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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哥止住笑声,唇边仍有笑弧,柔声回答宝鸾:“不是什么好书,只是有几句精致的诙谐,惹人发笑罢了。这书,小娘子是不能看的,你要看,得吃顿竹笋。”
小娘子不能看的书,也就一种,有艳词淫话的那种。宝鸾脸发羞,努努嘴,心想自己也不是没看过,好歹也见识过几行。哼,看几个字就要吃竹笋?
真不讲理。
她娇懒痴痴,拍窗户:“既然不是什么好书,我不能看,为何你能看?你也该吃竹笋。”
施居远惊讶,三公主说这样的话,殿下竟不恼,而且还在笑,笑得眉眼如秋水融融。
班哥道:“画你的雨打芭蕉风吹海棠去,过会雨停了风消了,看你画什么。”
宝鸾答道:“画竹笋。画上十七八个,天天招呼你。”
班哥长长一声尾音,好似守株待兔的猎人般喜盈盈:“你有画竹笋,我有掌心板,快来快来,咱俩较量较量。”
施居远嗤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想到家里的小堂妹,和公主一模一样。同样得话不饶人,调皮娇憨,叫人又好笑又好气。
小堂妹还能被巴掌吓退,公主连巴掌都不怕。
公主吭吭笑一声,对六皇子说:“今天的药得多加一副,熬得浓浓的,比黄连还苦才行。今天你吃药,中午没有糖吃,晚上也没有糖吃,你要较量,这就是了。”
说完,窗户上人影一闪,跑开了。
施居远莫名有些遗憾,想再窥一窥这不易得的皇家温情。
公主和皇子缠嘴,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场面。
班哥交待施居远,市井间流传的“怀璧其罪”可以过去了,不必继续煽动。接下来只要等二皇子三皇子自己传出话来,无需另做什么。
消息正式传开时,已是正午。
两个哥哥遇刺受伤,宝鸾自然得去探望。
用过午饭,宝鸾乘车往二皇子三皇子府里去。分别探视过,回到班哥宅邸,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天边乌金坠落,风雨皆停。夕阳渲染大地,雨洗后的庭院笼着一层淡淡霞光,恍若一副上好的工笔画。
宝鸾走进院子,一抬眼望见正屋外堂四扇门大开,正对门口的几阁下多了张软榻,上面卧着班哥。
他朝她招手,笑意盎然地等她过去。
宝鸾提裙快步跑起来,径直来到班哥身边,裙边鞋面全是沾溅的水渍斑点。班哥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好让她上来。
“我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宝鸾将踢掉的鞋又穿起来,被班哥拉住:“不急。”
他揉她的手,让她半躺着坐下,仰头凝视:“为何愁眉锁眼?是为难该去照顾谁吗?三个哥哥都受伤,却只有一个小善,可如何是好?”
宝鸾的愁眉锁眼这就有了理由:“是呀,只有一个小善,分给谁?”
“当然分给我。”班哥扬眉哼哧道。
他虽是卧病在床,眼睛却没有半分伤患的颓然,反而明亮得像是黑宝石,眸光紧紧贴着宝鸾:“二哥三哥都有知心人,你去了,叫别人怎么卖好?还是我这里好,人人都欢迎你。再说,他们是二哥三哥,我是六哥,六比二三小,论理,你也该紧着我这个最小的哥哥。”
他笑得温柔如水,话里有逗她发笑之意。宝鸾翘翘嘴,眉头不蹙了,心里的烦闷缓缓说出来:“你不问问我,二哥哥三哥哥的伤势?今天探病的,去了哪些人?”
班哥微笑。
对上他视线,两相碰撞,幽远黑邃的星眸里,除了坦然和真诚,寻不出其他。宝鸾喃喃自语:“他们都问了,怎么你不问?你问了,我心里也能好过些。”
班哥轻声细语哄:“我现在就问,问些什么好呢?”
宝鸾咬唇,眼睛看看他,转而垂下看地砖:“他们问的,我一句都没说。”
正因什么都没说,所以才会愁容满面地回来。
哥哥们说:“小善,你不乖,怎么一问三不知?难道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哥哥?”
宝鸾掰着指头算,她的心里,明明有五个哥哥。
班哥板起脸,面容严肃,语气却还是在哄:“不喜欢去,就别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不够你忙的吗?管吃饭,管吃药,管添衣,管洗手,啊,还有什么要管?都管了吧。”
宝鸾嗔他一眼,总算笑出来。
眉眼舒展了,心情也转好。趿鞋下榻,亲自将门窗关好,伏身在班哥耳边低声道:“二哥哥三哥哥都是轻伤。班哥,我担心你。”
哥哥们的坏话,宝鸾不愿说。她只能这样提醒班哥。
班哥半边身子撑在枕头上,一只手朝上抚碰宝鸾面颊。她自己贴近,怕他伤口扯动,伏得更低。
这种时候,宝鸾是不会觉得他们太过亲昵的。班哥看她的目光,虽然炽烈,但是此刻没有情欲。
他同她对视的时候,大多是让她安心舒适的眼神。
这是班哥的伪装,宝鸾现在还看不出来。
宝鸾在这样的眼神里得到宁静,她听他在耳边说:“别担心,我没什么好怕的。反倒是你,别被人伤了心。小善,我担心你。”
宝鸾吸吸鼻子,打心里暖融融,撇嘴似哭不哭:“中午的糖给你补上,晚上喂你吃两颗。”
班哥哈地笑一声。
过了几日,宝鸾又去看二皇子三皇子。这是她的哥哥们,就算暂时有利用她做眼线的心思,也是她喊了十几年哥哥的人。
今天去,气氛和前几天截然不同。
二皇子三皇子脸上神情愁喜交加,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自得其乐。喜眉笑眼间,偶尔露出几分愤恨。
“小善,六弟真的打算伤好后就出京吗?求仙问道,谈何容易,你该劝他几句。”二皇子假惺惺惋惜。
“六弟孝心可表日月,小善,好好照看你六哥,他早一日恢复,早一日寻到仙丹孝敬太上皇。”三皇子迫不及待。
宝鸾这便知道,原来班哥今天上了奏折,自愿请命离开长安,为太上皇寻长生不老的仙药。
太上皇信道,人尽皆知。
储君废立之际,一个皇子离京外放,相当于直接放弃东宫之位。
打死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京。哪怕圣人已对他们失望,他们也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二皇子从军中归来后再没有出过长安,三皇子生下来就没离开过长安,连长安百里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人在不在长安,有时候能决定一切。
行刺能照着学,出京万万不能学。班哥请命离京,二皇子三皇子只能是一个反应:“他疯了?”
宝鸾对着班哥也是一句:“你疯了?”寻仙药,不是疯了是什么。
班哥慢条斯理就着她的手喝茶,抿抿湿润的薄唇,淡然道:“现在的长安,一时太平不了。与其留下应对无休止的猜忌,不如离开,去外面另拓功绩。”
话挑明,不是真的寻仙药,只是找个理由出京。宝鸾蹲下身,脑袋趴在榻沿边,伸手攥他的衣带,百般不舍:“班哥,你真的要走吗?”
班哥露出笑容:“你不想我走?”
宝鸾摇摇头,雪般洁白的脸蛋,满是孩子气的神情:“你走了,我的糖给谁吃?”
班哥笑容飞扬似明月清风:“好小善,我在哪,你在哪。”
宝鸾水灵灵的眸子忽闪忽闪,她没有将班哥的话当回事,扯着他的衣带,嘟嘴向他表达自己的幽怨:“什么时候回来,会给我带好玩的吗?”
班哥轻轻扳过宝鸾下巴,紫色绣腾云宽袍,衬得他面庞更为秀逸。平时他温柔,是春华秋实般沁人心脾的温柔,今日的温柔,却多了分不容置喙的强势,重复:“我在哪,你在哪。”
第77章 🔒二更
夜里宝鸾辗转反侧。
班哥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荒诞。
她怎能陪他离开长安,到没去过的地方。
宝鸾将脑袋埋进被子里,揉着寝衣,时而向往外面的山川江河,时而觉得自己不该想。
外面的景色虽令人憧憬,但她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这里才是她的根。
离开长安?
那是夜里看书入了魔,睡觉做梦偶尔才会梦到的事。
宝鸾决定将班哥的话抛之脑后,从惊讶到遗忘,仅仅隔了一个长夜的距离。
奏折的批复很快下来,圣人准许班哥离京寻药。
朝臣们闻到风向,心照不宣,收回对班哥的考量,将心思放到其他两位皇子身上。
有些人颇为可惜,撞在同一天的两场行刺,分别为二皇子三皇子招来不少人的暗嘲,六皇子再坚持一下,也许能与二皇子三皇子正面抗衡。
此时离京,难道真的不恋权势淡泊名利?
生得俊美无俦的六皇子,在某些人眼里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糊涂蛋。
班哥去外面寻仙药,实际上是去西北军中。虽有掩人耳目之嫌,但因为他是投军,不是监军,更不是窥视一军主帅的位子,所以不怕人说嘴。
以后挑出来,最多说他贪玩任性,不能说他居心叵测。
重伤在前,离京在后,圣人哪怕再多疑,面对这个即将离开长安的儿子,也无法再冷着脸。
他恢复以往的仁慈,封班哥为晋王,封地扬州和周边几个郡县。扬州在淮南道,毗邻江南道,繁荣兴旺,是帝国最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之一,每年的税收,极为可观。
能将这个地方封给班哥,圣人有几分补偿的心思在里头。
这个儿子流落民间多年,虽然事情因赵妃而起,但他身为君父,也有一部分责任。那时他初登基,别说朝堂,就连皇宫都不在掌控中,所以才会偷龙转凤这种荒唐无比的事发生。
扬州是块极为重要的地方,多年来不曾做为皇子亲王的封地。让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管辖,势必动摇一部分人的利益。奏章雪花般飞涌,请求圣人另行改封。
圣人不为所动。
他封班哥,就和当时封宝鸾为无双公主一样,和他们的讨喜懂事没什么关系,更多是弥补多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幽禁太子不发罪,容忍二皇子三皇子的愚蠢,皆是因为如此。
天子的儿女,天子的家事,天子自己说了算。至于是不是真的每件事都能天子说了算,这就另当别论。
最小的六皇子封了一字亲王,排前面的两位皇子却还是二字郡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有人上奏,提议二皇子三皇子由郡王改封亲王。
二皇子三皇子迅速从巧合“遇刺”的尴尬和羞恼中脱身,没有人比他们更盼这件事赶紧过去,最好全长安的人都遗忘它。改封亲王,是转移注意力的好事,也是他们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心事。
二皇子三皇子之所以顶着二字郡王的封号,和当年太上皇退位后依旧执掌朝政有关。
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三皇子,由太上皇亲封为雍南王和平康王。一出生就封王,原该是件好事。可太上皇封的是郡王,不是亲王。
天子的儿子,该封亲王,太子的儿子,才封郡王。与其说太上皇给的是恩宠,不如说是威慑。
以两个年幼皇子的郡王封号,向当年试图介入朝政的圣人示威,有我在一天,你只能是“太子”,而非真正的天子。
时至今日,二皇子三皇子仍是郡王。他们也曾努力过,想要改封,但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为什么圣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班哥封为亲王,但迟迟没有将二皇子三皇子从郡王改封亲王。后者有违孝道,有向太上皇下战书的意思。
太上皇一日不开口,圣人一日不能改掉父亲为自己儿子定下的封号。父子间虽然没有多少情分,但表面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直到班哥伤好离京,二皇子三皇子改封亲王的事还是没有动静。
时已深秋,宝鸾重新搬回宫里,回去后才知道,班哥走了。
他走了,连声告别都不曾。
宝鸾气得跺脚,原本还想亲手做些路菜给他,这就不必做。
她气了好几天,心情迟迟不能平复。除了生气,再就是伤心。
怎么可以不让她相送?是不想让她的眼泪搅了他远行的兴致吗?
她又不是爱哭鬼,最多掉两滴眼泪,又不会淹了他。
宝鸾将布老虎当做班哥揉搓,揉坏好几个。伤心过后,悄悄打听班哥走的那天,知会哪些人前去相送。问了一圈,得知一个都没有,心里总算平衡。
好吧,等他回来,只要哄好了她,还是可以继续当哥哥的。
半开的窗户有人跳进来,哗啦地一声,碰倒一个插瓶。宝鸾从字帖里抬起头,隔着内室的珠纱帘,朦朦胧胧见那个人一身绯红色圆领袍,大摇大摆朝里来。
有那么一瞬间,宝鸾以为是齐邈之,差点喊出口。
“二姐姐,做贼的人才从窗户进。”宝鸾扫视男装打扮的李云霄,依稀有几分齐邈之的影子。两个人是亲表兄妹,她又穿红,走路姿势故意学男人的大步,所以刚才才会一眼看错。
其实光看身高,就知道不是。
“乱说!齐无错就爱钻窗户,难道他是贼?”李云霄说着说着自得自乐起来,小声嘀咕:“采花贼?还真有可能,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江南采花,不知采了多少个?别乱花母后的银钱才好。”
齐邈之被皇后派去江南,江南郡公下昭狱的时候,他就离京去了江南。
身为皇后外戚,这是齐邈之第一次做外戚该做的事。
齐邈之离去多时,宝鸾今天被李云霄提醒,才发现他走了很久:“刚才我还以为是他。”
李云霄面有得色:“都说他穿红好看,我穿好也好看不是?哼,你竟然认错,我可比他俊多了。”上前来看宝鸾刚写的字,点评道:“字是好字,就是思念意味太浓。你在想谁,那个狭促鬼?”
她嘴里的狭促鬼,是指齐邈之。宝鸾练字时想的,却是不告而别的班哥。
因为李云霄厌恶班哥,所以宝鸾默声不语。
李云霄怜惜地看着宝鸾:“劝你不要想他,他在江南杀人呢。”叹气怅然,有些嫌弃:“杀了那么多人,差事还是办不好。真没用。”
宝鸾不想知道其中秘闻,她岔开话题:“要出宫吗?打扮成这样。”
李云霄神秘兮兮一笑,推着宝鸾去换男装。离开拾翠殿,没有乘肩舆也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出行。
在宫里骑马,是两位公主的特权。
宝鸾以为李云霄要骑快马冲出宫门,有些不安,不敢跟她一起胡闹:“快马也冲不过去的。”
李云霄昂着脑袋道:“我知道,他们拿盾挡。”
宝鸾眨眨眼,惊讶她的大胆,竟然已经试过了。左边看看,右边瞅瞅,不像是出宫的方向,心里更忐忑。
“去哪里?”宝鸾问。
到了地方,李云霄才告诉宝鸾:“这是昭狱。”
一丈高刷黑漆的大门,院子里种松柏常青树,看起来和寻常宫院没两样。厅堂上有穿五品文官服色的官吏伏案办公,廊下驻守甲士,前来迎接的是一个穿四品下武官服色的将军。
将军姓宋,笑容满面:“两位公主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里面坐。”
李云霄拉着宝鸾:“走,我们去见他。”
宝鸾大惊失色:“是太子哥哥?”惊讶过后是欢喜,脸上满溢而出的急促:“真的能见吗?”
“当然能。”李云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携宝鸾到旁边树下说话:“我已经见过他,他不肯认错,也不肯和我说话,所以我带你来。也许你能劝他认错,你告诉他,母后不会怪他,只要他认了错,就能从这里出来。”
宝鸾眉眼里的喜悦瞬间褪色。她推开李云霄,眼睛瞪圆盯着她,眸中悲愤,不可抑制的悲愤,痛声叫出来:“不!我不能这样做。”
对长兄的敬仰,盖过了她对皇权的畏惧。
让太子认错,就是让太子认罪。
宝鸾坚信,太子一直被幽禁,除了圣人犹豫不决之外,再就是太子还没有认罪。认罪之后,太子会怎样?宝鸾不敢想。
她急冲冲跑出去,跳上马离开,宁愿不见太子,也不要劝他认罪。
李云霄的咆哮声直冲云霄:“李宝鸾,你敢跑?我和你绝交!永远绝交,再也不和好!”
宝鸾头也不回,策马飞奔:“好啊,绝交。”
昭狱,一间四四方方的僻静大室,太子李愈盘腿坐在窗边。
窗是两排大的直棂窗,往上打起小小的一道口子,能通风,也能看见外面的大门。
他看着宝鸾和李云霄迈进大门,再看着她们两个吵闹分离。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李云霄的咆哮声再响,也传不到这里来。
宝鸾骑马离开的身影,太子看不见,太远了,窗户口子装不下。他等了等,不见宝鸾回来,这就明白她不会再回来。
他笑了笑,苍白干涸的嘴唇扯着有些痛楚,暗想,小善肯定是被融融骗来的。
小善不会不见他这个长兄,除非融融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融融爱护母亲胜过兄长。太子不怪她。
案上一张白纸,笔墨砚台时刻准备。看守的官吏日常问询:“殿下,是否知错?”
太子斩钉截铁道:“我没错,何来知错一说。”
官吏摇摇头,这就退下。
窗外,风垂落树叶。两位公主先后离开,院子里恢复往日的萧肃。
突然,有人捧着东西从窗边经过。太子定晴一看,那是个人头。
是相思的人头。
第88章
此刻的风,是刮着刀子的风,吹到太子面上,太子如坠冰窖,好似被冻结。
手捧人头的差吏在窗下站定,极为粗鲁地由双手换成单手抓攥,人头在他手里,犹如破旧的皮球,晃来晃去。
晃动该有血渍,地上却没有血,原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只剩一张干枯颓萎的面孔,所以没有血。
另一个差吏迎面走来,指着人头问:“亲人来领了?给了多少银两,托你带出去?”
手抓人头的差吏道:“呸!晦气!这贱奴哪有亲人?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奔出来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太子的人,太子若下狱,他也该下狱,话没说完,一刀就被人砍了。”
另一个差吏笑道:“哈,原来这是个疯子,你留着疯子的人头作甚?”
“唉,我想着万一有人寻他尸首,也能赚些银子,结果等了这么久,根本没有人来寻。不留了,今天我就扔乱葬岗去。”
太子直直瞪着窗外,两个差吏有说有笑渐渐远去。阳光是温和的,照到人身上,却冷得让人打颤。
太子坐姿依旧,如同一座白玉雕像,年青英俊的面容若只看下半张脸,仍是光华灿然的。再往上看,就不是这样了。
他的眼里,像是空了一样,黑漆漆无神的眼,两行泪水潸潸流下。
耳畔似响起相思从前的嬉笑声,贪恋地追问:“殿下,您相思的时候,会掉眼泪吗?”
太子微微仰头,眼泪悲得没有声音。
看守的官吏暗中观察,见太子僵直地坐着,双手攥得指节发白,却还是没有认罪的意思。官吏挥挥手,示意外面的人继续。
不多时,一排被枷锁的犯人踉踉跄跄从太子窗前经过。鞭子抽在他们身上,囚衣布满血迹。
这是东宫岳丈陈家的公子们,也是太子娶亲后全力相助太子的舅爷们。
鞭子抽得越狠,公子们的喊冤声越是凄厉:“我们是去救驾的,殿下没有反心,殿下是冤枉的!”
太子笔直的脊椎这就弯折。
在他重新将腰板挺直前,人头又送到他眼前。
这次不是一个人头,是百来个人头,全是他熟悉的面孔,是他的老师们和属官们。
和相思一样,他们已死去多时,枯得没有血。
太子一个激灵,猛地扑上前,他用袖子拭去泪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每多看一次,眼泪就会涌得更多。
太子张着嘴,想要喊些什么,却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
不,不!
似玉山轰然坍塌,太子面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
官吏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他撩袍跪下,双手高举皇后金印,喊道:“娘娘口谕: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忽然又哭又笑,他指着窗外那些串起来的人头,笑得像是崩溃瓦解的破碎声,除了绝望悲痛,没有其他:“昔日晋灵公残暴不仁,才有大夫士季进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一言,试问娘娘,本朝谁是大夫士季,谁是晋灵公?”
他仰面大笑:“罢,罢,罢!”铺开案上澄纸,一笔挥就。
太子的认罪书呈到圣人面前,圣人将太子从昭狱宣出,厉声痛斥:“孽障!狼心狗肺,你枉为人子!作乱在前,死不悔改在后,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你竟毫无悔意!如今知错?盼谁原谅你?逆子,滚出去!滚出朕的皇宫,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朕的儿子!”
圣人雷霆之怒,所见者无不心惊。紫宸殿几十个宫人和几十个内侍在殿内当值,呼吸声和脚步声全不见,除了圣人发怒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皇后在门口等候,没有进去。
她穿着常服,茶红色的上衫和玉青色绫裙,配色柔和平淡,蓬松的乌发只饰了两根金凤钗,像是寻常书香世家的夫人,有几分书卷气。着装打扮,眉眼神情,没有一丝凌厉,全是柔的。
太子从里面出来,皇后迎上去:“明达。”
这是太子的字。明达,在佛教里是通达三明的意思。
天眼智明、宿命智明、漏尽智明善男子。
太子出生的时候,皇后曾将他视作自己的生命。
太子停住脚步,他任由皇后握住手。母子俩面对面,却谁都没有看谁。太子目光空泛直视前方,皇后注视他的手,像个慈母般轻轻摩挲。
“明达,你是我的儿子。”皇后含笑,款款道:“以后要听话。”
太子面容平静:“朱承,是谁的人?”
秋狩那晚高喊“殿下快逃”的人,就是朱承。因为这一喊,那晚的事覆水难收。
救驾彻底变成谋逆,太子心中存的那丝念头,哪怕他曾经想的只是废后清君侧,也无法再辩明。
皇后怜惜地看着太子,这种怜惜和母亲的仁爱无关,纯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同情:“明达,我的孩子,你将会锦衣玉食,安乐度日。”
富贵闲人,幽闭一生。是皇后给太子的归宿。
太子对上皇后的视线:“母亲,我终究不如你。”他忽然一笑,犹如儿时般抱了抱皇后:“母亲,我去了。”
皇后拍拍他的背:“好孩子,去吧,宫外的生活会比你从前更快活。”
下午,皇后在延英殿接见贵夫人们。
皇后的笑容,比往日更灿然,同贵夫人们说话,也比平日更温和。贵夫人们在这般平易近人的娘娘面前,既高兴又困惑。
宫里有什么好事不成?
皇后适当掩住脸上的得色,用李云霄的亲事做说辞:“融融总说,她今年大了,从七岁时就爱这样说,今年倒怪,竟然不说大了,反说她小呢。”
一个穿蓝衣衫的贵夫人笑道:“二公主有孝心,想在娘娘身边多留几年,所以才说自己小呢。”
另一个戴绒花的贵夫人拿自己家的小女儿说事:“越是到适人的年龄,越是娇羞。”
简世子的母亲简夫人也在,皇后礼遇她,让她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位。夫人们将话说了个遍,简夫人浅笑倾听,没有迫不及待地追捧皇后和公主,但也没有失礼。
等大家都说完了,她的话才出来,起身行礼,恰到好处地说:“娘娘福泽深厚,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我福气薄,身体不好,生下世子后再无所出,若我也能有公主这般可爱活泼的女儿,定将她当心尖子疼。”
皇后有意为二公主择选简家,没有明说,可大家心里都有数。简夫人开口说话,话里又带了公主,这就无人敢插科打诨。
皇后打量简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可爱活泼的时候是讨喜,刁蛮任性的时候也格外让人头疼。”
简夫人来之前早就想过,皇后宣召,定会说起二公主。
这门亲事不能推辞,那就只能接受,而且还得兴高采烈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