班哥是个疯子的同时,又祈求二皇子能生出点疯劲。
不必像六皇子那般多,一点点就足够。
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来,逼不得已,他不会出此下策。二皇子现在的处境,不进则退,没有后路。当然,三皇子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二皇子在前面挡着,三皇子还能稍稍松口气。
反正不管怎样,无论六皇子是不是自导自演行刺之事,他将两位兄长架在火上烤,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万孝廉想的是,轻伤,一点轻伤,让二皇子先从火上下来,放三皇子一个人在火上烤。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夜风飒飒拂过青瓦白墙,落红残叶无声无息落入泥土中。
另一处王府花园,小桥流水,奇石怪树,楼阁之上,同样是一主一臣,不同的一对人,却进行着相同的一场对话。
袁骛撩袍跪下:“事不宜迟,此计有时效。借六皇子遇刺东风,才能顺理成章。再不作为,只能任人宰割。”
三皇子颇为苦恼:“我想想,我再想想。”
“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外面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难道它自己会过去吗?难道圣人的疑心会就此打消吗?”袁骛抓住三皇子腰带,大有以命相谏的架势:“殿下,除了我,没有人敢为你出此计策。此时正是大好机会!纵有嫌疑,也有六皇子珠玉在前,他是头一个遇刺的,我们第二个,不怕人疑,要疑也先疑他。当务之急,是撇清自己。”
三皇子觉得自己该重重治袁骛的罪才对,哪有人敢逼皇子上赶着找苦头吃?
珠玉在前?胡乱用词,又是一重罪。
三皇子握拳,再握拳,内心深深不安,仰头对皓月,无可奈何地闭上眼。
月光洒在面上,毫无温度。
三皇子带着风萧萧兮的壮烈,咬牙问:“刺哪里?”
袁骛:“刺左臂。”语气柔和起来,恢复以往下臣对上官的恭敬和体贴:“我的人经验丰富,都是江湖上行走几十年的侠客,一刀刺下去,绝不会伤到要害。”
“只刺一刀?”三皇子别的不怕,就是怕痛,被虫子叮一下都嫌过。
虽然知道肯定很痛,但还是想要找个心理安慰:“只痛一下?”
袁骛昧着良心保证:“只痛一下,痛过之后就不痛了。”
第76章 🔒一更
太阳初升,旭日的光芒只闪烁了半个时辰,连晨雾都没能照散,就被滚滚乌云代替。
乌云在天边越涨越胖,像弥勒佛的肚子。只不过佛肚子装的是慈悲,乌云装的是风雨。
长街上早起开铺子的人,看见这黑沉沉的云,烦恼风雨天的生意不好做。淋雨出来闲逛的人几乎没有,街上人影稀稀拉拉,商贩们盼不来寻常顾客,便只盼着散朝。
官员们下朝,就是长街的客人,总会几个人上门光顾。不说别的,吃的喝的肯定有人买。
早朝不是每天都有,本朝几位天子都算勤政之人,也没有人每天都坐朝。本朝天子,是五日一朝。平时大臣们有事,往紫英殿奏事。
今天天气不好,司天台昨日上奏,说的是晨起有暴雨。按理,遇到暴雨天,天子可以不坐朝。但今日还是照常开了朝会。
酒楼的掌柜看看沙漏,下朝的时辰早就过去,街上一个官员的身影都没有。再看看对面卖字画的铺子,台阶上干净得很,也是连双上门的脚印都没有。
派出去揽客的伙计跑回来,蓑衣湿淋淋忘了在门外解下,刚擦的地这就被弄脏。
掌柜气得一巴掌往伙计脑门上招呼,咆哮道:“赶着奔丧呐?全弄的泥土雨水,我这开的是饭馆,讲究的是干净,客人来吃菜,看见这么脏的地,哪有胃口点菜吃?”
说到客人,掌柜手劲更大落到伙计身上:“客人呢?出去这么久,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你在前头街上站,连声吆喝都不会吗!”
伙计抱着脑袋躲,唯唯诺诺道:“喊了,喊了半个时辰。本来相公们已经出了丹凤门,后来听说皇子遇刺,路上不太平,又全躲回去了。我跑回来的时候,羽林军的将军们骑着大马往外去,好像又要全城戒严。”委屈巴巴解释:“小的一听到消息,魂都吓没了,只想早点知会掌柜您,所以才忘记脱蓑衣不小心弄脏地板。”
掌柜骂一声晦气,问:“皇子不是前两天遇刺的吗?”
伙计又怕又兴奋:“前两天遇刺的是一个,今天遇刺的,是另外两个。”
“两个?”掌柜瞪大眼,震惊问:“两个都遇刺了?”
伙计道:“而且还是一前一后,只差了半个时辰!掌柜您说,这些刺客是怎么了?跟戏班赶场子一样,这家唱完去那家?”
“什么戏班赶场子,放你娘的屁,把地擦干净!”掌柜将手巾摔到伙计面上,“没客人就打烊,擦完地把前门关了。”
酒楼后面,是个屋舍。屋舍角门出去,是另一条大街。
掌柜摇身一变,成了担菜的菜贩,径直往东大街去。
东大街上,有施家的宅邸。
酒楼的掌柜,是施居远埋在市坊里的众多眼线之一。
施居远得了消息,又发动其他人,再三确认此事后,将消息报给班哥。
班哥先是一惊,再是大笑,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明窗外正在廊下作画的宝鸾都听到内屋里班哥在笑。
她踮脚敲敲直棂窗,隔着糊窗户的纱绸问:“是什么好书,我也瞧瞧。”
她以为班哥换了本新书看,不知道内屋里还有施居远在。
施居远提心吊胆,怕被宝鸾瞧见,目光往上扫了扫,六皇子仍是一派自如。
施居远暗自困惑,殿下似乎对公主信任有加,不但留她住下,而且见人时也不支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