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霄哼一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想理你了,我们绝交。”
“行吧。”宝鸾答应。抱怨的眼神投过来,是李云霄正注视她。宝鸾只得又问:“绝交多久?”
李云霄立刻道:“一天?不行,我不能一天没人说话,一个时辰吧。我们绝交一个时辰。”
两个人进入绝交状态,默声吃肉。
晚上就地歇息,如宝鸾所愿,她终于可以睡在帐篷里。班哥来看她,进来先不说话,将外帐内帐看过,有几样缺的东西,当即严声命人补上来。
出行在外,东西不齐全,当差的看人下菜,能凑合的就凑合。宝鸾帐篷里的东西不能说差,毕竟她有圣眷,但也不可能样样精细,至少不会比李云霄的好。
简世子将宝鸾视作无依无靠的孤女,其实也没想错。她比不得李云霄,后宫无人为她打算。
古时丈夫死了妻子,儿女年幼,大多会续娶一个新妻子。新妻子操持家业,照顾儿女,人情往来,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很多事情,尤其是内宅里的事,男人是不方便插手的。
圣人再宠爱,宝鸾也不可能事事依赖他。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其实是在后宫再找一个靠山,但后宫现在唯一能称为靠山的人只有皇后一人,皇后有女儿,她不需要再多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儿。
宫人内侍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银子没有好处,谁乐意效命?没有人生来就爱伺候人。宝鸾月月有赏赐,丰厚的赏赐,使她很少受到慢待。偶尔几次,装不看见也就算了。
出行在外,缺东少西,难以避免。待遇差的贵妇人,连口热水都没有,一百两银子赏出去,烧壶热水还得求着人。相比之下,宝鸾这里只是少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忍。
宝鸾能忍,班哥无法容忍。这就是为什么他昨晚特意要去看宝鸾,今天再累也要进来瞧一瞧。不只是为了瞧她几眼,也是为了看她有没有被怠慢。
这种琐事,不是人人都愿意出面的。管过一回还有下回,除非天天放在心上,愿意一直费心思。
东西迅速补上来,茶叶点心全换过,挂衣屏风和锦帘也都换了更为精致的样式。班哥摸摸床上的大红绫被,还算柔软厚实,便只命人换枕头:“公主睡不惯硬枕,这个玉枕不好,换蜀地进上的单丝罗枕。”
傅姆听在耳里,激动得热泪盈眶。这种时候她再也想不起应该劝阻六皇子,夜已深不该多做停留。
细微处的关怀,往往最见人心。不真正放在心里,是想不到这些小事的。
傅姆自觉远远退开,虽还在帐篷里,但隔得远,又背过身子。班哥放心和宝鸾低语。
他携过她手,捻捻她指头,细白修长的手指,没有被刀划伤的小伤口或红痕,宽心一笑:“中午你用小刀割肉吃,我远远瞧着,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哈,你怕我划到手?带我去杀野猪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了?”宝鸾夸张地比划那把杀猪弯刀的凌厉刀锋,眨眨眼:“要是不小心碰到,手指少半截。”
“杀猪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手指少半截?”班哥轻弹宝鸾柔嫩的小拇指,笑道:“下次吃肉,让宫人伺候,不要自己用刀,嗯?”
宝鸾捂耳朵:“听不见,听不见,我要自己用刀,要自己切肉削肉。”烤肉不就这点乐趣吗?
她侧头瞟他,取笑道:“你好啰嗦。”
班哥故意严肃面容,捏住宝鸾高高撅起的嘴,不让她继续说话:“交待两句,便是啰嗦?越发霸道,竟不容人说话。”
宝鸾说不了话呜呜抗议,眼睛圆圆瞪起,到底谁不容人说话?
烛光下她眸子星般亮,双眉弯弯,如美玉生辉般的好相貌,似春水洛神。红润的唇小巧嫣然,班哥爱不释手却不得不松开,抚过宝鸾下颔,更加难以割舍。
他对着她的芙蓉面庞看了又看,双眸渐渐沉迷,深邃黑沉的眸光,在朦胧烛光的映衬下,似轻纱般笼罩宝鸾。她低垂眉眼,手里一个绣花棚子,软声道:“给太子哥哥做的那个,我是做不出了,重新起样子另做一个,好不好?”
说的是班哥求宝鸾做腰带。班哥早就想让宝鸾给自己做些针指,一直没能开口,直到那天以太子的腰带好看为由,让宝鸾也给自己做一个。
本朝女子,凡缙绅之家,无不知书,自小识字习文外,女工当然也必不可少。虽不必像汉朝女子那般熟练掌握纺织裁衣技能,但基本的绣花做鞋做荷包,还是要学的。
宝鸾所受教育,是本朝正统教育,通音律算术,熟诗礼女工,习儒明经,是基本修养。
和李云霄一样,宝鸾六岁始诵《孝经》《论语》,同年始习女工。及至成人,宝鸾能诗会文,女工亦精通。李云霄连朵花都绣不好的时候,宝鸾已经可以单独绣一幅山水图。
圣人贴身的衣物帕子鞋履,除了爱用皇后做的外,时常也用宝鸾孝敬的针指。几位皇子处,也有宝鸾做的东西。精致程度,自然无法与宫制的相比,那是专业的,几十年的针指功夫练就而成,但就业余水平而言,宝鸾的针指算得上体面。
班哥贴身的衣物都是郁婆经手做,他现在想要宝鸾做。
妹妹给父兄做针线活,是家家都有的事。皇家亲情薄淡,正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有的。
班哥想着该如何让宝鸾给自己多做件里衣,多做双袜子鞋子,再就是他佩玉的宫绦,也要宝鸾来织才好。
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考虑宝鸾为他做针指是否会累,因为宝鸾不给他做也会给别人做,而且他要的确实不多,没有一定要宝鸾几日内做好。他看重的,不是那几件针指,而是背后的心意。
让亲近的人为自己做针指,是古人之常情。班哥将自己想要的样式告诉宝鸾,是比较简单的花草纹,宝鸾嫌太素净,另外找了花样子让他重新选。
案前新添五台银灯烛,照得帐篷里如白昼般光亮。两个人对坐着,班哥膝上摊开描花样子的图册,偶尔用金簪挑一挑蜡烛,宝鸾在绣花棚子上起针,说起白天李云霄的事。
“……今天绝交了三回,明天肯定也要来上一回。”对于李云霄嘴里不中听的话,宝鸾已经不生气。
她不想成亲嫁人,宝鸾能够理解。
班哥眉头紧蹙,从听到话起,面上就没好脸色:“你不要理她,她疯里疯癫的,你远着些。”
宝鸾叹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门亲事势在必行,别人帮不了她什么。她来缠我,无非是想心里好过些,找个人和她一起闹一闹。”
“这是能闹的事吗?”班哥对李云霄很是不满,连皇后都怨上:“皇后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女儿?”
宝鸾连忙捂他嘴,惶恐道:“小声些!她是娘娘的亲女儿,娘娘疼自己女儿,是应该的。”
班哥拉开她手,眼里有了微微笑意:“别担心,我只在你面前说这话。”
宝鸾继续拿过绣花棚子,嗔道:“她乱说话,你也乱说话?那我要不要也远着你呢?”
班哥捏捏她小脸:“你试试。”
“哼。”宝鸾将他往旁一推,笑意盈盈:“知道你心疼我,多谢你。我自有分寸,只听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胡闹。再说……”
班哥佯装迷惑:“再说什么?”
宝鸾脸一羞,轻声揭过:“没什么。”
班哥不肯放过,眼中有深意:“是不是想到你自己的亲事了?”
“没有。”宝鸾矢口否认,再次岔开话题:“唉,我要是二姐姐,我肯定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成亲嫁人。”
“还早?不早了。”班哥深沉的视线掠过宝鸾小脸,她摇摇头,不同意他的话:“民间未及笄年便适亲的也有,多数是迫不得已。二姐姐虽已过笄年,但她和别人不同,圣人疼她,皇后爱她,她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公主,何必早早嫁人,受人拘束?”
“她在夫家也可以自由自在做她的公主。”班哥停了停,加一句:“只要她安于本分,谨记三纲五常。”
是公主,所以不说三从四德,只说三纲五常。
嫁人的公主,婚后行事放荡不羁的人也有,要么是死了丈夫的,以寡妇身份为所欲为,养几个面首都无人说。要么是夫家软弱,只能唯唯诺诺。
简家,行伍出身,不会随便强硬但也不会软弱,更不会让自己的独子死于妇人之手。
“你不懂。”宝鸾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现在才真正有些为李云霄伤心,喃喃自语:“妇人日子,你怎会懂呢?”
班哥一心放在她身上,她话说得再轻,也能听见,也能明白:“你以后会逍遥自在的。”
宝鸾不接话,她还是觉得班哥不懂,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专心手上的活计,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林间草地上的虫鸣声。
班哥不便呆坐,随便拿起案边一本书,书皮是《春秋左氏传》。男女习文看书,书目大多一致。只不过男子念书能致仕经济,女子念书却只能掌居家之事。
自古男尊女卑,自汉朝起加固,其后延续几千年,大体未变。今人之进步,是前人不可想象的幸福。本朝,虽讲究女子有才,以能诗会文,通古博今为荣,贞操观念也没有深入人心,但阴阳理论处处皆有。比如皇后干政,做出再多的政绩,也不会有人称赞她能干。
宝鸾绣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拿过班哥手里的书,看清里面的内容,立马客气地还回去。班哥不明所以睨她一眼,宝鸾眉眼堆笑,有讨好的意味。
两个人仍是一句话没有,班哥时不时从书里抬眼,往宝鸾那边看一看。宝鸾知道班哥没有发现她用正经书书皮伪装的话本,心里松口气。那是她在街上乱买的一本书,从来没去过的书坊,秋狩带出来翻看,才知道是她不能看的书。
里面淫曲艳词,没有一句正经话。原本打算秋狩路上拿来解闷,知道不是自己能看的书后,打算找机会烧了。
昨晚忘记烧,今晚她一定烧!
宝鸾不自在地往班哥面上瞅瞅,还好他是随手拿的最上面那本,要是往下面多数几本再拿,她就惨了。
被人知道看那种书,严重程度不亚于上次李云霄带她去逛男色坊。
宝鸾偷瞥,班哥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他顺着她不安的目光,在书案上扫了扫。宝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差喊出声。
难道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班哥放下书,伸手拿起第二本。
宝鸾提心吊胆,紧张万分。
“原来你这也有,我最近正好也在看这个。”第二本是《成侯易记》,万幸,不是伪装披皮的话本。
宝鸾尽可量笑得自然些:“这个我看完了,已经能诵,你要看,拿回去看吧。”
“这就能诵了?”班哥随便翻开一篇,让宝鸾诵几句。
宝鸾朗朗而诵,声音清脆如断玉,听得班哥心旷神怡。他忍笑欣赏宝鸾装相的样子,心中已猜到几分。
“还有些什么书?”他也装相起来,一本正经,作势就要往下面翻。
宝鸾跳起来,将书全抱到怀里,怕他来抢,干脆用裙子遮挡:“不……不给你看了。”结结巴巴,做贼心虚,偏要装出有理的模样:“我还没看完的书,不想给人看,这些书你也有,看你自己的吧。”
班哥佯装伤心:“碰一碰都不许吗?往日你来我殿里,我屋中的东西,别说是书,就是我心爱的物件,从没有不给你碰的。”
宝鸾自知理亏,但没有办法,摇头不语,嘴唇紧紧抿着。
班哥趁势讨要东西:“书不给碰,那再给我做个荷包吧。”
宝鸾只得答应:“好吧,给你做一个绣秋菊满园的荷包。”
班哥这会子心疼上来,柔情款款:“不必绣满园,绣上两三朵□□,添上一只粉蝶便足够了。”
既然要做,宝鸾当然不会敷衍了事,她坚持道:“做了不好,你戴出去,丢人的是我。”
“都随你,我不急着用,你闲来无事绣上几针,不要将眼睛眍了。”班哥扶起宝鸾,知道她要整理那堆“不能碰”的书,知趣背过身,腾出空间让宝鸾藏书,走到前面和傅姆说话。
他神情肃然,声音里透出几分锋利:“公主身边携的物件,书也好,玩意也好,都要上心检查才是。”
宝鸾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首当其冲要问罪的,便是身边的宫人。傅姆是头一个。
过去没有人过问的事,现在有了他,该敲打的自然要敲打。
班哥对傅姆看不上眼,他认为宝鸾身边该有修养更好的傅姆。这是他入皇宫后,熟知宫里一切事后,得出的结论。
傅姆果然诚惶诚恐,她一听就知道宝鸾身边又有了不该有的东西。班哥严厉的语气,令她更为感激,她躬身拜了拜,道:“多谢六殿下上心,老奴这就检查。”
她自称老奴,有几分敬意,看似真正将宝鸾视若己出地爱护。班哥心中对傅姆的不满少了几许,怕宝鸾面子过不去,交待傅姆明天再查,今晚不必动作。
班哥回身的时候,宝鸾将艳本藏得严严实实再也不怕他发现,脸上轻松自如的笑容,眼眸清亮如水:“回你自己帐里看书吧,我要安寝。”
班哥看看帐顶,当做看天:“这么早,才一更,睡得着?”
宝鸾逃过一劫,整个人舒畅得不行,负手在背,得意洋洋:“如此秋夜,安寝未眠,自当吟诗。安寝也好,吟诗也好,我有的是事做,你快回去吧。”
班哥玩笑道:“赶我走?那我不走了。”
宝鸾哼哼,不甘示弱:“随便你,看你能赖到几时,小心被人抬出去。”
班哥哈哈笑两声,俊朗的面容神采奕奕,烛影招摇中,如秋山般明净的五官,似有华光流转,遍堂生辉。
宝鸾跟着噗嗤一笑,心里想,难怪宫人们私下谈论他时便两眼发光,这样的好相貌好气质,迷倒人不在话下。
宝鸾正要打趣几句,忽然外面一阵诡异的声音传来。仿佛冰雪冻住大地,虫不叫了,风不吹了,万物皆凝固,只剩下细碎的正在凝结的声音。
帐中人全都屏息侧听。什么都听不到。
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宫人进出的声音,该有的声音全都没有了。
宝鸾心头猛跳,她下意识站到班哥身边,手紧紧拧他的衣袖,因为太过紧张,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可以说话。
班哥眼神柔柔安抚宝鸾,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怕。
“我出去看看。”他用气声这样说。
宝鸾立刻搂住他手臂,直觉让她不能放他出去,还是不敢出声,摇头,再摇头。
班哥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抚抚她的额头,还是转身出去了。


第81章
灯烛全都匆忙熄灭,这是外出遇强盗时人人都会做的事。帝驾在此,应该不可能有强盗出现,只能是……
月光被乌云遮挡,帐子里黑浓浓,静谧的夜,似乎更加沉重了。
忽然,外面细碎的窸窣声变得嘈杂起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被秋风送进帐里,像是隔得很远,又像是近在眼前。
宝鸾脸色一变。
有刀剑声,说明动了武,兵刃相向,今夜不可能太平。
宫人们惶恐地涌向宝鸾,似投林的飞鸟,危险来临之际的本能,使得她们尽可能往宝鸾身边靠。
这一刻,年纪最小却最尊贵的公主,是行帐里所有宫人依赖的避难所。大家瑟瑟发抖,目光紧盯案前纱屏。若有人进帐,屏上会立刻映出影子。
宝鸾强行压住心里的震惊,她摸出自己的小刀,让傅姆拿着金弹弓,小声吩咐宫人们将头上的簪子藏进袖里防身,又命她们找寻帐子里能用作武器的东西。
万不得已,能拼一时是一时。
外面的事无人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人脸上都写着答案:宫变。
皇家之事,向来腥风血雨。风云惊变之时,总有无数人丧命。
被吓哭的一个小宫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呜呜咽咽坐在地上,她和其他五个宫人在最外面一层,贼人进来,她们就是第一层护卫宝鸾的屏障。
小宫人害怕得快要晕厥过去,却坚决不肯与人换一换,她视死如归般恳求宝鸾:“殿下,明年三月三,求您派人告诉我的妹妹,我的银子都归她了,让她放心和那个酒鬼和离,不用担心以后没有进项。”
三月三,是上巳节,亦是唐宫宫人一年里唯一能和亲人见面的日子。
小宫人无声哭得妆容全花,宝鸾心疼她,招手让她到身边来,轻声问:“攒了多少钱?”
小宫人打嗝道:“五……五百八十两九钱银子。”话出口方觉不妥,急忙道:“公主,我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
宝鸾想到自己每年的买花钱就多达五万两,小宫人攒了多年钱才五百余两还要担心被误解。她有些羞愧,取下金手钏赏小宫人:“你是个忠心的人。明年三月三,还是你自己将银子交给你妹妹吧,我另外再赏你两百两。”
她环视众人,温柔的声音似春风和煦:“你们都有赏,不要怕,今晚不会有事。”不管有没有事,都只能坚信,今晚无事。
宝鸾抓着小刀,太过用力以至手指泛白。好在黑暗里无人能瞧清她眼里的惊慌与害怕。
话语里再如何冷静,今年她也不过才十五岁,是个未经世事金尊玉贵的小女郎。
宫变这种事,她也是头一次经历。要她完全不害怕,是不切实际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宝鸾以为今夜再也不会过去,突然动乱声中,一道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殿下,快逃!”
宝鸾瞠目,心头紧攥。
殿下?是哪位殿下?!
宝鸾痛心疾首,脑海中闪过一个个身影。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去猜。
慌乱的思绪几乎让她想要冲出去一看,好不容易又熬了一刻钟,帐外重新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和金甲摩擦的声音。
有人掀开帐帘走进来。
未及看清身影,傅姆第一个握簪冲出去,哭喊:“公主,姆姆下辈子再伺候您!”
鲁将军正要抱拳问安,迎面被人扑来,身手敏捷往旁闪躲:“呔!吓煞我也!”靴尖往上,用脚一挑,挡住傅姆摔地。
宫人匆忙点灯,借着烛光,傅姆认出来人,原来是担任宫门巡视一职的鲁将军。秋狩负责出行的人员里,有他一个。
鲁将军未多做解释,直接入内,同宝鸾说话:“公主,下官受六皇子所托,来给公主送热水。六皇子还有一句话,说:洗过便安寝吧。”
临时受托没法推脱,此刻能在外面行走的,也就只有将军和军士们。他办完事立刻告辞:“下官说完了,这就告退。”
宝鸾心头稍宽,能托鲁将军来送热水,说明班哥安然无恙,也说明外面的动乱已经平息。
她有几句要紧的话不得不问:“将军,外面发生什么事?陛下还好吗?”
鲁将军装傻:“陛下一切都好,外面发生了什么,下官不知道。今晚不是下官当值,下官一直在帐子里睡觉,直到六皇子吩咐下官给公主送热水。”
宝鸾抿嘴。这一听就是假话,负责守卫的将军能一直在帐子里睡觉?但他不肯说,宝鸾也拿他没办法,又问了两句,问不出来什么,只得放他走。
鲁将军松口气,冷汗都要冒出来。还好三公主没有缠着问,若以公主之威非要逼迫问话,那就为难了。
今晚的事,圣人雷霆大怒,忌讳莫深,严禁知情者谈论。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他是不能向人吐露的。
鲁将军走出行帐,抬热水的两个军士也随后跟出来。其中一个军士笑道:“乱了一晚,人没杀几个,还要给公主送热水。”
另一个军士道:“能给公主送水还不知足,打发你扫茅厕就高兴了?”
笑着的军士又道:“要能让我再多杀几个强盗,扫茅厕也高兴。话说回来,今晚那些人真是强盗?瞧他们的手脚功夫,像是军中出来的,那些刀剑弓箭,也像是军中才有的样式。”
接话的军士也觉得奇怪:“头一批闯进来的肯定是强盗,功夫杂乱无章,不值一提,至于后来的那批人,确实不像绿林汉……”
鲁将军心事满怀,没功夫注意后面两个军士,等到停下来想事,慢了步子,军士们的谈话传入耳中,刚好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面色大变,上前一人一个大巴掌,打得两个军士嘴角出血,犹觉不够。
他正苦恼该如何置身事外,甚至想回去后就称病告假,闭门谢客。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今晚这件事,可怕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将会引发的一系列动乱。风浪卷起来,是卷一尺还是卷一丈,卷多高,卷向哪里,何时平息,风浪自己说了不算。闻声而动的人,势必会想方设法将事情引向他们想要的局面。而这样想的人,不会只有一个。
鲁将军不用脑子都知道,今晚过后,长安将会乱成什么样子。
两个军士是鲁将军的亲兵,是他有心栽培的两个人,不然也不会点他们随行。此刻恼极了,恨得牙痒痒,加上他有心避祸,正好拿这两个人开刀震慑其他人。
别人的将军他管不着,归他管的将军这次来了十个,每个人手底点一百亲兵随侍。肯定不能将十个将军和一千亲兵全召集来,这会遭猜忌。
当即召集将军,每次召一个来。罚两个军士二十军棍,每次重重打两棍,让人观刑,然后再打两棍,再喊另一个将军观刑。二十军棍打完,十个将军全都心中有数。
鲁将军冷冷对每个将军道:“管不住嘴,就回家种田。”
其他几个负责出行的人得知此事,直呼:“老鲁机灵。”立刻照搬,也寻几个亲近的人罚军棍,将分管的将军们分批召来。
这样一来,好处有俩,不但敲打自己手底的人,而且第一时间对那些有心人亮出立场,别找他们打听情况。
罚人军棍的法子武官能用,文官不好用。其中一个生性淡泊,不愿搅入是非的文官,苦恼回京后如何避客,不知不觉走出帐子,月下思索。
路上行过几处大帐,里面皆鸡飞狗跳,都是被吓的。今晚注定无人入眠。文官叹气,继续踱步。
月光从乌云后露面,晦暗的夜色,瞬间像被泼开明亮的色彩。白月光,黄土坡,红血地。
几十个军士正在洒土,洒了一层又一层,地上的血迹仍是深红鲜明。残破的尸体早已清理,风里犹存浓厚的血腥气。
好在一切都能掩盖,待军士们再努力多洒几层,就能彻底掩住血渍。山风吹上整晚,血气亦会飘散。
文官立在树下不敢再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心里一个大大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怎么就反了?
月光洒进帝帐,一人高的银树烛台分列两侧,照得帐内灯火通明。红几香炉,熏着浓浓的龙涎香,白烟如涛如雾,朦胧似纱。
皇后跪伏在御榻下请罪,两只红肿的眼,已哭了整晚:“臣妾教子无方,罪当籍没掖庭,以官奴婢之身了却残生。”
圣人始终未发一言。他板正笔直的身影映在墙上,端坐静默已近两个时辰。
素日养尊处优的面容,因为保养得当,又总是带笑,年近五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这张时常温和含笑的脸,此刻冷肃得像是冬日寒霜。
“齐氏,你不要再哭了。”良久,圣人终于开口。
皇后被“齐氏”两字惊愕得仰头相视,连请罪该有的姿态都忘记,直愣愣看着圣人。圣人叹气,招手让她起身:“朕累了,你回去歇息吧。”
皇后呆滞半瞬,抱住圣人双腿,大哭:“陛下,婢尚未替逆子赎罪,怎敢安寝?”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真正慌张害怕了。圣人抚抚皇后鬓角,眼神柔上三分:“你若无法安眠,就去替朕鞭笞那个罪人。问问他,羊羔犹记跪乳之恩,乌鸦尚有反哺之义,他着人子皮,为何心如蛇蝎?”
皇后泣不成声:“逆子无情,有负皇恩。”
圣人闭上眼,似乎疲惫至极。皇后走几步回头看一眼,步履再慢,最终还是出了帐。
皇后的眼泪沾了圣人一身,皇后离开后,圣人看着被皇后揉皱的龙袍,眉头一点点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