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后边的师生大多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程煜松开手后,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别摔了。”

讲座结束后,学生离开了阶梯教室,俞熹禾和几个师兄一起留下来整理讲台和资料。

等他们整理完后,已到了午饭时间,校领导请程煜吃饭,让他们随行。到达高档饭店的时候,外面刚好下起了小雨,温度一下降下去。

饭店包房里摆了两张圆桌,俞熹禾坐在靠墙的位置,面前的玻璃杯里是清澈冷饮。她觉得无聊,借口有事,出去了一趟。正巧陈幸在这时候给她打来电话。

俞熹禾刚刚说完自己在饭店,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她转过身就看见了程煜。

在饭店过道上,他眉目很淡,也不言语,就这么站在那里。从俞熹禾这个角度看过来,他刚好被笼在过道白炽灯的光晕下。

俞熹禾和陈幸说了一句“有事”后,就挂了电话,抬眸看向走到了跟前的他,轻声问了一句:“程先生有事找我吗?”

程煜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只是路过,比起一个小时前他在讲台上的冷淡从容,现在他眉宇间像是染了倦意。

他不回答,俞熹禾也不好多问。她并不知道,她离开后程煜直直看向了过道尽头的青年。陈幸和程煜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但俞熹禾只注意到后者。他看见俞熹禾转身,看见她看向另一个男人,然后挂断了电话。

“离她远一点。”他声线冷冽。

与程煜清俊沉稳的姿态不同,他眉眼精致,可略微挑眉,便徒生寒意。

程煜看到了他腕间与俞熹禾手腕上那块相似的腕表,梵克雅宝的星空与午夜蓝。

原来……这就是俞熹禾喜欢的那个人?

程煜收回了视线,转身走回了包房。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有那一句,但程煜清楚,总有一天俞熹禾会来到他身边,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俞熹禾从饭店回校后在图书馆看了一下午的外文文献,回到公寓时才知道公寓楼停电了。

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开着,屋内落进城市的流光与月色。

陈幸就在沙发上斜倚着。她在玄关脱了鞋,刚走进客厅,原本趴在沙发上的布偶猫就跳了下来,喵喵叫着朝她走来。

俞熹禾蹲下来摸了好一会儿的猫,察觉到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一抬头就与沙发上的陈幸对上了视线。

他的目光很淡,仿佛落了一点微凉的夜色。

俞熹禾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放下布偶朝他走过去,刚靠近就被扣住了手腕带入他怀里。她的背贴着陈幸的胸膛,陈幸把下巴压在了她的肩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幸……”

“嗯?”声音像是从喉咙慢慢滑出来的,带着宠溺,微微低哑,性感又撩人。

他的呼吸就落在她脸颊边,有些灼热。俞熹禾碰了碰他的手,掌心也是热的。于是她在他怀里侧过身,不放心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烫。

“你是不是发烧了?”

不等陈幸回答,俞熹禾从他怀里挣出来,语气不自觉地懊恼起来:“可能是睡沙发着凉了,你现在先去床上休息。”

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次她自责的时候都会微微咬唇,咬得唇色殷红诱人。陈幸倚在沙发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了句:“你呢?”

“我睡沙发上。”

他就坐在落地玻璃门前的沙发上,冷风徐徐吹进来,俞熹禾担心他会烧得更厉害,拉着他往她的卧室里走。让陈幸靠坐在床头后,俞熹禾还很认真地给他拉上了被子。卧室里的光线比客厅暗一点,虽有外面的光线漏进来,仍是朦朦胧胧。

她转身要出去找药时,忽然有一股力量扣住了她手腕,往后一拉,俞熹禾便跌到身后那人的身上。

俞熹禾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陈幸带着一点含糊笑意说了句:“我怎么舍得你睡在沙发上?”

他呼吸炙热,嗓音低哑有磁性,俞熹禾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软了一下。

“陈幸!你在发烧……”

俞熹禾从来都不知道,陈幸生起病来,原来是会黏人的。他把她往怀里搂,像撒娇的布偶猫,有一点……可爱。

陈幸做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歪了下头,微敛着眼眸,他的眉眼十分出众,染着一点不甚明晰的笑意。

山是眉峰聚,水是烟波横。

“我想要你陪着我。”

俞熹禾从刚刚跌到他身上开始,心就跳得飞快,现在更是彻底乱了节奏。她在他怀里无措得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明明先表白的是她,现在却被他反撩了。

陈幸微微弯腰,指尖滑到她的耳后,最后抬起她的脸,认真地凝视着。

最后,陈幸在她发间很轻地落下一吻。

“睡吧,晚安。”

他想起中午在那个饭店里,他看见了俞熹禾,而她刚好转身看向了另一个人。

陈幸自然懂得那人看她时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和他相同,是喜欢。

而某人也没有说,他之所以会低烧,是因为在下午洗了个冷水澡,又吹了很久的冷风。

有意地,预谋地,想要拥抱一个人。

俞熹禾从小就认识陈幸,到现在刚好二十二年。但他们之间并不是一直都有联系,除了初中她去外省读书的那三年,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是毫无交流的,是在大二的暑假。

海市盛夏燥热,暑假也放得早,从放假的第一天开始,俞熹禾就和陈幸失去了联系。那时候,俞熹禾以为是陈幸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喜欢,从而有意回避,所以两个月都没有联系过自己。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她这么想。

那个暑假,她去了另一个城市参加化工实验竞赛。进行最后一轮实验时,她隔壁的实验组因错误操作引爆了危险试剂,她距离太近,玻璃器具炸裂时,飞溅的碎片直接刮蹭掉了她左手手臂的一大片皮肤,一时间血流不止,不得不放弃比赛。

她被评分组的老师送去防治院,车上处理不了大面积的伤口,老师不停地询问她的状况,她都没有时间害怕。最后在防治院处理伤口时,她带在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因为在处理伤口,她不方便接电话,到后面她就忘记了这件事。

她手臂上的止血棉换了一次又一次,在一旁陪同的老师都看得心惊肉跳,但她只是抿着唇,没喊一句疼。在医院里花费了好长时间,俞熹禾婉拒了老师还要陪她的好意,自己一个人回了入住的酒店,没想到在酒店的一楼大厅里与陈幸撞了个正着。

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和车上度过,俞熹禾有些疲惫,走路时不觉走了神,以至于陈幸走到她跟前时,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受的伤?”

前一刻,他在大厅等她的时候还是冷戾的,想抓住她,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跑这么远,让她不接电话,让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见到她时,只剩下心疼。

这是他的小朋友呀,小心爱护着、纵容着的那个人。那年,他在高中校门口重遇她,只是一刹那,心便软成湖水。

陈幸知道自己完了,栽在俞熹禾身上,他一辈子也爬不起来。

俞熹禾还有些懵,将近两个月没有联系的陈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慢了半拍才回:“实验出了点意外,没事的。”还好她受伤的不是右手,不会影响之后做实验,还能继续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

陈幸的眉头微微拢起:“以后不准不接我的电话。”

俞熹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电话是陈幸打来的。她解释:“那时候在处理伤口,不是有意不接的。”

陈幸想问她是不是很疼,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怎么可能不疼?他都疼得要命了。

他感受着来自胸腔的钝痛,良久之后才开口:“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隔天是周末,俞熹禾睁眼醒来时已经过了九点,她看见陈幸靠着床头正在看文件,而她正半依偎在他身边,陈幸的衣角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里。

见她醒了,陈幸放下文件伸手抱过她,宠溺道:“醒了?”

俞熹禾很少会睡这么沉,现在还有些迷糊,呆呆地“嗯”了一声后,问了句:“你的烧退了吗?”

她声音又娇又软。

陈幸忍耐地看了她一会儿,声色微微沙哑:“退了。”

随后他下床去准备早餐。

陈幸离开房间后,俞熹禾一个人坐在床头,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

她后来才知道陈幸暑假去了欧洲,竞赛那天他刚好回国,下了飞机就给俞熹禾打了电话,她没有接,他就直接联系了S大校方,然后一刻不停地赶到她入住的酒店。

那时候他没有提自己去了哪里,俞熹禾也没有问。

陈幸在她的生命里占据了太长的一段时光。那年他们在高中校门口重遇,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站在人群里,鲜明地落入她的眼中。少年美好,岁月温柔。

夏日慵倦,蝉鸣声停歇在绿枝梢上。

那时候她刚入校不久,只认识陈幸,也最亲近他。校内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关系。陈幸每天下晚自习后都会在教室后门等她,他身高腿长,每每都能引来众多女生的瞩目。

有一次,有个女生犹豫着想上前搭讪,陈幸没有注意到她,拉过俞熹禾的手腕就要下楼梯,那个女生一时间乱了方寸,上前就是一句:“你们早恋——”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走廊灯光明亮,他眸光却很冷,微挑嘴角道:“没有人告诉你话不能乱讲吗?”

少年脸上笼着白光,仿佛是春色里最后的冷冽。

俞熹禾的心跳忽然就乱了起来。

胸腔里像是灌入了清甜的汽水,有数不清的气泡滋滋滋地往上冒。

下午,俞熹禾在实验室里等待离心机工作结束,实验台对面的男生接了个电话,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挂断电话就急着往外走。

当时实验室里就三个人,另一个女生怯怯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体育场那边有人闹事。”

他赶时间,说话时连头都没有回。

俞熹禾突然想起体育场那边有院际篮球比赛,林桃也参加了。她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体育场。

此时,体育场已经乱成了一团,两个学院的队员打起了群架。

起因是化学院和管理学院的篮球比赛中,来自管理学院的裁判接连吹了几次黑哨,化学院这边群情爆发,开始只是争论,到后面就动起了手。

俞熹禾赶到的时候,两队人马刚被场上其他同学分开,彼此僵持着,一触即发。林桃一脸不悦地站在化学院的阵营前,心情糟糕得恨不得再动一次手。

俞熹禾才听完事件的起因经过,那边又高声吵了起来。

管理学院的学生不停地冷嘲热讽,从球赛直接引火到了整个化学院。林桃听得火冒三丈,刚想撸起袖子教对面的人好好说话,余光就看见俞熹禾穿着实验服走过来了,顿时愣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学校的督察队来了。”

俞熹禾闻声看过去,看见体育场入口进来一行人,穿着督察队的队服,只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程煜就在其中。大家早就听说,因为投资的事宜,这几天可能会有教育厅的人来校视察,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

好在刚刚他们没有真正动手。

程煜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了几句,那些领导人就坐上了观众席。

有校领导在场,两个学院闹得再怎么僵,也得硬着头皮将比赛进行下去。

裁判换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接下来的篮球赛中,管理学院的人仗着有教育厅的人和校领导在场,以为化学院的人不敢动手,竟在比赛中下起了绊子。

当球场上化学院这方的队员被重重撞翻在地时,场面倏然又乱了起来。

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是化学院这边的人先动的手。

教育厅的人和校领导就坐在前排,场内起了冲突,即使很快就平息下来,各个领导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一个校领导更是当场发了火,把动手的那几个人全都叫到了一边训话。

俞熹禾不安起来,起身就要往球场上走,程煜叫住了她。他是那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西装的,他穿着纯色衬衫,袖口反折。

俞熹禾停住,疑惑地看着他。

但他只是说:“你在这里待着。”

俞熹禾皱着眉看着这个人,他走到场上,不知道和那个怒意正盛的领导交谈了些什么,对方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她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有很多事物初看美好,实则危险,好比夹竹桃。

所以,程煜帮她,总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

林桃感慨了一句:“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年轻有为啊,是我新的榜样标杆了。”

俞熹禾笑了笑。

林桃上回这么说的时候,标杆还是陈幸。

但陈幸和程煜到底是不同的。俞熹禾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看着程煜朝她走来时,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没闹出什么大事,校领导只是教育一下,还不至于留下处分,你不用担心。”程煜说。

俞熹禾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

林桃认识的人刚才动了手,她现在要过去狠狠地骂人——因为他们一时冲动,差点惹出大麻烦。要是在教育厅领导面前留下恶劣的印象,那就是给学校抹了黑,不只是这些动手的同学会被警告处分,连整个化学院都会跟着丢脸。但话说回来,当时那种情况,连她都有些冲动,大家只是气不过,也不甘心,所以才忍耐不了。

看着俞熹禾礼貌地跟自己道谢,程煜忍不住笑了。他很早就独自经营起自己的公司,根基主要在美国,人们都恭恭敬敬叫他程少。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人特意来中国,而现在,那人还在温和客气地叫他程先生,连道谢也是如此疏离。即使他才也才毕业三年,只比她大了五岁。

程先生?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叫他名字时,他会如此期待。

“你不用跟我道谢,怎么处理都是你们校领导决定的。”他笑了笑,继续道,“如果你一定要答谢,不如待会儿请我吃个饭?”

俞熹禾站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台阶上,但和他的身高还是有一点差距,此刻她微微弯着漂亮的眼睛,应道:“好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的眉眼温柔,笑起时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程煜心中一动,争夺欲增强几分。他随便说了一个学校附近的餐厅。

等待上菜的时候,程煜问了一句:“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押下八十万筹码的底气?”

俞熹禾坐在餐椅上,指尖在膝上的手机边角摩擦,刚刚陈幸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一个表情包——他们养的那只布偶猫躲在盆栽后面只露出一只耳朵,配字是“我要露出一点马脚,你才知道我喜欢你。”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

俞熹禾忍不住弯唇笑了,以至于在回答程煜这个问题时也收敛不住眼里的喜欢:“底气吗?大概是因为很喜欢一个人,八十万的筹码与他相比,我会更想得到他。”

程煜迎上她满是欢愉的眼,握住红酒杯的手指一紧,关节隐隐泛白。

“是陈幸?”他松开手,仿佛是随意地这么一提,“之前在体育场,我听到有人提起你和他。”

“嗯。”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程煜不再开口,过了一会儿,俞熹禾问他:“你要在S大待很长时间吗?你的产业主要是在美国吧?”

程煜淡淡地回答道:“如果情况允许,我会把重心迁往中国。”从美国到这里好几千公里,程煜并不是没有做过在这边发展新事业的设想。

吃完饭后,程煜要付款,俞熹禾原本想拒绝,他笑着说:“你还是学生,而且在美国我赢了你八十万筹码,本该我请你吃一顿饭。”

温柔又强势,俞熹禾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他在那次化学院讲座上只讲了几分钟,却因俊朗的面容和卓越的风度而惹人注目。

俞熹禾是学生代表,又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程煜与化学院领导见面的大多数场合里,她都在场。

从三月到六月,俞熹禾和他见面的次数多得她都记不清了。

五月中旬,陆谨言的画展开展,俞熹禾去看过一次,不过不是和陈幸,而是和程煜一起。

那天她跟着导师一起去同省另一所大学参加学术讲座,此次学术项目由程煜提供科研经费,所以他也在场。一共有三个教授上台介绍自己的科研成果,其中一个姓梁的教授上台发言时提到了自己的一篇论文,说是马上就要发表在国家级的期刊杂志上。他放出了其中几页论文,台下的俞熹禾看到投影屏上的内容时怔了片刻。

她在一个师姐那里看过一篇论文,内容和投影屏上显示的几乎完全一致。师姐忙到头晕时,俞熹禾还帮她改过论文上的一个小错误,而现在,她看到她修改过的内容一字未变地出现在投影屏上。

师姐那时候告诉她,她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写毕业论文,如果能得到机会发表,就有资格申请去国外的大学读博了。

台上的梁教授神情骄傲地提到这篇论文他是怎么写的,成果有多来之不易。

俞熹禾想起师姐提起希望收到国外名校的录取通知时的笑容,手猛地颤了一下。

俞熹禾不是没有听说过个别教授的学术报告作假,抄袭数据,甚至剽窃手下学生的成果……但那些都是发生在别的学校。俞熹禾和台上做学术报告的梁教授接触不多,偶尔去那个师姐工作的实验室时,都只看到她一个人忙忙碌碌的身影。

俞熹禾听说,她为了做研究,常常通宵待在实验室里,她是真的很热爱科研。

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明明知道科研这条路有可能走到底也得不到回报,仍满腔热情地投身其中,无怨无悔地奉献时间与生命,却没有想到会被剽窃成果,被难堪,被辜负。

梁教授的学术报告结束的时候,底下的学生纷纷鼓掌,均是一脸的崇拜。

俞熹禾在学术报告厅里待不下去,给她的导师发了条短信后就离开了。她一走出报告厅就立马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师姐。打了三四次,最后一次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通。俞熹禾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那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只问了一句:“你是去听了梁杭的学术报告吗?”

梁杭就是那个教授的名字。

俞熹禾沉默了,所有想说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师姐什么都知道。梁杭压她一头,师姐如果想要毕业,还要经过他的同意,如果想要在学术圈继续待下去,还要靠导师的推荐……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在挂断电话前,师姐说:“熹禾,从事科研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要放弃了。”她苦读十数年,最后却要选择放弃,所有的艰辛都白白经历了,热爱转瞬变成厌弃。

俞熹禾说不出挽留的话,挂断电话后,她收起手机转身就要离开,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她看到程煜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

他只问:“要离开这里吗?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俞熹禾看见落在他发梢上的阳光,呈现出另一种温柔来。前不久她还在这个人面前说她的学校注重学术研究,慎思笃行,学术报告厅里的那一幕却生生给了她一个巴掌。

光是听见给梁杭的掌声都让俞熹禾感到讽刺,但她毫无办法。没有证据,举报也不会有结果,梁杭在学术圈的地位并不比S大化学院其他教授低。

程煜看她失望茫然的模样,眉头紧皱。

美国学术圈也常爆出学术不端的行为,他原本对这些漠不关心。

她不该露出这样失望、难过的神情,即使对他冷淡疏离,都比这种样子要好。

程煜上前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嗓音温润,像是在安慰:“要离开这里吗?”

俞熹禾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和程煜提前离开了这所大学。

在回去的路上,程煜的车出了些意外,熄火后再也发动不了。

程煜联系了保险公司来拖车,而他的下属驾车赶来接他们,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附近刚好就是陆谨言的美术馆,俞熹禾于是和程煜去看了画展。陆谨言的美术馆离市中心很远,又是临湖而建,风景很好。

在美术馆一楼的展厅里,程煜看到了那幅油画——

她在一片火红的晚霞中回眸,映衬着温软的幽蓝湖光,十分漂亮。

程煜没有问俞熹禾和这个美术馆馆主的关系,俞熹禾心情不太好,并未留意他的神情。她没有想到,程煜后来将这幅画以重金买下,又在远离中国的大洋彼岸,把这幅油画送给了她。她那时仍处在发现梁教授剽窃论文的震惊中,从未想到,今后她的人生会有如此大的变数。

当她在陌生的国度,在一条陌生街道上,再见到那幅画的时候,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一句:“程煜,为什么呢?”

他只是说:“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我想要的是什么。”

俞熹禾回校后找了一趟师姐,这才知道梁杭抄袭学生论文的行为并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还会把学生论文的第一作者改成自己。他带领的研究生都不敢怒,不敢言。

俞熹禾考虑过要不要检举梁杭,可她既不是梁杭的学生,不是当事人,没有发言权,又没有证据。梁杭在学术圈混了这么多年,在S大表面名望很高,确实有一定的科研能力,也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至少在其他科研教职人员和其他学生眼里,这位梁教授是很和善的。

俞熹禾难得有些浮躁,在下车时额头还磕到了车门框上,程煜从另一边车门绕过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她的额头:“你原来这么迷糊的吗?”

只不过他还没碰到,俞熹禾就捂着额头微微退了一步,摇摇头说:“没事的。”

就是有点丢脸……

她揉了揉额头,有些奇怪地想,他是不是对自己过于特别了一点?但又或者,只是他在美国习惯了这样待人?

程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并不介意她有意地保持距离。

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还与其他异性过于亲近,那才奇怪。况且她并不是很容易就与人亲近的性格。

程煜倚靠在车身边,目光落在和他告别后径直走向实验大楼的俞熹禾的背影上,很轻地弯了一下嘴唇。

我在意你,自然会把你当作掌上明珠,想要亲近。相反,如果你对我而言只是外人,我与你生分就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怪不得谁。

这些程煜不是不明白。

只不过拉斯维加斯的程少想要得到一个人时,方法与手段实在太多了。

充当司机的下属站在一旁,静默许久后,道:“程少,美国那边有一个视频会议在等着您。”

程煜抬手扯松了领带,转身坐回了车内,冷淡道:“回酒店。”

他在拉斯维加斯的灰色地带有着属于自己的产业,俞熹禾不知道的是,那天在赌场上她连连赢得了巨额筹码的同时,也有不法之徒盯上了她。

程煜在下楼的过程中,无意听见了只言片语。

谈话是两个本地佬。

“漂亮的东方玉娃娃,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

“待会儿有机会亲身实践下不就知道了?”

紧接着是一阵粗鲁的哑笑。

在这里,有些事情本就见怪不怪。但鬼使神差的,程煜停了下来,吩咐下属,要保证场内每位客人的安全。

她连赢几局,无疑是赌场上的焦点。

再然后,他走下楼梯见到了她——温软漂亮,宛如玫瑰。

下属在他身旁解释,说这就是那个在赢了数十万筹码的人。他心思浮动,更改了说辞:“保护好她。”

那一瞬间,他希望在拉斯维加斯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所有负面的、黑暗的事物,都与她无关。

俞熹禾临近毕业,在准备六月底毕业答辩的这段时间,一天中有十五个小时都花在了实验室与导师的办公室里。

她重新遇见许染就是在这时候。

许染和她是同一个高中的,更准确地说,许染是陈幸高中时期的同桌。俞熹禾和陈幸走得近,所以才会认识她。当时就有人提过许染和俞熹禾有些像,不同的是前者明艳得恣意张扬,俞熹禾则和她截然相反。

俞熹禾是在市区商业街的一家餐厅见到她的,S大导师与海市化学科技的研究人员在这里见面,化学院的很多优秀学生都在场,一是为了推荐人才,二是为了进一步交流当前国内的化学科研成果。

俞熹禾中途离开了一下,在过道上见到了许染。当时,她正在打电话,并没有注意到俞熹禾。

她一身白衬衫与黑长裤,长发波浪般落在肩上,低头勾唇浅笑时分外迷人。在高中时期,许染就明艳漂亮,高考毕业后她直接去了欧洲留学。俞熹禾和她并没有过多接触,她去欧洲后就没有联系过了。

因为对方在打电话,俞熹禾没有上前打扰。她整理完一份数据发给林桃后,准备回去时,在用餐区的另一边又见到了许染。

这是家半日式风格的餐厅,环境安静,餐桌间都有屏风隔断,上面绣有樱花与蓝白海浪。

“我那时候就随便说了一句,你还真去当了模特?”

“你在欧洲的那两个月,谢谢你的照顾,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从那里出来。”

俞熹禾刚巧路过,无意听到这几句,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往声源处看了一眼——坐在许染对面的是陈幸。

俞熹禾回来落座后走了几次神,身旁的研究生师姐关心地问了一句:“不舒服吗?”

她将不知道拿了多久的玻璃杯放下,摇了一下头,然后微微侧过脸看向餐厅玻璃墙外。

外面是大片繁茂的枝叶,衬托出商业街的繁华与热闹。这条商业街是AK名下的产业,也属于陈幸。

明明刻意压制,却还是忍不住想到他,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他坐在许染对面时的样子。

你还真去当了模特……你在欧洲的那两个月……

俞熹禾抿了抿嘴唇,思绪顿时乱了起来。

俞熹禾想起的,还有刚才谈起投资时他们言语默契的样子,似乎只需要听一个开头,就能明白对方想说的是什么。

原来陈远年那时候在机场跟她说的“他会告诉你的”是这个意思。他知道陈幸为什么进入模特圈,知道他为了谁,但是考虑到她的感受,选择了隐瞒。

陈幸去欧洲的次数不多,大二暑假时,他在欧洲待了快两个月。原来那时候他是和许染在一起吗?

那时候俞熹禾想的是,等她毕业答辩结束后再问陈幸,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会接受。

如果不能和陈幸在一起,也没有关系,科研这条路,她会继续走下去,一辈子都要认认真真地做科学研究……后来她才知道,这也太难了。

转眼就到了六月,俞熹禾到达毕业答辩教室时是下午,答辩顺序按抽签情况来,她抽到的序号靠后,也就等了一会儿。

轮到她时是下午四点多,她准备充分,又是S大化学院公认的学术能力出众的本科生代表,底下答辩评分组的老师也都认识她。即使一时紧张出了错,也是无关紧要的,更何况她行事一向冷静自持,在这种场合犯错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意外就是发生了。

评分组老师拿到她答辩论文的复印件时,脸色从期待与欣赏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一开始还没有哪个老师开口提出质疑,直到答辩结束,俞熹禾礼貌鞠躬并致谢后,一个科研老师才开口说道:“俞同学你先等等,出了点状况,我们需要梁杭老师来确认一下。”

同时被联系的,还有俞熹禾的导师。

评分组的老师神色异样,私下交流时看向她都表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

因为发生意外,排在后面的学生全都更改了答辩地点,去了隔壁的备用教室答辩。

梁杭和俞熹禾的导师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这里。

俞熹禾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答辩论文不会有问题。

梁杭一到教室就有老师走上前去,俞熹禾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位老师严肃地问了句:“梁老师,你看看这份参加答辩的论文,是不是和你两周前在本校学术报告厅做汇报的那份有些相似?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俞熹禾顿时僵住,凉意忽然从脚底蹿了上来,瞬间就全身冰凉。

她的一句“不可能”还没有说出口,就见梁杭拿着她的答辩论文翻动了几页,紧皱着眉头道:“相似度是有些高……这是谁的报告?”他抬头,正面迎上了俞熹禾的视线,自己也明显意外了一下。

刚刚评分组的老师私下就在讨论,甚至致电了好几个教授。两周前梁杭在本校的学术报告厅做过一场报告,并且立了项,那份报告的内容与俞熹禾的这份答辩论文在开头几页相似度出奇地高。

才过去两周,评分组的老师对梁杭的那份报告还记忆犹新,学生毕业答辩时又递上一份相似的论文,想不产生怀疑都难。

俞熹禾从椅子上起身的动作太快,差点站不稳,突然发生这种事情,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

相似?她的答辩论文和梁杭的报告相似?怎么可能!!

可偏偏这时候,梁杭像是默认般地坐实了评分组老师们的疑惑,语气沉稳但又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俞同学是受我报告影响太大,才做出这种事,回去修改修改,延迟毕业吧。”

“这件事还没通过学院审查,尚无定论,梁教授这样未免太武断了。”俞熹禾的导师最先出声反驳,“熹禾对待学术的严谨认真,是我看在眼里的,我相信她不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还没有什么大问题,论文抄袭引述,最多退回重写,再延迟毕业,但糟糕的是,这天刚好有学术委员会的人在场,并且有很看重俞熹禾的学术圈大牛过来旁听。

那个很看重俞熹禾的已退休的老教授反复翻动俞熹禾的纸质论文,反复对比,表情渐渐不好了。

在这一瞬间,俞熹禾猛地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就连她一向尊敬的导师都被指责说是偏袒学生,罔顾学术不端的行为。

俞熹禾猛地想起,自己的报告是经过模拟答辩的。她不知道梁杭怎么知道自己的论文内容,但至少那场她与导师的模拟答辩在梁杭立项之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她的导师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都会被说成是偏袒。

她浑身泛起凉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从头到尾快速地把思路理了一遍后,稳住声音说道:“我没有抄袭,更不会抄袭本校化学院老师的论文。我的论文在四月份就进行过模拟答辩,除了我的导师,当时旁听答辩的吴老师也可以为我证明,并且我保留有和导师邮件来往的记录。”

梁杭似乎是紧张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俞熹禾头一次很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神情冰冷地站在众多老师复杂的目光下,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可能抄袭,希望梁老师你也能对此作出说明。”

俞熹禾一直都有保留来往邮件的习惯,但她没想到,她用自己笔记本登录上邮箱时却发现里面的邮件被清空得一干二净。如果说先前她还算足够冷静,现在心蓦然沉了下去,开始慌了起来。

导师已经走了过来,就站在她身后,也看到了她一干二净的邮箱,面色难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导师的学生太多,平日里邮件数量就多不胜数,而她有定期删除邮件的习惯……完全是因为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

导师已然意识到不对劲,却还是拍了拍她冰冷的手,安慰道:“有老师在,别慌。其他人都不知道事情真相,但老师明白。”她呼吸声很不平缓,出现这种情况,她内心是有些气愤的,但顾及到场合,还是稳住心神,看向在场的另一位老师:“吴老师,你说,四月份那场模拟答辩的内容和今天有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