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就落到了那位吴老师身上,他刚好也在场,但是在面对其他老师的求证时,他只是很含糊地回答道:“那场模拟答辩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和今天的论文报告好像还是有点不同的。”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无疑是表明了态度。

他没有解释,只是脸色异常难看,在场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对俞熹禾产生了失望,不方便当场说出来而已,一时间都唏嘘不已。

俞熹禾呼吸一窒,胸腔就像要爆炸一般。答辩论文被指抄袭,邮箱被清空,旁听模拟答辩的老师说出似是而非的话……这一桩桩,简直在把她往绝路上赶。俞熹禾的导师脾气一向温和,对待学生向来都是耐心又细致的,独独在这个时候发起了火,场面顿时难看了起来。

老师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她很喜欢也很尊重的那位老教授很慢地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隐隐透着失望。

她热爱化学,不怕艰苦,愿意从事科研,而她的导师也告诉过她,走这条路一定要刻苦努力,要认真做学术,不能造假……但这个时候,旁听过那场模拟答辩的老师却站在了抄袭者的那一方,明明她模拟答辩时的论文与今天提交的这份没有任何差别。

而她的导师也被牵连,被扣上“偏私”的帽子。明明在学术这条路上,她严以律己,专注学问,竟也要受无端非议。

教务处的人也来了,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与议论声中,俞熹禾余光看到梁杭似乎是松了口气。

一个平日里与梁杭关系较好的教职人员同梁杭聊了几句,冷嘲热讽起来:“现在有些学生还没有毕业,就想走歪门斜道,年纪轻轻,学术成果倒不少,还以为是后生可畏,原来是抄袭作假得来的。”

俞熹禾再冷静,再有分寸,在答辩论文被恶意陷害抄袭作假,并因此被人严厉指责的时候,也是会失控的。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有的流露出难以置信,也有的像是锋利的尖刀,透出不满和失望。

一方是在学术圈早有成就的教授,一方是正要毕业的本科生,孰轻孰重,该相信谁,似乎都已经明朗了。

但她不甘心。

“抄袭作假?”俞熹禾看向那个教职人员,声音带着凉薄与嘲讽,“你恐怕说的不是我,而是梁杭。”之后,她上前收回了自己的论文报告,神情异常冷漠,眉目微敛,尽是凉意。

那个教职人员的脸顿时青了,正要发作时,身旁的梁杭板着脸出声道:“俞同学,你现在真诚道歉并改过的话,还能有机会留在S大,还能有不错的前程。”

不错的前程?在S大?

俞熹禾慢慢调整呼吸,指尖陷入掌心。

学化学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有多苦,有多累,而此刻她的信仰几乎就要全盘崩塌。

俞熹禾突然理解了那个师姐说的话。

这条路没那么好走,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被辜负。

梁杭说完那些话后,教室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她忽然动了一下——那几份答辩论文的复印件被她从中撕了开来。

临到这种关头,俞熹禾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向气白了脸的导师和场内唯一没有发过言,私下也拒绝了所有老师询问的那个老教授鞠了个躬。

她不知道发生这件事后,学术圈里会掀起多大的议论。大家可能会指责她学术不端,更严重点,可能会纷纷讨伐她,她会成为众矢之的,然后陷入最糟糕的境地。

一个短暂的鞠躬致礼后,俞熹禾直起身,在离开前说了最后一句:“我拒绝讲和,过错方不在我。我会离开S大,而这件事一定会有个结果。”

她走出答辩教室,很轻地合上了门,那一刻她心中像是有什么崩塌下来,浑身冰凉。她不再是S大优秀本科生,学校光荣榜上,她的名字也会从此消失,而她——也不再是S大的学生。

在走出学校的路上,俞熹禾想了很多,脑海里乱成一团,直到坐上回公寓的车时,她才反应过来,那些论文复印件还被她攥在手里,此时已成了皱巴巴的垃圾。

她参加过数不清的科学竞赛,也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实验意外。从事科研如此辛苦,她本可以不选择这一条路的,从商或从政,无论选择什么,都比做科研来得轻松,也不会被这样辜负。

回到公寓后,俞熹禾喂了猫,等它睡着后,一个人在阳台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盛夏夜半的风微醺,搅得她思绪越来越混乱,最后倏然清醒过来——她应该给陈幸打个电话的。

在参加答辩之前她就把手机关机收了起来,现在重新开机,屏幕上涌出无数未接来电与短信,有几个电话是她导师打来的,也有其他老师发来的短信。

剩下的俞熹禾没有再看,直接拨打了陈幸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忙音里,她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又胡乱跳起来。

这通电话并没有被接通,手机里传来的只有温和平静的公式化女声: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俞熹禾慌了神,下意识地想,陈幸是不是知道了今天毕业答辩上发生的事?是不是……也对她失望了?

很多事可一不可二,俞熹禾从来都不是那种第一次电话不通,还会紧接着拨打第二次的人,但今天似乎多的是例外。

在发生论文抄袭事件的数小时里,俞熹禾想倾诉的对象只有陈幸,但他或许是有事,第二通电话依旧在忙音里结束。

她就那样坐着,直至凌晨一两点。俞熹禾吹了太久的冷风,最后起身的那一瞬间小腿发麻,眼前只觉一片眩晕。

然后她想起过往时光里,陈幸对她说过的话——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她的手机屏幕亮起,跳出了一条短信提示:“熹禾,明天你有时间吗?老师想和你谈一谈。”

是那位旁听过她模拟答辩的吴老师。

翌日下午,俞熹禾去了一趟S大附近的咖啡馆。吴老师已经提前到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神情复杂。

俞熹禾很清楚,昨天在场其他人或许都不知道实情是怎样的,但他不可能不明白,现在单独约她出来,无非是为了劝说她。

谈话开头,老师避开了论文答辩的话题,问了一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似乎是觉得气氛可以了,才提到正事上:“熹禾,昨天那件事还有余地。我和在场的老师们打过招呼,这件事尽量不外传,你也会顺利从S大毕业。可能就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会有些闲话,但这些我会处理。之前在答辩会上……很抱歉,不过,我会帮你的。”

俞熹禾没有应答,实际上她一整晚没睡,精神状态有些不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老师看她安安静静的模样,胸腔闷得不行,又加了几句:“我在S大从事研究工作数十年,熹禾,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和你的导师聊过,她名下研究生的名额一直给你留着,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你的导师会等你。”

S大出现教授抄袭学生论文这样的事,传出去学校的名誉会受到很大的损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事关学校的名誉,他不敢断言,所以答辩那天才没有坚定地站在俞熹禾这边。

比起整个S大在学术圈的声誉,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显然要无足轻重得多。

俞熹禾想了一下,得不出答案。沉默半晌后,她才开口:“老师,你热爱S大,我曾经也是。你选择了S大,维护梁杭老师,站在你出发点和立场上,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是老师,我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眉眼微垂,似乎有些疲倦,显得冷淡无比。

“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怀去牺牲自己。”

她不会下象棋,却深谙弃车保帅的道理。如果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学生,现在的场景恐怕不会是这样。她本来不想来见这位老师的,她又不是无欲无求,心如止水,面对这种“取舍”还是会气愤的,但她想问一句话。

“吴老师,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问,院方是不是对我的导师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联系不到她了?”

吴老师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你被认定为抄袭,她作为你的导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极力维护你……昨天那种场合,学术委员会和院方领导都在,她需要接受调查。”被没收通讯工具,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俞熹禾握着陶瓷杯的手指猛地用力,泛出了冷白。

她本该是要一帆风顺的,没想到一路走过来,遇到这样的事。不仅如此,她还连累了对她一直照顾有加的导师。

除了最后的那一段谈话,这一次见面算是平静,俞熹禾不想多谈,借口还有事便终止了话题。离开前,她听到了一声饱含愧疚的“对不起”,像是错觉,只不过她并没有回头。

她也不知道,前一晚上,在化学院行政办公室里,自己的导师和梁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导师把桌面上的一沓文件全都砸在了门框上:“梁老师,你平日私下怎样,我都不会干涉!但俞熹禾是我的学生,你竟然把论文抄到了她头上?!”

梁杭也是一头冷汗。他哪里能想到,他只是借俞熹禾导师的电脑拷一些文献资料,哪里想到电脑上那个一直登录未退出的邮箱是俞熹禾的?他一时鬼迷心窍,把她的论文保存了下来,也删除掉了所有来往邮件的记录。她是化学院众多领导与教授都很器重的一个学生,他哪里敢将心思打到她身上?!他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导师气得手都在颤抖,差点没扶稳一旁的桌子,只重复着一句:“她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她自认治学严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端的事,没有出过任何学术事故,却偏偏因为她的疏忽,让自己学生的论文被窃取,并害其冠上了“抄袭”的污名。如果俞熹禾离开S大,不再从事科研,她恐怕会内疚、不安一生。

可不论她说什么,梁杭都咬死不承认自己抄袭,或是看过俞熹禾的论文,只是摆着脸色,一味地说等学院审查。

随后上级的人过来,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不可避免的,她也被叫了过去,没收通讯工具,以免和外界有串通联系的行为。

没有半点有利于俞熹禾的证据,在这种情形下,学院的审查结果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是进退两难?这就是了。

同时导师也知道,那个孩子不会再回来了。

从咖啡馆离开后,俞熹禾在外面闲逛了很久,最后接到严嘉打来的一个电话,第一句就是问她人在哪里。

俞熹禾也没想到,学术圈外第一个知道她答辩出了状况的人是他。

很快,严嘉驱车赶到了这边。俞熹禾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时,都能看得出他脸色难看。

他问:“昨天你的答辩论文被指认抄袭?”

“你怎么会知道?”

严嘉一面开着车一面皱着眉郁气极重地说道:“那个梁杭在我这里拉了资金立项。”严嘉开了个制药公司,在海市医药圈里算是一家独大。

他前不久刚和梁杭签了合同,结果今天就得到消息,说S大昨天的毕业答辩上出现了一份论文,和梁杭立项的那份报告开头惊人地相似,助理告诉他“俞熹禾”这个名字时,他差点没反应过来——阿幸的心肝宝贝儿啊?

随即严嘉就意识到麻烦大了,从办公桌后站起,拎了外套就往外走,边走给手下打电话,让他们先终止和梁杭的合作。

这件事要是被陈幸知道,别说梁杭在学术圈不会再有立足之地,但凡与这件事有点关系的教职人员,都会受到影响。

他那样杀伐果断、手段狠厉的人,底线永远只有一条,那就是俞熹禾。只有这个人是不可与他谈判,不可触碰的。

严嘉心想,这件事可能没办法轻易解决。

俞熹禾一看到严嘉就想起了陈幸,于是问了句:“陈幸最近是在忙吗?”

严嘉偏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他和许染去了华尔街谈生意……你不知道吗?”

俞熹禾这才想起来,陈幸之前是有跟她提过的,他要去曼哈顿谈一单投资。著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就在曼哈顿的,那里有着影响整个美国乃至全世界的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

只是俞熹禾不知道,他原来是和许染一起去的。答辩前太忙,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他和许染一起去了曼哈顿……

俞熹禾看向车窗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父母还不知道。在答辩教室里她没有示弱,老师跟她道歉时也没有感到委屈,严嘉说出那句话后,她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眼睛微酸,胀得难受。

许染懂投资,又身处资本市场,她是陈幸的同道中人,严嘉也是认识她的。

原来这个时候,陈幸是和许染在曼哈顿。

原来这个时候,陈幸真的不会出现在她身边。

俞熹禾按下了内心翻涌的酸涩,压制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生怕被身旁的严嘉察觉到异样。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解答其他人的疑惑了,一个短暂的恍神后,她忽然庆幸那时候没有把自己和陈幸的关系告诉双方长辈,还好没有。

他为了许染进入模特圈,做他不喜欢的事。

他为了许染去了欧洲,回国后见她受伤,立刻心软,于是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他们是青梅竹马,她和许染有几分相似,于是陈幸分她一点柔情再自然不过。

原来冥冥之中,她是有预感的。

车里太过安静,严嘉在等红灯的时候转头想问她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却见她侧着脸看窗外,脸色冷得像块白玉。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俞熹禾转过头看向严嘉,问道:“怎么了?”

绿灯亮了,严嘉重新发动车子,开口说道:“你如果要找阿幸,可以发邮件,不过他这些天可能没什么时间去看消息。”

出乎严嘉意料的是,俞熹禾只是“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肯多说。严嘉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他没深究,只是把这归结于答辩论文一事太糟心,俞熹禾又不像陈幸那样,有异于常人的处事作风,或多或少都会心烦的。

严嘉问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俞熹禾应道:“梁杭发致歉声明,向所有被他抄袭的学生道歉,之后的,再说吧。”她其实知道,这些说得容易,但学术抄袭鉴定本就是件麻烦事,能不能找到梁杭学术不端的证据还得另谈。

这边俞熹禾还没来得及想太多,严嘉把她送回住处后,安慰地说了句:“阿幸不在,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你照顾好自己。”

俞熹禾说了声“谢谢”。

可他们都没料到,严嘉终止了与梁杭的项目合作后,面对合作老师与手下学生的质疑,梁杭一怒,把俞熹禾推了出去。

他担心是答辩这件事影响了他的项目,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背着学院的管理层把俞熹禾抄袭论文这件事抖给了一个学术杂志的记者。

事情被曝光后,一时间海市学术圈众说纷纭。

俞父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他一向对俞熹禾很严厉,但总归是疼爱她的。他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不论多大,在他眼中都是个小孩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俞熹禾回俞家的当天,难得父母都在。俞母什么都没有提,只是问她饿不饿,是不是累了。俞熹禾摇摇头,跟母亲说了句“别担心”,就跟着父亲一起上了楼。

在书房里,俞父的脸色有些沉重。他为官多年,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对唯一的这个女儿虽然疼爱,但也是严厉,自然相信她不会做出学术造假这种事。

俞父问她有什么打算,还说他可以找人帮她调查这件事,之后她想继续从事科研,也是可以的。

俞熹禾犹豫了一下,坚定地说道:“我出国吧,就这几天。我试试看能不能申请到国外的大学或者实验室。”

就算申请不到也没关系,眼下这种情况,她出国避开舆论,将后续影响降到最低,才是首要的。

俞熹禾微微仰头,看见父亲的鬓边已经染了浅浅的白色,心一颤,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和妈妈别担心我。”

俞父见她已经做出决定,再舍不得,也只能答应下来:“熹禾,爸爸和妈妈永远爱你。”

她从小到大都不需要他和她母亲操心,从当年乖软的小团子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原来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俞熹禾只把自己要出国的事告诉了导师和林桃。

答辩一事发生,导师为她忙前忙后,可在梁杭的“作用”下,导师的行为全被当成了偏私。院校审查结束后,导师就给她回了电话,没有提自己被审查处分的事,只是说,老师一直都在,这件事老师会处理,让她别担心。但俞熹禾其实清楚,事成定局,至少在短时间里是很难翻盘的。导师不想让她伤心,把所有事都抗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段时间她们的联系也很频繁,俞熹禾每次和导师联系的时候,都让她别这么忙碌了,没有必要了。可每次看到导师发的消息,那些安慰的言语都会她更加地难过。

走前俞熹禾特意见了导师一面,感谢她这几年的照顾,只可惜她们之间的师生缘不长,但她一直都会是自己的恩师。

俞熹禾和林桃电话联系时,林桃哭得气音都冒了出来。明明她都没解释过毕业论文的事,林桃却毫不犹豫地相信她。

“我会回来的,你别哭。”

在准备出国前,俞熹禾把那只布偶猫交给了林桃照顾。如果陈幸回国了,再交还给他吧。

走的那天,俞熹禾在林桃的陪伴下拉着行李箱走向候机大厅,身边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她安慰完林桃准备进去时,看见了从人群中向她走来的程煜。

几天前程煜就联系过她,有关答辩论文的事她提都没有提过,他却仿佛知道她的打算,只问了一句她要申请国外哪所大学,或许他可以帮忙,就当是那八十万筹码的报酬。

学术论文抄袭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不可能不会知道,但他不问不提,默认地把她放在了无过错的那一方。

明明眼前的这个男人与她相识才几个月,他们之间的私交甚少,不像她和林桃认识多年。机场大厅的光线明亮,地板折射着冷光,程煜就踏着一地的冷光向她走来,身形挺拔,容貌清隽,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与从容。

程煜走近俞熹禾,朝她伸出了手,修长而漂亮的手指展现在她面前,他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你是要把行李给我,还是把你的手给我?”

俞熹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行李给了他。程煜告诉她,他已经联系好了美国费城的P大,入学手续他也让下属帮她办好了。

俞熹禾听到是P大时愣了一下,确认道:“你确定?”

费城的P大有很高的科研水平,普通人是很难考进去的。

“嗯,也是我的母校。”程煜拉着她的行李箱准备过安检,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跟在身后微微仰头时的样子温软又恬淡。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写了封推荐信给P大化学与生物分子工程系的罗教授,你的新导师回信表示很期待你的到来。”虽然在电话里程煜就告诉过俞熹禾,帮她联系的大学在费城,但俞熹禾没想到会是P大,更没想到程煜会特意地为她写一份推荐信给他母校的教授。

他还说:“你先别感谢我,如果你表现不好,我在罗教授的面前可是会很丢脸的。”

此时安检附近没什么人,程煜一手搭在她的行李箱拉杆上,半侧着身子看她,道:“所以你要好好加油。”

他抬手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发顶,像是个邻家大哥哥,在夏日洒满阳光的午后,连笑都是干净又温和的,以至于俞熹禾没能拒绝他的亲近,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都很难说出口。

飞往美国费城的航班的头等舱上座率低,俞熹禾关掉手机的时候,程煜问:“你是在等谁的电话吗?”

俞熹禾靠在椅背上,眉眼带着一抹疲色,神情却是淡漠的。她抬眸看着程煜,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她在期待陈幸或许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回个消息,但是没有。她想起那时候,她跟程煜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很喜欢一个人,八十万的筹码与他相比,我会更想得到他。”

程煜大概是猜到了她在等谁的消息,于心不忍般告诉她:“我有朋友两年前在欧洲地下拍卖场上见过陈幸,在那个场合,他救下过一个女孩……你很像她。”

语言的魅力就在这里。

程煜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却向她透露了很多信息。她像那个女孩。谁呢?大概只有许染吧。陈幸在欧洲的那两个月,他们彼此作伴,从前往后也未断过联系。在更早之前,陈幸还为了她进入模特圈,只为了她能看见自己。

俞熹禾只是垂下了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许染高考后出国去了欧洲,陈幸那年暑假瞒着所有人去那里,可能就是为了找她,只不过令人难过的是,他们的重逢,是在欧洲的地下拍卖场里。

可俞熹禾又想,程煜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又怎么会知道许染?

直到飞机起飞,轰鸣的气流声结束后,俞熹禾才问:“你调查他?”

程煜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

他去过地下拍卖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所有危险与暴力都被粉饰在纸醉金迷下,很多正当的、不正当的手段他都用过。

但他没有告诉俞熹禾,他想调查的其实是另一个人,只是那个人的背景太干净,反而显出了异样。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他才转而查到了陈幸,他认为陈幸和那个人一定有关联。

那场地下拍卖会,隐私度极高,黄金直接作为货币,权色交易被摆上台面。如果不是程煜认识的人刚好是当年那场拍卖会的负责人,他也查不到这里来。而程煜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熹禾,我只是替你感觉不值。”

毕竟那时候陈幸的确救下了一个女孩,只是那个人并不是许染,但也确实和俞熹禾惊人地相似。她就那么坐在台上,抬头胆怯地看着台下的人,长发柔软地垂落在雪白的肩上,桃花眼水一般地灵动,整个人宛如出水的精灵。

过了很久,俞熹禾才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就像科研这条路一样,因为热爱,无所谓走下去时有多艰辛。”

她喜欢陈幸,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真诚,热烈。

飞机即将离开中国大陆,她坐在弦窗旁的座位上,柔软的云朵漫过来,差一点就能亲吻到她的脸颊。

程煜看着她,耐心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我喜欢一个人,即使知道和他可能不会有好的结局,但我也要走下去。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放在科学研究上,专注学术。”

所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即使遇到崎岖坎坷,她也还是要走下去的。

如果真的得不到最爱,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俞熹禾决绝地想,她大概是要失去陈幸了——那个她喜欢的人,她想在一起的人。

这个人等同于她的科学研究,是她所钟情的。

此时的俞熹禾不知道,在她的航班起飞三个小时后,陈幸回国了。

第03章

有且仅有你

她看见了陈幸的那张脸。近距离下,他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卷,泛着月光。

俞熹禾全身的血瞬间倒涌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下飞机的时候俞熹禾有些头晕,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她整个人都有些不舒服。

学校是程煜代为联系的,甚至连学生公寓也是他提前租下来的,离学校不算近,但交通很方便,可直接入住。

俞熹禾到公寓的时候是正午,在这之前她还没有就要在异国求学的清晰概念,直到程煜把公寓钥匙交给了她,同时交给她的还有一部新型号的手机,附带了当地的号码卡。

房租是三个月一付,但程煜一次性交清了一年的费用。

俞熹禾想,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可能会在P大完成剩下的学业,待在这里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长,回国像是遥遥无期。

程煜问她:“一个人收拾可以吗?”

“可以的。”俞熹禾拿回了自己的行李箱,很认真地感谢他,“待会儿我就把钱款转账给你,谢谢你的帮忙。”

程煜只很淡地笑了一下:“这么生分吗?”他很随意地问道,仿佛只是玩笑,也不需要她作出回应,又说道,“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俞熹禾反应过来,问:“你会留在费城?”

“我有生意在费城,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程煜解释道。

费城四季分明,现在正值闷热的夏日,日光漫过绿茵地。程煜看她时却没有半分浮躁,从始至终冷静有礼,不曾逾越,也未有半分的亲近。

费城的五光十色仿佛都与她无关,从中国来到这里,她也依旧是个局外人,不去亲近别人,也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当天晚上,俞熹禾在已经收拾好的公寓里失眠了。

公寓离市区不近,所以晚景是很好看的,俞熹禾靠坐在窗台前的时候,程煜给她的那部手机振动了一下,显示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的号码她并不认识,但看内容应该是程煜发来的。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她下周三就可以去罗教授的实验室报到,入学流程他已经让人办好了。

俞熹禾还问了一些罗教授的实验室项目和情况。

在费城的第一个晚上,她在P大的网上图书馆把罗教授的文章都下载了下来,逐字逐句地看了一整夜。

全英文的文献,因为引用了一位德国学者的综述,也有部分德文内容。

俞熹禾查一些专业名词时,不知道怎么就走神想起了陈幸。他还是模特的时候去过德国,在那年的春夏国际时装展上穿过一件纯色的衬衫,走在黑色的展台上,数不清的光线落在他的发梢与肩侧,他就像是流动的星河。

在以严谨著称的德国,他禁欲冷淡的一面在那场时装秀上展露得淋漓尽致。他会德语,小舌音从喉咙滚出,音调低沉且性感。

这个时候,俞熹禾还不知道陈幸已经回国,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不是和许染在一起。

在去实验室报到的前夕,俞熹禾也一并看完了P大化学与生物分子工程系的历史。两天前罗教授就联系上了她,几封邮件交流过后,他把学校教学楼的平面布局图也用附件发送了过来。

周三的早上,她打算查一下地址后自己乘车去P大实验室报到,她没想程煜会在楼下等她,并且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早晨风大,他靠在黑色轿车边,几乎每个晨跑路过的学生都会多看几眼这个容貌出色、气质清冽的男人。

他打招呼道:“早上好。”

俞熹禾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戴了一副细框的眼镜,边框在日光下泛出很漂亮的金色。

隔着镜片,让人有点看不清他的情绪。

俞熹禾在他的面前停下,一时好奇,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猜到俞熹禾在想些什么,程煜解释道:“有一点近视,重要场合上会戴眼镜。”

俞熹禾“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你是在等我吗?”

程煜拉开车门,示意让她上车,笑道:“你去的是我的母校,于情于理,在你报到的第一天,我都该陪着你。”

俞熹禾说不出辩驳的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俞熹禾之所以会认识程煜,是因为那场研讨会,与他再有交集也是因为S大的缘故,事到如今,俞熹禾倒是不确定自己要怎么称呼程煜了。

程先生?还是直呼其名?

在驾车前去P大的路上,程煜同她讲起P大的文化背景,除此之外,他还介绍了一些俞熹禾的新导师的学术成就。

俞熹禾是了解过的,她将跟随学习的罗教授极其优秀,研究成果非常多,在科研学术方面上颇有建树。这样的导师怎么可能会连面试都不用,就收下了她?

过了几天她就明白了,除了她在国内的那些成绩外,还有另一个因素。

但是此刻俞熹禾并不知情,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程煜一句:“你在P大主修的不是化学吧?”

他从事博彩业,在拉斯维加斯这种机遇同危险并存的地方都能有一席之地,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涉足科研领域的人。

程煜在P大主修的确实不是化学这种自然学科。

“在校期间,我主修的是哲学。”刚好前面路口红灯,程煜停车,转头看向俞熹禾,垂着的眼眸被镜框遮住一点,他继续道,“所以我要想理解你的学科,大概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

如果程煜的下属在场,见到这一幕可能会大跌眼镜。

拉斯维加斯的程少虽说平时也是温淡的,但只是表面礼仪,骨子里还是冷淡疏离的,更不提某些时候,他手起刀落,从不留情,也从不退让。

俞熹禾隐约察觉到对方话里的深意,但随即又自我否定,觉得这不可能。除开在赌场上有一面之缘外,俞熹禾想,程煜之所以如此帮她,可能只是有些同情她的遭遇而已。

“你原来是学哲学的啊。”

前方红灯转绿,程煜发动车子时笑着问了句:“怎么?”

俞熹禾单手支着下巴慢慢地弯了一下唇,她的唇线十分漂亮,唇色是淡粉色,显得柔柔嫩嫩。她想起了某人,轻声回答道:“我以为你就读的会是金融或管理学这类学科。”

闻言,程煜连声音里都带了明显的笑意:“那有一点我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不信。”

俞熹禾收回了看向车窗外的视线,转头看向了程煜。她还没能从回忆中脱身,眉眼温软得像是湖水,在费城充沛的日光下仿佛落了朦胧的春色。

程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忽地加重了力道。

俞熹禾问了声:“什么?”

“我信佛,”车窗开着,吹进一阵风,他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微微低沉,也是很好听的,“是相信缘分的。”

俞熹禾愣了一下。

这时候车拐了一个弯,平稳地驶进了P大的校区,俞熹禾便不再开口了。

她从来没有向人提过,她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会为了一个人,相信宿命。那天在机场,她的心跳乱得像是鼓点,在陈幸吻她时,尤甚。

彼时的俞熹禾以为,这就是宿命。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俞熹禾却不是他的同道中人。P大校园的风景一帧帧地掠过眼前,俞熹禾想起在告白之前,她最担心的一件事——那时候她想,就算陈幸接受了她的告白,但如果之后不欢而散,他们之间会连朋友都没得做。

原来有一些事,从始至终都是对的。

第一天报到很顺利。

罗教授很喜欢中国,也会说一点中文,实验室里也有几个中国留学生,这让俞熹禾多少有了些归属感。

其中,同课题组的一个华人女生健谈又热情,就是她在几天后告诉了俞熹禾一件事。当时她神色艳羡地说:“程学长好帅啊,送了一批新的XRF光谱仪给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不说,还捐了一笔款项专门用作你所在实验组的科研经费,这也太好了!”

俞熹禾在看碘钟反应的论文报告,她刚进入实验室,有很多地方要适应,忙了一整天后蓦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有些惊讶。

“你从哪里听说的?”

“实验室里大部分同学都知道啊。”她眨眨眼,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你的男友不会没有告诉你吧?”

“他不是我的男友,你误会了。”俞熹禾已经连续几天在实验室从早上七点待到深夜,低头看桌上的文献时感觉字都是花的。她抬手捏了一下眉心,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问道,“你确定是捐赠,而不是投资吗?”

不是像对S大化学院那样的科研投资吗?

那个女生点点头,也困惑了:“是捐赠,学院文件都已经下来了。”

那天俞熹禾来实验室报到时,实验室的同学都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他气质清隽,偶尔抬眸视线落在俞熹禾身上时,多了几分温柔。

那种姿态与神色,其他人没有些想法才奇怪呢。

俞熹禾这些天都在实验室里,多余的时间……没有多余的时间,她没有多想程煜对她的过度关心,现在被实验室同学这么一提,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原本就不愿与人过分亲近,先前和程煜保持距离是本性使然,实验室同学提了那些话后,她更是有意回避程煜。

她真心感谢这个人,但如果不是必要,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可能与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她几乎不会依赖他人,因为只要习惯了温柔拥抱,一旦那个人离开,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就好比一场赌博,不应该把全部筹码都押在一局上,倘若输了,便是最差的那个结果。

资本沉没。

情爱沦落。

是全盘皆输。

过了几天,俞熹禾乘车去市区超市购买生活用品的时候,接到了程煜的电话。

“在P大还适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