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天暗,
流霞尽失,风声拂来,细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脸颊。
人们只觉浓雾重重,他们面上的愤怒逐渐被惊恐取代,他们看不见漂浮的莹尘尖锐,只感觉有什么刺破了他们的手。
钻心的疼迫使与倪素争抢断枪的人双手松懈,他们慌张地后退,棍子落了一地,谁也不敢再打范江与青穹父子。
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们跑得飞快。
崖上凛风不止,青穹与范江相扶着坐起身,却见浓雾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背对着他们立在那个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积雪包裹的触感令倪素一震,细雪如盐,只在这片天地里纷飞,他的脸苍白无暇,一双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灯在马背上,那道光离他有些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他启唇欲唤,却听她在哭。
他一怔,随即伸手试探往前,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抱着坐起来,却不防她的脑袋一下抵到他的怀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垂下眼帘。
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能感觉得到,他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
“他们伤到你了?”
他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难止,她还抱着断枪,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袍,失声痛哭。
他已经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这个阳世给他的刑罚,却依旧没有结束。
第67章 永遇乐(六)
她在为他而哭。
浅薄的一层风沙拂面, 徐鹤雪在心中确定,却沉默不语,只是俯身将她抱起来, 循着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与范江父子看着他将倪素抱到马背上, 随后身化流雾,又转瞬在她身后凝聚成形,他苍白的指骨握住缰绳, 轻抚马儿的鬃毛,它便吐息一声, 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节将军。
是他们父子身后那道残碑之上的名字。
徐鹤雪将倪素散开的纱巾重新裹住她的脸, “雍州风沙大, 再哭, 你的脸会很疼。”
倪素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她一手揽着断枪,一手抓着他的衣袖, 她的睫毛都是湿润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她仰头,以一双泪眼望向他, 徐鹤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 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静默地将她紧抓着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伤, 徐鹤雪的力道很轻,但仅仅只是这种很轻的触碰, 便令他倏尔正视起自己的私欲。
其实, 他也很想念她的温度。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此谨慎且克制地握着她的手, 骑马前行。
“我梦见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师,然后我醒来,你就不见了。”倪素的嗓音已带一分喑哑。
“嗯。”
徐鹤雪喉结轻滚,“可我,没有见到他。”
他原以为拦下董耀,老师便会察觉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证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师便不会有事。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师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风沙难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旧寒冷,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髻,禁不住与她说:“倪素,我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断头刃落下的那日,他与老师便永无再见之机。
“你回去,就能见得到了。”
倪素忍着鼻尖的酸涩,仰头之际,才发现今夜竟无星子月华。
徐鹤雪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久久不言。
他不会回去了。
“我不在,你为何还要来雍州?”伴随马蹄轻踏,他的声音冷得凋敝,落来她耳畔也没有鲜活的温度。
“你的事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你会回来,我想来这里等你,为你治伤,还有,”倪素望向远处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连绵山脉,更远处是辽阔的高原,它们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徐鹤雪眉眼沉静,始终浸润着死寂的冷意,但他贴着她手背的掌心却更僵直,“我该早些告诉你,你不必到这里来。”
自他死后,万般过往皆化为尘。
“是那夜吗?你对我说,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着他的下颌,“那个时候,你就很想告诉我,对不对?”
琉璃灯轻撞马鞍,徐鹤雪低眼迎向她的视线,默认。
“你要说对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动,她却率先出声,“因为你遇见我时,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徐鹤雪,没有与我说,你便是那位玉节将军?”
“可是,我却很庆幸你没有一开始便向我坦诚。”
徐鹤雪凝视她,她却忽然靠过来,后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我应当谢谢你的隐瞒。”
倪素想,若她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她那时一定会会后悔在大钟寺燃起那盆火,“是因为你的隐瞒,才让我不能与他们一样,在世间的流言蜚语里审视你,亵渎你。”
那道残碑立在山巅,从不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诫大齐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对徐鹤雪的怨愤绝非只因他们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敌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亲,还因为总有人在提醒着他们,要一刻不忘叛国者的下场。
雍州是边城,是北境咽喉,不仅城池要固若金汤,人心更要固若金汤。
雍州百姓对于叛国者的憎恨与唾弃,便是上位者用以坚固人心,同仇敌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怀中,“我是先识得你这个人,再识得你的名字,这样,就很好。”
夜色深邃,风沙飞扬。
徐鹤雪无论如何刻意回避,也始终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去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听,即不沉沦。
但他没有做到。
冗长的寂静中,他心中震颤难止。
待他回神,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琉璃灯照见她眼睑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她还将披帛裹着的断枪抱着。
仿佛那是她的珍宝。
她也持匕保护过它。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双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她的额头擦破了一处,看着脆弱又可怜。
倪素睡了一觉,从城外到城中,她嗅闻到烤胡饼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将她抱在怀中的人手指轻触她的眼皮,冰凉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样一张离她很近的脸。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双眼。
朱砂红的一截衣襟严整洁净,圆领的外袍泛着柔润清霜般的光泽。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来。”
他先翻身下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开双臂。
徐鹤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倪素不与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并不大,她是女子与他们在一处多有不便,她来到雍州时,青穹便将他们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倪素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拽着徐鹤雪的衣袖,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徐鹤雪在床沿坐,青穹与他阿爹便在角落里往这边望,范江就见过玉节将军一回,还是在刑台上,那时他发髻散乱,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听过玉节将军很年轻,却不知竟如此年轻,想来,那是与他的孩儿青穹差不多的年纪便……
徐鹤雪倏尔转过脸来,他还没开口,便见范江颤颤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将军!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动,“当年是您的副将薛怀大人将我妻子阿双从胡人那里救出来的,阿双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鹤雪其实忘了许多事,但他安静地听着范江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也不打断,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没能救她。”
“阿双说您救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过才自个儿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将军,这些年咱们这儿是秦家和魏家两位统领管的,您的墓碑是他们立的,他们怕咱们为蝇头小利出卖城里的消息给胡人,这么些年一直用您来告诫咱们,我便是想与人说您的冤屈,也没人信……”
胡人时不时地会来滋扰边城,虽每回动静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听军防的,对此,秦继勋与魏德昌心怀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但在军防上耗尽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鹤雪想透其中的缘由,他苍白的面容也并无丝毫情绪起伏,只道:“你们起来,不必跪我。”
“此事本与你们无关,不必为我得罪他们。”
范江被青穹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徐鹤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浓忽淡,他便惊道:“徐将军,你……”
徐鹤雪经土伯提醒,匆匆从幽都返还阳世,他受损的魂体脆弱至极,此时也是在勉强维持身形,他低眼看着倪素紧握着他袖子边的那只手,随后从发髻间取下那支玉簪,对他们父子两个道:“请帮我买一些伤药。”
顿了顿,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马背上不够清晰的一声呢喃,又添声:“若可以,再买一个烤胡饼,余下的银钱都给你们。”
“不敢要将军的钱,我这就去!”
范江拄着拐走近,小心接过徐鹤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为取死胎本就耗费了许多心力,这些日子以来,她苦于雍州的气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残碑那里与人对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风,人更昏昏沉沉。
徐鹤雪打开范江买回的药膏,用指腹轻沾,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额头的伤处,又一根根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正欲为她涂掌心的擦伤,琉璃灯盏中的蜡烛烧尽,他眼前骤然归于一片黑暗。
青穹窝在角落与阿爹一块儿吃胡饼,一双浓黑的瞳仁始终注视着徐鹤雪的动作,他为那个姑娘涂药不可谓不细致,不可谓不小心,但青穹却见他握着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动了。
他抿唇,放下半块胡饼,走近床沿。
徐鹤雪听见步履声,一双眼睛抬起来,青穹此时才发觉他眼中没有神光,空洞涣散。
“徐将军……”
青穹出声。
“我记得你,在云京的街上。”徐鹤雪摸索着,沾了药膏,继续替倪素涂抹手掌的伤处。
“对不起徐将军。”
青穹低下脑袋,此刻他没有戴布巾,一颗脑袋光秃秃的,“我若不给张相公送信,也许他……不会死。”
“但是,不将信给他,我又不知道给谁。”
他只是听阿爹说,阿娘让他将信交给张相公,那是徐将军的老师,只有他会为徐将军不平。
“这不怪你,”
徐鹤雪摇头,“老师非只因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他有点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徐鹤雪给倪素上药,看他的手指偏离伤处,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点,徐将军。”
徐鹤雪“嗯”了一声,手指往左了一些,将药膏点在倪素的手心。
听见倪素在睡梦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着她的手,他俯身,轻轻地吹了一下。
极其生涩的安抚止住了她的梦呓。
青穹浑身都没有什么毛发,但好歹还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见这一幕,他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挪开视线。
“我这一路上,倪姑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从前胖了些,她还给我施针,我身上也没以前疼了,也不那么冷了……”
青穹说话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鹤雪,这位将军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安静地听,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徐鹤雪摸索着将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却触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断枪,他半垂眼睛,喉结轻滚:
“是啊,她很好。”
第68章 苏幕遮(一)
倪素的睡梦中有药香, 裹藏一分春花积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宁,晨时日光掠窗而来, 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屋子里有米粥的香气, 咕嘟咕嘟的声音引得她侧过脸,青穹的脑袋裹着布巾,穿着一身体面的棉布衣袍, 动作缓慢地搅弄着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许多,她坐起身, 环视四周, 却没在屋中看见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转头, 看见对面竹床上的年轻女子正四下张望,他便唤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声音有点哑。
“在这儿呢。”青穹搁下勺子, 将桌案上的藤编药篓捧来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见一团毛茸莹白的光在其间浮动。
“徐将军太虚弱了, 他昨夜为你上过药之后, 便又成了这样。”青穹说道。
上药?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 她接过青穹手中的药篓,又像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 伸手在枕边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么, “倪姑娘,你别找了……”
倪素抬头, 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动作。
“徐将军说,若你留着他的东西,昨日那些人必会将你告到知州大人那里去……”青穹说话慢,努力解释,“他们当中有人是很蛮不讲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风如此,秦与魏二姓驻守边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辈,倪素收拣断枪,极易遭人口舌。
强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侧脸,她额头的红肿未褪,更衬得脸颊有些苍白,她一言不发地抱着药篓,迟钝地转过脸,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饼吗?”
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朝他看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捧着一个胡饼。
“昨夜徐将军让给你买的,我与阿爹也跟着沾了光。”
青穹继续说道,“用的是徐将军的簪子换的钱。”
倪素立时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闻到胡饼的香,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看着青穹手中的胡饼,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动,轻声说。
受了风寒,倪素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渐黑时,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个人在屋中点满灯烛,将靠床的那道棂窗打开,银白的月华落了大片到榻上,看着身侧的药篓里细微的莹尘飞出。
边城的夏夜,没有蝉鸣。
冗长的静谧中,药篓里那一团莹白的光色流散出来,在淡薄的月华里,化为雾气,又逐渐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鹤雪眼睫微动,漆黑长夜里,他一睁眼,便是满室明光,照得他双目清明,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轻微,几乎拂在他的颈侧。
他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苍白洁净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但他却立时坐起身,视线倏尔落在她身边的药篓。
她一只手抱着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鹤雪错开眼,却隐隐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她被子里的温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旧清冷,却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见。”
倪素说。
徐鹤雪听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开的棂窗,伸手将它合上,银白的月华消散,他沉静的嗓音落来她耳畔:“不会。”
“你沐浴完了吗?”
倪素问出这句话,却见他覆在棂窗上的指节屈了一下,他那张面庞上依旧没有太多生动的神情,不知为何声音却压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经学会从他不多的反应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将你放在这个药篓里,一直带在身边,那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徐鹤雪化为那团莹白的光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带在身边,夜里放在身侧,甚至还分一半被子给他……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我没见过山灵,但青穹与我说,他能看得见,山中有些生灵便是如此柔软的一团光,有着动物的模糊轮廓,却又偏偏不具形,不能为人所见。”
倪素拥被坐起身,“你也是这样,我一伸手指,你就会贴着我的手指,还有尾巴……”
“倪素。”
徐鹤雪打断她。
他喉结滚了一下,明明他没有心跳,也不会耳热,更没有呼吸,但他却能因她的话而陡然想起自己曾为人时,有过的这些感觉。
倪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烛焰闪烁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帘,双眼皮的褶痕便会舒展开来,她的视线又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颜色淡薄的唇。
“你给我买的胡饼,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静。
徐鹤雪闻声看向她,灯影之下,她额头的伤处还是红红的,昨夜这张脸几乎沾满了泪,她在马背上,在风中对他说的话,总是在他心中回转。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拣我的东西,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说。
“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着被子抱住双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让他们知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世对你的误解就会少一分,可我又想,我连你的东西都不能保住,没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会有人信我。”
她将那断枪当做他的尸骨,要认真地为他收殓,却不得不迫于现实,任由青穹父子将它送回桑丘的残碑前。
徐鹤雪静默地望向她的侧脸,“我死十六年,骨销尘泥,世人不明真相,他们如何看我,其实我并不在乎,我行止无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师知道,还有,”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
夜风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灯烛颤颤,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犹如照彻山上雪,“其实,有老师与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够安定。”
人死如灯灭,他早已是这世间一盏不能重燃的灯,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却许多事,放下许多事,可困锁宝塔的三万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不得释,他亦不能自释。
他回来也从不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当年牧神山一战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来化解三万靖安军的怨戾,出宝塔,入轮回。
为此,他宁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灭。
其实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倪素却不自禁心中一动,她怔怔地凝视眼前这道孤魂,他的身影还是有些淡,细微的莹尘浮动,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沦的美好幻象,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还不睡吗?”
夜更深了,徐鹤雪要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缩回被子里,没有松开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么?”
他的眉目依旧无波。
“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坐到了床沿,离她稍远了一些。
双膝疼得钻心,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拢好她后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么?”
第69章 苏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 为何忽然转投军中?”
倪素问出这句话,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 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 再一两岁,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但今日, 她却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 与他对话。
“我幼时丧父, 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 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 母亲知文善画,父亲在时,她亦曾随军在侧, 我对父亲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我十三岁那年, 母亲缠绵病榻不治, 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 便在一直重复‘可惜’二字。”
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 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 名妗,出身大族, 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师从徐宪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与徐宪举案齐眉,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相知相扶,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
为此,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亲去后,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抬起眼睛来看她,“那是我自七岁后,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时,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可惜’。”
“我兄长体弱多病,却好刑名之学,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修撰《齐律》耗尽心力,我十四岁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记得那夜,我在兄长灵前许久,我问自己,这双手究竟该握笔,还是握剑。”
徐鹤雪舒展手掌,烛焰跳跃,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可惜’,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夺回青崖州,承父亲之志,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倪素倏尔一怔,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
大齐自立国之初,便是文为重,武为轻,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他们便如滚滚洪流,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
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十四岁,一个人,风雨兼程。
“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唯独对老师,心有歉疚。”
徐鹤雪谈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哪怕是我的尸骨,其实也都不重要,乡野亦有冻死骨,疆场尸骸相撑拒,他们从无人收殓,我在其中,亦不可怜。”
他言辞冷静,但想起昨夜她在马背上睡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断枪,他难以形容自己心头是怎样的感触,禁不住又说:“但你让我觉得很高兴。”
因为她想要为他收殓。
也因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高兴。”
她的声音落来。
徐鹤雪轻抬眼睛,她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来半张脸,那双眼睛清亮而动人,他一言不发,沉静的眉眼粼波微动。
“还不困吗?”
他说。
倪素摇头,“我们再说一会儿话。”
徐鹤雪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抚按,以缓解剧痛,他面上依旧神情冷寂,却问:“还想听什么?”
烛焰荜拨的声音响了几下,倪素索性将被子掀开一些,露出整张脸,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是,兄长年长我十二岁,嫂嫂亦如是,兄长事忙时,便是她帮母亲管束我,也是她亲自将我送去老师门下。”
今夜月色太浓,雍州的窗纸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华亦有淡薄的颜色落入棂窗,徐鹤雪想起云京那夜,他与眼前这个姑娘从檐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谁的院子里,他虽看不见,却嗅闻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爱月季,兄长便在公主府中亲自侍弄了许多月季,徐鹤雪自小嗅闻惯了那种味道,至今也没有忘记。
“难怪。”
倪素终于知道他这样一个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后无人祭奠,为何还能秉持光明的一颗心,与她说,他在世间的浮尸饿殍中,并不可怜。
他在母亲周妗与嫂嫂文端公主的教养下长大,所以他从不曾轻视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轻视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强硬手段破除此地针对女子的恶劣风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从不惧逆流,弃笔,提剑,从锦绣云京到血腥疆场,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从被中偷偷地钻出,捏住他的袖子边,“那你生前在边关,若不打仗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这样抓着他。
徐鹤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认真地回想,隔了一会儿,才说,“与人饮酒,或许,还有比试身手,策马挽弓,有时也会给自己的马洗澡……”
他的神情明显有了一分温度,却与她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却觉得很好,”
倪素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爱笑。”
徐鹤雪看向她,“这个我不记得了。”
“那你们打了胜仗,又是如何庆贺的?”
“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些,但我的副将很会捉弄人,他经常使唤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时候,合力将我抬起来,往上抛。”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个叫薛怀的大人吗?”
“嗯。”
他神情更松懈了一些。
“我们也可以去骑马。”
倪素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片潮湿的水雾,“等你睡醒。”
他很喜欢听她说“我们”。
“我睡着之后,你要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变得很小。
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不会与人一般想要睡觉,漫长的夜与昼,都是煎熬。
“不做什么,只待在这里。”
他会等她醒来。
由着她牵住他的衣袖,就这样满足自己心中隐秘的一点渴求,只是这样等待着她,他亦觉得很好。
他冷静的嗓音令倪素心中安定,从云京到雍州的这一路,她只有在他回来后才真正睡得安心。
她的眼睛合上,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双膝的痛几乎令他难以行走,这是他强渡恨水,折返阳世的代价,土伯不会帮他太多,他亦不会贪求。
他一手撑在床沿艰难起身,将放在桌案上的伤药取来,沾在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倪素额头的伤处。
她又瘦了些,反而青穹被她照顾得胖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皮包骨。
徐鹤雪将她手心里的擦伤也上了药,便将药瓶搁在一旁,在满室为他而明的烛焰中,守在床沿枯坐,直到他的身形再度维持不住,又散作莹白的光,落入她臂弯的药篓中。
倪素一觉到天明,屋中灯烛燃尽,她一睁眼便看见被自己揽在怀中的药篓里莹白的光团浮动,有时像猫,有时又像狐狸。
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贴上来,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倪素今日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便下床梳发穿衣,雍州天干,她洗过脸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则脸会刺疼。
若在平时,青穹一定早早地便过来了,可今日却有些怪,倪素迟迟不见他们父子两个过来,心中顿觉不安,当即带上药篓,裹上面纱出了门。
风沙吹得整个街道灰扑扑的,倪素看见所有人几乎都在往城门那头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边,见上面的木板是被锁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两个并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