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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埋头吃面的小翠摆摆手:“老孙头,你唬什么,天都没亮全谁出门做客?再说了,我们家哪有客人。”
孙师傅见她不信,摇摇头转身捞面。
小翠吃完面,到前面买了几个刚出炉的蒸饼和一碗白粥,蒸饼和白粥是给郁婆买的,等她买完早食回去,郁婆也差不多醒了。
小翠脚步欢快,一手提蒸饼白粥,一手攥铜板,往回走了没几步,瞧见家门口站了个女子。老孙头果然没骗她,真的来客人了!
小翠惊喜地跑起来,走近了才发现郁婆也在门口,她有些愧疚,定是郁婆被敲门声吵醒所以才自己起床开门。
小翠正想着中午是否要多买几个菜招待客人,就见那女子已经从门口离开,郁婆脸色发白,似受到极大打击,身子一点点从门边滑下去。
小翠大惊,上前查看郁婆的情况,转头就要拦住那个女子,哪有人影?早就骑马走掉了。
小翠急得不行,以为是歹人作祟,当即就要高声大呼寻人报官,结果一张嘴还没出声,就被郁婆捂住嘴。
郁婆的身体仍在颤抖,面上全无血色,可她却说:“我……我没事,扶我进去。”
小翠只好听从,扶郁婆进了屋,还没来及将粥和蒸饼摆上,就被郁婆赶了出去。
小翠站在屋门外急唤:“阿婆,阿婆你怎么了?”
郁婆充耳不闻,倒在榻上,手脚冰凉,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女子说的话,像噩梦一般在她耳边萦绕。
班哥出事了,班哥出事了!
她想到上次班哥回家时的试探和质问,当班哥风轻云淡地说出赵妃二字时,她就知道,瞒不住了,迟早要出事。但她没想到,这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什么心性,他三岁时便能从最凶狠的屠夫那骗走所有的银钱,六岁时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里长家欺男霸女的郎君杀死,七岁在寺庙学武却用佛法将试图说法他入空门的和尚逼得还俗。
即便没有那个皇家身份,她的班哥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普通孩子。他过早成熟的心智近乎于妖,出色的相貌和独特的气质非但没有令他与人群格格不入,反而给了他夺取人们信任和喜爱的捷径,在玩弄人心方面,他是如此地擅长,擅长到她不得不哀声恳求他不要再在长安城做以前那些事。
她记得他那双幽深发黑的眼睛满是困惑,他用稚气天真的语气,说着残酷荒唐的话:“他们蠢得像群猪猡,为何我要装得和他们一样?”
她颤颤说不出话,绞尽脑汁试图说出一句能让他心服口服的话,不等她想出来,他沉吟笑道:“阿姆是不是想说,因为这是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冒犯,我身为臣民,必须遵从他的法令?”
她硬着头皮道:“是,而且这里遍地都是权贵,他们无需聪明才智,亦可左右一个人的性命。”
他笑了笑,轻声道了句:“好,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他果然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他踏踏实实藏起自己所有的光芒,他们过起贫穷但安生的日子。
她没有如自己所料那般病死在街上,她看着班哥渐渐地长大,他的伪装也越发炉火纯青,他甚至愿意为了养活家里去做崔府的虎奴。
他像是长安街上再寻常不过的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她知道,他绝不甘心于此。
从他进宫那天起,她就隐隐察觉,困在他心中的那只猛兽将要释放。她知道,她永远都无法说服他做一个寻常人。
她想过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命运弄人,直至今天那个宫人上门,她才知道,班哥侍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
郁婆闭上眼,悔恨的眼泪倏然滑落。无论过去多久,她都能清晰地回想那一日朝阳殿的所有事。
赵妃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死婴,她将那个孩子和她生的皇子替换,赵妃将一支金钗一个长命锁以及一封亲笔信交给她,让她抱着皇子离宫。那时赵妃已经半疯,她强撑着自己最后的理智,恳求她带着孩子远远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一年,是圣人登基的第三年,赵妃独宠无双,大家都说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赵妃将取代皇后成为圣人的新皇后。
曾经她也是这么认为的,直至赵妃开始出现幻觉说胡话。
宫里所有的御医都瞧遍了,无人能诊出病症,他们只道赵妃忧思太过,需静心养神。
赵妃有孕那一年,宫里出了两件事。
——宫人所生的四皇子被诊出天生痴傻。
——宁昭仪刚生的五皇子染病死了。
赵妃抚着自己的肚子害怕地问她:“郁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吗?”
太多事交织错乱,至临盆时,赵妃已对圣人失望透顶,曾经的情情爱爱全都化作毒药,赵妃总是暗自痛哭,产生的幻觉也越发频繁。
或许是感知到即将到来的命运,赵妃同她道:“我与皇后结怨已深,她不会放过我,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孩子平安降生。”可有时候赵妃神志不清,又会说出另一番话:“长安太险恶,他\\她不该活在这里,他\\她该去外面,去做一个寻常人,若他\\她注定活在永安宫,我宁愿自己掐死他\\她,也不会让他\\她落到皇后手中受折磨。”
那个女婴被送来时,小小一团,了无生息。经历临盆之痛的赵妃早已至崩溃边缘,她用死掉的女婴替换小皇子,然后一把火点燃朝阳宫。
火光晃影中,赵妃对她喊:“我要你发誓,永远都不会带他回长安。”
她发下了毒誓。
几年之后,圣人为小公主的生辰宴大赦天下,龙恩浩荡,就连她所在的偏远小村落都得知了喜讯。她刻意忽视长安城的一切消息,可当这个大赦天下的喜讯钻进她耳朵时,她无法再躲避,她想尽办法向人打听,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公主竟然是当年本该死去的女婴。
凤凰浴火重生,及时赶去的圣人命人扑灭朝阳殿的大火,救下了赵妃和赵妃怀里的孩子。
赵妃彻底疯了,可赵妃怀里的孩子却在永安宫茁壮成长。长安的百姓称这位小公主为帝国明珠,各国遣使为美丽的小公主献上珍宝,小公主成为长安城的象征,成为永安宫不可取代的存在。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郁婆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她怔怔地看着手臂上被自己掐肿的淤青,意识稍复清明。
现在不是自省的时候,班哥还等着她前去相救。
不管现在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救班哥。
赵妃也好,皇后也好,无论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她不能看着班哥去死!
小翠嗓子都快喊哑,急得团团转,一直紧闭的屋门忽然打开,郁婆从里面走出来。
小翠迎上去:“阿婆……”
郁婆手里一个包袱,告诉小翠:“去备车,我要出门。”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停至宣阳坊大街,前方不远处坊墙上大开两道门的宅院,便是赵家。
奴子在府门口看守,家卫持戟巡逻,郁婆将包袱塞进小翠怀里,叮嘱:“若我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你就拿着这个东西去敲京兆尹的朝天鼓。”
小翠一愣,道:“朝天鼓?阿婆,敲那玩意要死人的。”
朝天鼓,上达天意,一旦敲响,天子必知。为防止有心人作乱,无论是否有冤,一旦敲响朝天鼓,伸冤人必须受一百庭仗,案情了结后,以命换命,必死无疑。
这面鼓以前时常有人敲,前两年因为有人收钱敲鼓诬告永国公被灭了全家后,再也没有人敲了。
郁婆握住小翠的手,道:“你放心,他们若要寻人受庭仗,你便让他们来赵府寻我。”
小翠去拦郁婆,郁婆已经跳下驴车:“好孩子,记住我说的话。”
小翠眼中涌起泪水,重重点头。
赵阔今日休沐在家,长年累月早起上朝,五更天坊鼓敲响时,便睁开了眼。
一番晨练,大汗淋漓,正要回屋用早食,长史匆忙赶来,附耳说了句。
赵阔眉头微皱:“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妇?”
长史道:“已经挨了几棍还不肯离去。”
赵阔不以为然:“抬上车赶远些便是。”
长史面色犹豫,支支吾吾:“可她……她叫嚷着六娘子的闺名,说什么赵公若不肯相见,日后赵家必将家破人亡,对了,她还说自己从前来过一次,问赵公是否记得朝阳殿那日熊熊燃起的大火。”
长史将一支金钗拿给赵阔看,金钗上刻了个蕊字,正是赵妃的闺名。
赵阔面色一狰,猛地想到几年前那个自称朝阳殿旧人的老妇,当年这老妇拦住他的马车,手里似乎也拿了一支金钗,当时只以为那妇人诉苦不成要借机行刺泄愤,如今想起,那妇人手里拿的金钗,似乎正是面前这支。
这钗是他已逝的夫人送给蕊娘的生辰礼,她向来不离身,后来入宫也带了这支去,几次宫宴相见,她皆戴着这支钗,还说以后便是死了,也要戴着它进棺材。
赵阔拿过金钗,想起旧事,心口一疼。百般纠结下,终是开口让人进府相见。
小翠在驴车里战战兢兢,郁婆在找府门口挨打的景象看得她又怕又气。很多次她都想冲上去,但一想到郁婆临行前的交待,只能忍住冲动继续在驴车里等候。
好在郁婆并没有一直受苦,终于有人出府迎接将郁婆带了进去。小翠谨记郁婆的叮嘱,一丝不苟开始算时辰。
算到一半,忽然有人掀了车帘。
来人道:“跟我走一趟,贵人要见你。”
今天本该是个烤肉吃酒赏诗的寻常冬日,康乐一大早装扮,刚要迈出门与人同席作乐,便得到了来自探子的消息。
自上次起疑心后,康乐一直派人盯梢赵府,赵府门前的异动,皆躲不过她的耳目。探子盯了很多天,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直至今日。
康乐倚在凭几上,懒懒地往前指了指,一句话不用说,婢子们上前制住伏在地上挣扎的小翠。
高傅姆取过包袱里的东西,恭敬递给康乐。
康乐拿着那只长命锁细细扫量,面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待她拆开那封泛黄发旧的信,看完里面所述的内容,眼中三分兴趣顿时变成十足兴奋。
“赵妃可真是个疯子。”康乐拍桌,笑得大声。
高傅姆百思不得其解,见康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问:“公主,何事如此高兴?”
康乐捧腹,并不作答,继续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她想起什么,眼中涌起一抹担忧,笑意渐渐消退,喃喃道:“此事若是真,小善可怎么办?”
康乐指着地上的小翠,命人拿开她嘴里的布团,问:“你何时得到这东西?今日还有谁去过你家里?”
小翠怕得瑟瑟发抖,一一作答。
恰逢宫里打探的人归来,悄悄将昨夜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康乐。
康乐道:“难怪,难怪……”
高傅姆越听越混乱,忽然又听得康乐问:“姆姆,你说,要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面前,也许能让皇后吃瘪,我该不该抓住这个机会?”
高傅姆知道自己无论回答什么,康乐都不会听从,她只是随口一问,心里早有答案。
果不其然,康乐听完她的回答,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自言自语道:“赵阔那个老鬼,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即便知晓这件事,也未必肯出头对付皇后,说不定,他还会选择隐瞒,这样天大的事砸下来,赵家势必要被牵连。”
高傅姆这时才听出几分危险意味,急忙劝:“公主,虽不知赵家到此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但若要与皇后正面对上,最好还是三思。”
康乐沉思片刻:“我倒不是怕她,只是没理由做出头鸟,横竖有个赵家顶在那,就算他们想置身之外,我也不能允许。别人能躲,他们家可别想躲,赵妃是他们赵家的女儿,那人也该由他们赵家认回才是。”
高傅姆听不懂,一味点头:“公主说得是。”
康乐即可命人去赵府传信,将小翠和信物全都送过去:“告诉那老鬼,这件事他若不做,我便替他做,但若由我做,日后皇子是和他赵家亲,还是和我崔府亲,可就由不得他。”
高傅姆问:“什么皇子?”
康乐长叹一声,只道:“我多一个侄子便少一个侄女,小善啊——”
高傅姆目瞪口呆。
赵府。
赵阔面色如土,耳朵发鸣,舌挢不下。
如康乐所料,赵阔得知真相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慌。
他喘着粗气,瞋目切齿,恨恨瞪着说出真相的郁婆。
不,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他赵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做出偷龙转凤这种事?蕊娘明明生的是个女儿!
当年蕊娘做出携女赴死的事,已经让赵家蒙羞至今,若是被人得知她竟敢掉包皇嗣,赵家该如何自处?
郁婆平静地对上赵阔的目光,她仿佛已经料到他的反应,冷冷道:“娘子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冷血之人,果然没有说错。”
赵阔一把提起郁婆:“此事还有谁知道?”
郁婆鄙夷地看着赵阔,道:“当年知情的宫人已经全部被娘子处死。”
赵阔牙齿咯咯作响,脖子青筋毕露。一种残酷无情的念头在他脑海冒出,他缓缓掐上郁婆脖子,手上力度加大。
只要掐死她,就无人知晓这件事。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样,赵家依旧是赵家,不必冒险触怒龙威。
郁婆笑道:“若我不能安然出府,我的婢子就会去京兆府敲响朝天鼓,即便她胆小不敢去,也没关系,来的路上我已托人给长安各大惯衙各家御史清吏寄去血书,最迟正午,全长安都会知晓当年的事,就算你杀死我,寻出信物毁掉,圣人亦会知道这件事,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会生疑,到时候滴血认亲,真相大白,你知情不报,你说圣人会如何处置赵家?”
赵阔抓过郁婆的手,指头上密密麻麻全是血痕。
他恶狠狠骂道:“贱婢!”
郁婆伏在地上喘气笑。
赵阔问:“他人在哪里?”
郁婆一字一字道:“在永安宫,在三公主身边。”
赵阔瞠目。
郁婆捞住他的袍角,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寻你,是因为他遭遇祸事。若你此刻不去相救,待他被处死,圣人得知自己竟处死了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孩子,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你不肯相认不肯相救,圣人的怒火烧下来,赵家还有活路吗?”
赵阔沉默不语。
比起冒险认回一个皇子要付出的代价,造成圣人手刃亲子的后果显然要严重百倍。
最初的震惊与愤怒逐渐抚平,赵阔从混乱的情绪中找回理智。
赵家不肯与宝鸾过多往来,为的就是从蕊娘发疯杀女的事中脱离出来,一个公主,不值得赵家付出前途,可如果是一个皇子呢?
除了那个傻子李延,其他三位皇子皆是皇后所出,齐家风头无两,也正是因为只他齐家有皇室血脉,但要是赵家也有一位皇子呢?
赵家扶持的皇子若能……
赵阔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激动地扶住案角,不敢再往下想。
矛盾的念头将赵阔身体撕成两半,他拧眉皱起又舒开,就在他摇摆不定之际,长史敲响书房的门,将康乐长公主的口信带到。
和康乐口信同时送进赵府的,还有小翠和她怀里的包袱。
赵阔最后一丝挣扎消失殆尽,他拽起郁婆,将装有信物的包袱往她怀里一扔,吩咐长史:“立刻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第26章 🔒一更
宝鸾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一个人独自走在狭窄的宫道上,宫道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朝前跑啊跑,却怎么也到不了那扇大开的门。
忽然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从她眼前飘过,她在梦里尖叫,大喊救命,一只手从天空伸下来,弹指间灰飞烟灭,那些可怖的脸化作血水,血滴在她的脚边,地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硕大的牡丹。
她在花海中起伏,看不见尽头的宫道被远远甩在身下,牡丹簇拥着她朝天空而去,一只手拨开云雾捧起太阳,另一只手朝她覆来,风雷阵阵,不可抵挡。
宝鸾“啊”一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那只白色长毛拂林犬不知何时上了榻,正在舔她的手臂。
宝鸾下意识抚摸它的脑袋,抬手时发现自己身体虚弱,额头和喉咙痛得很。
傅姆进屋来,瞧见宝鸾已醒,喜出望外:“总算醒了,咦,这只犬怎地在榻上,走走走,快下去。”
犬儿遭了厌弃,反而往宝鸾怀里钻。宝鸾怜爱地摸摸白犬,眼神示意傅姆不必在意。
傅姆只好作罢,火烧火燎地出门寻人端药来。
宝鸾在榻上躺了会,理清昨日的回忆,浅吁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再想。
她晃晃手,招来帘下侍候的宫人,声音沙哑艰难出声:“班哥呢?”
宫人肩头一耸。
宝鸾窥出端倪,眼神一变,道:“说。”
宫人支支吾吾说出班哥被尚狱司的人抓去下了大牢。
宝鸾惊惧,跌回榻上,自责懊恼。
都是她不好,是她连累班哥。若不是她任性妄为,班哥怎会下大狱?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傅姆阻拦的声音响起:“三公主尚在休憩……”
宝鸾抬眼一看,李云霄拨开珠帘大步迈进来:“李宝鸾,我来瞧瞧你。”
宝鸾见是她,柳眉微蹙,下意识闭上眼装睡。
本以为装睡就能躲过去,结果李云霄非但不走,反而上前摇晃:“李宝鸾,你听见没有,我来瞧你了。”
傅姆急得直哎哟,想要拦李云霄又无从下手,一张老脸皱紧求道:“二公主,求求你松手,我们公主她有伤在身,经不起折腾啊。”
李云霄哼一声,慢悠悠收回手,挽起帔子坐下去,盯着宝鸾:“李宝鸾,等会我就去尚狱司提审那个小随奴,昨夜我已将此事回禀阿娘,阿娘不便罚你,说要让阿耶裁决,至于那个小随奴,便交由我处理。”
宝鸾立即睁开眼。
李云霄抚掌笑:“着急了吧?”
宝鸾嗓子眼冒火般疼楚,张开嘴好几次,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傅姆心疼至极,端来温茶喂宝鸾。宝鸾喝了茶润喉,总算对李云霄吐出一个字节:“你……”
李云霄抢白道:“你还想怪我不成?是你自己做错事。这下好了,你毁了容,又做错事,阿耶再也不会喜欢你。”
傅姆听不过去,小声嘀咕:“三公主只是撞上脑袋,并未毁容,御医都说了,那个伤口不会留疤。至于三公主探望赵妃一事,是否做错,由圣人说了算,便是我们公主有错在身,也只是错在她思母心切。”
李云霄一巴掌扇过去。
傅姆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各宫傅姆,承教导之职,轻易不可责罚。
宝鸾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忍无可忍抬手一杯茶泼到李云霄脸上。
她横眉冷对,困难发声:“我……我的傅姆……由……由不得你掌掴……若要……若要责罚……该由皇后娘娘定夺。”
傅姆跪下去,道:“老奴这就去向娘娘请罪。”
李云霄满脸惊愤,被宝鸾一杯茶泼得脑子僵滞没转过来,就听到傅姆说要去找皇后告状。
李云霄刚在皇后那讨了巧,怎能容许有人前去告状?
“你这个老妪,我不过打你一巴掌,你且受着便是,李宝鸾做错事,你身为傅姆,理当受罚,凭何去告我?”
李云霄往脸上一抚,被茶水弄污的脸,一抹掌心全是颜色,花一个时辰精心描好的面妆变得乱七八糟,她寻银镜一瞧,差点没被自己吓死。
“李宝鸾!李宝鸾!我饶不过你!”李云霄跺脚气恼,一边骂一边坐到宝鸾的银镜前,挥手招人为自己重新梳妆,“待我重新擦好粉,我定抓花你的脸。”
宝鸾捂住耳朵,背过身钻进绸褥里。
她想着班哥,思忖该如何将班哥救出来。
李云霄仍在嚷:“李宝鸾,我等会就去杀了那小子!我要取下他的头颅,挂到拾翠殿大门上!”
宝鸾脑袋里似有一根弦砰地断掉,她掀了绸褥,对着清冷光华的银镜道:“二姐……你若杀他……我绝不……善罢甘休……哪怕……以卵击石……我亦不怕。”
她鲜少动怒,在李云霄面前更是能避则避容忍退让,今日一连发作两次,像是被触了逆鳞般同李云霄针锋相对,就连以卵击石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满殿宫人皆是吃惊。
三公主最是好涵养好脾性,看来这次是真急了。
李云霄怒不可遏,顾不得宫人正在为她梳妆,跳起来就朝宝鸾扑去。
宝鸾躺在榻上难以躲闪,但也不想坐以待毙,抓起枕边香袋里的粉往李云霄洒去。
李云霄迷了眼,尖叫起来:“李宝鸾,我要让阿娘打死你,打死你!”
宝鸾没有力气对骂,李云霄高声叫骂的声音越大,她的神智就越清明。
她听着李云霄一口一个“阿娘”,心里半分波澜都没有。
她已经想好,她必须救出班哥,哪怕让她禁足一年,她也心甘情愿。阿耶是疼她的,若她痛哭流涕,他定会将班哥还给她。
李云霄骂着骂着忽然没声了。
宝鸾意识回笼,视野中映出齐邈之的身影。
他穿朱红大氅而来,袍服翩翩停至榻前,李云霄一见他,像见了猫的老鼠。
齐邈之先是看宝鸾一眼,这一眼又深又长,将她从头到尾细细斟探。他的手轻轻搁在她鬓角边,似在生气,又似无奈,那双总是饱含戾气的黑眸,透出无限怜惜。
宝鸾看到他便想到班哥,齐邈之的面子比她大,他若肯在皇后面前说情,她求起阿耶来,事半功倍。她正要开口,齐邈之蓦地起身,一伸手拽住李云霄半盘的发髻,将她拖了出去。
李云霄张嘴要叫,一团揉皱的罗帕塞进她嘴里。
齐邈之冰冷的声音似蛇一般缓缓滑过她的耳畔:“你再敢来拾翠殿捣乱,我便拔光你的头发,将你变成秃驴。”
李云霄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头发,别人要拔她头发她不会信,但若齐邈之说要拔她头发,势必言出必行。顾不得和宝鸾算账,她一刻都不敢多留,不必齐邈之赶,呜呜拔腿就跑。
齐邈之回到屋里,宝鸾正要下榻。
齐邈之将她摁回去:“躺好。”
宝鸾指了指外面:“我,救人。”
齐邈之冷笑一声:“不必你救,就在一刻前,圣人已经赦免他。”
宝鸾惊讶,还想再问,已被齐邈之裹进被里。他坐在她榻边,英挺的长眉,冷峻的侧脸,双眸幽深,不由分说抚上她的眼:“不许再问,好生歇息。”
紫宸殿。正午的昼光自螭兽吞日的殿脊洒下,双龙续尾的金梁画栋斩拦日光,在过道投下一道足以容纳两人的阴影。
过道两边墙壁上画满仙人图,一百二十位仙人瑶池嬉戏,图画栩栩如生,珠玉宝石镶嵌其上,光彩华华,美不胜收。高脚长几的青炉燃起榄香与樟脑,馥郁的芬芳随风飘荡至殿内各个角落。
赵阔双手掩在袖下,斜目窥视站在他身侧的少年。
少年已换下满身污脏的衣袍,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圆领襕衫,青色半臂外衫,腰带松松一缕,细腰宽肩,身姿挺立,过分俊朗的容颜神情沉静,无情无绪,见他打量,转眸对视,莞尔一笑,眉眼微挑。
赵阔心中滋味复杂。
来的路上,他曾试想过许多同这小郎见面的情形,或抱头痛哭,或颤巍无言,他已备好一个长者该有的慈爱和一个外祖父对失散多年孩子该有的关切,却从未想过自己拳拳热情会被冷待。
他将这名叫班哥的小郎从尚狱司救出,救人出来时,那刑鞭已鞭出道道血痕,可这小郎不声不吭,面无惧色,见到他时,甚至连一丝惊讶的波澜都无,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现于此。
那时,他甚至没有报出自己的家门,就被这小郎先声夺人询问:“您就是我的外祖父吗?”
若不是郁婆发誓,从未告知班哥身世,这一趟认亲事出突然情非得已,他几乎都要以为眼前一切只是郁婆使出的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