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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姆这些天担心不已,就怕宝鸾为赵妃的事伤了心神,这会子见她为了消下眼睛的红肿,竟用冰敷,心中苦涩实在受不住,背过身抹眼泪。
“既怕眼睛肿着被人瞧见惹人担心,作甚还要出去,待在屋里歇息岂不更好?”傅姆哽咽,“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灵,一守就是一夜,再这样下去……”
宝鸾急忙站起来替傅姆擦眼泪:“姆姆,别哭,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
傅姆:“当真?”
“真的,明天、明天赵妃就下葬了。”
傅姆总算松口气,刚想说“那就好”,察觉此话太过凉薄,及时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赵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
宝鸾转过头去,继续由宫人用脂粉薄涂眼下遮住红肿。
她有些惭愧,眼睛不敢往镜里瞥自己。
夜夜去朝阳殿守灵,并不只是为了赵妃。她不能放班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阳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让她单独一个人留在朝阳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她就会被自己吓得跑回来。
为赵妃的逝去伤心是一回事,害怕赵妃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异志的话本,至今不曾看过赵妃的尸体。
她还是有些害怕赵妃的。
赵妃被她当做母亲时,发疯掐过她,这份阴影直到身世大白后才渐渐消散。
她不再渴望赵妃的母爱,但赵妃曾经象征着她整个幼年对母亲的期盼,这份期盼在得知赵妃并非自己的母亲后,没有变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
她同情赵妃疯了十几年关在一个地方不见天日,同情班哥被送走十几年好不容易归来,刚和母亲相聚,却转瞬间面对生离死别。
班哥恢复身份后,赵妃清醒的次数比从前多。赵妃死后,她才知道,赵妃清醒时曾做过一个佩袋给她,上面绣着一个宝字,半个鸾字。
原来赵妃记得她的名字。她并不是让赵妃厌恶到想要杀死的坏孩子。
宝鸾小心翼翼拿起宝石漆盒里绣着青鸾图纹的佩袋,半个残缺的字隐在佩袋最下方,她爱若珍宝地将它捧在心口处,而后重新放回去锁好漆盒。
也许,不疯的时候,赵妃也曾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般爱过。
从拾翠殿到朝阳殿,宫道被黑夜淹没。
宫人们提灯照明,阔大的广场,皇后坐在步辇上,示意众人停下。
前方拾翠殿的宫人抬着宝鸾的坐辇匆匆而去,十几盏宫灯,照出一条萤黄的道路。
走得太急,没有人注意侧方连通广场的拐角处,两盏华丽的凤灯停驻不前。
“方才过去的是谁?”皇后问。
贴身女官答:“是无双公主,看宫人掌灯的方向,应该是往朝阳殿去的,娘娘是否要将人叫回来?”
皇后摆摆手:“叫她回来作甚,随她去吧。”
女官道:“听闻明日赵妃就下葬了,陛下至今未去赵妃灵前看过。”
皇后声音无波无澜:“陛下怎会去呢?他宅心仁厚,去了也是伤心,倒不如像现在这般,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难为那两个孩子,夜夜守在灵前。”
女官伺候皇后多年,算是皇后身边得力的人,饶是如此,很多时候,她依旧捉摸不透皇后的意思。
比如现在,赵妃死了,陛下连炷香都没上,皇后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她听娘娘说起赵妃丧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欣慰的意思,仿佛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非曾经的后宫劲敌。
女官试图讨好皇后,将宫里人说的那些话当笑话讲给皇后听:“大家都说,本以为六殿下这么快得到太上皇召见,定是个有福气的人,结果前脚出了太极宫,后脚就死了母亲,可见不是个真正有福的人。”
昏黄的灯影被风吹晃,半明半暗的流光抚过皇后一双涵烟眉,收尖的眉心微蹙,温婉眼形透出晦暗不明的幽深之意:“你真当他没福气?他若没福气,便不会死母亲。”
太上皇的一碗汤,可不是人人都能享用。殊不知,被他看进眼里的,才能得他这副费心“赏赐”。
皇后忽然没了兴致去梨园看新编的西域舞,她挥挥手,命人调转方向回殿。
“替我去赵妃灵前上炷香,再让御膳房做些夜宵补品送给那两个孩子,夜里凉,让他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好好照看,不得有失。”
女官惊讶皇后这番体贴周到,生怕领悟错意思办错事,战战兢兢试探:“娘娘的意思是,好生照看两位殿下?”
皇后语气冷淡:“怎么,我不能关心自己的庶子庶女吗?”
女官大骇,连忙埋低脑袋领命,又道:“三公主和六殿下能得娘娘关切,日后定会像待赵妃那般一片乌鸟之情待娘娘。”
皇后眼神扫过去。
女官瞬时腿更软了:“不,婢子说错了,娘娘自己的孩子皆是至孝之人,殿下们待娘娘的孝心,岂是三公主和六殿下能比的?”
和煦的夜风吹过皇后无情的眉眼,她轻声道:“日后我若死了,绝不要谁为我守灵,他们最好别在我灵前哭,我最讨厌怯懦落泪的人。”
女官噤声。
黑沉沉的夜覆在朝阳殿外肆意生长的新芽,天上几颗放哨的星星,月亮躲进云里偷懒。
厚重的檀香掩住大蒜的气味,班哥将蒜抹在眼皮上,一瞬息的功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可悲又可笑地将蒜快速藏起来。
他的母亲死了,可他哭不出来。但他必须有眼泪。
没有眼泪的悲伤,很难让人相信。
他不能让小善觉得他是个连母亲死了都不伤心的怪物。谁都可以将他当怪物,可是小善不能。
他喜欢她,比任何人都更喜欢她。
这份喜欢对于他而言,弥足珍贵,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喜欢她,那他一定是变成了神志不清的怪物。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知道,他也许真的能够像郁婆说的那样,体味世间的七情六欲。
这滋味酸甜苦辣皆有,但他很喜欢。
不必假装关心,不必掩藏厌恶。
做人不再无趣,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愫原来这般美好。
班哥看着黑夜中缓缓走近的宝鸾,他压抑住张开臂膀迎接她的冲动,百般煎熬等着她朝他走来。
黑夜与烛光的交影,两道影子越离越近,最后融为一体。
宝鸾扑进班哥怀中,她小心地掩藏自己梦中哭过后的红肿痕迹:“我来迟了,你是不是等急了?”
班哥使劲眨出眼泪:“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宝鸾抬眸,望见班哥脸上全是泪,无言落泪,最是伤心。
她这几日见惯了他的眼泪,小手忙不迭在他眼下抚来抚去擦拭泪水:“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怎会不来?下午一时睡迷,所以才来晚了些。”
班哥点头:“嗯。”
他眸中水光流动,濛濛生雾般盛满泪花,哭得好不可怜,宝鸾见他哭,她也想哭,鼻尖一酸,背过身揉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见班哥眼泪汪汪,就觉得他好可怜。
他肯定很痛苦,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结果回来没几个月,母亲就死了。
他再没有机会了解亲近自己的母亲了。
丧母之痛一定很难熬,他又是那种温和的性子,即便悲痛,也不会说给人听。
他就这么哭啊哭,哭得她心里好难受,尤其是他眼泪汹涌,却连哭声都没有,这种默声哭泣的方式,更让人悲伤。
宝鸾重新扎进班哥怀中,两个人哭做一团。
第53章 🔒历练
赵妃下葬后,宫中一切恢复如常。像是大海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刚起便迅速恢复平静,朝阳殿遽然逝去的香魂没有引发太多关注,宝鸾除外。
她细心地关注着班哥,比从前更频繁地去寻他玩耍,试图借以玩乐分散他的悲痛。
然而班哥总是不在清思殿。
派去清思殿打探的宫人悄悄回来和宝鸾说,六殿下每日天未亮便起,每晚夜深时才睡,一忙起来,好几天都瞧不见人。
宝鸾找李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班哥最近除了习文练武外,还进了兵部历练。
这个所谓的历练,显然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皇城都堂当差。
“那小子真是自找苦吃,竟然跑去西郊大营,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对于班哥被派去西郊大营的事,李世很是不屑。
在李世看来,这个弟弟瘦弱文气,虽然赢过几场马球赛,但打马球和进大营历练完全是两码事。
打马球或许还能靠几分运气,但进大营历练就只能靠毅力了。
“有机会你劝劝他,莫要跟自己过不去,他若想找事干,我手里好几件差事匀他一件便是。”
李世都这样说了,宝鸾哪能不担心?
西郊大营有多可怕,人尽皆知。世家子弟若不争气,家中长者便会威胁他们进西郊大营磨砺,郎君们听到西郊大营四个字,堪比小儿见到恶鬼。
如今班哥去了那样的地方历练,他虽是皇子,但那地方根本不讲身份,管你是什么人,进了大营就是大营的人,得按大营的规矩来。
按李世的说法,班哥去大营就是去受苦受难的,他过去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现在该享福才是,就算勤勉上进,也不该折磨自己。
宝鸾决心劝劝班哥,夜晚守在窗边。
这段时间班哥忙得不可开交,她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饶是如此,她依旧知道,他日日记挂着她。
白天没影的人,夜里却会在她的窗边流连。
他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有时候是一盒千金难买的香饼,有时候是一个精巧贵重的银球香囊,有时候是一斛波斯国特有的螺子黛。每天早上起来,她打起窗棂,窗外就会有他送来的东西。
昨夜他送来的,是一幅画。
画技谈不上高超,甚至有几分青涩,一笔一画勾勒出一个美人。美人坐在云上,长长的裙摆垂落,背后霞光万道,仙鹤展翅。
宝鸾甚是喜欢。她捧着画看了一天,越看越欢喜。
她想起他之前送她的那个美人灯,灯上画的人也是她。他学画才几个月,却能将她画得如此好看。
别人也画过她,全都不如他。
宝鸾双手托腮看着月亮,静静等班哥的到来。
她发觉自己似乎对班哥不太一样,她自己也有些苦恼。
比起唤他六兄,她更喜欢喊他的名字,不是阿耶为他取的大名和字,而是他以前的名字。
现在没多少人会唤他的名字了,他说,自从做了殿下,就只有她一人唤他“班哥”。
他不但不在意她唤这个名字,似乎还很喜欢她唤他这个。
他曾告诉她:“这样显得我们俩更亲近。”
她喜欢亲近他,可又不是对兄长们的那种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才做了她不到半年的兄长,她努力了很久,仍觉得他是班哥而不是六兄。她将他当班哥,不是从前做随奴的班哥,而是和她一起玩一起苦笑的玩伴。
赵妃死后,她见过他悲伤落泪的模样,那一刻,她只想保护他,让他不要哭泣,不要伤心,她愿意做任何事让他走出悲痛的阴影,只要他能重新快乐起来。
宝鸾对前三位兄长都是敬爱有加,对身为痴儿的四兄是对小孩子的疼惜,而对班哥,不是敬爱也不是疼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她喊他六兄时,不如喊他班哥时自在。
可他待她这般好,她不能让他看出来,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将他当成其他几位兄长那般敬爱,得多难过啊。
所以她每次唤他六兄时,都刻意加重亲昵的语气。
宝鸾告诉自己,等会见了面,务必记得先唤一声六兄再唤一声班哥。
而在见到班哥之前,她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渡过睡衣,绝对不能倒下。今夜一定要和他说上话。
她这样想着,眼皮却变得越来越沉。
眸里倒映的月亮缓缓缩小,小到钻不进她的眼睛,宝鸾两眼一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闻见一阵木香,沾着夜风和寒霜的清冷,有人将她抱起来。
第二天醒来,宝鸾发觉自己躺在绵软的被褥里,手腕上多出一个镶满瑟瑟和金刚石的金手钏。金手钏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宝鸾近来喜欢亮闪闪的佩饰,这个手钏是她见过最亮最闪的。
珠光宝气的手钏戴在宝鸾雪白的腕间,她一起床就是愉悦好心情。
来到窗边一看,昨晚打上的窗棂已经放下。
昨晚他一定来过了。
宝鸾趿鞋跑出屋:“姆姆,姆姆!”
傅姆和宫人们早就起了,依照宝鸾吩咐,在庭院等候差遣。每天早上为了能够亲手第一个拿到夜里班哥送来的礼物,宝鸾将人全都调开,等她传唤时才能靠近寝屋。
此时宝鸾一出声喊,她们瞬时蜂拥而出。
公主站在檐下,厚泽黑亮的乌发垂垂散落,小衣外一件薄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半系半开,刚睡醒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慵懒,眼睛却亮得很。
“姆姆,快去清思殿看看他走了没有。”
傅姆乍一听有些懵,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宝鸾嘴里说的“他”是谁,又好笑又好气,命人拥宝鸾回屋:“早走了,我说怎地这般急匆匆的样子,原来是要见六殿下。”
宝鸾垂眸,有些懊恼。
昨夜不该睡过去,她还没和他说上话呢。
为赵妃守灵都守住了,昨晚就等那么一会会,怎么睡着了呢。
宝鸾完全忘记自己守灵时两眼一闭歪在班哥睡过去的情形,那几天日夜颠倒的伤心令她无暇顾及自己守灵时到底有没有中途睡着这样的小事,她只记得自己陪伴班哥,陪他一起哭。
守了好几日的长夜,这会子却连半个夜晚都没撑过去,宝鸾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被睡意打败。
“姆姆,最近我老是爱睡觉。”宝鸾生闷气。
她没撑住睡了过去,可班哥应该叫醒她才对。
他明明都从窗里跳了进来将她抱上榻掖好被角,喊醒她说会话也好呀。
他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到她守在窗边是为了见他吗?
傅姆柔声宽抚处于成长期情绪多变的小公主,道:“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喜欢睡懒觉也是应该的。”
宝鸾才不觉得应该:“我都胖了。”
傅姆扫了扫宝鸾胸前酥白:“那不叫胖,叫丰盈,大了这么多,其他地方却还细得很。”
宝鸾重新回到床上:“我不梳洗,我要继续睡了。”
傅姆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也一并走开,退到门口,忽然听见宝鸾喊:“姆姆。”
傅姆立马回去:“殿下,怎么了?”
宝鸾一双手从被里伸出,手腕上的金钏熠熠生辉,她盯着手钏,极轻极慢地说:“要是他回来,立刻叫醒我,叫人拦住他,不准他走。”
傅姆应下:“是。”
直到五月端午节前,宝鸾都没能见到班哥。
悄悄派人去拦了几次没一次见到人,他似乎一回来就要走,她已经不期望和他说话了,他每次都来得那么晚,她根本撑不到那时候。
端午节前几日,曲江边会有三三两两龙舟竞渡江上,岸边彩楼席棚绵延数十里。今年官府给出的彩头是一车西域雪缎,这几日的竞舟优胜者皆能赢得一匹雪缎,直至分发完毕为止。除官府给的彩头外,城中富豪人家亦添上千两白银彩头凑热闹。若能在端午节当日赢得竞渡,另有一套金碗加赏。
这般丰厚的赏赐,使得每年端午节热闹非凡。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世家子弟,皆能在江上一争高低。
等到端午节当日,江边人声鼎沸,宝鸾出宫看热闹。
齐邈之派人传话,让她记得今天去曲江边看龙舟赛,他等着她。
宝鸾念着今日是端午,尝试邀请李青娘外出,李青娘犹豫许久后仍是婉拒了,百般愧疚,眼泪都快掉出来觉得对不起宝鸾来邀她。
宝鸾一番好生安慰,这才哄得李青娘不再自责。
李青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嗫嚅道:“下次,下次我一定会陪小善出去游玩。”
宝鸾心知肚明,李青娘下次还是不会出去,但她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她已经不再封闭内心。光这一点,就很让人欣慰了。
宝鸾将四处搜罗来的故事全都拿给李青娘看,这次的份量,够李青娘看上两个月。
有些书宝鸾自己都还没看过,费了极大功夫才拿到的孤本,送给李青娘的时候眼都没眨一下。
她希望李青娘有了这些书,就不会再挂念袁骛嘴里没说完的故事。
换做其他人,她不会在乎这些,但李青娘不行。她的阿姐,长年累月将自己锁在宫殿里,她的内心经不起任何一丝伤害。万一阿姐真的因为故事生情,爱慕袁二郎呢?
袁二郎都没有见过阿姐,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崔莲娘。
结果出门的时候,李青娘又问起袁骛:“袁二郎的桃花村故事……”
宝鸾立刻打断:“故事都说完了,后面怎样他也不知道。”
李青娘脸上出现遗憾的神情:“那太可惜了……”
宝鸾:“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等我下次得了更有趣的故事,再来说给阿姐听。”
李青娘笑了笑,眼中仍是沮丧,道:“好。”
宝鸾心中不忍,却只能转身离去。
袁骛说的桃花村故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讲的是一个小郎君和一个小娘子遭家人抛弃在匪窝相遇共同逃出生天最后在桃花村幸福生活的故事。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那么多有趣的故事,阿姐为何偏偏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
宝鸾想不明白,转头去寻了李延,大着胆子派人向皇后请示过后,带李延出了宫。出宫的路上遇到李世,兄妹三人结伴去曲江边看热闹。
第54章 🔒龙舟
五月的长安烈日炎烤,连风吹在身上都是烫的。
江岸边人潮人海,呼声如云,丝竹鼓乐声和船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今日的龙舟已赛过三回。平民家的龙舟和寻常富绅家的龙舟竞渡后,便该轮到达官显贵们的龙舟出场。
各大赌坊的重头戏,皆在后面。
王府搭建的彩楼甚是气派,婢子们个个美貌,一应避暑吃食应有尽有。
室内两个雕成小山的冰摆在丝凉席周围,宝鸾坐在冰山旁,身后两个婢子摇扇,另两个婢子替她擦汗,其他婢子从冰鉴中取出冰镇饮食,总共十几个王府婢子小心翼翼伺候她,比旁边伺候李世的婢子更为尽心。
直到宝鸾从酷暑中缓过劲,李世挥挥手,婢子们这才退下。
李延被伺候着洗手洗脸,中途换下被汗浸湿的衣裳,回来后坐到宝鸾身旁,出于习惯,将她的手抱在怀里。
李世用扇子打李延手臂:“松开。”
李延受惊般往宝鸾身后躲,像乌龟般缩成一团。他最近养了只乌龟,凡事都爱学乌龟。
宝鸾放下怀中用来取凉的水晶石,安抚李延不要害怕。李延在车上就很怕李世,看都不敢看一眼,被打了一下后更是惧怕。宝鸾拿冰果子哄他,李延重新从并不存在的壳里伸展出来。
李世气到笑,他们李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白痴!
他的嘲讽脱口而出。
宝鸾没再像以前那般瞪李世,也没有发脾气带李延走。两个人都是她的哥哥,李世对别人再不好,对她却是没话说。
李世骂完李延后,有些心虚,下意识看宝鸾。
宝鸾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地说了句:“听说四兄的生母刚怀上他时,太医都说这一胎是个健康的婴儿,后来月份大了被人知晓,生产时遇难,四兄才成了天生痴儿。”
李世猛地捂住宝鸾嘴,四处张望,小声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吼道:“作甚说这样的话,下次不准再说!”
宝鸾一愣,这种事并非秘闻,宫内风言风语向来都有,她第一次说,没想到李世反应这么大。
李世察觉自己的失态,放开宝鸾咳了几声,神情依旧谨慎,低声嘱咐:“今时不同往日,小善务必谨言慎行。”
想到最近城中的形势,他一并交待:“有关娘娘的事,你要一概不知。还有,近来若无要事,少往东宫去,知道了吗?”
宝鸾头回见李世这般严肃模样,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忙不迭点头:“知道了。”
李世松口气,重新恢复往常的宠溺,亲自取了冰鉴里的桃子削皮切块喂宝鸾,为哄心爱的妹妹,勉强也递了块桃肉给李延。
气氛有所缓和,宝鸾偷瞄李世多次,想问他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李世眉头紧皱,一心两用,显然是在沉思。
李世很少有这么烦心的时候,能让他噤若寒蝉,一定是很重要的大事。
吃完两个桃子后,宝鸾再也吃不下,悄悄凑到李世耳旁问:“二兄,方才你为何说让我少往东宫去?”
李世定定神,拙劣地藏起脸上所有端倪。他避开宝鸾的询问,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小善,大兄成亲后就该轮到二兄了,到时候你来替二兄挑王妃吧。”
他掰手指半开玩笑算道:“就按祖制来,我要一个正妃,两个孺人,媵妾十人,总共十三人,通通都由小善来挑吧,身份家世不重要,长得美就行。”
宝鸾语噎,打量李世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这么多?”
李世露出白牙齿笑道:“这算什么,叔伯们纳的人比这多多了,所谓红袖添灯,延绵益寿。”
宝鸾:“可叔伯们全都死得早。”
李世:“……”
旁边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李世看过去,李延笑得像个傻子,哦不,他原本就是个傻子。
李世打落李延手里的吃食:“笑什么笑,老子能纳十二个,你一个都纳不了。”
李延委屈巴巴挨近宝鸾,捏紧宝鸾衣角,这才有底气同李世说话:“我才不要纳王妃,我谁都不要,就要小善陪我玩。”
因着太子大婚的缘故,照顾李延的老宫人开始在李延面前提及婚嫁的事。
老宫人叮嘱李延,一定要多多在宝鸾面前说起纳妃的事,希望宝鸾能在圣人面前提李延求个王妃。
李世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张嘴就要骂李延,思及方才宝鸾为护李延口不择言,怕她又说出惹祸上身的话,只好忍住。
“小善迟早要尚驸马,她不会陪你一辈子。”
李延两眼盈满泪花,哇地一声哭出声。
宝鸾柔声哄道:“就算以后有了驸马,我也会陪四兄玩,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玩,好不好?”
李延张着泪眼重重点头,生怕宝鸾反悔,连忙勾住她的小拇指晃了晃。
李世见不得李延和宝鸾亲近,看了就膈应,偏偏又不能做什么,做了怕惹小善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他起身离开室中央的丝凉席,踞坐栏杆边。
彩楼设在江岸边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四周垂挂碧纱,放眼望去,江面水天一色,龙舟两两并进,百浆翻飞。
龙舟在江上奔进,划船丁夫们的桐油衣衫在烈阳下闪闪发光,终点的牌坊驿楼就设在王府彩楼旁边,每每有龙舟抢得先机到达终点,周围便有地动山摇般的呼声响起。
李世一边看赛舟,一边喝酒,心里想着太子近来的行事,五味俱陈。
他今天是从宫宴上逃走的,连杯酒都没喝完。走的时候,宴上剑拔弩张,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太子和皇后针锋相对。再不走,他也要被牵连进去。
李世长叹一口气。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太子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温和。过去无数次他的挑衅,不过是因为太子不想和他计较罢了。
李世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幕僚已经三番两次进言让他趁势抓住眼下的机会。
可他真的需要这个机会吗?
“二兄。”
回过神,身边多了一个人。李世朝后瞧一眼,傻子李延哭累睡下了。
李世调整情绪,挤出笑容:“小善,来,和二兄一起看龙舟。”
宝鸾双手托腮,趴在栏杆上,视线落到下方的人山人海,喃喃道:“齐无错真是的,这么多人,让我如何找他?”
李世忽然问:“小善,你觉得是大兄好还是二兄好?如果只能选一个人,你选谁?”
宝鸾一怔,摇摇头:“我不选,我两个都要。”
李世笑了笑,没再问。
宝鸾偷瞥李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二,可李世已经恢复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他鼓掌为龙舟喝彩,兴致来时,抓起一把铜钱往楼下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