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酰早已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将他扶起来,又觉得此刻的云斐弱不禁风,怕是稍微碰一碰也能要去半条命,尤其一张年轻脸孔,本来如玉如画,此刻看了便令人格外觉得不忍心,他脸皮再厚也催促不下去了,只得道:“这,这云大人,你权且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看望你,唉。”
云斐勉强平复呼吸,低声道:“聂大人。”
“啊,啊?”
“这案子你还能再拖几天?”
“这,红丸是季柏送的,又确认是有毒的,制这红丸的郎中季柏又死活不肯吐露,这案子便也找不到第二个顶罪之人了。圣上又格外关注,怕是,怕是最多不过四日,我便要奏请圣上了。”
“聂大人若实在觉得勉强,可尽量再拖延些时日,”云斐闭着眼,吐息缓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待我病稍好一些,便回审刑院再审查一番,之后我与聂大人一同奏请圣上,这样聂大人是否会觉得更妥当一些?”
聂酰当下那副神情,简直视云斐同再生父母,又生怕他反悔,立刻道:“如此甚好,甚好,真是再妥当不过哇!”
聂酰走时步履轻快,远不似来时奔丧那般沉重。应声觉得自家公子又做了冤大头,在一旁侍候时总有些不乐。云斐垂眼假寐,不多久便气息绵远,仿佛已沉沉入睡,应声跟在身侧良久,知道他一贯不喜旁人在他睡着后守在跟前,便自发去了小厨房看着煎药。
云斐在他走后睁开眼,又慢慢合上。过了半晌,察觉门口有轻微响动,知道是应声回来,便道:“倒杯水过来。”
片刻后便听细碎的脚步声到了床榻边。
云斐微睁开眼,接过对方捧来的茶杯,便看到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那双手细腻素白,十指尖尖,绝不是应声那种下人的手。等他接过去,便收回束到身前。再往上看,便看到一身红色宫装,映得安平一张面孔越发皎洁明亮,站在床榻边,正没什么表情地瞧着他。
云斐微微一怔,立时敛正了神情,又端坐了身姿,轻声道:“公主。”
安平没什么要搭话的意思,只淡淡嗯了一声。
云斐难得有像今天这样失语的时候,迟疑片刻才道:“这,臣在病中,有失仪之过,还望公主见谅。”
安平又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默默冷了一会儿,直至云斐听见门口应声的脚步声:“应声,快拿凳子过来。”
安平这才在榻旁坐下,看着云斐将衣衽拢了拢,微微吐一口气的模样。
安平笑了一下,两处酒窝浅浅,慢悠悠道:“云大人一向气定神闲,今天在自己家中,好像倒有些不自在,你是刚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云斐回道:“臣在病中,只顾休养,无力做其他事。”
安平眼中似笑而非笑:“那不一定,不就只是得了风寒么,又不是疯癫,休养时也不妨碍所思所想,照样可以筹谋划策。”
“臣拙口钝腮,又才智驽钝,不堪累功。”
“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拿这种文绉绉的官话来糊弄我。”安平低头翻看了看自己的手,慢吞吞道,“云大人看起来坐卧难安,似乎是不希望我来的样子呀?”
云斐言辞恳切,且愈发温柔:“绝无这种想法,臣只是见了公主太过高兴。”
“高兴?”安平嘴边酒窝愈深,“我见了你可一点都不高兴。”
云斐笑了笑,柔声问道:“既然如此,公主怎么会来?”
云斐一贯长得好看,俊秀二字不足以形容。此刻因病而面无血色,笑起来时反倒衬得一双眼睛熠熠若有星光。安平从小阅尽宫中美色,却大多是女人,长得像云斐这样,一眼看上去五官无可挑剔,态度又和顺平易的人,虽不是第一个,也是寥寥无几了。
安平瞧了他一会儿,始终不讲话。云斐道:“公主在想什么?”
安平又抿着嘴角笑了一下。
“想令尊大人虽称不上丑,但也绝算不上好看。至于云霁,虽然人高马大,长相却也一般。怎么你就这么奇怪,长得跟云家上下格格不入。”
“臣的母亲曾经是位美人,长公主曾说臣与母亲模样相仿。”
安平语气平平:“我曾在筳宴见过令堂大人一面,倒没看出你们两个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云斐轻声道:“公主驾临寒舍,臣不胜荣幸。”
安平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不必觉得荣幸,如果不是父皇要我来看你,我也不稀罕来云府这种地方。令尊大人今日在朝上出尽风头,公然说你的风寒是由我引起,这话也能说出口,我听着都不可思议。夜里打更的也没见天天得风寒,你自己穿得薄竟也能怪到我头上,云家栽赃嫁祸果然一直都算好手。”
云斐含笑听完,柔声道:“这件事与公主无关,家父的作为确有几分不妥。待臣病愈,会立刻同圣上秉明因果,决不让公主受半分冤枉。”
他笑意清浅,态度端正无懈可击,却莫名仿佛有什么撩在人心上。云斐一贯浅笑示人,但也一贯唇边不勾眼底,看似和善,却不敢让人生出轻侮之意。此刻眼角微弯带笑,安平与他接触不多不曾察觉,若是应声守在床侧,却必定要暗暗吃惊——他跟着云斐这么多年,都未见他拿这种笑意待过旁人,甚至连亲人也不曾,更遑论眼前这位知悉甚少的当朝公主。
云斐又和安平讲了一些话,无外乎安平那匹叫丹霞的西域宝马,以及安平闻名于世的琴曲。两人平日涉猎不同,话题不多,安平听他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不大想配合的模样。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又打量房中布局。隔了片刻言道:“云大人办事点水不漏,在家中也缜密审慎如此,房间中竟连半分猫腻都看不出来,这样活着不累么?”
云斐微微一笑:“我有些听不懂,不知公主想看出什么猫腻?”
安平从容道:“比如贪墨败官什么的。”
“臣从未受过不义之财。”
安平端详他片刻,云斐眼神坦荡,微微含笑,一派任君宰割的模样。安平哼了一声,扭过脸,一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意味。
云斐思索片刻,慢慢道:“公主今日前来,除了圣上交代,是否还另外为了季大人入狱一事?”
安平冷着脸道:“我还当你要一直装傻到我走呢。”
云斐道:“红丸案聂大人是主审,之后会交由圣上裁决。公主想问臣什么呢?”
安平扬起下巴:“聂大人是什么人,打个雷都要惊跳两尺高的人。这种人敢主审红丸案,说出去谁也不会信。说到底,云大人还是在对我装傻。你那天在袁府同我说,你从不会对我说假话,原来都是哄我的。”
云斐微笑有所收敛,缓声道:“我对公主说的话,从无虚假。公主不信季大人会下毒,我也是不信的。况且即便我信了,想必圣上也不会信,公主又需担心什么呢?”
安平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没有再讲话。过了片刻,突然道:“我听说,云大人很少参与赏花宴赋诗会之类的事?”
“臣才疏学浅,不敢贸然献丑。”
“那下个月我如果想请你赴我的生辰宴,你也是不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