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只是在这里相遇,然后又在这里永别。”溯光凝望着沙漠的北方,低声,“她住在云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个长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暂得宛如一阵风,很快叶子就会枯黄,积雪又会覆盖所有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时候半夜都会下起微雪。”

“仲夏之雪?听说那是北陆的一大奇景呢!”琉璃插了一句,“我还没看过。”

“是啊,仲夏之雪,短暂如梦。”溯光眼神辽远,叹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短暂得如同一瞬——我们过得很幸福,但有时候也会争执:她不肯随我去海国,我也不肯为她留在陆地。因为我是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回去继承帝位的。”

海国的皇太子!这个人,居然是伏波海皇唯一的儿子!

琉璃想惊呼,却硬生生咬住了舌头,生怕自己一打岔,这个人的呓语就会结束了。

“有一天,她终于答应要和我回海国去。我真是心花怒放。”他顿了顿,低声道,“结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只,再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告而别——我疯了一样地循着足迹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这个狷之原,然后…”

“然后就在这里永别?”琉璃忍不住脱口惊呼,“她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溯光回头凝望着那间孤零零的石屋,叹息,“就是在这间房子里。”

“什么?!”琉璃震惊莫名,“你——你杀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鲛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如何爱这个叫做紫烟的女人,然而说起亲手杀她时,态度却是如此平静,彷佛只是在诉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个人,难道是个疯子么?

“是啊,我杀了她。”他望着石屋里的一切陈设,声音悠远沉痛,“在最后一夜来临前,我亲手杀了她——然后把紫烟的魂魄凝成一粒灵珠,镶嵌在剑上,完成了‘注灵’,从此人剑合一,再不分离。”

“啊?”虽然极力控制,琉璃还是再一次脱口叫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带着她走遍天涯海角。”溯光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那颗灵珠,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虽然她死了,我却必须完成自己的誓言。你说对不对?”

“可是…”琉璃好奇心大起,“你为什么要杀她?因为吵架了?”

溯光摇了摇头:“当然不。”

“那是为什么她会跑到这里来?你又会亲手杀了她?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哎呀!”彷佛想通了什么,琉璃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难道…难道她是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结果在这里被你给逮住了?”

她的想法很大胆也很新颖,脱口而出后,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却只是苦笑了一声,淡淡摇头。

“很难和外人说清楚。”他随口回答,显然不愿意继续说这个问题,“在活着的时候,她一直保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忽远忽近,谜一样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她…可惜已经太晚了。

琉璃嘀咕:“她老瞒着你,可见也不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

“不,那是因为这个秘密太重大,而我偏偏却是一个异族人。”溯光苦笑,“她不愿用这个秘密来增加我的负担,一直到临死才不得不说出来——从此后一百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听不懂。太莫名奇妙了。”

溯光笑了笑:“也难怪,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动,彷佛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口问:“那么,你们就是没有回过海国见父母了?又没有成亲,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们举办过婚礼。”

“啊?”琉璃睁大了眼睛。

“在她死后,我在这间石屋里举办了婚礼,按照海国的仪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孔雀是我们的证婚人。”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简陋的房间,语气辽远而恍惚,“如果鲛人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来世未可知,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她回海国,但,总要给我们之间定一个名分。”

他的语气淡然却深远,却听得旁边的人一阵心悸。

琉璃听得出神,喃喃:“可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她会知道…会知道的…”溯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喃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见我所爱的人。”

她怔怔地听着,在黎明的晨光里看着这个鲛人。

那是怎样的感情啊…历经了百年,居然还能鲜明如新?

长夜即将过去,晨曦透入窗户,朦胧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极其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想起传说中的海皇苏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听他低声说着这些,一字一句,低沉淡然,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竟然无法呼吸。

原来,人世毕竟和他们的世界不同。

琉璃怔怔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直看着那个低语着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颊上凝聚成珠。那一点泪折射着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划过俊美的脸颊,然后掉落在尘土里,悄无声息。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鲛人一族“坠泪成珠”的景象。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拨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震动。

那就是人世间所谓的“爱”么?

——是他们族里所没有、而她却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

琉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黎明前的窗前,那个沉沉追溯着往昔的男子,那一滴划过脸颊的凝成珍珠的眼泪,就像是一组极其清晰却无声的慢镜头,在她眼前不断的回闪,闪着光芒,在苍茫黑暗的记忆里浮沉。

很多年后,沧桑变幻,她可能会遗忘了所有。然而,这一刻的震动,却彷佛烙印一样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再也不能忘记。

琉璃侧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捡起了那一颗鲛人泪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个家伙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也不枉我来云荒走一遭。”沉默了许久,琉璃低低的嘀咕了一声,抱着脑袋,“只可惜…”

她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下去了,似乎又是无限苦恼,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谢谢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说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叹息:“谢谢你昨夜不顾危险救了我。其实我真的没料到你还会回来救我。”

“原来你还算有良心。”琉璃笑了,“人要知恩图报——在掉到那个金座密室里时,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出去啊!如果不是你,我估计就死在破军面前出不来了。”

“我也不是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找回辟天剑。”

“…”琉璃蓦地怔住,彷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尴尬。

“喂,你不能委婉点么?”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脸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诚恳地解释,“几十年不出来和人接触,我好象比以前更加不会说话了…别介意。”

“明知道不会说话,怎么不干脆装哑巴?”她没好气。

溯光点了点头,当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只有外面的风砂呼啸声。长夜快要过去,朝阳即将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来:“天快亮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这次漫无边际的谈话,走出了石屋。

“也是,今天是第几天了?”琉璃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喃喃,“得赶快回家去——十月十五要去叶城观潮,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肯定就要被发现了!

外面已经是黎明,苍黄的沙海尽头是一线隐隐的红——那是朝阳即将跃出的征兆。

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砂风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奔逃,来到这座房子里,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这间小石屋建在沙漠里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简陋,屋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结,上面缀着银色风铃,在砂风里微微作响。

这里视野广阔,可以东看迷墙、西瞰大海,整个狷之原一览无余。仿佛是那些妖物经过一夜的喧闹也都疲惫不堪,从高地上看过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里,平静安详,完全看不出昨夜还曾经邪气如潮,群魔乱舞。

“啊…这里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远处那一线碧蓝犹如用水墨抹在天际一般明丽,朝阳还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着一颗红宝石,璀璨如火焰跳跃。琉璃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闭目在天宇下迎着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静下来,露出奇特的安宁满足。

“真美啊…”她低声,带着一丝伤感,“也不枉我来云荒一趟。”

“是啊,很美,和我们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溯光站在檐下,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临风低语,“是不是,紫烟?”

琉璃侧头看着这个鲛人:他的语气飘忽细微,仿佛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说话,又恢复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梦游模样,完全不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般凌厉迅捷。

原来,这是一个活在别处的人。

她霍然间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在云荒大地上行走,灵魂却早已和恋人一起被封在那颗珠子里吧?

那个紫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实在是令人羡慕呢。

琉璃沉默下去,握着掌心里偷偷拣来的那颗鲛人泪,眼神也有些黯然起来。许久,她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真厉害!不但有辟天剑、会九问,还一剑就逼退了迦楼罗——你叫什么名字?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大人物?”溯光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大人物又是什么样?”

“呵,我见过帝都里那些贵族,他们说话的样子就和你一模一样!永远不急不慢不温不火,笑得特别虚伪,就像戴了面具一样。”琉璃歪着头,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来,“和他急也没用,骂他也没用,简直是个棉花人。”

“是么?”溯光依旧只是笑了笑。

“喏,喏,就是这种腔调!”琉璃忍不住咬牙切齿,“简直能把人气死!”

“哈,”溯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如仲夏之雪,转瞬即逝。他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何必要问名字呢?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是么?”琉璃抬头看着他,忽地认真道:“可是我想再见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为什么?”

“因为…”她眼睛一转,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为我想拜你为师!”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少女情绪变化太大,脑子也转得快,令人无从应对。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剑圣门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还是好好跟着清欢剑圣吧,他的剑术天下无双,足以让你学一辈子了。”

琉璃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剑圣门下。”

“什么?”溯光有些惊讶。

“清欢剑圣不肯好好教我。”她沮丧地道,“交足了束修后,他也只传了我半招‘分光’。”

“半招?”溯光诧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却没有教怎么运气。他说一万金铢只够学那么一点点。”琉璃显得很沮丧,嘀咕,“什么剑圣,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的大骗子!”

“原来如此。”溯光明白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笑,“难怪你那一箭看上去虽然很像剑圣一门的‘分光’‘化影’,在气脉上却又格格不入——原来是只学了个皮毛。”

“你还说你不是剑圣门下?” 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这样如数家珍,除了得到剑圣真传的人还有谁?教我一点嘛,我可以三跪九叩地拜你为师!”

“说过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脸上的那一点点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快,琉璃吓了一跳,只得暂时闭了嘴。很显然,这个人不愿意谈及他的来历和师承,更不愿意和任何人产生丝毫联系,若再问只是自讨没趣。

她喉咙里痒痒的,有无数疑问,压住了这个又冒出了那个。

想了好久,她终于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看了一眼他的脚:“既然你是鲛人,那么,你的腿…难道现在还有‘分身破腿’的屠龙术么?”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为了方便陆上行走,用术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那么你的原形…”琉璃吃了一惊,眼前登时浮现出大漠之上一条美男鱼直立行走的样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溯光蹙眉。

“没什么。”琉璃连忙收敛了笑,趁着对方心情好,连忙再度问:“那么,这把辟天剑你又是怎么来的?——自从西恭帝去世之后,这把剑就从云荒失去了踪迹!”

溯光淡淡回答:“这是紫烟的遗物。。”

“遗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难道是西恭帝的什么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说,眼里的笑容忽地凝结。

“好吧,我不问了。”琉璃嘟囔着抬起头,今天这个鲛人已经说的够多了,来者不拒,竟彷佛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一般——想到这里,她凭空心里一跳,打了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