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湖死了个胡人!听说是个大官儿!胡人王子领着军队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杨林中讨要说法……”

  “什么说法!听说那个姓宋的监军要送钱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凭什么要给他们!”

  从倪素身边匆匆路过的行人偶尔几句碎语落来她耳畔。

  玛瑙湖就在雍州城门之外,距离桑丘不远,而雍州军在城外百里屯兵,一个胡人,是如何越过军营,死在雍州城门之外的?

  倪素立时察觉到此事有异,她立即跟随人群朝城门处去。

  此时城门紧闭,身着甲胄的兵士分成两路立在两旁,路中有一群被绑缚了手脚的女子,她们个个脸色惨白,哭叫着亲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笼堆放在她们旁边,更衬得她们是与这些箱笼中的钱帛一般的货物。

  “宋监军,且不论那胡人是如何越过咱们的兵营,溺死在玛瑙湖的,您今日送这些女人钱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苏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一身戎装,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与箱笼,他的眉头皱起来。

  姓宋的监军面沉如水,“我还没问你魏统领的罪,这两日驻守在胡杨林的是你,这个胡人是丹丘驻扎在居涵关的军队首领阿多冗,他死在咱们的地界里,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后果,万一起了战火,你负得起责吗?!”

  “若起战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间焦躁更甚,“如今给他们送钱帛女人,咱们成什么了?”

  此话一出,宋监军怒目相视,“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么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请大人们放过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呜呜地哭泣着。

  “有孕?”

  宋监军侧过脸,轻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随即朝自己的亲卫抬了抬下巴。

  那名亲卫立即朝前几步,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刹,他手中刀鞘重击女子小腹,只听得那女子凄厉的一声惨叫,宋监军言语清淡:“这不就没有了?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你们亦能为国牺牲。”

  倪素几乎被这一幕震得浑身血液凉透,她想要上前却被兵士阻挡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弯缝隙间,看见那女子衣裙上渗出的血迹。

  “魏统领,此事很难说究竟是丹丘的诡计还是你们军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你,谁敢在此时挑起战火,谁就是大齐的罪人。”

  宋监军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着刀柄的手一紧,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真是我军中的人在捣鬼,不必监军您说,我必会处置,但要咱们雍州军向胡人低头……我魏德昌,不愿。”

  “魏德昌!你可知何为大局?眼下还没有万全之策,贸然开战,非是明智之举!”宋监军气得吼他。

  “监军大人。”

  伴随一阵马蹄疾驰,路上扬尘四起,宋监军与魏德昌皆转过脸去,看见那骑马而来的魁梧身形。

  他身后跟随着一队亲兵。

  军容肃然,盔甲碰撞之声凛冽森冷。

  马还未停步,那人便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一跃,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刀,三两步走近宋监军与魏德昌。

  他约莫三四十余岁,蓄着青黑的长须,却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鲜血濯洗过的冷硬风姿。

  “义兄!”

  魏德昌一见他,紧皱的眉头便松弛了些。

  “宋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秦继勋瞥了他一眼,随即朝那位姓宋的监军颔首。

  宋监军不语,却往清净处走了几步,秦继勋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魏德昌,“先帮我拿着,别跟来。”

  随即抬步走向宋监军。

  魏德昌捧着宝刀站在原地,瞧着秦继勋与那位宋监军在不远处两对而立,也不知秦继勋说了什么,那宋监军的眉头皱得死紧,隔了一会儿神情又松懈了许多。

  两人多说了几句话,魏德昌等得心中烦躁,正欲发作,却见秦继勋朝宋监军作揖,随即宋监军便朝着亲卫一挥袖,带着人撤去了。

  “义兄,你跟他说什么了?”魏德昌见秦继勋走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这些女人钱帛只怕他还看不上。”秦继勋将宝刀拿回来,又命令亲兵,“将她们放了。”

  “所以义兄您方才是在问宋监军要钱?”魏德昌灵光一闪,他当即笑起来,“那姓宋的这些年克扣下的军饷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数,却并不发作,今日你问他要钱,他自然无话可说!”

  即便朝廷从没缩减军费,但从云京到边关的这一路上层层盘剥下来,军费落到军中,也不过勉强能够维持。

  “那个阿多冗在王庭时便与苏契勒政见不合,此次苏契勒得了王命驻守居涵关,必然容不得阿多冗,这口黑锅,是落在你头上了。”

  秦继勋微眯双眸。

  阿多冗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玛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没有答案,他立即抱拳:“义兄,我这便去查!”

  “不必了。”

  “为何?难道义兄不信我?”魏德昌粗声粗气,有点恼,“若真是我军中的人,我必杀他全家!”

  “岂是我不信你?是监军不信。”

  秦继勋淡淡地瞥他,“我虽统率雍州三军,但在你我之上,还有一位宋监军,我若由你去查,他必会写奏疏送去云京,以此弹劾你。”

  魏德昌气得咬牙:“这个酸腐的文官!就会写奏疏告黑状!”

  秦继勋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正要令亲兵牵马,却见人群之间,一名裹着面纱的女子正将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别哭,我扶着你走,你不能在这里受风,必须要用药。”倪素才将人扶起来,女子的郎君便颤着双腿走近。

  女子满脸是泪,与郎君抱在一块儿哭。

  “你能治?”

  秦继勋大步流星,一双凌厉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纱遮掩之下,倪素看着这个人,只淡声吐露一个字,她不欲与此人多说话,却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间的钱袋一下抛到她手中。

  “那就请你治好她。”

  秦继勋微抬下颌,一旁的亲兵立即上前来递了一袋钱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钱,跪下去,声泪俱下:“多谢秦将军!”

  秦继勋没理会,带着亲兵骑马离开,魏德昌也很快将堵在城门的兵士带走,倪素与那年轻男子将人扶回他们家中,先诊脉,又看了她流血的状况。

  不够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击,终究是保不住。

  倪素写好药方,那郎君出去买回了药来煎,她等着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会儿,嘱咐了一些小产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旧锁着,倪素绕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后背都是冷汗,一推门,却见他们父子两个一人捧着一个瓦罐儿,坐在角落里。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听见门吱呀一响,他一下抬头,正见倪素进门。

  “你们去哪儿了?”

  倪素发现她买给他们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听见阿娘说话,说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丛,而人间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与阿爹天不亮时,等城门一开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们去了玛瑙湖?”

  倪素立即反应过来。

  “是,哪知道在湖里瞧见具死尸……”范江倒也没有多怕,他是与鬼魂成过亲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个胡人,便带着青穹回来找城门口的军爷,然后他们就去打捞了尸体,又带我们父子两个去秦将军府里头问话,将才放了我们。”

  “好歹这些露水还在。”

  青穹举起瓦罐。

  倪素走近,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手中的瓦罐里都装有满满一罐露水,他们到底在玛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们作揖:“多谢你们。”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摆手。

  倪素想了想,将怀中那个秦将军扔给她的钱袋塞到青穹手中,“这些你们拿着,别拒绝我,今夜,我们在一块儿吃锅子吧。”

  锅子?

  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父子两个都看清了彼此眼睛里的馋字。

  他们父子过得贫苦,从没有买过这么多的牛羊肉,他们在一块儿弄锅子,却见倪素在弄一个面团。

  “倪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过去瞧她。

  倪素被浅发弄得脸颊有点痒,她挠了一下,脸上立即沾了面粉,她毫无所觉,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没有糖糕这种东西的,青穹“哦”了一声,便在一边看着她做,却发现她其实好像有点手忙脚乱,他禁不住问:“倪姑娘,你到底会不会啊?”

  “你别吵。”

  倪素也有点着急。

  黑夜降临,屋中明烛,锅子咕嘟咕嘟地煮着,但青穹与范江谁都没动,直到青穹看见倪素身上的药篓中,莹白的光团流散出来。

  “徐将军!”

  青穹看见他在雾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时回头,发觉自己身后已立着一个人。

  她对上他的双眼,从灶台上端起来一碟糖糕,凑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会做了。”

  糖糕炸得金黄,每一块都很饱满圆润。

  与云京那些食摊上的别无二致。

  但徐鹤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几处红红的,他没有说话,手指却忽然轻触她的手背。

  烫伤的灼烧几乎立时因他的触碰而得到缓解,他总是这样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个糖糕递给他,“你快尝尝看。”

  徐鹤雪没有接,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铺陈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见她脸上没擦干净的面粉时,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脏了。”

  他说。

  倪素面露迷茫。

  徐鹤雪闻到了糖糕的香味,里面夹杂着红糖的味道,他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甜的滋味,他双指拢着衣袖,轻轻擦去她颊边的痕迹。

第70章 苏幕遮(三)

  暖黄明亮的光影里, 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颊因他的衣料轻轻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红,灿若芙蕖。

  徐鹤雪手上一顿, 他收回手,衣袖之间幽淡的凛香轻拂倪素发烫的面颊, 她愣神之际,他已接过她手中的糖糕。

  锅子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来的露水煮茶, “徐将军,我阿娘说, 你用了这些露水, 便能好一些。”

  “多谢。”

  徐鹤雪坐在桌前, 朝他轻轻颔首。

  “徐将军快别折煞我们,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壶酒,锅子还没吃,他便先喝得脸颊发红。

  切好的牛羊肉下锅, 雍州新鲜的果蔬并不多,但今日好歹买来了些,倪素端着小碗在旁喝汤, 听范江絮絮叨叨地说些醉话。

  范江与鬼魅结缘, 便与人没有了多少亲近的缘分,人都道他没成亲便捡了个怪胎儿子, 没有几个人愿意靠近他,与他闲聊说话。

  青穹亦是如此, 他生得与常人不太一样, 常年穿着厚重的斗篷,整个人苍白又枯瘦, 没有同龄的人愿意与他来往。

  他们父子两个在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里,相依为命到如今。

  “幽都的雾能濯洗生魂记忆,改易生魂形貌,阿双已不太记得事了,每回我与她说话,都要先说一遍我们两个是如何相识成亲的,然后再问她过得好不好……这样一聊,几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约四五十岁,一张面容在雍州的风沙里已被磨得沧桑,一谈及青穹的阿娘,他脸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记了……”

  倪素轻声。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丝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着酒碗,“阿双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终于忘记,便证明她可以摆脱这一切,去轮回转生了。”

  倪素看着他,“您一定很舍不得。”

  “我与她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这些年还能与我说说话,我们谁也舍不得谁,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却活得如此豁达开朗,倪素听着他这番话,捧着碗忘了喝汤,隔了一会儿,她偷偷望向身侧的那个人。

  他没有吃锅子,摆在他面前的碗筷依旧干净整洁,他只吃了一块她做的糖糕,之后便是偶尔抿几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听他们三人说话。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徐鹤雪倏尔抬眸朝她看来。

  他清淡的神情里带了分询问。

  倪素脱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吗?”

  徐鹤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从炉上提来茶壶,倒了一碗热的给她。

  屋舍外又起了风沙,寒凉的夜,四人聚在一块儿,锅子的热气缭绕,青穹表情迟钝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渐深,青穹与范江拢紧衣裳离开,倪素洗漱干净,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床上,问:“我们要走吗?”

  “暂时走不了。”

  徐鹤雪坐在桌案边,书册翻动几页,他停下,“雍州城外周边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门一落锁,近段时日便不会再轻易打开。”

  范江方才在饭桌上说住在城外周边村庄中的百姓被秦继勋派人送入城中,以至于今日的城门关得很晚。

  “是因为那个胡人?我们与丹丘是不是又要开战?”

  倪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趴在枕头上望他。

  “如范江所说,自丹丘与大齐签订盟约之后,十几年来,丹丘时有挑衅,滋扰雍州,但自居涵关由阿多冗坐镇后,两方之间少了许多摩擦。”

  “而我记得,丹丘王庭之下,还有立足于草原的二十九个部落,部落之间亦有龃龉,乌络王族为收服他们亦耗费多年心血,即便是当年与我大齐开战之际,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乱局不止,我死以后,乌络王族与大齐休战应是情势所逼,内忧外患,不得不休养生息。”

  “十几年时间,内乱既止,胡人自当蠢蠢欲动,而这个苏契勒王子的母亲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亲王南延多羚,便是苏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骁勇好战,觊觎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儿子自然受他们拥护,王庭此时准允苏契勒入主居涵关,其心昭然若揭。”

  徐鹤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间才不过十六载,太多熟悉的名字都还存活于世,他曾策马追击过胡人兵的草原也依旧伏在连绵辽阔的山脉尽头。

  “那个死在玛瑙湖的胡人,便是他们用来挑起战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过来。

  撕毁盟约,总要有个由头。

  “应该还只是试探,若秦继勋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战,”徐鹤雪听着窗外寒风席卷,他的眼睫微垂,视线停在面前书册上,“关外苦寒,今年似乎更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过冬,草场若成冻土,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深入大齐腹地,以期摆脱天灾。”

  如今虽是夏季,但雍州的昼夜温差极大,北境十三州以外,乌络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为难捱。

  北境十三州不够整个丹丘迁移过冬,他们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齐的历年的岁币与丝绢便能满足的。

  一如徐鹤雪所料,秦继勋翌日便在胡杨林当着乌络苏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军中人,拒不承认齐人谋害阿多冗。

  但苏契勒不依不饶,与此同时魏家军中出现流言,说将军秦继勋心有偏颇,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军忠志之士。

  魏家军统领魏德昌严令军中不得妄议此事,而秦继勋每日在胡杨林与雍州城中来回折返,对胡人王子苏契勒的叫嚣挑衅不为所动。

  月上中天,风沙漫卷。

  秦继勋在军帐前端坐,一双锐利的凤眸盯着在对面桌案前排着长队领军饷的将士们,手指轻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铁盆中烧着柴火,焰光跳跃之间,照在秦继勋的侧脸,不多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滚开!”

  “老子见义兄,你个黄口小儿安敢拦我!”

  随即便是一阵拳脚相撞的闷声,正领饷的兵士们闻声,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却见秦继勋抬手。

  他们立时顿住,没有动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脚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着刀带了十几个亲兵走过来,只见那一张长案就摆在这大帐前,漆黑的箱笼大开着,已空了几个,只剩下两箱还没来得及发放下去的铁钱。

  魏德昌一看那铁钱,他眼睑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动,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继勋,质问:“义兄,发饷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闯秦家军驻地,还带这么些人,德昌,你想做什么?”秦继勋抬眼,语气淡淡。

  “我想干什么?”

  魏德昌直脾气立时上来了,“底下人说,今日义兄在此给秦家军多发私饷,我还不信,可是义兄,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

  “那苏契勒每日在胡杨林叫嚣侮辱你我,侮辱大齐,我说你怎么像听不见似的,原来是在此……”

  “在此什么?”

  秦继勋的一双眼凝视他。

  “我如此相信义兄,可义兄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这半月以来还在一心压制军中不利于秦继勋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立时抽了刀朝那长桌劈下。

  “砰”的一声,长桌断裂成两半,倒塌在地。

  此举无疑是挑衅秦家军,兵士们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将魏德昌等人团团围住,却听秦继勋道:“都别动。”

  秦继勋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停住。

  “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没发齐么?”秦继勋轻抬下颌,夜风吹得他青黑的长须微动。

  “朝廷拨的发齐了,但你这儿的私饷,我们何时有过?!”

  “谁说这私饷?”

  “难道不是吗!”

  魏德昌咄咄逼人,“义兄如此作为,岂非分裂军心?难怪你近来总是跑去见那个宋嵩!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是这些私饷吗?要你当缩头乌龟?!”

  “魏统领!您怎可对将军如此无礼!”

  立在秦继勋身侧的一名亲兵忍不住,“这哪里是什么私饷,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倒是早就发齐了,可咱们却只发了一半儿!将军今日不过是给底下的儿郎们补齐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滞,铁盆中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脱,气定神闲的将军:“只发了一半儿?为何?”

  那亲兵愤声,“自然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被人克扣了不少!你们魏家今年非要与秦家争田地,闹得不可开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虽被您按了下来,但你军中多是你们魏家的儿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军饷不够,指不定他们要在军中闹出什么事端,将军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将你们的饷发齐了,咱们都只发了一半儿,您今日看到的这些哪里是那个只进不出的宋监军的钱!分明是将军自己的钱!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自家兄弟,近来到底从魏家买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继勋:“义兄……”

  “以往也不是没有胡人滋扰雍州的事发生,怎么这回你就如此激愤?”秦继勋依旧端坐,“是因为我近来常去宋嵩府中饮宴?你觉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对苏契勒低头,送女人和钱帛过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随苗统制战死在雍州城墙上的,有我的父兄,这么多年我与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咱们与胡人的血仇?当年雍州几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墙之上结为异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为国尽忠,你我之间若不能坚若磐石,那么雍州城他苏契勒虽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听得心中动容,他一脸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继勋面前,将刀也扔到一旁,抱拳:“义兄,德昌对不住义兄!”

  秦继勋没说话,盯着他低下去的头。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与你说过,军中多至亲,难免治军不严,易生事,你不听我的劝,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驻守居涵关,他并非好战之辈,故而这几年与你我相安无事,但如今你我面临的是苏契勒,他是乌络王庭的王子,他的挑衅你以为只是想要几点好处那么容易么?阿多冗之死,明显是苏契勒故意栽赃,但若你治下严厉,便不会让胡人钻了空子,所以,”

  他停顿一下,“德昌,我处置你军中的人,你服,还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继勋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上前几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让他站起身来,随后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那么,今夜是谁在你耳边提的‘私饷’这两个字,你便将人处置了吧。”

  “义兄……”

  魏德昌胡须微颤,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儿。

  “我这儿的长案你也得赔。”

  秦继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接过亲兵手中的宝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大步往军营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头看向被亲兵簇拥着走远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这并非是义兄对义弟的嘱咐,而是重如泰山的军令。

  他的表侄儿,必须死。

第71章 苏幕遮(四)

  雍州城门紧闭一个多月, 在胡人将领阿多冗坐镇居涵关之前,此种境况时有发生,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没有惶惶不安, 在秦继勋的授意下,从城外转移来的乡民亦在临时搭建的毡棚中妥善安置。

  乌络苏契勒仍在胡杨林与齐军对峙,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居涵关西面的蓟阳方向有一股起义汉人军朝雍州靠拢。

  “王子,那起义军的首领是杨天哲, 是雍州前知州杨鸣的儿子,他纠集的那些汉人奴足有五千人, 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疯子, 您从居涵关来这儿, 只带了自己的亲兵与先行军, 他们从后方来,咱们前面又是秦继勋和魏德昌,若他们形合围之势, 只怕我们等不到援军,便要……”

  随侍乌络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小心翼翼地开口。

  乌络苏契勒神情阴鸷,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 大嚼特嚼, 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可记得,杨鸣是怎么死的?”

  “听说, 是被齐国那个苗太尉的亲弟弟苗天宁杀掉的,若非如此, 杨天哲也不会转投咱们王庭。”

  扎赫说道。

  “是啊, 杨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 转投故国,也得看他的故国答不答应。”

  乌络苏契勒将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干净,“你传话给守在胡杨林的齐军,就说我苏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们必须解决杨天哲的起义军。”

  扎赫皱着眉沉思片刻,随即咧嘴一笑,抬手抚胸,行礼道:“王子,扎赫这就去!”

  此消息传至秦继勋与魏德昌耳边时,他二人正在帐中端详沙盘,魏德昌心中一向没有太多主意,眉心皱成川字,“义兄,这个杨天哲十六年前投敌叛国,如今又领起义军回来,他当咱们雍州城是什么地方?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讨生活的汉人百姓都是奴隶,即便他杨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个官职,也是受人排挤歧视的小官,胡人的贵族绝不会容许汉人高他们一等。”秦继勋盯着沙盘中居涵关的位置,淡声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义兄与我岂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们万万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帐中走来走去,“此等叛国贼,若当年他没有逃出雍州,便该一块儿与那徐鹤雪受凌迟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坚固,是秦继勋与魏德昌多年来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时他们迎一个曾背叛过大齐的国贼入城,只怕会使城中人心惶乱。

  苏契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要秦继勋与魏德昌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他扫除杨天哲这个祸端。

  “绝好的时机啊,可惜……”

  秦继勋神情复杂。

  “义兄,什么绝好时机?”魏德昌听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进犯,我们便不能贸然掀起战火。”

  秦继勋其实并不在意杨天哲究竟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若非有盟约在前,大齐不能先行撕毁盟约,他便可以令杨天哲交一个投名状,两方合力将苏契勒困死在胡杨林。

  魏德昌越发烦躁,“他妈的!早打晚打,总归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将苏契勒那个胡人小儿的头颅给砍下来!”

  “二位难道想丢官再丢命不成?!”

  忽听一声怒喝,秦继勋与魏德昌齐齐转过脸,便见一只手掀开了帐帘,随即便是穿着一身官服,须发花白,眉眼严肃的老者走进来。

  “宋监军,您怎么来了?”

  秦继勋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脸色有点不好,但也还是朝他弯身行礼。

  “我若不来,你们二人是否便要与那杨天哲为伍,伤及两国邦交?”宋嵩负手来到他们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监军,苏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么?”

  宋嵩手指敲着桌案,“魏统领,苏契勒是乌络王庭的小王子,她母亲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谁不知南延部落有他们丹丘最精锐的骑兵!且不论那杨天哲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苏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无异于是我大齐撕毁盟约,向丹丘宣战!可眼下的时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总有起义军闹事,朝廷忙着平叛,你们却在这里伺机掀起更大的战火!”

  “先平内寇,再御外侮!否则朝廷如何两头兼顾?”

  宋嵩见秦继勋一直不说话,便缓和了些神色,捋了捋胡须,道,“两位在雍州驻守多年,自身的功绩自不必说,可千万不要昏了头,若行差踏错,牵连的,便不只是二位,还有你们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们又在犹豫什么?传我令,应苏契勒王子请求,共抗叛徒杨天哲!”

  宋嵩一锤定音。

  魏德昌双手蜷握,不由看向身边的义兄,但秦继勋亦无太多反应,也不作声,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监军之权,大到足以左右军令,即便是秦继勋也不得不听从。

  当日被秦魏二人拦下的钱帛与女人到底还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时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亲兵打掉孩子的年轻妇人家中为她开新的药方子。

  “砰”的一声,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门而入。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洇湿了字痕,倪素抬起头,日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泛着森冷的颜色。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年轻的郎君看他们进来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连忙几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谁让名册上勾了你们家呢?你还没服过徭役,按道理,也该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将他挡开,随即令人要将那年轻妇人绑起来。

  妇人哭叫着却挣脱不开他们的手,倪素上前挡在她身前,“敢问军爷,秦将军此前不是已经决定不送钱帛与女人给胡人王子了么?”

  她裹着面纱,兵士们并不能将她的脸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隐隐不耐:“咱们如今要以大局为重,宋监军已经下令,与苏契勒王子共抗起义军首领杨天哲,你这女子,若再啰嗦,咱们便将你一块儿绑了!”

  “不是还差着人么?”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时间,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炽盛,烤得人头皮发烫,倪素与那年轻妇人都被困缚了双手,被一群兵士押着往城外去。

  “对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来为我看诊,你也不会……”妇人话说一半,又哭泣不止。

  “这怎么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静,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注意着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那团莹白毛绒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沟,以备不时之需,范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沟里忙,冷不丁地一抬头,竟见倪素被兵士押着从城门内出来。

  她裹的面纱,穿的衣裙,他不会错认。

  何况,她腰间还有个药篓。

  “倪姑娘!”

  范江连滚带爬地从壕沟上去,还没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脚踹进了壕沟。

  倪素看见他后背着地,摔得满身是泥,疼得在壕沟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几步,怒视其人:“你做什么!”

  那兵士回头迎上这样一双眼睛,他先是一愣,随即恶声:“你又想做什么?”

  “倪姑娘,你怎么会……”

  范江在壕沟底下痛得满头是汗。

  但倪素来不及回应他的话,便被兵士们强硬地押走,范江还在身后连声唤她,倪素回过头,面纱被风沙吹开了些,她看见范江趴在壕沟边上急红了眼眶。

  几十名齐女,九箱钱帛,被宋嵩的亲兵护送着往胡杨林对面去。

  秦继勋在军帐内听着底下人的禀报,他双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闭了闭眼睛,“随他去吧。”

  黄昏之际,绮丽的霞光铺满天际,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到了此时已有发冷,衣着单薄的女子个个瑟缩着身体,迈着沉重的步履被兵士们用麻绳牵着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玛瑙湖,流霞映于水波,犹如一块剔透的玛瑙,湖边长着一片蓊郁的荻花丛,靠近它,似乎连风都湿润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领头的校尉恶声恶气,兵士猛地一拽绳索,便令绑在一根绳上的女子们一个踉跄,几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牵连着脚踝一扭,摔了下去。

  领头的校尉骂了一声,踩着军靴快步走到她们几人面前来,“快起来!不许耽误时辰!”

  倪素的脚踝疼得厉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拧着眉,手中的刀柄立时要抵上她的后背,药篓中的莹光流散而出,尖锐的莹尘散开,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松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并无任何伤口,却不知为何疼得剧烈。

  “刘校尉,那儿有个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远处的山丘。

  刘校尉立时循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剑而立,而寒风凛冽,正是从他所在的方向吹来,卷起尘沙,令人双目刺疼。

  刘校尉立即大声吼道:“何人在那儿!意欲何为!”

  那人一言不发,却忽然借力一跃,施展轻功朝他们而来。

  刘校尉与随行的兵士们立即抽刀迎上去,风沙飞扬,刀剑相接之声绵密如雨,而倪素则趁机从衣衫里衬的暗袋里摸出一柄极小的匕首,割开绑住自己手腕的绳子,又立即解开身边女子的束缚,低声嘱咐她们:“你们都是雍州人,应该知道这城外哪里可以暂时藏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