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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灯笼,分明画了小人像和名字。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班哥,自己提另外两个。
班哥看清自己手上灯笼的画和字,是他的画像和名字。他心里暖洋洋,像吃了蜜一般甜,眼神更加迷离,以至于没有在意她手里另两个灯笼。
班哥不想结束今晚的美好,他小心翼翼提议:“没了银钱玩乐,我带你看夜景好不好?”
“好,去哪看夜景?”
“去高处。”
“可是这里没有高楼。”
“那就去高墙上。”
……
寂静的长巷,粉白的垣墙之上,少年少女坐在墙头,身后是黑夜皓月,春风拂过,扬起墙下几树桃花落英缤纷。
少女的翘头履从石榴裙下露出翠绿两点,两条腿儿愉快地晃啊晃,她仰头赏月,只觉今夜清风明月世事静美。
“小善,你真美。”班哥呢喃。
“我以后会更美的。”她没羞没躁地说。
“我知道,无论何时,你永远都是世间最美的那个。”
“嗯。”她心里忽然胀胀的,被一种奇怪的情愫充盈,比愉悦多一分灼热,比放松多一分紧张。她不知该如何排遣,只好贴着班哥的衣袖蹭了蹭。
忽然墙下有人靠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李小善,你教我一顿好找!”
宝鸾看清那个从夜影中走出的人,英俊的面庞恼羞成怒,似乎要吃人一般。
宝鸾道:“是你自己要离开,难不成我还得在原地等你吗?”
齐邈之伸手就要拽宝鸾晃动的脚:“我的灯笼呢?”
宝鸾缩了缩腿,指着地上的灯笼:“在那,我没忘,写了你名字的那个就是你的。”
齐邈之暂时放过她,走到树下提起灯笼一看,上面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后面一句话——无错无错王八蛋。
第50章 🔒威严
齐邈之咬牙切齿抽出腰间佩剑就要将灯笼劈碎,剑在手里握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劈下去。
直到宝鸾和班哥从墙头跳下,齐邈之的灯笼仍是完好无缺提在手中。
班哥皮笑肉不笑:“齐郎怎么寻来了?”
齐邈之皱眉瞥一眼班哥。
要不是这个人横插一脚,今晚陪着小善夜游的人就是他。哪怕小善再怎么和他吵,他们最终都会和好,他们会吵吵闹闹一路游乐,而不是现在这样,他被气走后,她连寻他都不曾,直接和另一个人去游乐。
他眉间蹙得更深。现在是班哥,以后会是谁?
她渐渐地长大了,身边的人更多了,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出现在她身边,或许终有一天,她会不再记得齐无错是谁。
齐邈之握紧灯柄,灯纸上张牙舞爪的小人栩栩如生十分传神。他苦涩地慰藉自己,这灯笼挺好看的,更何况她也没有骂错,他确实是个王八蛋。
“我怕有人骄奢贪玩连累我,所以寻来了。”齐邈之冷着脸,转眸盯向宝鸾:“毕竟一个被好色之徒围堵都不知道挥鞭抽打需要旁人来救的人,她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宝鸾涨红脸:“什么好色之徒,那些都是世家才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你说的那么粗俗。”
班哥眼中厉色闪过,问:“小善何时被人围堵?”
宝鸾只好将今天崔府游宴后被世家郎君们围堵得无法行进的事说出来。
班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沉下去。
宝鸾的美,足以让人第一眼见她就爱上她,若能同她往来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初见的爱慕则会转为无法自拔的深爱。她美得温柔又高贵,天真又灵动,世间所有形容美的词都不足以描述她千分之一,有时候他看着她,偶尔会害怕,害怕她真是仙子精灵变的,稍不留神就会回到天上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人爱慕?
她尚未及笄,便已有这么多郎君追求,等她及笄后,岂不全长安的人都会同他抢她?
不,不行。
班哥白皙的手背青筋条条凸起,忽然他察觉到齐邈之投来的目光,这道目光充满深意,像是试探。
齐邈之:“也不知道小善以后会尚个什么样的驸马,就她这眼光,指不定相个歪瓜裂枣,你说是吧,六郎?”
班哥瞬息松开拳头,面上扬起和善笑容,摸了摸宝鸾的额头,道:“只要是小善选的,那肯定是最好的。”
齐邈之盯着班哥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冷哼一声,抓起宝鸾的手,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总之以后你选驸马,不管选谁,都得先过我这关,我觉得好,你才能嫁。”
宝鸾本来还为自己在灯笼上描画骂齐邈之存了几分忐忑愧疚之心,她都想主动与他和好了,结果他阴阳怪气地损她,现在又霸道蛮横地表示要插手她的婚嫁之事,她不想和好了。
她踩他,踩一脚不够,准备踩得他靴面上全是脚印。
齐邈之也不躲。
班哥拉住宝鸾,柔声劝:“齐郎一路寻来已是筋疲力尽,他一时关心则乱,所以才说那样的话,你若生气,便拿我撒气吧。”
说完,将她两只拳头握住往自己胸膛上捶。
宝鸾垂下手,自是不肯打班哥。
“以后是我尚驸马,又不是你尚驸马,作甚要过你这关?”宝鸾撅嘴,如雪般白净的小脸比月光更皎洁,跳起来狠狠一个爆栗出其不意弹在齐邈之额上:“再说了,我还不想嫁人呢,等我玩够了,我才会让阿耶和太子阿兄为我招驸马。”
她牵过班哥拔腿就跑,生怕齐邈之追上来算账,忙不迭让班哥抱她飞檐走壁:“快点快点,别让齐无错抓住我。”
齐邈之抬脚追出两步停下,他站在桃花树下,定定地看少女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飞扬的裙摆在风中如鹤托云,清脆的笑声洋洋得意,从人怀中探出一个脑袋,似在冲他扮鬼脸。
许久,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夜空,可他仍觉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齐无错,你抓不住我啦!”
齐邈之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意,缓步背过身。
他哪抓得住她,他连伸手抓她都不敢啊。
齐邈之自嘲地摇摇头,抱着怀中两文钱的灯笼,独自走进长夜。
……
上巳节疯玩一夜后,宝鸾在拾翠殿养精蓄锐整整三天没出过殿门。
她的脚实在太酸疼了。
傅姆替她揉脚,心疼道:“怎地不知雇马车呢,作甚自己走?殿下金枝玉叶,为何要给自己找罪受?”
宝鸾嘟嚷:“当时高兴嘛,半点都不觉得累。”
傅姆怨道:“没有马车,叫人抱一抱也好,不然何至于累成这样?”
宝鸾道:“有抱,回来的时候六兄抱着的。”
傅姆一愣,立刻道:“公主怎能让六殿下抱?”
宝鸾眨眨眼:“为何不能让他抱?他力气大,抱我毫不费力,我轻得很,又没有累着他。”
傅姆正色劝:“公主,您又忘了?您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言行举止……”
不等傅姆说完,宝鸾捂住她嘴,往她怀里撒娇:“好啦姆姆,我知道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大孩子。”
傅姆拿她没办法,无奈叹气:“公主……”
宝鸾搂住傅姆,百无聊赖地说:“当夜就我和六兄以及齐无错在,不让六兄抱我回来,难道让齐无错抱吗?”
傅姆瞠目:“那就更不行了!”
“既然不能让齐无错抱,那就只能让六兄抱咯。”
傅姆语噎,半天勉强吐出一句话:“那下次不要让六殿下抱了。”
宝鸾细眉微皱。
她是公主,莫说现在不懂男女之爱,就算以后知晓世事,她要和谁亲近,也是她自己的事,无人能够指手画脚。
其他几位兄长能抱她,那么班哥也能。
只是抱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没有像玉城公主以及其他几个姑姑那样大肆搜罗美男子享乐。
“姆姆,我年纪虽小,却是永安宫中礼数最周全的人,我已学完公主要学的所有课识,几位师傅也挑不出我半点错。姆姆为我好,我心中感激,但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定数,姆姆不必再提。”
傅姆第一次听宝鸾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不由骇一跳。
她重新打量眼前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公主,小公主已从她的怀中直起身,面若芙蓉的容色未施粉黛,细嫩透白的肌肤如凝脂般光滑,坐姿慵懒,两只脚仍被她抱在怀里伺候。
成长期的少女一天一个样,每个月都生出新的变化,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经意间又舒展盛放几片花瓣。傅姆惊讶地发现,公主眉眼间的青涩已经消失全无,虽然仍是天真懵懂,但却多出一份陌生的威严。
公主黑亮晶莹的眸子,依旧温柔似水,可秋水似乎转瞬就会翻作海浪。仿佛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征服人,这份威严与生俱来,隆重典雅,伴随破土而出的花种一点点展示人前。
傅姆暗自懊恼,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坦,公主敬爱她,她却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
先有公主,才有公主傅姆。
是她逾越,竟敢妄图左右公主的行事。
傅姆跪地磕头:“殿下,请责罚我。”
宝鸾扶起傅姆,重新伏进傅姆怀中,柔柔软软的声音又恢复平时娇憨可爱的语气:“姆姆,我怎舍得责罚你?姆姆以后别那么啰嗦,我会更喜欢姆姆的,姆姆是要跟我一辈子的人,姆姆疼我,我也疼姆姆。”
傅姆前一刻还在惊慌失措,这一刻却被少女的撒娇酥得心都化了,恨不得立刻变成哑巴,再也说不出让宝鸾不爱听的话。
公主说得对,她已经是全永安宫最知礼的人,功课也遥遥领先,她不需要任何训导劝诫。
公主是深受宠爱的帝国明珠,本就应该肆意潇洒地活着,何必拿规矩条律拘束她?
天底下的规矩条律,没有哪条是公主该守的。
宫人从外面回来,傅姆继续为宝鸾揉脚,宝鸾朝宫人招手,让人凑近说话。
“送去了吗?”
“送到了,大公主亲自收下的。”
“阿姐有说什么吗?”
“大公主让我转告殿下,多谢殿下的桃花村故事,殿下辛苦了。”
宫人将李青娘为宝鸾绣的各类绣品奉上,有荷包手帕绢袜帔子等。
每一样皆精致秀美,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
傅姆忍不住称赞:“大公主的女红极好,难为她肯为殿下费心做这些。”
公主的功课里,是没有女红这一项的。公主学百书经籍学琴棋书画学骑马声乐等等,唯独不学女红。但公主也是会女红的,可惜绣得丑,轻易不拿针。
傅姆觉得遗憾,在她眼里,宝鸾除了爱吃爱睡不善女红,近乎完美。
像清露公主,和自家公主一比,就被衬得像个草包了。
明明是姐姐,却不能做出表率,逃学打架偷鸡摸狗样样精通。
宝鸾既感动又惭愧,她命人将东西收下来,细心挑选回礼让人送去。
不过是抄了个故事给阿姐,阿姐竟亲自为她绣这么多东西。
宝鸾将自己新得的话本一并送去,又叫宫人询问李青娘,还有什么想看的书,只要说一声,她立马就去寻了来。
李青娘让宫人回话,说没有特别想看的书,若是可以,下次她再遇到袁骛,帮忙问一声,袁二郎那里是否还有新的故事?
傅姆悄悄道:“大公主不会是看上袁二郎了吧?”
宝鸾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被傅姆点醒后方才察觉其中的不对劲。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阿姐连袁二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会看上他?”
傅姆:“我的殿下,不是每个人的爱慕心都是靠相貌决定。”
宝鸾:“可是也不能不看相貌啊,连相貌都不合心意,如何爱慕得起来?总之我觉得不太可能,也许阿姐只是想听故事而已,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傅姆:“袁二郎有什么不好?殿下不想让他尚大公主?”
宝鸾默声。
袁二郎也不是不好。
只是她发现袁二郎和崔莲娘很亲密。
上次崔府游宴,她就撞见他们在花园说话。
崔莲娘脸红红的,不知说了什么,搂住袁二郎的脖子就吻了过去。
她第一次当面瞧见人亲嘴,吓得差点叫出声。
虽然不久之后袁二郎狠狠推开了崔莲娘,但他们两个都亲过了,也许崔莲娘还会亲他下一次。
宝鸾脸颊烧起来,崔莲娘和袁二郎亲在一起的情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晃晃脑袋,郑重表示:“反正袁二郎就是不行。”
傅姆揉脚道:“好好好,袁二郎不行。”
门口又有宫人进屋。
玉瓶慌慌张张跑进来:“殿下,赵妃薨了。”
第51章 🔒节哀
赵妃疯了十几年,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上一次清醒,她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和她一样,生得宝石般的黑亮。
他有个凶兽般的名字,叫班哥。百兽之王,唯虎独尊。
他不像她美梦里那般平凡而快乐地活着,他回到了永安宫,冷漠地站在她面前。他和她对视,平静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她的清醒,但他装作不知。他甚至连声“母亲”都没有唤,他唤她“赵妃”。
她心想,或许他是恨她的,恨她将他生下来受苦,恨她一厢情愿改变他的命运,恨她抛弃了他。
她何尝不恨呢?她也是恨的。
她恨家人将她送进宫里争宠,她恨自己爱上了皇帝,她恨皇帝爱她不如她爱他十分之一。
当初寻死婴自焚,未尝没有报复之意。她要皇帝永远记住自己,记住他的蕊娘被人逼死。
说来也是奇怪,她和皇后斗了那么久,临到最后,她对皇后的恨意反而是最轻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是嫉妒。
她嫉妒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像是永远都不会为皇帝宠爱谁而恼怒,皇后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哪怕好几次被她盖过风头,皇后也从不着急。
她疯了之后,皇后曾来探望她。
那时她短暂清醒,皇后坐在她床边,柔美的面庞透出几分同情:“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能取代我,可惜,你满脑子只有男人和爱情。”
想得到皇帝的爱情,难道有错吗?
她不明白,她想让皇后说清楚,可她不能了,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
人生最后一次清醒,赵妃坐在门边,殿外颓败的土地重新发出新芽。
春日的暖阳洒进屋里,她静静等着宫人将班哥请来。
她还没有唤过他的名字,没有听他喊一声“母亲”。如今她已经不想要皇帝,也不想要爱情,她只想将她的孩子刻进记忆里,发疯时能够梦见他就好。
赵妃想起宝鸾来,她心中充满愧疚,发疯时她曾伤害过这个孩子,她已经是个废人做不了什么,她希望班哥能够替她抵消一些罪孽,好好照顾宝鸾。
赵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忘了该如何咬字,她声如牛哞般练习班哥的名字:“班……班……班哥。”
等他来了,她就能这样唤他。
赵妃等啊等,从正午等到日落,派出去的那个宫人终于回来。
宫人没有带来班哥,带来的是一个宦官。
这个宦官,是太上皇的人。他手里端了一碗汤药。
宦官道:“赵娘子,谢恩吧。”
赵妃死了,死在上巳节后第三天的春夜里。
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宫宴依旧热闹,人们照常为春日的新诗而狂欢。
无人为一个宫妃的逝去而悲伤,他们甚至不记得赵妃是谁。
礼部忙于太子大婚的事,无瑕为一个失宠的宫妃大办丧事。但丧事还是要办的,一切从简即可。
赵妃停棺于朝阳殿三天,前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
赵阔在棺前洒了几滴老泪,眼泪尚未擦干净,转头问起班哥近来功课学得如何。
班哥冷淡瞥了赵阔一眼。
赵阔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被班哥冷漠的目光一探,莫名有些心虚。但他仍觉得班哥不该为蕊娘的死太过伤心。
蕊娘早该死了,她不人不鬼地活着,折磨自己折磨赵家人,如今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解脱了,赵家也解脱了。
从蕊娘出事那年起,这个女儿在赵阔心里就已经死了。他以为她会早早地死去,却没想到皇后竟然能容许蕊娘在朝阳殿活这么多年。他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现在就连便宜外孙的心思也猜不透。
赵阔偷偷打量班哥,披麻戴孝的少年一身缟素,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前,三天三夜的守灵令他面容略显苍白,他垂着眼,浓长的黑睫覆下来一片阴影,丧母的哀恸令他身上多出一分脆弱,这份脆弱添在一个美少年身上,尤为动人。
和赵阔同来的赵福黛忍不住出言宽慰:“殿下,请节哀,姑母在天之灵,定不愿看见殿下为她神伤。”
班哥没出声,微微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赵福黛比班哥大上三岁,去年赏菊宴有心竞选太子妃之位,可惜太子当时无意择妃,后来去了江南道一趟,回来后就定下了婚事。那陈家的小娘子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未来太子妃,赵福黛自问不比陈四娘差,这桩婚事没能落到她头上,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羡慕也没用,太子妃之位已经被人拿去,她的婚事只能另择。
赵福黛想得很明白,她败给陈四娘,不是因为家世相貌才华,而是因为陈四娘的祖父陈左仆射是孤臣。
东宫择妃,需要孤臣。可长安城其他人家并非如此。
赵家根基深稳,她年轻貌美,可供她选择的婚事太多太多,不必着急。
赵福黛今日第一次见班哥,进宫祭拜前,她早已悄悄将这位表弟的事打听清楚。
祖父夸他异常聪慧,并非寻常同龄小子能比,就连家中几位年长的哥哥也无法与之相比。
祖父一向严厉,鲜少这样夸过谁,能得他夸赞,想必表弟定是位十分出色的人。
赵福黛进殿后见到班哥,赵阔所言异常聪慧她尚未得知,但所谓出色,确实如此。
表弟的相貌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可惜,年岁小了些,要是长上一岁,那该多好。
祖父说了,对待表弟不必像之前对待表妹那般疏离,赵家人和表弟越亲近越好。赵福黛原本想多安慰班哥几句,话还没出口,被班哥一个眼神挡回去。
他示意他们该离开了。
赵家人没想过多留,之所以停留于此,是为了表示自己对班哥的关心。
很显然,班哥并不需要他们的慰藉。
赵福黛皱眉,对于班哥的冷淡有些不满。赵家人将是表弟日后最大的助力,无论他以后是留在长安也好,去封地也罢,要想谋事,必然离不开赵家的帮助。
表弟是和赵家坐同一条船的人,赵家人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应该对他们亲热些才是。
然而赵福黛再有不满,也不会当面表露情绪。她和赵阔一样,为班哥此刻的冷漠寻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承受丧母之痛的人,对谁都是淡漠的。
赵家人走后,班哥抬眸,眼里的不耐烦展露无遗。
他不喜欢赵家人,也没打算和赵家人同坐一条船。
就算没有赵家,他为自己定下的康庄大道亦能走得很好。
班哥起身,走到棺木边,他扫掠一眼,赵妃面容祥和躺在棺材里,华服鬓钗,昔日的疯狂狼狈毫无痕迹,宫人将她打扮得美丽而优雅。
人死了,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班哥讽刺扬笑。
这几日人人都让他节哀,可他有什么哀好节?
生老病死,世间常事。人都死了,再多的哀伤又有何用,哭瞎眼也无法让人死而复生,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哀思。更何况这里面躺着的,是他并不熟悉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班哥就发觉自己对生命的逝去毫无感觉。
幼年第一次养狗,伴了两年的土狗死后,他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将狗煮熟吃进肚子里。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为何要掉泪?
反正要处理尸体,与其被蚁虫啃噬,不如被他吃掉。
吃完狗肉后,他骗光了那个踢死狗的屠夫的全部家当——那时候尚不知世间有杀人这种简单的解决方法,若知道,他应该是会直接杀掉屠夫的。
屠夫害他没了乐子,他必须报复他。
后来他搬走后,又有了新的玩伴,这次不是狗,而是村头一个傻子。
傻子很傻,好在够听话。傻子像狗一样陪着他玩耍。
可惜乐趣不长久,傻子很快死了,被里长的儿子打死了。
发现傻子尸体时,他没有悲伤只有失望,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
他没有吃傻子的肉,因为他不饿,他将傻子埋到他们常去玩耍的花田里,然后专心发泄自己的失望。
里长儿子死在山上时,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好处——简单又快乐,他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遗憾的是,郁婆似乎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她想尽办法让他变得和她一样对人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
郁婆将他送进寺庙学武,希望他能在佛法的熏陶下改变性情。
他喜欢学武,因为这能让他变得孔武有力,但他不喜欢学佛法。什么大慈大悲,往生极乐,人活一世,活的是当下,有没有来生都不一定,为一个死后才能知道的极乐天地拘束自己,不如一刀直接了结。
众生平等,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与恶人平等,岂不笑话。
戒六欲登极乐,何尝不是另一种贪欲?这样的教化,要来何用。
他需要在佛寺学武,所以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那个同他论佛法的和尚后来也下山还俗了,他不必担心任何人戳破他,他的伪装越来越炉火纯青。
对于赵妃的死,班哥内心毫无波澜。
上巳节那天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或许他即将失去些什么。
得知赵妃死讯时,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失去的,是自己的母亲。
班哥取下花瓶里一株雪白的杏花,小心翼翼插到赵妃发髻上。
郁婆说过,赵妃喜欢杏花。
班哥摸了摸赵妃的脸,凉得像冰块,他手指一缩,猛地将棺盖合上。
第52章 🔒怪物
一贯欢声笑语的拾翠殿此刻万籁俱寂。
宫人们进进出出半点脚步声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宝鸾歇憩。
傅姆守在门边,满脸忧心。
自赵妃去世后,公主黯然神伤,眼睛没有一刻不是红肿的。
夕阳的余晖为庭院染上一层金黄色,傅姆看了看漏刻,很快就到酉时。
每天这个时辰,公主都会去朝阳殿陪六殿下一起守灵。
傅姆有些犹豫,她本该叫醒公主,可是公主好不容易歇几个时辰,她想让公主多睡会。
傅姆在门外等了半刻,最终还是进了屋,轻手轻脚来到榻前。
“殿下,殿下。”傅姆轻轻摇晃宝鸾。
睡梦中的美人儿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下隐隐有泪渍,黛眉微蹙,似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傅姆越发心疼,动作更加轻柔:“殿下,今夜还去朝阳殿吗?”
宝鸾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从梦中挣出,张开惺忪睡眼:“姆姆,什么时辰了?”
傅姆答:“酉时一刻。”
宝鸾一听已经过了酉时,连忙从床上撑起:“怎么这么晚了?快快替我梳洗。”
傅姆立马唤宫人进屋伺候。
宝鸾一边穿戴一边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满宫上下,有谁像公主这般,真心实意为赵妃的逝去伤心,夜夜不辞辛苦陪着六殿下守灵?
也就公主浑金璞玉的一个人,才会赤心相待曾经的故人。
宝鸾对着银镜照,有些发愁:“怎么睡一觉起来,眼睛还是肿的?”
傅姆不敢说,那是因为又在梦里哭了呀。
宫人照吩咐为宝鸾简单挽个发髻,特意取来煮熟去壳的鸡蛋,在宝鸾眼皮上滚来滚去试图消肿。
鸡蛋都滚凉了,宝鸾还是觉得眼睛肿,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无奈:“这种天用冰,岂不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