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道:“我这个大侄子,看似温和似水,实则固执如铁。皇后的野心写在脸上,他身为太子,又怎会无所察觉?若他选择顺从皇后,便不会主动请命去江南西道巡察,更不会点名让袁骛跟随。”
崔鸿道:“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康乐道:“所以才要让他看清真相,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可怕。”
崔鸿问:“皇后为何不阻拦他?”
康乐笑道:“因为她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知道,她有多令人畏惧。她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一位母亲。”
崔鸿叹息皇家情薄,大力搂紧康乐,赏识道:“玉娘,若你入朝为官,定能引领百官。”
康乐笑而不语。
崔鸿问:“对了,上次小善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康乐道:“你是说小善帮赵家寻亲的事吗?据我说知,赵氏一族并没有丢失的孩子。”
崔鸿纳闷:“好端端地,小善怎地管起这事?让赵家去寻也就罢了,还托你帮忙,难道是怕赵家办事不利?”
康乐推推他,道:“小善与赵家人一向不亲近,她不放心让赵家办事,有何奇怪?倒是这个所谓走失的孩子,让我觉得蹊跷。”
崔鸿问:“有何蹊跷?”
康乐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去年我送给小善的那个随奴,他的模样,像宫里一位旧人,小善突然为赵家寻亲,大概也是因为他。”
崔鸿好奇:“像谁?”
康乐敛神:“像赵妃。”
崔鸿一惊,听到赵妃二字便想起当年宝鸾出生时的惨事。康乐见他神色如此,便知他在想什么,她长长一口气叹出来,呢喃:“那样难得的人儿,说疯就疯了,若不是小善命大,早被她烧死在寝殿里。”
崔鸿道:“是啊,听说当年发现时,小善已经没了气息,就像一个死婴。”
康乐脑中灵光一现,死婴?
她眼前冒出那个虎奴的脸,那张脸渐渐和记忆中的赵妃重叠。赵妃的事是禁忌,长安城见过赵妃的人所剩无几,若不是她曾与赵妃见过数面,只怕早已忘了当年那个美丽的女子。
虎奴年幼,模样尚未长开,赵妃疯癫,模样早已不被人所知,若没有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对,寻常人是想不到二者之间会有牵连的。
康乐手一颤,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她心中酝酿。
崔鸿见她忽然发怔,以为窗户没关好吹得她身子冷,遂下地去关窗。
关好窗回头一看,康乐仍是怔忪神情。
崔鸿跳上榻重新搂紧康乐,搓搓她的手,哈两口热气:“玉娘,你怎么了?”
康乐回过神,对上崔鸿疑惑的目光,缓声道:“至清,你即刻命人盯着赵府,赵府门前来往的人,全都查一遍。”
大朝会后,永乐宫举行热闹的宫宴,鼓乐笙箫,通宵达旦,一连十天都没有闭宴。
宝鸾被齐邈之拽去参加了一天宫宴,然后再也不肯去。
从立冬那日她见到赵妃起,她的心思就全放在朝阳殿了。这份心思不能外泄,她只能和班哥分享。
除夕夜宴上,她只不过在阿耶面前试探了一句,阿耶便没了笑容,她害怕阿耶又命人看管她,不敢再提,只能将求情的话咽回肚里。
这日齐邈之又来找宝鸾,宝鸾正筹谋今晚去见赵妃的事,不想露出端倪,遂对他避而不见。
哪想到,齐邈之竟破门而出,她来不及钻进被里,就被他擒住肩膀:“好啊李宝鸾,你又骗我,你分明没在午歇,却骗我说睡了。”
宝鸾打他:“我正要睡,你吵我作甚。”
她的拳头和她的呵斥一样,软绵绵没什么威力,齐邈之凑近让她打重些,挑眉道:“你身为公主,成天躲在屋里像什么样子?你倒是学学李云霄,今天去这府游宴明日去那家乐宴,玩得乐不思蜀才好。”
宝鸾道:“终日沉迷玩乐有什么好学?有那时间,我不如多看几本书。”
齐邈之扫量她屋里一圈,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捧在手里翻了翻,看清上面崔玄晖的题字,立刻远远扔掉,回头嗤道:“假正经。”
宝鸾见他扔了书,鞋都没穿,下榻去拾:“齐邈之!”
齐邈之还要去踩,瞥见宝鸾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唇都在颤,抬起的脚凝滞半空,最终换了方向踢了踢空气。
他双手抱肩,轻描淡写道:“这几本书有什么好看的?改天我送你几本游记,比这几本好看多了。”
宝鸾气恼道:“我就喜欢这几本书!你送的游记再好看我也不喜欢!”
齐邈之本就为她这阵子的冷淡不快,得了这话,更是恼火:“你是不喜欢书,还是不喜欢送书的人?”
宝鸾不理他,捧了书坐回榻上。
齐邈之满腔怒火捶在棉花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阴沉一张脸站在书架下。
宝鸾将书放到枕头下,抬眸见窗下班哥正要进屋,怕他被迁怒,立刻朝齐邈之招手:“你站那不冷吗?过来熏笼边坐坐。”
话音刚落,齐邈之的身影已至跟前,他撩袍坐下,靠着熏笼边取暖,眼神斜斜一缕,投到她身上。
他道:“小善,你既不想去赴宴,那便陪我下棋罢。”
宝鸾道:“我才不和你下棋,你棋品臭得很。”
齐邈之笑道:“那是对别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我何时掀过你的棋盘?”
宝鸾道:“保不齐哪天就掀了,我不要自找苦吃,你去寻别人罢。”
齐邈之赖上榻:“别人那都闹得很,叽叽喳喳烦死人,你这里清净,我不去寻别人,我就要在这待着。”
宝鸾想说,那她走。
话到唇边,觉得不妥。他肯定不会放她走,今日不陪他下棋,他不会罢休。
宝鸾想到稍后的朝阳殿一行,为了掩人耳目顺利前往朝阳殿,她此刻不能招惹齐邈之。
宝鸾权衡之后,命人摆上棋盘,又同珠帘后想要冲进来的班哥道:“你去厨房替我看看,烫煲好了没有?”
厨房没有煲汤,班哥一听就明白她在暗示他先去朝阳殿照顾赵妃。
班哥应下:“是。”
棋盘摆好,齐邈之手执黑子,催促宝鸾:“快落子同我大战三百回合。”
三百回合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场棋从正午下到黄昏,下了七盘,四胜四败。宝鸾四胜,齐邈之四败。
齐邈之落了败局也没摔棋,挥挥衣袖,丢下一句:“今日不算,我明日再来。”
宝鸾目送他离开拾翠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匆匆回屋吩咐人不许打扰她歇息,换了宫人的衣裳往后门去。
对于偷偷溜出拾翠殿这件事,宝鸾熟能生巧,她很快离开拾翠殿,迫不及待往朝阳殿赶。
天色微黑,宫道上的雪一踩一个脚印。
宝鸾在雪中独行,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她的心已经飞到朝阳殿,飞到赵妃身上。
或许,今天阿娘愿意亲近她。她都去了好几次,阿娘应该认得她了。
李云霄坐在步辇上,气闷不已。
因为昨日她在宫外游玩彻夜未归,圣人已经下令不准人放她出去。
李云霄指了指前方宫人打扮的宝鸾,吩咐道:“竟还乔装打扮,跟上去瞧瞧,看她去哪里,若她偷跑出宫,立刻拦下,我不能出去玩,她也别想。”


第24章 🔒一更
朝阳殿的破败红垣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垣下枯草丛生,宝鸾伏着腰从破洞爬进去。
混着泥土的雪沾到她的鼻尖,衫子和绢裙像是在地上滚过一样,她艰难地撑起来,手掌被雪冻得通红。
宝鸾呼呼吹出白气,一身狼狈,神情却眉飞色舞,一双清澈的杏眼饱含期待。
垣下有人等她多时,见洞里钻出一个脑袋时,便跑了过来。班哥扶起宝鸾,替她拍掉满头的枯草和脸上的白雪,手臂边挽着的大氅披到她肩上,密不透风将她罩牢。
他的手在大氅下,轻轻地将她冻得冰冷的手掌贴到自己怀中,滚烫的体温替她暖手。宝鸾抬起眸子,夜幕中少年的身影似一座大山将冬风从她面前隔开,他缄默引她往前去,稳健地在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她亦步亦趋踩着他的脚印,向寝堂前行,心中升起一缕快活。这种别样的快乐并非是夜宴上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踏实和安心。
宝鸾手指蜷缩,指尖下少年的衣袍薄薄一件,她忍不住挠了挠他,一张嘴就吐出串串白气:“冷不冷?”
班哥咳了声:“不冷。”
宝鸾往他身侧挨得更近,好让他少些寒冷,道:“还以为你一直和我阿娘待在一起,怎么出来了?”
“之前确实一直在屋里待着,见殿下迟迟未来,心里担心,所以出来看一看,正巧撞上。”
“阿娘今日还好吗?”
“挺好的。”
“送食的人有没有怀疑?”
“殿下放心,我拿了她们的把柄,她们不敢怀疑。”
宝鸾轻声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班哥不解:“殿下为何这样说?”
宝鸾拍拍他的肚子,打趣:“瞧你长得一表人才,谁能想到满肚子坏水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
班哥声音低沉:“满肚子坏水吗?”
宝鸾怕他沮丧,连忙敛笑,认真道:“我说笑呢,你别往心里去。你这样很好,我没想到的事,你都替我周全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我已经不想放你出宫,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班哥侧头看她,黑亮的眼比夜星更为闪耀夺目:“那我便不出宫了。”
宝鸾抿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宦官呀?”
班哥弯了下嘴角,摇摇头,足下步伐行得更慢。
从垣下破洞至赵妃的寝堂,要行一刻钟的功夫,下了雪,费的时间就更长。好在庭院内无人巡逻,两个人慢悠悠地在雪地里走,倒也不急。
宝鸾道:“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已写信告知赵家留意族里走失的孩子,外祖父回了信后一直没有下文。还好有你提醒,我找了姑姑帮忙,有姑姑在,若你真是赵家走失的孩子,她定能让你归家认祖。”
班哥余光瞥去,小公主的善心和她的笑容一样天真,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他拘谨地撇开视线,眸中所触,黑夜茫茫,深不见底。
阴冷寒湿的寝屋早已焕然一新,屋内升起暖香,整洁的几榻上叠满厚实棉被。
赵妃在长案后盘坐,她的怀里没有再抱枕头,乌发梳得顺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若是不看她那双两眼无神的眼睛,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羞怯的贵妇人。
宝鸾惊异,虽然来了几次,但她不敢靠近赵妃,怕惊扰赵妃惹她癫狂,以至于每次来的时候,她有心替赵妃整理面容却又顾前顾后,直至今日才看清赵妃蓬松乌发下的那张脸。
玉骨冰肌,白皙细腻,美得令人心颤。
宝鸾问班哥:“是你替阿娘梳的发吗?”
班哥道:“是我自作主张,殿下莫要生气。”
宝鸾怎会生气?她想靠近赵妃却不能,班哥代替她为赵妃梳了发,她高兴都来不及。
宝鸾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梳得很好,瞧不出来,你竟还会这个。”
班哥道:“原先不会,见傅姆替殿下梳发,瞧了几次,也就学会了。”
宝鸾这才看清赵妃的发髻样式,是她平日闲赖在屋里最喜欢梳的那种。她往前走近,赵妃抬起头,一脸恍惚的神情撞进她眼中,无情无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宝鸾心中一刺,往后退半步。
班哥的身影擦身而过,和宝鸾不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径直来到赵妃身边,与赵妃同坐。
案上摆着尚未用完的吃食,赵妃毫无防备地接受了班哥的喂食。
她乖顺安静地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宝鸾记忆里那个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狂嘶吼打骂的母亲。
宝鸾心中震惊,看着前方的赵妃和班哥,久久未能回神。
赵妃用完吃食,忽然朝班哥伸出手。
宝鸾猛地清醒过来,飞过去就要拽开班哥:“小心!”
班哥困惑不解:“殿下?”
宝鸾试图拽离班哥的动作僵滞,赵妃的手落在班哥身上,却不是她想象中掐人的姿势,恰恰相反,赵妃温柔地抱住班哥,仿佛他是那只时常抱在怀里的枕头。
“乖,乖,睡觉觉。”赵妃满足地抱着班哥。
宝鸾不可思议呆望她,心中五味俱陈。
母亲从来没有抱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对母亲最亲密的印象,是三年前那一次,她试图触碰母亲,却差点被母亲掐死。
半晌,班哥从赵妃的怀抱中脱离,他来到宝鸾身边。如薄纱般朦胧的烛影中,宝鸾倚在墙边,揉红的眼睛蕴满水汽,一见他来,目光酸涩,口吻羡慕:“你做了什么,阿娘这般喜欢你?”
她一出声,全是颤抖的泪腔。
班哥哑声道:“我也不知道。”
宝鸾水眸涟漪,抿唇道:“你靠近些。”
班哥眼睫低垂,听从地往前挪近。
“再近些。”
他小心又移半步。
“还不够,再过来些。”
半新不旧的玄英色胡靴轻轻抵上华丽的云霞紫绮笏头履,衣料窸窣,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圈过来,班哥全身硬邦邦,屏息眨眼,少女的清香扑了他满怀。
宝鸾眼帘半阖,紧紧抱住他,低喃:“你别动,别说话,阿娘刚抱过你,我抱了你,就像是抱了阿娘。”
班哥垂立身侧的两只胳膊抬起又放下,他被迫做一只木头,不能回应,不能主动,小公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如其来的温存随时都会消逝。
这个拥抱,如他所料,并未持续太久。小公主抱了他,难为情地背过身,用巾帕擤鼻。
班哥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面上泛起的红晕被黑夜遮挡,他轻轻掰开宝鸾的手,取走被她揉皱弄脏的巾帕,递一块干净的巾帕塞给她。
宝鸾畅快擤鼻,眼泪鼻涕全都通干净,总算舒服了。
班哥观察她的神色,适时道:“带来的芋粉团还没吃,殿下要和赵妃一起用吗?”
宝鸾咬唇,伤心道:“阿娘不会让我靠近。”
班哥引她往赵妃那边去,“来,殿下,试试。”
宝鸾犹豫踟蹰,最终还是耐不住心中那份渴望,情不自禁靠近赵妃。
在班哥的引领下,宝鸾坐到赵妃身侧,她又喜又怕,欢喜此刻的亲昵,却又害怕赵妃赶走她。直至提心吊胆拾起一块小巧的芋粉团递到赵妃唇边,赵妃一口咬住,没有吐掉,而是高兴咽下,宝鸾才真正雀跃起来。
“班哥,你看,阿娘她肯吃我喂的东西。”宝鸾大喜过望。
班哥含笑点点头,递上一杯茶给宝鸾。
宝鸾喂赵妃喝茶,赵妃也喝了。
宝鸾一颗心激动地快要从胸膛里飞出来,方才她还在羡慕班哥可以同母亲亲近,一眨眼的功夫,陪在母亲身边的人换成她,她做着班哥做过的事,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推开她,母亲接纳了她。
宝鸾欣喜至极,细声问:“阿娘,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赵妃细嚼慢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班哥耳朵一耸,殿外似有动静。他倏然起身,侧耳听了会,那动静忽地又消失了。
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宝鸾沉浸在赵妃难得的亲昵中,见班哥往外去,亦未在意,耐心喂食赵妃,餍足而快乐。
班哥离屋前不忘叮嘱宝鸾:“我去外面看看,若有异样,殿下立刻熄灯离开。”
宝鸾哪舍得离开,随口应下:“好。”
屋里只剩宝鸾和赵妃,宝鸾记挂着赵妃给班哥的那个拥抱,视线低垂,浑然未觉班哥离开后,赵妃脸上的神情逐渐躁动。
宝鸾一双手攥紧又松开,她虽然借由班哥的怀抱寻求安慰,但那毕竟不是真的,如今母亲就在面前,肯接受她的靠近与喂食,那是不是说明,母亲也愿意抱她?
宝鸾做梦都想让赵妃抱一抱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事,她不明白为何圣人为何要关着赵妃,懂事后她知道自己其实有母亲后,就想过让赵妃和自己一起住。她想照顾赵妃,她不害怕她是疯子。
三年前赵妃差点掐死她,宝鸾心中才生出几分害怕。
然而这几分害怕并不足以抵挡她对赵妃的渴望。她见过皇后将李云霄抱在怀里的样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轻覆在李云霄背上,温柔呵护,包容慈悲,轻声哄睡:“融融乖,阿娘爱。”
她也很乖。
她也想要母亲抱着她哄:“小善乖,阿娘爱。”
宝鸾紧张地抓住衣角,低着脑袋,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幼兽,轻声求:“阿娘,你可不可以抱抱小善?”
她说着话,一点点朝赵妃怀里靠去。
“抱一下,抱一下就好。”
“小善不会缠着阿娘,小善会很轻很轻的。”
“阿娘别怕,小善不会伤害阿娘。”
宝鸾闭上眼,这个怀抱没有她期盼的那么暖,却足以让她得偿所愿。
这个时候,宝鸾尚未意识到,美梦之所以是美梦,是因为它脆弱得不堪一击。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赵妃已经发狂。
宝鸾嘭地一下撞上案角,鲜血汩汩而流。
赵妃坐在她身上,狰狞地掐住她脖子。
宝鸾瞪大眼,眼泪汹涌而出。
班哥从寝屋离开时,便发现外面静得不对劲。刻意消失的动响,像是打草惊蛇前的警惕,他辨出风里人群耸动的气息,有人正躲在朝阳殿暗处看他。
班哥转身朝寝屋相反的方向跑去,试图引开来人的注意力,他踏出足够大的声响,想让寝屋里的宝鸾有所警觉。
才刚跑出两步,一声尖叫从寝屋那边传来。班哥大惊,正欲返回,一队宦官跳出来,有人点起宫灯,李云霄下令:“逮住他!”
班哥心急如焚,一拳一个,冲破阻拦,拼命往寝屋赶。
宦官们倒在地上哎呦痛叫,李云霄气恼,踢他们:“一群没用的废物!”她转头问宫人,“前门后门都派人守住了吗?”
宫人道:“全都守住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李云霄得意洋洋,一挥手,示意众人跟她去赵妃住的寝屋拿人。
今日真是老天开眼,竟叫她拿住李宝鸾的错处。
原以为李宝鸾只是出宫偷玩,派人跟上后发现,李宝鸾胆大包天,公然违抗阿耶的圣意,偷偷跑去探望赵妃那个疯子。
上次李宝鸾探望赵妃被阿耶知道后,禁步半年不得出拾翠殿,这次明知故犯,肯定会被罚得更惨。
李云霄想到刚才身手灵活的班哥,眼中笑意更深。
她也曾看上这个随奴,想将他要到自己身边效力,可惜李宝鸾不肯给,她暗示好几次都被她装聋作哑敷衍过去。
既然她得不到,那李宝鸾也不必有。
那随奴甚是机警,她正愁寻不到机会,如今李宝鸾闯祸,阿耶也许不会重罚李宝鸾,但一定会赐死那个随奴。随奴死了,李宝鸾肯定哭得死去活来。
李云霄往屋里冲:“李宝鸾,李宝鸾,你好大的胆子……”声音一凝,看清屋里的景象,怒斥的话咽回去,惊讶问:“李宝鸾,你怎么了?”
宝鸾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赵妃手里活下来的。
昏昏沉沉被掐得快要窒息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唤:“殿下、殿下……”
语气那般慌张,像是恐惧到了极点,悔恨懊恼,惊慌失措。她努力睁开眼,看见班哥英俊的面庞,光华昭昭的眉眼在黑夜中怛然失色。他薄唇颤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她身体空荡荡地只余一颗沮丧颓然的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看清他的那瞬间,意识渐渐清明过来。
是班哥,班哥来了。
宝鸾喉咙发不出声音,但她又有了力气,她将漫天无尽的恐慌从脑海中赶出,委屈地靠在班哥怀里,无声告诉他:“痛……”
班哥将衩衣下摆一条条撕下包在宝鸾头上,指尖抚过宝鸾被掐出深印的细瘦脖颈,她羸弱地躺在他怀中,气若游丝。
他的目光不复往日的冷静沉稳,乌黑的双眸溢满疯狂,似藏了一头巨兽。
班哥腾空抱起宝鸾,赵妃上前来抱他,他一个闪身,赵妃扑了个空。他稳稳抱着宝鸾,睨视摔倒在地的赵妃,字里行间嘶嘶透着冷气:“你怎能伤害她?”
赵妃疑惑地看着他,班哥头也不回,朝外而去。
李云霄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她看见宝鸾满脸是血,又惊叫了一句:“李宝鸾,你毁容啦?”
班哥抱着宝鸾径直走到李云霄跟前,李云霄捂住眼睛,惊得肩膀耸动不敢再看。
班哥道:“二公主,贱奴自知有罪,且罪无可恕,然事有缓急,待贱奴将三公主送回拾翠殿后,再向二公主请罪。”
李云霄从指缝里瞧见班哥的眼神,锐利如刀,刀刀逼人。
李云霄咽了咽,往旁让开道。
拾翠殿,众人乱成一团。
傅姆捂着心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快,快去请御医!”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得宝鸾耳朵发鸣,她依稀察觉自己已经不在朝阳殿,想要睁开眼看一看,通亮的灯光晃得她眼睛疼。
“熄掉两盏灯。”班哥跪在榻前,沉声道。
宫人立刻照做。
宝鸾唇瓣蠕动,苍白的小脸毫无半分血色,她一个抬眼,班哥跪着挪近:“殿下,莫出声,你的嗓子需要静养,御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宝鸾一垂眼,两行清泪滚落。
班哥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道:“殿下,无论何时,都不必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他仿佛能窥破她心中所想,句句说破她此刻的心情。
宝鸾呜咽一声,手在空中乱挥,班哥伸手让她抓住。
“班……”像是有火灼烧喉头,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班哥嘘一声,轻轻将她按回枕上,哄婴孩一般低声哄道:“乖,睡觉觉,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宝鸾缓缓闭眼,在班哥悦耳的哄睡声下,抖动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屋内悄然无息,玉壶偷偷往里窥。阴影里突然走出个人,正好与她的目光撞上。
玉壶吓一跳,看清是他,松口气问:“班哥,公主怎么样了?”
班哥道:“待御医看过之后,才能知道。”
玉壶探究的眼神锁过去:“班哥,你也太大胆了,怎能陪着殿下胡闹?”
班哥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递到玉壶手里,压低嗓音:“玉壶姐姐,二公主那边马上就会来人,我的事,就托给你了。”
玉壶接了荷包,笑道:“怎地你出了事,反而不瞒着,偏要让家里人担心受怕?”
班哥道:“瞒也是白瞒,若是我这一趟有去无回,家里人迟早要知道,你只管替我报信,别的无需姐姐操心。”
玉壶犹豫道:“我冒险出宫,若被发现,是要砍头的。”
班哥含笑:“上次姐姐失手砸死的那个小黄门,我虽替姐姐处理了,但我人小力气小,还留了一半的尸首没能埋好呢。”
玉壶脸色大变,未再多言,匆匆离去。
班哥立在檐下,夜色乌青一团沉在头顶,冷白的雪寂静无声铺陈大地。
尚狱司的人已闯了进来,在花庭处嚷着他的名字。
班哥撩开袍裾,从容尔雅,迈了出去。


第25章 🔒二更
长安城街上白雾蒙蒙,夜与日交替纠缠之际,天空朦胧的玄色渐渐转成虾蟹青色。
寅时已过,报更声自承天门之上的钟楼响起,似粼粼水波般依次传至各坊各街,一百多个里坊的街钟楼逐一敲响新日的序幕,旷远清亮的更声飘荡在繁华之城的上空,各大寺庙的的晨钟声此起彼伏,长安城的百姓们自睡梦中醒来,伴随着壮阔的钟鼓声开启忙碌热闹的一天。
里坊坊门刚开,一道全身包裹在长帷帽下的俏丽身影骑马自宫城的方向出现,快马奔往善和坊。
善和坊贩早食的店肆已经开张,胡人的打饼声和葱油面下锅的滋滋声酿出满街香气,倚在路边吃早食赶路的人被踏踏马声吸引注意力,抬头一看,那匹健硕的马停在飞花巷口,马上的胡服女子匆匆敲响一户人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