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斐轻声道:“公主的坐骑还在那里。天色已晚,我们要连夜赶出树林才是。”
他伸出手要扶她起身,被她猛然推开。这个手势猝不及防,两人皆是一怔。
安平仰起脸,深深打量他。她方才始终有些垂着眼,此刻抬起来,才让人看清楚那里面的情绪。布满惊疑,飘忽不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云斐看了她一会儿,轻柔道:“公主今天经历了什么?”
安平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背我回去。”
从安平栖身之地到河岸处,虽不算太远,也有一段距离。云斐背着她慢慢走,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轻轻的,始终没有说话。
安平外表柔弱,素日性情却坚韧,否则景熹帝也不会准她入围场打猎。也正因如此,方才才显得反常之极。只是她不开口,云斐纵然身为刑部侍郎,也无法直接逼她交代为什么会藏身在那么隐秘的树丛之后。
过了一会儿,云斐唤道:“公主。”
“什么?”
“公主可是因为坠马而伤到的脚踝?”
安平冷淡道:“我现在不想提这个。”
云斐便不再言语。又隔了片刻,安平道:“我失踪之后,父皇找得很急么?”
“是。”
“我那三位兄长呢?”
“也都十分焦心。雍王殿下首先向圣上请求来树林中寻找公主。荆王殿下亦然。方才臣在路上遇见了杨王殿下,看起来也十分挂念公主安危。”
安平沉默片刻,又问道:“还有谁来找我?”
云斐报了几个官员的名字,安平便道:“也就是说,除了云大人你之外,其他被父皇派来找我的都是武官而已。”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你在父皇面前受宠的程度,真是无人能及。”
云斐轻声道:“公主难道是因为这一错觉,才长久以来对臣不满?”
安平在他的背上明显一僵,没有回话。
云斐又道:“臣与公主,并无利害相关。公主何故芥蒂至此?”
安平仍是没有回话。过了片刻,冷声道:“放我下来。”
云斐偏头,看见安平的面颊。仍是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不复方才近乎惊恐的情绪,只是眉心仍然微拧,有些怒意隐隐流动。
安平被他察言观色,怒意更盛:“你看什么?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云斐重又偏过头去,脚下未停,只柔声道:“公主何必羞恼?不论何时何地,我们之间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把公主丢下去。”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已经可望见岸边士兵们的忙碌身影。安平在他耳边的呼吸渐趋平缓,不似最初那般隐忍。两人良久无话,安平突然道:“上回在燃香坊,听云大人的意思,应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次轮到云斐脊背一僵,半晌没有作答。
“今晚月色不佳,夜路走起来若是两人都不讲话,我有些害怕。”安平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平静道,“云大人不妨讲一讲这些轶事,也当轻松调剂。”
云斐道:“既是臣的心上人,臣自当赤诚以待。既是赤诚以待,就算不得是轶事。公主不妨换个话头。”
安平冷笑:“云大人这样的人,也敢自称赤诚?”
云斐一时未予回应,静了片刻才出声:“这世上人品种种,纵使臣品行果真一般,似乎也不值得公主如此操戈以待。”
安平冷脸道:“你翻来覆去就只有这话。”
云斐笑微微道:“因为公主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诋毁臣啊。”
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不想再理会,安平接下来彻底无话。两人走了一半的路程时,远远看见有士兵正举着火把朝这边找过来。等见到公主,武官大松了一口气,见她给云斐背着,呼出的半口气又很快吸回去:“公主受伤了?”
云斐道:“公主有些受惊,还扭伤了脚。”
“臣这就叫人把公主的马牵过来。”
云斐阻止道:“公主受惊,与坐骑不无关系,不应如此冒险,且那匹马脚踝上沾有血迹,应妥善保留证物,你去牵我的马来,让公主乘我的马回去。”
武官领命而去,有士兵上前欲从云斐背上接过公主,被云斐不动声色制止:“我不累,没有关系。”
安平始终一言不发,冷眼看云斐与武官对答。等士兵退出去几步远,才压低声音道:“我的坐骑好得很,跟我受没受惊没什么关系。谁要坐你的马!”
“那公主刚才有无受惊?”
安平猛地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恨恨地将手臂在他脖颈上使劲勒了一下。
等将马牵来,安平由云斐亲自扶上去,跟着云斐也跨上了马。他在她身后拽着缰绳,体温相近,两手似有若无环在她的身体两侧。安平安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云大人。”
“臣在。”
“若是在民风保守的南朝,我与你同骑一匹马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事出突然,臣不得已而为之,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体恤。至于共乘坐骑这种事,”云斐稳当当地说道,“公主可宽心,在这一刻之前,臣确实从未想过。而在这一刻之后,臣也无需再想。”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
“臣在。”
“你是否有过一种想法,认为苏国所有皇家公主都应如我大姑姑那般娴静有礼?”
“臣没有过这种想法。”
安平咬牙道:“那就好。”
说完,拿没有扭伤的那只脚,朝后狠狠踹了云斐一脚。
云斐疼得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言道:“若臣以前是有过这种想法的呢?”
安平凉凉道:“那就让你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
“臣受教了。”
寻到安平的地方与猎场中央还有些距离,四周林中凉风密密,一路人走了一会儿,云斐问安平是否觉到冷意,安平不语,他便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安平道:“云大人可否还记得,当时我在云家向你说,若你清清白白地让季柏季大人出狱,我必邀你来我的生辰宴,敬你一杯松叶酒。”
“臣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安平漫不经心道:“改日我会叫人送上拜帖。”
云斐道:“两天后便是季老的寿宴,公主是否会去?”
安平平铺直叙道:“不去。”
云斐微微一笑,安平稍稍扭头,拿眼角扫他一眼:“你笑什么?”
云斐慢慢道:“臣听说了一些坊间传闻,公主与季柏季大人甚是交好。”
安平道:“如果说无冤无仇就算是交好的话,那么我与这朝堂之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交好。”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与属于一小部分人中的云斐交好了。云斐听罢仍是微微一笑,道:“季大人古道热肠,愿做些雪中送炭的事,不爱那些锦上添花的行径,自是受人推崇。”
“季柏的优点也不止这一个。”
“臣愿闻其详。”
安平哼了一声:“可我不愿说。”
云斐道:“公主不爱说,不妨臣接着说。臣有一件事,务必请公主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