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琮说了声行,走了一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我那瓶酒,你们可给我留着些,别喝光啊。”
云斐出了宫门,同云家小厮道:“去公主府。”
清晨的北安城,行人稀少,青瓦枯枝,清雪云天,透出几分京都独有的景致来。这若是给季柏看到,一幅北安初冬图早已一挥而就,可惜季柏今日告假,将这景致揽入法眼的是云斐。
云大人少有能被风花雪月触动的时候,如斯美景,他端坐在轿中想事情。暴殄了这一自然杰作。
公主府内静得可以听到落雪声。女侍将他引入花厅,轻声细语道:“公主睡得正香,小云大人请稍等片刻。”
屋子的摆设与上一次云斐来的时候别无二致,除了桌上摆着的一件松栽。女侍见他端详,抿嘴笑道:“这是前几天公主寿辰收到的礼物,公主觉得放在这里很合适,就摆着了。”
那盆松栽修剪得精致,盘根错落,一看便是费了些心思的。但毕竟只是株盆栽,再名贵,也不过如此。云斐看了两眼就别开,笑问道:“这是季柏季大认送的吧。”
“云大人什么都猜得着。”女侍道,“确实是季大认送的。”
云斐仔细看她一眼,笑微微地道:“我要是没记错,你的名字就叫松脂?”
对方微微有些羞涩,低着脸道:“是。难为云大人记得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还未见到安平的一片裙角。松脂作为安平的贴身女侍之一,同云斐说了些琐碎小事。比如安平一些喜好,起床的脾气,以及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性子。又讲了半柱香的功夫,安平才姗姗来迟。
她踏进门槛时,眼睛仍旧将闭未闭,往云斐对面一坐,便掩去小半个呵欠:“我三哥也是好精神,这种天气不在家里睡觉,非要去看什么雪景。他人呢?”
“殿下被圣上叫住了,过会儿便到。”云斐柔声道,“公主若是困,可再去小睡片刻。”
安平从头到脚都已被女侍打点妥当,纵使不想单独见云斐,再回到床上也是不可能的事。但两人对坐,都不是主动挑起话题的性格,一时间花厅内倒是寂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云斐打破沉默。
“公主那日在猎场遭人暗算的事,臣有些眉目了。”
安平总算睁开了那双半睡未睡的眼。
“中间办案过程有些繁琐,公主要听吗?”
这件事审理起来,算是有些曲折。
安平受伤当晚,虽然很快便在围场边缘找到一个行踪可疑的黑衣人,可之后的提审过程却有疑点。
起初,那黑衣人一直不肯配合审讯,想方设法要自尽。审刑院众大臣虽个个是和稀泥的好手,在对付犯人的时候却从不含糊。刑具一百零八种,日夜不间断地试过去,终于让人撬开了嘴。
用刑的时候,聂酰在场的时辰比云斐要多。多日后,黑衣人供出背后指使人的时候,云斐恰好不在场。
那黑衣人声称自己是南朝派来的刺客,奉命刺杀苏国最受宠的公主。随后,审刑院派人在围场的河岸附近找到了一把被丢弃的刀具。刀身极锋利,刀柄边缘刻着圆形花雕图案,是南朝皇室影卫的标记。
若这便是事件缘由,倒也不至为难。可稍微明眼的人都转得过来一个弯——当今的南朝君主虽庸碌,却还不至于到昏聩的地步。刺杀堂堂一国公主,除去引发两国恶战,没有任何好处。南朝多年来推行休养生息之策,何故突然做出这种脑子进水的决定。
就连聂酰都没有被这胜利冲昏头脑,跑去向景熹帝呈奏。而是叫了云斐回来,同他细细商议了一番。
商议后接着审,这次连黑衣人的几世祖先都被查了出来。从未出过边境,不曾婚娶,多年独身一人居住,善捕猎,寡言语,少与邻居来往。
聂酰听了后感慨说:“当真是个当刺客的好材料哇!”
于是重新提审,过了几日,黑衣人招认的供词却让聂酰险些惊掉手中的笔——他声称自己是二皇子杨王秘密招募的死士之一,奉杨王意图在围场狙击刺杀安平。
云斐讲到这里,停顿下来。安平等了片刻,不见他往下说,追问:“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
云斐柔声道:“昨天聂大人已经将黑衣人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圣上命刑部谨慎审查,若是找不到确凿证据,是不可轻易定罪的。”
安平想了片刻,抬眼直视云斐:“可是二哥为什么想要杀我?”
“犯人没有说明原因。”云斐拢着袖口不动,“没有圣上的准许,刑部也还不能提审杨王殿下。”
安平冷冷道:“你方才说,这事办得有些眉目了,最后讲得这样不清不楚,也算有些眉目?”
“杨王殿下是公主的兄长,倘若真的是杨王所为,公主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安平道:“查出缘由,还原本相,难道不是审刑院的职责所在,现在倒来问我?”
云斐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
“黑衣人翻供的事,还没有几人知道。公主是受害人,故而臣将进展如实告知。公主若是不信,就当臣从未说过。公主若是信了,”云斐看了眼窗外簌簌清雪,转过头,柔声道,“还请公主细细思量。”
安平轻轻抚摸桌上的那盆松栽,漫不经心道:“我没有什么需要思量的。”
安平的手指葱白纤细,指尖带着微粉色,仅是随便一个动作,便煞是好看。云斐不作声地看了片刻,轻声道:“公主可喜欢卓文君的故事?”
安平瞥过来一眼,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却又仿佛欲说还休。最后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喜不喜欢又如何?卓文君自己喜欢就可以了。”
云斐还有话要问,女侍却来通报,说荆王殿下到了。
苏琮是三个皇子之中最随性的一个,连来去公主府都自如得仿佛进自家王府,大步跨进花厅,连披风也不脱便笑道:“都坐在这里做什么?走走走,去赏雪呀。”
安平坐着不动,皱眉道:“外面太冷,湖边不想去了。”
苏琮端详她的小脸:“你怎么了,大早晨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困,累,冷。”安平恹恹道,“你们大早上把人喊起来,谁能开心?湖边不去了,要去你们去。”
苏琮看了眼她在轻轻拨弄的松栽,咦了一声,笑道:“这盆松栽以前没见过,扎得还挺好看。”
云斐道:“似乎是季柏季大认送的生辰礼物。”
“是吗?”苏琮道,“季柏就是惯爱送人花花草草,我之前听说他在倒腾一盆兰花,珍爱得很,都不许人碰,前阵子据说是送人了,我还以为是他送了你,结果改成了松栽?”
安平慢慢停下了拨弄松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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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琮慢了半拍才觉出自己讲错了话,反应过来后迅速道:“不过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兴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定。是了,我记起来了,季柏当时扎的应当就是盆松栽,青翠欲滴,正是我们安平眼前这盆。”
云斐低头抿了口茶,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模样。安平半分不领苏琮的情,皱起眉头直接赶人:“你们不是要去湖边吃酒?要去就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