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便好了。”
贺童的嗓音有点哑,鼻音也重。
“贺学士,节哀。”
潘有芳闻声看过来,便也安抚一声。
贺童低头应了一声。
孟云献本欲再留一会儿,裴知远却提醒他政事堂中还有事务没处理干净,他只好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儿去,陆陆续续来的人很多,有认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宫?”
孟云献停步,回头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还未见过官家,”潘有芳点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不若孟公与我一道?”
孟云献却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来祭奠崇之,只怕会生你的气。”
“朝中多少官员都来过了,我若因此便不来,岂非太过凉薄?张相公是当年我考科举时的主考官,我进士登科,是他亲自批的,于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极,“便是官家问,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与我一道吧,您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么?”
他说。
孟云献一顿,“我该问你什么?”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变。”
雨水在伞檐噼啪不停,潘有芳双手拢在袖中,“当年蒋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则是官家派遣至边关的监军。”
“我当然记得你是监军,当初,还是崇之举荐的你,”孟云献伸手,令身旁的家仆将伞檐太高些,“雍州的军报,那么多人的证词,当年我已问过你与蒋先明,如今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不知,张相公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他受刑前的遗言,我也听说了。”
“谁知道呢。”
孟云献摇头,“昔年分道,今日死别,崇之与我,自十五年前,便无话可说了。”
“走吧,咱们一道进宫。”
孟云献说道。
潘有芳沉默点头,由人撑伞,与孟云献并肩没走几步,便遇上被家仆搀扶着走来的蒋先明。
自张敬受刑而死后,蒋先明便大病了一场,称病在家中卧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撑着身体来此祭奠。
蒋先明见到与孟云献一块儿走过来的潘有芳,他面露惊诧,随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蒋御史这是病了?”潘有芳看着他。
“小病而已,张相公出殡之时我没有赶上,今日清明,说什么都得来。”蒋先明说着,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与孟相公便先入宫了。”潘有芳说道。
孟云献从头至尾没与蒋先明说话,蒋先明勉强站直身体,看二位大人与他擦身而过,他不由回头,“孟相公。”
孟云献停步,转过脸来。
烟雨迷蒙,蒋先明从身边人手中抽出纸伞,“我有些话,想问孟相公。”
孟云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只瞧了裴知远一眼,又与潘有芳道:“潘三司,看来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与潘三司一块儿走?”裴知远适时说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与敏行先走。”
潘有芳颔首。
裴知远与潘有芳坐了一驾马车,孟云献看马车碾过泥泞走远,他便从身边家仆的手中取来纸伞,家仆适时退开。
山间草色,幽碧湿润,蒋先明与孟云献各自撑伞,相对无言。
“蒋御史可是睡不好觉?”
孟云献终于出声,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为听了崇之的遗言?”
蒋先明没有反驳,“孟相公与张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听一听,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张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话?”
“现如今,朝中有谁敢在你蒋御史面前说真话?”孟云献扯了扯嘴角,隐含嘲讽。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谁在他面前说话,都得万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与我知晓,蒋某绝不会以此相挟。”
“可我却没什么好告诉蒋御史的,当年在雍州的是你,亲自下令处死玉节将军的也是你,我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缘由?”
“是,的确如此。”
蒋先明干脆扔了伞,好让自己这烧糊涂的脑子清醒些,“代州粮草案我亦在查,钱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张相公,若当时我不曾有一时的犹豫,若我能快张相公一步,先递上奏疏,也许张相公便不会死……
他是我蒋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谓的私受良田,结党营私,定是代州那帮犯官身后之人的故意构陷,可我想不明白,为何张相公要在临死之前说那样一番话,我当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诉我,我处决的,是一个于国有罪,罪无可赦的叛国佞臣!”
“那你就继续相信你的证据!”孟云献在伞下盯着他,“十六年来,你蒋先明不是一直也没怀疑过么?只因崇之临了的一番话,你便来问我?那我,又该去问谁?!”
雨水浸湿蒋先明的幞头,他一时哑声。
“你是天子近臣,这桩粮草案若是你来上奏,你的下场只会比崇之更惨,我理解你一时的犹豫,亦知道你蒋御史清正刚直,并非怕事之辈,”雨声掩饰诸般杂声,孟云献走近他,“可今日我想问你,你以为官家为何将你看作近臣?”
蒋先明是直臣,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也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当中,正元帝留给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来告诉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侧,并非独断专行。
摆设而已,兢兢业业十几年,一门心思为君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竟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倾听民意的耳目,是为民请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听他说话时,他一样什么也不是。
蒋先明紧握伞柄,怔忡半晌,忘了开口。
“蒋御史,看清你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孟云献点到即止,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踩着泥泞的山径,朝前走去。
孟云献的马车离开,夤夜司使尊韩清才从另一边的山道上走出来,他瞧着不远处雨幕里呆立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一会儿你与咱家祭拜过张相公,便即刻启程去泽州,你也不要指望从那帮犯官口中挖出什么不一样的说辞来。”
“张相公前脚带钱唯寅入宫,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后脚便上了奏疏泼脏水,这些日子也足够他们在泽州坐实张相公私受良田,结党营私的这项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亲给你惹来的祸事,你这阵子被暗杀多少回了,弄一身伤,便去泽州养一养。”
韩清叹了口气,“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实张相公的这项罪,才能按压底下的民愤,为张相公翻案这事儿,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韩清心中亦有苦楚难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张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觉出什么,更不能轻易与孟云献往来。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泽州监督地方清查处置涉事官员,夤夜司便绝不能在此事上违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颔首应了一声。
清明之际,雨水繁多,周挺随韩清去张敬墓前祭拜过后,便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只回府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带着晁一松等人启程往泽州。
骑马途径南槐街,周挺一拽缰绳,垂眸片刻,还是翻身下马朝那间医馆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几下门,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周挺看了一眼紧闭的医馆大门,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对面那间药铺,阿芳正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她一回头,便撞见那双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个激灵,“你找谁?”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对面医馆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周挺问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对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间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实实地答:“她只说,要出远门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别是回雀县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来了?”
晁一松在后头说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说,“我听她说话,似乎是还会回来的。”
“她是何时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问道。
“走了有几日了。”
“多谢。”
周挺转身出了药铺,晁一松凑到他身边,“小周大人……”
“出发,去泽州。”
周挺上马,打断他。
从云京到雍州路途遥远,倪素与青穹结伴,走了没几日,便因一阵急雨而在沧县的一间客栈中落了脚。
倪素请跑堂买回一篮子的香烛,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她便在屋子里点燃数盏灯烛,然后坐在桌前用饭。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几乎是风卷残云。
夜里倪素沐浴洗漱过后,便抱着药篓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闪烁,她脸颊抵在软枕上,看着药篓中莹白的光,它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会贴上来,连尾巴也会动。
她将被子盖在药篓上,看它在里面浮动。
棂窗外雨声杂乱,倪素抱着药篓闭起眼,她偶尔会听见莹尘细微闪动的声音,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而伴随着这种声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道背影,他穿着那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朱砂红的衣襟,霜白润泽的外袍,腰间殷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倪素想唤他,却始终张不开嘴。
她看见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为一团浓淡不清的血雾,在一片蓊郁丰茂的荻花丛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发了疯似的,拂过那片荻花丛,而从中魂火闪烁,在细雨中零星飘飞,它们化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游魂从他身侧过,他们都是陌生的脸孔。
只有他是一团血雾,始终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那荻花丛里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他拥有一张兽面,却有花白的,打卷儿的胡须。
他就站在那团血雾前,轻抬下巴,迎着风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师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愿去的地方。”
雷声轰隆,倪素骤然惊醒。
她一下坐起身来,满头满背都是冷汗,梦中的种种都不那么清晰,但她却记得那团血雾,记得那人身兽面的老者。
想起那张兽面。
倪素立即从衣襟中找出那颗兽珠,灯火之下,木雕兽珠与她梦中那张兽面重合。
她看向身侧,才发现被角底下无光,她掀开被子,药篓安静地躺在她身侧,然而其中,竟已无那团莹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药篓,她赤足下床,妄图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儿?”
她的喊声惊动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门进来,见倪素一身衫裙单薄,披散着乌发,也不知在房中找什么,还唤着一个名字。
“倪姑娘,你怎么了?”
青穹才合上门,抬眼却见背对着他的倪素回过头来,眼圈红透,抱着那只小药篓,“青穹,他不见了……”
“什么?”
青穹走近,果然看见药篓里空空如也,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可是你做了什么?还是……”
“我什么也没做。”
倪素摇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他就不见了。”
“梦?什么梦?”
青穹敏锐地抓住这一点。
“我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大一片荻花丛,我梦见他变成变成了一团血雾,有个长着兽面的老翁对他说,他的老师已经去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听见荻花丛时神色便已有些异样,又听她提起那个长着兽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梦见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记起自己似乎曾听徐鹤雪提起过。
荻花丛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阳世亲朋纸钱与寒衣的地方。
“我与常人不同,儿时常梦一处,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张兽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将军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师张相公去了。”
青穹细细地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这几日他藏在心中的疑问才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认真地说,“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徐将军的魂火是莹白的一团,像不具形的山灵,但听你方才谈及土伯说的那句话……倪姑娘,我猜,徐将军已非幽都生魂。”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阿爹有时能听见阿娘说话,我记得有天他听阿娘说起,并非是所有的人死后,生魂都会入幽都,”青穹走到窗边,将棂窗推开,外面的灯笼已被雨水浇熄,他指着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后,生魂会去那里。”
倪素走到窗前,随着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说,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当徐将军是叛国的罪臣,天道会看得见他的清白,他那样好的将军,死了,是该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说。
“星星?”
倪素呢喃出声。
“我阿娘说,天上是没有什么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约,天上虎豹九关,你看晴夜里星子多少,他们都是有大功业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轮回,而天上的星子则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说,他们具有幽都生魂所没有的力量。”
雨声散碎,击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后巷,徐鹤雪曾这样回答过她。
人间之水,不濯他尘。
除了她煮的柳叶水,便只有郎朗月华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尘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么?”青穹连唤了几声,才见她动了一下眼睛,有了反应。
夜风拂面,倪素耳畔的浅发微动,她立在窗前,怀中紧抱那只空空的药篓,望向深邃潮湿的雨幕,她梦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这场雨能快些停。”
不然,爱干净的徐子凌可怎么办啊。
第66章 永遇乐(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后, 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也曾夺回燕关六州,他在时,居涵关便是大齐的防线, 他走后十六载,居涵关陷落, 咽喉要塞雍州便成为大齐在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六年来,此处常有胡人滋扰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严防, 虽国库有亏,但历年来在军费上的花销却并不含糊。
雍州有两大氏族, 一个姓秦, 一个姓魏, 两家是百年的姻亲, 也是自玉节将军叛国服罪后,驻守雍州的两员大将。
秦家军将领秦继勋为雍州制置使,与魏家军将领魏德昌结为异姓兄弟, 合力镇守边关十六载,颇有功绩。
倪素初春时离开云京,抵达边关雍州时正好入夏, 她生在江南雀县,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无法想象此地峥嵘万状的山脉, 辽阔雄浑的高原。
入夏以后,此地昼夜温差大, 白日里倪素便学着当地人用纱巾裹面, 不至于晒伤脸颊,夜里又要穿得厚实一些才不至于太冷。
“小娘子, 我孙儿还活着么?”
老妇在帘外来来回回,听着里面儿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头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满手沾血,手指轻按胎儿的头部,却见其一动不动,她心下一沉,“生产三日不下你们才知道寻医工,如何还能保得住?”
“啊?”
老妇几乎要晕过去,未出阁的女儿来扶她,她看着里头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们家请你来又有何用?”
“王婶子,死胎还在阴门,若不取出,萍娘会死的!”那坐婆掀帘出来,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
“我生阿丰的时候,也没她这样娇气,怎的就没生下来呢!”老妇抱怨。
“人与人的境况本就不同,交骨不开,胎儿便会卡在产道,生不下来也并非是她的错。”
帘内的那道女声清越,坐婆隔着帘子瞧见她喂给那萍娘吃了一样什么东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儿已死,可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她吃开交骨的药啊!”
“不是开交骨的药,是补气血的丸药。”倪素说罢,又言语安抚起躺在床上,浑身汗湿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药有碍,我与你赔命。”
她此话是对萍娘说的,亦是对帘外那对她不够信任的老妇与坐婆说的。
萍娘痛得说不出话,泪几乎浸满她眼睑,倪素观察着萍娘衣裙底下,过了片刻,她立即唤坐婆进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哑,浑身脱离,坐婆满头大汗地将她产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来。
倪素鬓边亦有细汗,她净了手,掀帘出来,那没出阁的姑娘看她身上沾着血腥,又想起里面嫂子方才的哭叫,她脸色发白,第一回 知道原来女子生产,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我写个方子,还请你们一定要去抓药为她调理身子。”
倪素说了这话,却见那老妇犹犹豫豫,也不接话,她便又道,“也并非是什么珍贵的药材,这世间女子生产都没有容易的,您当年定然也痛过,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难过的。”
倪素写好了方子交给那女儿,随即便与那坐婆一道出门。
“小娘子真是正经学过医的啊?”
坐婆与她搭话。
“家学渊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说道。
“原来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药果真好使,我还当是开交骨的,却不知是补气血的。”
坐婆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在女科上却有些本事,待谁都礼数周全。
“今日的诊金我都给您,想请您帮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与她说道。
“小娘子你说。”
坐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眉开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妪必不会舍得花钱去给儿媳抓药,我的这些钱您留着,一半为萍娘抓药,交给她的小姑,一半您留着。”
坐婆没料到她让帮忙的事,竟是这个,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又说,“小娘子心善,可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这样……又怎么帮得过来呢?”
“穷苦人家,活命总是不易的,我父亲从前也常常为乡下的农户们义诊。”倪素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想请您与我说一说您替人接生以来,所遇过的棘手的问题,我年纪轻,其实也还没见过多少病患,我想听一听,你们遇见难题时,又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学?”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为医者,当海纳百川。”
“什么海川?”
坐婆听得糊涂。
倪素不由弯了弯眼睛,“我说,请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愿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给先生送束脩。”
坐婆长在这片穷苦之地,这半辈子接生的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没有更好的坐婆,她们给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与钱财,她哪里比得上那些人,更从没被人这样正经地叫过先生,她还只听学堂里的孩童这样称呼教书的秀才。
“我哪里算什么先生,小娘子可万莫说这话,”坐婆脸上露了些笑意,将倪素交给她的诊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着给萍娘抓药,你想知道什么,只管来我家中。”
倪素谢过坐婆,与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边斜阳像揉碎了的金箔,倪素还没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见井上的木盖被人从底下推开,布巾裹着的一个脑袋冒出来,他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一抬,望见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来了!”
倪素跟随青穹来到雍州,却并未见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认得清。
信上说,他去邻县做活。
他腿脚不好走不太远,也做不了重活,去了无非也是给人做箱笼,柜子。
倪素与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没见他回来。
“桌上放着糖果子,定是他给我买的。”
青穹说着从井里出来,将上面的木板盖上锁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后,他便与阿爹来到这井下住。
井底下的尸首当年都被玉节将军令人全数挖出收葬,他阿爹是个木匠,在井下开凿出更宽阔的地方,弄得倒也像个家。
“那他又去哪儿了?”倪素问。
“应该去城外了。”
青穹猜测着,“已近黄昏,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人会路过桑丘,我爹应该是去给徐将军扫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抬头撞见倪素的目光。
“你为何一直没与我说,他有墓?”倪素三两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后才道,“那并非是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这里的人如何会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鹤雪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意对徐鹤雪施以凌迟之刑,他从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沟壑青苍,嶙峋崖壁之上立着一座墓碑。
冷风吹着倪素的面纱,她在与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经学会了骑马,此刻在马背上,她手握缰绳,不曾走近,却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镌刻入里的,他的名字。
折断的银枪嵌在墓碑前,青穹说,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载的风吹日晒,银枪生锈,面目全非。
“阿爹,您别躲着了!”
青穹瞧见躲在墓碑后面的身影。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便猫着腰往外头一望,见青穹骑着马,旁边还有一个同样骑马的年轻女子,他拄着拐从墓碑后面慢吞吞地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布巾。
“又有小孩儿来这儿了?”
青穹看他手里的布巾很脏,便知道是从那墓碑上擦下来的。
“诶。”
范江反应慢,应了声,又瞧着倪素,“这是?”
青穹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爹面前与他两个在旁小声说话,倪素也翻身下马,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着药篓的系带,离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儿用木炭乱画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坏人”还没被范江擦干净。
“徐将军的生魂竟能回来?”
范□□须颤颤。
“阿爹,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来的人。”父子两个说话都慢吞吞的,青穹终于将事情都给他说清了。
“徐将军在哪儿?”
“阿爹,徐将军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风吹得倪素耳廓发疼,她开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青穹的阿娘为何会知道当年的内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见青穹朝他点头,他才慢吞吞地开口,“知州府着了火,要找人修缮,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我已将井下的符纹凿了,阿双能够出井,她便随我一道去知州府里做工。”
范江一边认真地擦拭墓碑,一边说,“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饰身形,她听见当时姓杨的知州大人与一位姓苗的统制吵架,姓苗的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走一半,说是徐将军的军令,但杨知州却不买他的账,说他贻误军机,两人吵着,阿双在旁听,她见杨知州不肯听徐将军的军令,回家后便与我商量着去居涵关找徐将军,她不许我去,自个儿夜里就走了。”
“后来她与我说,她去时,徐将军已率领靖安军深入丹丘腹地,她赶到牧神山,徐将军的靖安军与胡人的军队已是两败俱伤,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红的一片,她是亲眼看着薛怀大人断气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没气儿了,她到处找徐将军,遇上了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将他们烧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幽都发现她,等她找到徐将军时,他的眼睛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伤了,在一片尸山血海里,被死去的将士紧紧地护着,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伤,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却受到幽都的禁制,难以动弹,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见了一行人,他们将徐将军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然后……”
范江忽然顿住。
“然后?”
倪素满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与人提及这件事,他握着布巾的手收得更紧,“然后阿双走了,但我有时能听见她说话,她与我说,她在牧神山听薛怀大人临终前说过,这一战本该有两路军来援,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然后居涵关丢了,雍州被胡人偷袭,城中死伤过半,姓苗的团练使战死了,徐将军被带回雍州,成了叛国的罪臣,被他们绑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发颤,“凌迟。”
他是亲眼看着的。
倪素踉跄后退几步,青穹连忙来扶她,而她视线仓惶落在那镌刻着徐鹤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伤,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说,这道墓碑立在这里从不是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来告知天下人,叛国者,当如此。
倪素憋红眼眶,眼泪如簇跌出,她呼吸发紧,几乎不能冷静,推开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锈迹斑斑的断枪,用力想要将它从泥淖里拔出,却始终力气不够。
青穹沉默地上来帮她,两人合力,才将断枪拔出来,裹满污泥,锈迹难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将它裹住,马背上一盏琉璃灯摇晃,里面的烛火闪烁,她才去牵马,却见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几双眼睛神色不善,正紧盯着他们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这儿!以前我就抓到过你一回!”
“你给他扫墓,你怎么不去给胡人扫墓?”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竟还拿着棍子。
雍州是遭过大灾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数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战中,失去过至亲。
“我……”范江以前就挨过打,看见他们手里的棍子就害怕,将青穹拉过来护在怀里。
“生个怪胎儿子,还住在死过人的井里,你……”有个妇人声音尖刻,话说一半,见那父子两个身边的年轻女子手中披帛裹的东西,她眼一瞪,脸色怪异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断枪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将那东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吗?”
倪素用披帛擦拭断枪上的泥污。
“她怎么敢收拣那东西……”
“这父子两个又领回来了个不正常的……”
“也不怕脏。”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极其怪异地目光盯着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它不脏。”
倪素抬起头,将断枪抱在怀中,盯住他们,“这柄枪只沾过胡人的血,没有沾过你们任何至亲的血。”
“你一个外来的人,你知道什么?”有人听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们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脸,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带走它,谁若拦我,我和谁拼命!”
“倪姑娘!”
青穹见她一步步走近他们,便想去拦,却被父亲紧紧地抱着。
倪素牵马往前,而人群后退。
他们手中握着东西,却不知该不该像对待那对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这个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
倪素眼睑浸泪,琉璃灯在马儿身上晃动,几乎与天边烧红的流霞织成一色,她将随身的匕首取出,人群里有人骂她“疯子”。
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儿朝她扔出石子,随即便有人来夺她手中的断枪。
墓碑底下没有徐鹤雪的尸骨,他们当这柄断枪是他,要他风吹日晒,要他永远残损。
青穹与范江见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来帮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双掌擦破,却仍死死地抓住断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