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哥正视赵阔的打量,过道没有他人,静得连针落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楚听见,少年平静唤了句:“外祖父。”
宛若金石相鸣的一声呼唤,听得赵阔浑身一震,他再次注视眼前这位年幼的小郎,漂亮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可眉眼神情毫无半分青涩,他想到自己曾战胜的那些对手,那些狡猾的老狐狸脸上总是会出现这样温和从容的笑容,必须费力剥开完美无瑕的伪装,才能窥得几丝真情流露。
赵阔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面对惊天转变,怎能如此坦然处之?
听说,他之前是随奴,再往前是虎奴,可这哪里像个做奴的人。
就要做回皇子,寻常人不都该兴高采烈欢喜雀跃吗?
可他半点都不激动,仿佛一个皇子身份,算不得什么。
宦官自门内出来,拂尘一扫,请人进去:“赵公,小郎,陛下命二位入内相见。”


第27章 🔒二更
紫宸殿前堂,香案熏炉袅袅生烟,黼扆前坐一人,足踏蹑席,着幞头赭黄圆领袍,腰束革带,一身闲散家常的打扮,手抵额头,似在沉思。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所有人都该仰望的存在,此刻却因为自己的家事茫然慌张,心绪纷乱。
靴履从木地板踏过的声音轻轻响起,圣人抬眸望去,宦官身后两人自门口迈进,赵阔和他身边的少年皆低着脑袋,来至大案前,宦官放下跪席,少年伏下去,庄重肃穆以额磕地,行了稽首礼,跪坐在席上,双眸低垂,身姿端方,恭谦有礼。
他这沉着温雅的做派,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尊养高楼的贵族郎君,时常入宫觐见,所以才能如此进退有度。
圣人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莽撞粗鲁的乡间小子,流落在外的皇嗣无人教养,粗俗不堪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风姿卓然的少年郎,与沉浸权政多年的赵公并排共席,姿态雍容谦逊,毫不逊色。
圣人心中讶然,生出几分好感,打破沉默:“抬起头来。”
班哥掩在光影中的半张脸缓缓彻底映入圣人眼中,圣人看清班哥的模样,情不自禁站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我叫班哥。”
“班哥?是指老虎的那个班哥吗?”
“正是。”
圣人回过神,不知不觉已绕过大案,来至班哥身前。他弯腰捧住班哥的脑袋,目光复杂,细细端详。
信物和赵妃的亲笔信圣人早已看过,御医也已采血验过,可他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看清班哥的脸。
这张脸,生得和赵妃五分像,眼睛和嘴巴像赵妃,鼻子和下巴像他,因为年幼,模样稚气未脱,两颊仍有些圆鼓鼓,眉眼间的神态,却令他想到了他又敬又怕的一个人——他的父亲,帝国大权在握的太上皇。
“你生得像你娘。”许久,圣人叹了声。
“陛下是指赵妃吗?”
“你见过她?”
“是,我见过赵妃,她在朝阳殿,被关在黑黢黢的屋里,终日不见阳光。”
赵阔心头一攥,懊恼没有事先提醒班哥莫在圣人面前提及赵妃。室内静下来,赵阔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窥视圣人的脸色,圣人若有所思,眉头紧皱,不知是忧是怒。
认子一事本就尴尬微妙,气氛随时可能翻覆,班哥提及赵妃,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屏息噤声,随时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滔天大怒。
圣人问:“你在怨朕?”
班哥摇摇头,黑澈的眼眸凝望圣人:“对我而言,赵妃和陛下皆是陌生人,无人会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圣人道:“你说朕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班哥答:“是,今天之前,陛下于我,是遥不可及的君王,亦是世上最高贵的陌生人。”
室内宦官宫人将脑袋埋得更低,赵阔一只手攥紧衣袖,额头冒冷汗。
父子相见,怎能说这样的话?
难道这孩子真的不想做皇子吗?
赵阔试图挽回几分局势,声音紧张:“陛……陛下……”
圣人摆手打断赵阔的圆场,手指隔空点了点班哥:“你这孩子,很是诚实,这是件好事,以后你便住在永安宫,来日方长,朕这个陌生人,你慢慢了解。”
班哥不卑不亢应下:“是。”
圣人又道:“你起来,让朕好生瞧瞧。”
班哥站起来,身形不稳,险些跌跤。圣人搀扶一把,见他面露痛楚,问:“这是怎么了?”
宦官见势而为,立刻将班哥在尚狱司受鞭刑的事说出。
圣人一愣,命人褪去班哥衣衫。少年前胸后背皆是道道血痕,膝盖手腕乌青发黑,一看便知他受过大刑折磨。
圣人惊怒,即刻传御医。室内升起暖炉,宫人宦官忙前忙后,为班哥换衣擦身上药。
班哥咬牙默声,虽一言不发,但面上隐忍的痛苦神情足以说明身上伤痛煎熬。
圣人见他此前未露半分疼楚,若不是命人褪衣查看,只怕他会继续忍下去。圣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哪怕此刻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能够做到这般坚毅之态,亦令人心疼动容。
圣人不常过问宫中之事,此时却怒问:“不是说昨夜下的大狱吗?怎地今日就上大刑?朕依稀记得,宫规里可没有尚未定罪就上刑的律条,难不成,朕记错了?”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冷厉,宦官们脖颈一寒,纷纷伏地,哀求圣人息怒。
圣人点了近侍元不才问:“他们不敢说,你来说。”
元不才年近中年,从小跟随在圣人身边伺候,后宫各人见他皆尊称一声“元阿翁”,皇后待他亦是客气有加。
元不才道:“是清露公主命人大刑伺候小郎。”
圣人眉头紧锁:“是融融?融融与他何怨何仇,此前他不过是个随奴,融融竟迫不及待下如此狠手!”
元不才听出圣人语气中的不悦,除了不悦,还有一丝疑虑,这份疑虑和皇后有关。
二公主急不可耐磋磨小郎,是否因为事先知道小郎的真实身份呢?若是二公主知道,那皇后知不知道呢?
元不才在圣人身边伺候多年,对圣人所思所想皆能猜到七分,圣人虽信任皇后,但这份信任并非无懈可击,大多数时候,圣人的这份信任,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维持现状不必伤筋动骨的懈怠与舒懒。
元不才适时站到班哥身侧,接过宫人手里的膏药,亲自替班哥上药。
这位新皇子的到来,势必引起永安宫一场惊涛骇浪,至于这场风浪会波及多少人,那就看这位新皇子的取舍了。
班哥因为上药刺痛而湿漉漉的眼温和地看着元不才,客气周到:“多谢元阿翁。”
元不才道:“小郎客气。”
圣人从短暂的思忖中回神,对皇后的疑虑使他不得不为班哥讨回公道,他吩咐道:“传朕旨意,清露公主藐视宫规任意妄为,即刻起禁足仙居殿,无令不得出。傅姆失职未能管束好公主,仗二十,代公主受过。”
圣人想起什么,又道:“传令中书省,敕旨昭告天下,六皇子流落民间多年,现已寻回,赐名维,字遗玉,入皇室玉牒,一月于麟徳殿举行大宴,君臣同乐,庆贺六郎归家。”
维,礼、义、廉、耻为四维也,赐名维,乃法令纲纪之义。遗玉,上古宝玉也,三千年结果为遗玉,意喻得之不易,珍之重之。
圣人一句话,彻底定下六皇子的身份地位,众人忙不迭躬身道:“恭贺陛下父子重逢,恭贺六殿下归家团聚。”
赵阔从紫宸殿前堂走出,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上一般。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做梦一般,圣人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迁怒赵家,连一丝抱怨都不曾有。他想过这场认亲或许能够顺利,但没想会如此顺利。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圣人便为班哥赐了名赏了字,毫不犹豫地颁布圣旨正名,甚至还要举行大宴,庆贺班哥归家。
赵阔不敢相信地看着班哥,为此前自己的惴惴不安而发笑。他回想刚才紫宸殿内的一切,班哥的每句话皆令人担心,可也许正是那几句直言不讳的话,打开了圣人的心,让圣人主动接纳了这个儿子。
细想想,倘若那时班哥热情奉承,以圣人的性情,未必会这么快颁布旨意赐名昭告天下。
赵阔拍拍班哥的肩膀,亲昵唤道:“六郎,今日惊险,稍有不慎,或许你我皆要惹得圣人厌恶,多亏你聪慧。”
班哥面色冷然:“外祖父何出此言?我愚笨不懂变通,在陛下面前粗嘴笨舌,陛下没有责怪我,是陛下宽宏大量。”
赵阔这时方察觉右侧不远处一道宦官的身影,是元不才走了出来。
元不才微微颔首,道:“老奴奉陛下旨意,问六殿下想居于何处?”
赵阔大喜过望险些失言,面有愧色不便多说,走到一旁静候。
班哥问:“阿翁,清思殿可否能住人?”
元不才为难:“住倒是能住,只是那地方很多年没人住过,年久失修,不是宜居之所。”
班哥笑道:“不妨,就定这个地方吧。”
元不才只好道:“行,那我这就命人前去收拾。”
班哥道:“烦请阿翁叮嘱宫人,拾掇宫殿时莫要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惊扰旁人。”
他这一说,元不才想起清思殿旁边的拾翠殿,两座殿宇挨得近,敲敲打打的声音若是太过嘈杂,拾翠殿确实会听见动响。
元不才想到拾翠殿就想到里面住的人,眼神黯淡三分。
三公主以后可怎么办?
元不才走后,赵阔左右环视,彻底离开紫宸殿,方才低声问班哥:“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何不随我出宫,去赵府瞧瞧?”
班哥脚步未停,朝拾翠殿的方向前行:“多谢外祖父好意,下次罢。”
赵阔还欲再劝,班哥已大步流星拉开距离,步伐快速,似平地飞翔。
宝鸾喝了药,昏昏沉沉睡着。
得知班哥已被赦免后,她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齐邈之让她睡,她便安心睡去。
药里加了安寝的药材,加上宝鸾本就元气大伤,李云霄又来找她闹过一番后,她更是精疲力尽,一躺下便睡得天昏地暗。
宝鸾不记得齐邈之是何时离去的,但她似乎听见细碎的争吵声,像是班哥的声音,齐邈之仿佛在嘲笑什么,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又有人来到她榻边。
宝鸾睁不开眼,她太困太累了,手被人攥在掌心,亦毫无察觉。
宝鸾睡醒后是第二天,她喉咙好了些,力气也足了些,正要唤人进来伺候,宫人们鱼贯而入。
“是不是要喝水?”傅姆扶起她,声音沙哑,似哭过一场。
宝鸾抚上傅姆红肿的眼,好奇问:“姆姆,谁欺负你了?”
傅姆哽咽,说不出话,怜惜同情地看着宝鸾。
宫里已经传遍,三公主并非陛下亲生。
不过一日功夫,有人从云巅摔下,有人平步青云。命运何其不公,竟叫这种偷龙转凤的事落在三公主身上。
傅姆抱紧宝鸾,哭道:“殿下,殿下……”
宝鸾道:“姆姆,怎么了?”
傅姆痛心疾首:“殿下,无论何时,你永远都是姆姆的殿下,姆姆会像从前那样照顾你,绝不离开你。”
宝鸾哭笑不得:“姆姆,是谁说了什么吗,你怎会离开我?是二姐姐为昨天的事迁怒你?你莫要忧心,我同阿耶说一说,阿耶自会为你做主。”
傅姆听她提圣人,哭得更伤心。
那已不是三公主的阿耶,是那位六郎的阿耶。
宝鸾扫视周围,见宫人们的神情甚是奇怪,大多数皆和傅姆一样哭红眼,低声啜泣,甚是悲哀。
她笑道:“你们都怎么了?”
无人应答。
一道人影立在门口,窥探多时。
宝鸾抬眸看去,终是发现门边半隐的身影,顿时欢喜欣慰,眉欢眼笑:“班哥,是你吗?”
班哥低声道:“是我。”
宝鸾招手:“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快来,让我瞧瞧你。”
班哥挑帘而入,香色缎袍,金玉束冠,贵气十足。
满殿宫人躬身行礼:“六殿下。”


第28章 🔒一更
宝鸾困惑,笑问宫人们:“什么六殿下?哪有六殿下?”
傅姆别开脸不忍回答,一双靴映入眼帘,少年黑冷冷的视线投过来,迫得人不得不从榻边退开。
傅姆让出位子,宝鸾靠在引枕上,一双雪白柔弱的手落入少年掌心,他坐在傅姆方才坐过的地方,一双眼看着宝鸾,目光温似暖阳,薄唇轻启,对宫人发号施令,语气却冷如冰霜:“都退下,我与三公主有话要说。”
傅姆听他仍唤宝鸾三公主,心中愤懑消退大半,同宫人们一起往外,不停回头:“殿下,莫伤心,千万莫伤心……”
人都走了,满室寂静。
宝鸾一边端量班哥是否受伤,一边笑道:“姆姆今日真是奇怪,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班哥动了动唇,攥紧宝鸾的手。
宝鸾以为他劫后余生所以才不管不顾失态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开,怜惜他刚受过苦,拇指轻点他的虎口以做宽慰。这双手掌心宽厚,骨节分明,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发现上面长满厚茧,手背处还有几道新鲜的细小血痕。
她低头吹了吹,眼神柔软,似秋水一般:“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班哥眸光闪烁,舔了舔嘴角,少女雪肤花貌,病容中略显苍白的唇瓣,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柔美。他缓缓引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宝鸾杏眸水润,细声关切:“是不是这里疼?”
班哥不说话,只是用她的纤纤玉手按住自己。
哪里是疼,涨得慌罢了。涨得呼吸都艰难,他不自觉靠前。
“殿下。”
以后不必再唤她这个。
“我有事告诉你。”
不必再跪在地上仰望她,无休止地等她伸出手招他看他一眼。
“我不想你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
她不再是他必须抓住的依靠,但他并不打算离开她。
“我不是随奴,我有了新的身份。”
他不是个好人,可那又如何,总比做猪猡强。
班哥黑沉的目光牢牢锁住宝鸾,“小善,你不是赵妃的孩子,我才是赵妃的孩子。”
宝鸾脑袋轰的一声,双耳发鸣。
三天后,拾翠殿寝堂外。
傅姆悄悄打探身侧少年的脸色,连续三天三夜的守候,他的面上半分虚弱之色都无,完全看不出是个受过大刑的人。
自从那天三公主得知身世真相后,就再也没出过寝堂。她将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
班哥在屋外守了三天不肯离去,傅姆对他最后一丝恼恨消失全无。
傅姆见他又守了一夜,忍不住让人搬来胡凳,开口劝:“六殿下,坐下歇会罢。”
班哥看都没看一眼,目光直视前方紧闭的屋门:“不必,我站习惯了。”
傅姆道:“没日没夜地站下去,腿脚要废的。”
班哥语气淡淡:“以前跪的时候都没跪废,现在只是站一站,怎会废?”
他毫不避讳地提及做随奴的过往,傅姆反倒不好意思再劝,暗自腹诽: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竟是个固不可彻的人!
幸而固执有固执的好处,横竖不是个白眼狼,无论三公主以后如何,至少这人不会落井下石。
傅姆宽慰自己一番,贴到门口对里面道:“殿下,今日天气好,雪都融了,是个放晴天,殿下出屋透透气可好?”
没有回应。
傅姆耐心哄道:“殿下,今日让御膳房做芙蓉肉和栗子炒鸡可好?殿下去年冬天最爱吃这两道菜,今冬才吃过三回呢。”
门窗紧闭的寝屋,日光照不到的床榻,宝鸾小小一团缩在缎褥中。
三天没梳的头发似青缎般散落枕边,雪白如玉的面庞憔悴柔弱,莹润瞳眸水雾蒙蒙,依稀可见哭肿发红的痕迹。
一开始其实她没有哭,只觉得震惊,不可思议。后来睡了一觉起来,不知怎地,眼泪就止不住了。
但她也不是一直哭。
痛哭几场过后,擤鼻的巾帕用完,枕头换过三个,屋内再寻不出多余的巾帕和枕头,也就不哭了。
宝鸾笼紧被褥,屋外傅姆劝哄的声音仍未停下。
肚子咕咕两声,被芙蓉肉和栗子炒鸡诱得发馋。宝鸾翻身,由侧卧改为平趴,压住不听话的肚子。
以后也许她再也吃不到芙蓉肉和栗子炒鸡。
宝鸾心酸地眨眨眼,以为自己又要掉泪,连忙仰起头。才一动作,又为自己的举动自愧。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吃的。
宝鸾捂住耳朵不去听傅姆的诱惑,重新蜷缩成一团。
她不是不难过。
起初她难怪得要命。自己怎么就不是公主了?阿耶怎么就不是她的阿耶了?
她听班哥说那些话,惊得五雷轰顶,仿佛一只手在她的身体里搅来搅去,取出她的心,将从前的岁月化作云烟。
她拥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她不是帝国的明珠,不是阿耶挚爱的女儿,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来,该姓谁名谁。
浸在眼泪中伤心了一天,大概是眼泪掉太多,连伤心和震惊一并冲洗,她渐渐不再茫然彷徨,等到眼泪彻底停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眼前的事实。
难怪阿娘不亲近她不肯抱她,原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对于疯了的阿娘而言,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陌生人。一个本该死在火海里的弃婴,一个鸠占鹊巢的人。
大概是以毒攻毒的缘故,宝鸾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种解脱的感觉。多年以来因为赵妃留下的阴影,一点点从她心头擦除。
宝鸾开始想将来的事,想自己以后怎么办。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想,终是从沮丧中抽身。
就算不是公主,她依旧是李宝鸾。就算她的身份是假,可她这个人是真,她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上,真真切切拥有过许多人的关怀与疼爱。那些关怀与疼爱,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谁能将之夺走。
她来到这世上,享受过的荣华富贵与锦绣光阴,或许是常人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比起那些生来就贫穷的庶民,她已是上天垂爱。就算日后艰难,她亦有许多美好回忆伴她渡生。
一个庶民该如何自力更生,她不知道,但她可以慢慢学。她这双手从未挣过一个铜板,可她并不引以为傲,她愿意不辞辛劳挣得银钱,她会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织布缝衣,淘米煮羹,勤勤恳恳地养活自己。
她做过这么多年的公主,她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长处。她的字写得不错,又看过许多书,她熟知高昌语,会几句新罗话天竺语,她能替人抄书译书,甚至替那些胡商交涉货物。她还会调香,会斗茶,世家贵女熟知的一切她都精通,她缠长的事或许不能件件换成银子,但总有一两件能让她立足于世。
兴许有一天,她还能靠自己挣钱得来的盘缠,游遍天下山河。
宝鸾伤心了一天,迷茫了一天,又自省了一天。
三天三夜过去,她的心中除了难过,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人总要活下去,发生天大的事,也得好好活下去呀。
屋外传来班哥的声音,每到中午,他便会准时敲门:“小善,该用午食了。”
宝鸾从被里探出脑袋。
从那天得知真相后,班哥就只同她说两句话。每天两句相同的话,嘱咐她该用午食和夜食。
她知道他在屋外守了几天,夜里他的身影映在门上,像一块顽固的山石,她闭眼前他在那站着,睁开眼他还在那。
她暗暗地想,他守着她作甚,她占了他的位子替他享尽荣华富贵,他该将她赶出拾翠殿,抹掉她曾经的所有痕迹,抹掉他为她做随奴的屈辱记忆,堂堂正正地做一个高贵皇子。
宝鸾攥着被褥指尖不停揉搅,想要应班哥一声,又觉得怪异。
就在宝鸾犹豫纠结的时候,元不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六殿下,陛下请你过去,有要事相商。”
宝鸾想到圣人,想到以前那个最疼她的阿耶,她忍不住掀被下榻,隔着门问:“元阿翁,屋外是你在说话吗?”
元不才看着宝鸾长大,怎能不疼惜?凑近屋门道:“三公主,是老奴,您近日可好?”
宝鸾鼻头一酸:“阿翁,我已不是公主。”
元不才道:“在老奴心中,三公主就是三公主,是永安宫最美丽的公主。”
宝鸾声音哽咽,小心翼翼问:“阿翁,阿耶,不,不是阿耶,是陛下,陛下他还愿意见我吗?离宫之前,我还可以见陛下一面吗?”
她要当面谢谢他这些年的养育与疼爱,如果可以,她还想见一见她认识的那些人,同他们道谢告别。
元不才声音激动,道:“当然可以,陛下怎会不愿意?就盼着呢。”
这几日拾翠殿无人打扰,正是圣人下的命令。圣人听闻三公主将自己锁在屋里不见人,知她伤心难过,不让任何人惊扰。
只因圣人对六皇子存有愧心,所以才准了六皇子一人探望。
屋门吱嘎一声打开,众人抬眸看去。
少女晶莹的水眸掩在长睫下,娉娉袅袅立在门口,乌发披散垂落,面颊似雪一般,在幽暗的光影中辉辉生光。一双洁白的绢袜踩在褐色香木地板上,随意笼在肩头的鹤氅宽大松垮,她抬起细长的脖颈,朝人伸出手,似幼兽般怜弱,又如梨花般娇美。
“阿翁,带我去见陛下,可好?”
不等元不才扶住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有人先一步上前,果断霸占牵引。
“我带你去。”班哥低眸凝视宝鸾,黑眸沉沉。


第29章 🔒更新
宝鸾好几天没见阳光,走在雪地里,一只手搭在额上微微遮着眼,眼睛半阖,小唇微张,呼出白气。
她身体绷直,眼角余光悄悄瞥视身侧的班哥。
日光白耀,雪光清亮,他立在日光和雪光中,一双黑曜的眼悠悠定在她身上,热烈诚挚的目光比日光更亮堂,比雪光更清冽。她下意识缩了缩肩,手臂被人挟住,想要走远些都不能。
从出门起,她的手落于他掌心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自由。他堂而皇之地握住她的手,不止是一只手,而是一双手,她第一次懊恼自己的手腕太过细瘦,被人轻轻松松一抓,就能一掌笼住。
她想抽手,却又怕动作太大被宫人们瞧见,会公然扫落班哥的脸面。
他才做皇子,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非议他。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她今日只是挣开他的手,明日满宫都会传新皇子被假公主拂了面子自讨没趣,他们会笑话他,进而蔑视他,甚至是排挤他。
永安宫最高贵的是圣人和皇后,然后是齐家人,其次才是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一个新寻回的皇子,只凭一个皇子身份,是很难在永安宫站稳脚跟的。
宝鸾好几次望着班哥欲言又止,她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
一个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子,和一个取代他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他们能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他还做过她的随奴。
一个真皇子,给假公主做奴,多么荒唐可笑的事。光这一点,他就不该和她牵扯任何关系。
他应该冷冷地远离她,假装从不认识她,祈祷她离宫后所有人都尽快忘掉她。只有这样,他才能自在地在永安宫做他的皇子。
少女的眼神既清澈又哀伤,似蹙非蹙的黛眉,我见犹怜,看得人心都揉碎。
班哥将身上的大氅分一半拢到宝鸾肩头,两个人离得更近,他低头问她:“是不是冷?雪地难行,让人抬步辇来可好?”
宝鸾摇摇头。
以后她哪有步辇可坐,坐最后一回又有什么意思呢。将来她迟早要靠自己一双脚行走谋生,自然得从现在开始历练。
宝鸾以极细极轻的声音道:“你去坐步辇罢。”
这是她这几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稍显生疏,像是烫着舌头一般。
——去坐步辇罢,不必和她待在一起,走吧,远远离开她。
他乌沉视线就压在她头上,她不敢抬头看他,脚下的步伐故意放慢,等着他主动抛开她。
红墙白瓦,残雪皑皑,远处殿宇巍峨,高大的阙台似飞翅般展向天际,隔墙下宽旷的平地四通八达,冬风呼啸而过,拾翠殿外狭长的宫道风声汹涌,少年狭促的笑声伴随风声一起,递进宝鸾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