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太过宽容?能给的,他都给了她。当年的誓言,他不曾违过。
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如此自信?动摇东宫就是动摇皇后,宁愿棋行险招,也要更替储君?
圣人不确定,他始终疑心皇后与今晚的事有关,但没有证据。
圣人想到太子,又恨起来。长子,这就是他的长子!
难道有人谗言陷害他吗?难道有人毒计冤枉他吗?难道有人逼他造反吗?都没有。
江南郡公的事,密不宣发。御史的弹劾,也都压下不提。太子的头衔,始终稳稳地落在太子的头上。身为一个父亲,身为一位君王,他做得还不够吗?
圣人心痛难以言表,太子若没有半点不轨的念想,谁又能逼他反?
那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带兵闯入的,是太子本人。那么多人听得明明白白,高呼“殿下快逃”的,是太子心腹。
为护驾而来,为何暗中布置东宫亲兵?为护驾而来,为何杀掉强盗后不立即退兵?为护驾而来,为何见伏兵出现有人立即高呼殿下逃命?
腿长在太子身上,没有人能替他走错路。
圣人心里的恨似浪涛翻涌,这份恨意,错综复杂,身为人父的失败沮丧和对长子寄予厚望的心碎哀痛,全都在这份恨里。他无法抑制地将恨意转到其他人身上,今晚的错误,必须有人承担。
侍笔太监连夜下发圣旨,第一批要杀的,是太子之师。从太子开蒙起,到他成人后,所有教过太子诗礼文章的人,无论在任还是告老,全都斩首。
太子误入歧途,是老师没教好。所以老师该杀。
崔鸿崔尚书,也曾为太子之师,因为是康乐长公主的驸马,所以酌情减罚,未曾入狱,革去工部尚书一职,命家中戴罪自省。
第二批要杀的,是太子门下幕僚。不但本人斩首,而且罪及家人,妻女籍没掖庭为贱婢,子孙亦入贱籍发配司农寺。
太子行事不正,是幕僚唆使撺掇。所以幕僚该杀。
第三批要杀的,是太子身边宫人。内宫伺候者两百余人,一一仗杀。外宫伺候者三百余人,施以墨刑,发配各处扫厕抬瓦。
太子心思不纯,是宫人伺候不力,所以宫人也该杀。
一道道圣旨发出去,圣人被伤的心,稍稍好过了些。
全是那些人的错,是他们教坏了他的长子。
天已近鱼肚白,圣人又下一道密旨:“去查查,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太子谋逆的事,他们是否早已知晓。”
原定半月的秋狩,第三日便提前启程回长安。
队伍里明显少了许多人,宝鸾坐在公主凤车里,伸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几位兄长的身影全都不见。
李云霄也在宝鸾的凤车里,宝鸾悄声问她:“哥哥们哪去了?”
李云霄横睡软床,毫不在意:“大概去追强盗了吧,昨晚不是有强盗吗,他们肯定去剿强盗的老巢了。”
宝鸾瞅她好几眼,看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试探问:“昨晚那么大的动静,娘娘没和你说什么吗?”
李云霄一问三不知:“她让我嫁人,我躲着她呢,没往她面前去。”从后面抱倒宝鸾,咯吱她:“你困不困?不困陪我玩。”
宝鸾随手抓起一个鲜果塞李云霄的嘴,打趣道:“去寻简世子玩吧,他就在外面,肯定很乐意陪你。”
李云霄哼哼两声翻白眼:“你看我现在不欺负你,所以你就欺负我了是不是?”
其实在李云霄看来,以前那也不叫欺负,她不能纡尊降贵和疯妃生的女儿玩吧?那就只能用另一种方式相处。
再说,她现在对宝鸾很好啊,两个人经常一起玩。也算补偿了。
“你这个小心眼。”李云霄对宝鸾扮鬼脸。
宝鸾吐舌头,用拳头比划心,又指指眼睛:“哪里小,大着呢。”


第82章
秋狩突兀结束,前一晚又历经了惊心动魄的动乱,整夜未睡,困顿交加,加上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家的感觉扑面而来,心里再烦乱,暂时也能压制一二。如旅人疲惫归家,回宫后头一晚,宝鸾呼呼大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傅姆和此次随侍的宫人也是身心俱疲,倒在屋里补觉。她们中的大多人数心有余悸,睡一会总是惊醒,好在不必当差,断断续续地睡,睡足后也没人出屋走动,都还后怕着。
同屋其他没有跟出去秋狩的宫人,不明就里,笑话人懒骨头,出去几天心野了,大白天躲在屋里偷懒。大家有苦说不出,加上公主交待过,回宫后不要将那晚的事对人说,若有人来打听,说话更要小心。
拾翠殿里,不全是对公主忠心的人。
大家老老实实呆着,话不敢乱说,路不敢多走。
拾翠殿外,公主早就下了明令,无事不得外出,不得和其他几宫的人互通往来。所以外面自然是不敢去的。现在就在自家宫院内,也不敢走动。
不走动,就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宫内新消息。
那些背后另有其主的宫人,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巴巴地跑来对宝鸾的心腹们说。
直到第三天晚上,李云霄兴致冲冲来寻宝鸾,无意间说错话,宝鸾才知道,原来她们前脚回宫,后脚就有人去大狱里提人,东宫的属官们,当天就押上刑场斩首了一批。
宝鸾还在担心祸水东引太子会被卷进去时,圣人已经定棺盖论。
她虎地直起身子,惊讶喊出声:“不,不可能!绝不会是太子哥哥!”
那晚在帐中,宝鸾将二皇子三皇子想了想,又将那些堂叔侄兄弟郡王亲王们想了遍,就是没想过太子和班哥。
兵变谋反,不是说反就能说反的,没个几年功夫,是布置不了的。
谋反前,至少得先弄清楚城内城外各处布防在哪里,而布防不是一成不变的,单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不熟悉其中关窍的人白忙好几年。再就是最近的援兵兵力多少,起事前自己的私兵能藏多少藏在哪里才不会引起怀疑,十六卫禁军安插多少人安插到哪个位子上才能里应外合,这些,没有长年累月的人脉积累,是做不到的。
哪怕是昏了头不管不顾,突然起兴发疯,起码也得熟知起事地点的地形吧。兵从哪边进,又从哪边退,对于第一次伴驾秋狩的人来说,班哥知道骊山的山路有几条分别通往哪里吗?
再者,谋反成功,没有名声,也站不住脚。
你能反,我也能反,大家一起反。别人反得比你第一个反的更要光明正大——勤王之师,师出有名。到头来可能为别人做了嫁衣。
倘若运气好,逼迫皇帝同意下旨让位,谋反的消息掩藏起来,勉强有了名声,也不见得一定就能稳坐皇位。成事后如何拉拢朝臣稳定人心?如何防备亲王郡王们和权贵们趁乱打劫?如何继续驾驭藩镇武将听自己号令?
事先没有一定权势,登基后要想掌控大局,无异于痴人说梦。古往今来,谋事成功的人,大多都是受到皇帝重用的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宝鸾压根就没想过班哥,是因为相比于其他皇子而言,班哥确实是根基浅薄。让他谋反,不如让他自砍一刀,后者更切实际。
至于太子,太子有这个能力谋反的。
但宝鸾不相信太子会反。
太子是储君,又是皇后嫡长子,没有人比他更配称为“正统”。
母子间再怎么闹,也是亲母子。皇后在一日,太子就在一日。
自古东宫与中宫密不可分,二者福祸相依。史书里废完太子废皇后,或废完皇后废太子,不管废谁,反正一个倒了,另一个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去。
现下扳倒太子就是扳倒皇后,而皇后专宠多年,轻易是不会让人扳倒的。她怎会坐视别人设计害太子?
宝鸾坚定认为,太子造反是有人诬陷。
接受宫廷正统教育长大的她,哪怕见过一些宫斗诡计,也不可能想到,皇后已经抛弃太子。
她只想着这是一对亲母子,却不曾想过,史书里太子和皇后不可分割的例子,大多都是母亲必须依附儿子,由保住儿子的地位,从而保住自己的地位。而本朝,皇后势大,如日中天,她是不需要通过儿子来保住自己地位的。
她有三个儿子,是儿子们依附母亲,不是母亲依附儿子们。
必要时,她是可以放弃母亲这个身份的。
李云霄这样说太子的事:“掖庭里来了新的罪奴,这里面有两三个人背后说过我坏话,如今她们成了贱奴,我要让她们到我宫里日日扫茅厕刷便桶,你也去挑几个,权当陪我吧。”
宝鸾追问罪奴身份,是东宫属官们的妻女。由此得知太子的事。
李云霄被套话,索性不瞒了,走的时候冷冷丢下话:“他做错事,要杀母亲,他不是我哥哥。”
在清露公主心里,母亲永远比长兄重要。
这就又绝交了。
李云霄不来找,宫门又出不去,圣人面前,这几日是不见公主们的。不但不见公主,连皇子们也不见。
宝鸾左等右等,希望能找机会见见其他几位兄长问问,无奈三位皇子不露面。连班哥都临时住到宫外去了。
好在中秋节宫宴,依然照旧。
这场宫宴虽有粉饰太平之意,但宝鸾总算能找人问一问了。
太子仍未露面,从惊变那晚起,再也没人见过太子。
东宫的人虽杀了三批,但圣人至今没有下明旨问罪太子。
明旨一日未下,太子一日是太子。想要另议储君的人,日夜忧心,生怕临到头来,圣人顾念父子之情,仍让太子做储君。做这般想法的人,自然得想法设法掐灭这种近乎渺茫的希望。
东宫倒台,对于另一部分不是东宫官员却视皇家嫡长子为正统的人而言,他们当然无法接受。罪名未下,他们闭起眼睛堵住耳朵,只将谋逆的消息当做谣传。话里话外,和另议储君的人针锋相对。
想要浑水摸鱼的,长安越乱他越喜欢,也想法子两边出力。
一时间,城里上跳下窜,鸡飞狗跳,比唱大戏还热闹。
圣人冷眼旁观。
迟迟不下明旨,除了对太子确实还抱有一丝犹豫不决的父子之情外,再就是等着看有多少人跳出来,跳出来的又是什么心思。
今日的中秋宫宴,宫人们含笑侍宴,处处是圣人的耳目。
男女共宴,又是中秋正宴,内教坊宫妓只在场中做字舞花舞等,并不案边伴宴,劝酒的,全是宫人。宫人不比教坊宫妓,能够随意调笑,上手摸几把也得先衡量自己的身份。
女眷们看舞不看人,有新兴的音律舞步,记下来也能自己学一学,或者让府里的乐人们学一学。
男人们被宫女干巴巴劝酒,很快有人离席去别处对酒赏菊。
二皇子和三皇子也一前一后往外面去。
宝鸾见他们走开,正好跟上去说说话。她自己出来,远远跟在二皇子三皇子身后,这两个人分别走两条路,宝鸾犹豫了下,选择二皇子。
曲折狭长以水环绕的蓬莱宫,轩亭山石,幽静安宁。虽是秋日,路边枝叶繁茂,仍有冷绿森森。各式菊花点缀为主,剪秋纱、万寿芙蓉等上百种花为辅。四处景致皆引水围绕,花开处有蚰蜒般的清水流动,弯弯绕绕,水面浮着花瓣,更添灵动之气。
树影叠重,花木茂密,人走在期间,影影绰绰,似画一般。宝鸾提裙走在小径里,前方二皇子的身影停下来,在临池旁的亭中坐下。
宝鸾挥挥手,让宫人不必再跟随。
她要向二皇子问太子的事,不便有外人在场。
要问话,能撒娇自然得撒娇。晓以兄妹之情,或许二皇子肯说几句。
亭子对着小径,宝鸾往前多走几步就能被看见。她眼珠子溜溜转,身子伏低,不走小径,而是从小径旁的花篱笆钻过去,打算绕到亭子后方,突袭二皇子,从背后搂住他脖子再说。
要是二皇子不想说话,看到她出现肯定会躲开。她才不会让他躲开。
钻花篱笆,很是费劲。宝鸾裙子上脸上全是泥,鬓间金步摇掉了几支,拣起来往袖袋里装,顾不得整理仪容,笑着就要奔出去。
一抬身,亭子里多了个人。
三皇子也在。
宝鸾艰难钻篱笆的时候,两位皇子已经说了好一会话。
二皇子专门等在这,为的就是和三皇子说话。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分开走。
这个地方视野开阔,来的路分别只有通往亭子的两条小径,站在亭中,小径来人,一眼就能看到。
他们只想着人从小径来,也就没想到宝鸾会调皮地从花篱笆后钻过来。
二皇子冷冷噙笑,眼中不屑,对三皇子说:“你做的好事,别拖累我。”
三皇子气急,胸腔里也是一股怒火烧着:“恶人先告状,水鬼找城隍。”
“谁是恶人,谁是水鬼!你照照镜子!”二皇子上过战场,军里的做派端出来,挽起袖子,衣襟扎进腰带里,作势就要举拳揍人。
三皇子也从小习武,身手不说灵活,在二皇子手底过下几招不在话下。
两个人赤手空拳打起来,边打边骂。
“阴险狡诈的小人!”这是二皇子在骂三皇子。
“表里不一的混球!”这是三皇子在骂二皇子。
双方怒目相视,眼睛都要裂开。
彼此心中都有气,再就是恐慌。
都怀疑对方做局害了太子,就算没有直接害,肯定也间接做过什么。今日你能害他,明天就能害我。
亲兄弟间,平日争风也就罢了,筹谋到这种份上,已经不是一句争风就能盖过去的。
太子倒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我的下场,会比太子好多少?两兄弟都很担心。
担心归担心,对那个位子的憧憬,两个人都有,谁也不比谁少。
正是因为这份憧憬,所以更要生气。
太子倒了,本该是个机会,如今却什么好处都没落,还要被圣人猜忌。
被圣人猜忌,是两兄弟打起来的主要原因。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丢人,所以只拿太子的事指责对方。
被指责,当然要反驳。
“不是我!”
“也不是我!”
谁也不信谁。
打了一会,两个人停下来。
他们看到了宝鸾。
“小善。”二皇子三皇子齐声喊出口,都有些惊慌。目光从宝鸾面庞滑过,扫视四周,没有看到其他人,惊慌先消失大半,还有一小半,倒不是担心宝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而是怕她回去乱说话。
“哈哈,哥哥们在比武,你怎么偷看,调皮鬼!”二皇子气势很足地笑几声。
三皇子招手,也不心虚:“瞧你脸上弄的,来,三哥替你擦一擦。”
宝鸾往后退,怔怔凝视二皇子三皇子的笑脸,眸子蓦地一红,鼻子吸几吸,胸口喘不过气。
脑海里全是他们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她认定太子是被诬陷,那现在不得不想,太子是被谁诬陷?
二皇子三皇子,有没有嫌疑呢?
“是谁?”宝鸾木呆呆睁着大眼睛,浑然不知泪水成串掉落。
两位皇子只装听不懂。二皇子板起脸,走到宝鸾面前交待:“小善,我和老三打架的事,别告诉人。好妹妹,回去看舞吃酒吧。”塞了帕子让她擦泪,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三皇子也到宝鸾面前,语气有几分生硬:“小善,你要乖。不乖的孩子,没有人疼。”说完,负手走进另一条小径。
秋风吹凉宝鸾的眼泪,冷冷地沾湿面庞,像是冬雪寒霜凝在脸上。
她失魂落魄站在风里,直到宫人来寻,腿脚一动,钻心般的疼麻。站得太久,身体僵麻了。
宫人扶宝鸾去岛上专做歇憩的宫院。见她无精打采,话也不说,宫人伺候得更加小心翼翼。
宝鸾洗漱毕,换下沾泥的衣裙,重整发髻妆容,回到宴上,看了一支舞,心里才渐渐好过起来。
她忽然很想班哥,问自己的宫人:“六皇子还没来吗?”
宫人连忙去殿外等候。
不一会,殿内气氛忽地一变。歌舞仍欢快盈盈,底下看的人却是面色各异。
两位皇子的幕僚最先让人传话进来,然后几位权贵的心腹也得到消息。
——“六皇子遇刺了!”


第83章
六皇子是在赶往宫里赴宴的路上遇刺,刺客潜伏闹市,伤了不少人。
很多人亲眼所见,刺客黑衣遮面,训练有素,用的是黑弩。这种强弓,军中才有。
六皇子伤在后背,险些丧命。
出了这样的事,人人心思各异,中秋宫宴匆匆散宴。
圣人大怒,立即传京兆尹和负责城中巡警的将军们,痛斥责罚,命他们速速抓捕刺客。
天子脚下,闹市之中,青天白日刺杀皇子,这还了得?
宝鸾心急如焚,顾不得宫门新颁的禁令,亲自驾车,态度强硬,命守宫门的将军让路:“鲁将军,你不放行,我就睡这了。”今日在西门巡视的人,正好是鲁将军。
鲁将军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位娇花软玉的公主,汗急出一层,忽见公主一甩缰绳,从车头跳下。
“公主小心。”鲁将军吓一跳,万万没想到她会从那么高的车头往下跳。宝鸾挥动手里的象牙柄马鞭,不要人扶,踉踉跄跄几步,自己站稳:“你放不放?”
黛眉紧攒,琼鼻吸几吸,嘴高高嘟起,是要嚎啕大哭的架势:“不放?”
宫门不能硬闯,闯也闯不过去。对付将军,公主耍无赖的眼泪最管用。
鲁将军头皮发麻,恨不能吼两嗓子。但这是公主,不是他的妻女。他不敢凶公主。
左右为难,忽然想到六皇子。这位近来结交的殿下,人很是不错。听说他遇刺,虽不知内情如何,但总得表表心意。
要表心意的鲁将军,这就不为难了。他对宝鸾拱拱手,走到一旁,转身背对着走进旁边的宿所。
甲士们见状,心领神会。将宫门打开后,几个甲士假摔在地,装出阻拦未果的样子,对着扬长而去的公主车骑高呼:“殿下,不能出宫!不能啊!”
宝鸾奔赴班哥居所时,班哥正在见幕僚们。
临时住的地方是一处前朝罪官抄家后的宅院,附有一小小的园子。长安地贵,寸土寸金,亲王府的规格也大不到哪里去。这里明显不是亲王府规格,却也算不得简陋。
权贵人家多在城外另修宅院大园子,能在城中迅速找到一处适合皇子身份居住的地方,施居远费了不少心思。
施家世代居长安,族里没有出过什么高官,乍一看不显眼。一代累一代的人际关系,与城中所有人家都有往来的盘根错节,是班哥选中施居远的原因。
这次行刺的消息能快速传进宫里,舆论亦似潮水般涌起,施居远功不可没。
班哥伏在软榻上,后背的伤口已经处理过,披一件雪青锦衣,面色苍白虚弱。
石源跪在榻前,钱疏和施居远眼神责怪瞪着他。
刺客是石源的人,班哥受伤的地方再往里深半寸,就会伤及脏器。大家责备石源,也是情理之中。
石源平时恃才傲物,是个金木玉石无所不精的世家子,家里虽有世袭的爵位,但在朝中说不上话。石源出现人前时,不是一副白衣翩然不染尘土的模样,就是一副伤怀感秋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大家忍他很久了。
以谪仙自比的石小侯爷,此刻不再是仙人欲腾云而去的高冷。他垂头跪着,满是愧疚,洁净的衣袍黑一块白一块,皱得不成样子,也不敢伸手捋一捋。
施居远也是世家出身,和石源比其他人亲近,揶揄起来更是往痛点戳:“呔,你衣服脏了,不去换一件?”
石小侯爷,爱干净爱成一种毛病,衣袍皱了要换,脏了要换,曾一天换过十身。
钱疏捋胡,左右看几眼,叹道:“小王哪去了?他嘴皮子厉害,遇到恶狗挡路,他一张嘴,狗都怕。”
说石源是狗,让王朗来骂。
石源咬紧牙关,恨不能对嘴几句,刚一抬头,目光触及榻上负伤的六皇子,脑袋又重重低下去。
“好了。”班哥不让钱疏和施居远再说,命石源起来:“你听命办事,无需自责,起来。”
石源不肯起。
钱疏和施居远也觉得他不该起,六殿下以身犯险,你怎么不劝阻?
行刺是早就定好的计策,为了打消圣人猜疑。有时候诛心的念头,往往能致人死地。一个儿子的背叛,势必会让天子对其他儿子们提高警惕。这是人的本性,天子也不可避免。
刺杀归刺杀,不是真的要让六皇子涉险。最初想的是,找人扮刺客闹一闹。六皇子说不行,有虚张声势之嫌,反而更让人起疑。
幕僚们也知道做戏要做全套,但不想损伤皇子玉体,所以没人敢提。六皇子自己提出来,于是才定下假戏真做。
商量的时候,说好伤在手臂肩膀,受点小伤。不成想,殿下另有吩咐。
“既是刺杀,自然是为取命而来,不重伤,如何说得过去?”班哥自己觉得没什么,反过来安慰他们:“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钱先生,替太子求情的奏折,让小王多写几份,务必用词谨慎但情不可少,等明旨下来,立刻往外发。”
指了指施居远,只有一句话:“随时注意京中动向。”
又命石源:“让你族里的兄弟,想办法往西北调任。”
六皇子以退为进,不仅仅是自导自演行刺一场。
班哥轻描淡写吩咐,好似不是趴在榻上受伤奄奄一息,而是潜龙盘踞,任大风大浪雷雨肆虐,他平静的笑容能装天下事。
屋里几个人全都湿了眼睛,感爱敬佩地望着这张过于年轻过于英俊的面庞,谁都不会想到他今年再长一岁也是少年,只觉是常青松柏,让人心安。
侍从敲了敲窗:“三公主来了。”
话音落,屋外传来呜呜的哭声,从院子里一路哭进屋:“班哥,班哥。”
班哥从玉枕上撑起双臂,大家连忙阻拦:“殿下,快躺下。”
班哥哪里肯听,他仰着脖子往外看:“小善,慢点,别摔着。”伤口拉扯,痛得眉头一皱。
秋风灌进屋里,香扑扑的,是公主身上熏的香。宝鸾越过人群,伏到榻前,眼泪汪汪:“班哥,你好不好?”
班哥忍着痛坐起来,一双手臂将宝鸾揽在怀里,任由她趴在胸前哭泣:“我……我……”哭得太伤心,话不成声。
班哥柔柔地抚她后背,声音温和:“太医说,养几天就好了。”
施居远和石源早就从暗道离开,钱疏不是世家出身,在班哥身边效命也不是秘密,是以留在屋里没有回避。
此时不得不劝:“殿下,您的伤。”
班哥不悦地使个眼神,让钱疏退下。钱疏离开前看了看宝鸾,提醒班哥小心为上。班哥面色更加不豫。
这是他爱护的人,怎容旁人疑心?
闪过一下子,想到钱疏也是为自己好,不能怪他。但还是不高兴,怀疑宝鸾别有心思,就是质疑他对宝鸾的好。
他怎会对她不好?
班哥擦去宝鸾面上新泪,心里一阵阵疼得紧:“别哭,我没事。”
隔着朦胧泪光,宝鸾在班哥怀里仰起头,缓过一阵,勉强能止住眼泪,打量他面色:“骗人,你的样子,哪里像没事?”
她还不知道班哥伤在哪里,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他坐起来:“给我瞧瞧。”她要瞧伤口。
班哥先是羞一下,然后笑得好似金童:“得脱了衣服才行,你真要看?”


第84章
他一笑,脸上有了几分血色,不像白纸般惨白,但还是看着虚弱。宝鸾眼里又沁出泪,不为他的话恼,反倒听了高兴。
还能拿话羞人,说明精神气不错。
精神气不错,养起伤病就好得快。
她脑袋里嗡嗡的声音从听到行刺消息时就没停过,此时对着班哥的笑脸,耳边忽然清静,心安定下来。
“知道你不会给我看。”她一只手揉皱他的衣带,一只手摩挲他的掌心,像是对小孩子说话一般,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好似一高声就会惊到人,嗓子压着话道:“你要好好养伤,好好吃药,你要是不听话,我每天都来啰嗦你。”
极为寻常的几句话,却是关心到极致才会有的语气。班哥的心,在这软软的声音里,化成软软一滩。
他见过宝鸾天真烂漫的一面,见过她忧愁哀伤的一面,享受过她的关心,也沉迷她的笑容,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当成一个孩子让人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