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信任了?难道是因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让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排斥了?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就像是揣了一只猫一样百爪挠心。

溯光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着西海岸走去,跃下三丈高的礁石,细细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

狷之原是云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盘海相连。这里没有海港,荒原的尽头是一片远古形成的岩石,在风砂里呈黑褐色,已经由于风化剥落而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云荒的冰族就是从这里被驱赶出大陆,从此在西海漂流至今。为了防止冰族从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东侧建立了迷墙,在原野上放养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驻了一支重兵,将从海上靠近这里的一切人击退。

然而此刻,这支驻扎在搏浪角的海军已经没有一人存活。

血染红了方圆一里的海面,无数船只残骸沉浮在波浪里,海鸟落在倾斜的桅杆上,嘴里叼着血肉,发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云集着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兽类早已闻风而来,在浅海里寻找着食物。

溯光站在一块坍塌的岩石上,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是一条军舰的龙骨,被西海之浪冲上来,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块木板上还残留着一只断手,虽然泡得苍白脱皮,却还是死死抓住了不放。手指在海水里泡得肿胀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余,令人触目心惊。

琉璃看得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失声:“天…这里难道打过仗?!”

“驻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师全军覆没。”溯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经反攻到这里了么?”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啊。”

“不是反攻,只是突袭罢了…”溯光低声,“他们在这里击溃驻军登陆时,估计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而上岸的军人一半死于明鹤之手,剩下的幸存者,大概都在我们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眼神凝聚起来,蹲下身去细细看着什么。

“怎么?”琉璃惊诧地一起蹲下去,却看到他正伸手拨开礁石上缠绕的海草,仔细地摸着上面两条深深的划痕——那是新鲜的划痕,上面尚未长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蚀。

“有东西从海里登陆了,可能是一条小船,很轻。”溯光低声,“看来如明鹤所说,上岸的不止是那些军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琉璃吃惊:“女人?”

溯光蹙眉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一丝疑问:“可能就是明鹤临死前说的‘星槎圣女’?”

“那些冰夷怎么可能扛着一条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议地脱口,“他们又不是疯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险,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当然为了迦楼罗和破军。”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处走去。

第十章 分飞

然而,只跟出了数十丈,那两道深深的划痕便已经消失。风卷狂沙,将大漠上的一切痕迹都抹平。

溯光停下来,默默叹息了一声。

然而,他身后的琉璃却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啊!快看!”

太阳虽然还没有跃出海面,但天地间已经很亮,足以让她看清楚昨夜不曾清楚目睹的一切——伫立在他们昨夜舍生忘死拼杀过地方的,哪里还是一座“山”?上面覆盖着的砂层已经全部震落,晨曦在露出来的表面上折射出冷冷的金铁光芒,整座山彷佛出鞘的刀兵——

蛰伏在这一片大漠上的,赫然是一架巨大无比、超出人力想象的机械!

琉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是…”

“迦楼罗金翅鸟。破军的座驾,冰族人造出的最不可思议的武器。”溯光接了下去,轻声叹息, “九百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破军被慕湮剑圣封印。迦楼罗便守护着主人,在这片西荒尽头的大漠上蛰伏,等待破军的复苏。”

“复苏?不可能吧?”琉璃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溯光反问。

“分明都是谣言嘛!”琉璃抓了抓头,“老有人跳出来说破军要复苏啦天降大难之类的,很是耸人听闻——可是,每次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九百年了,破军要复苏的话早就复苏了,还等什么啊?”

“这不是谣言。”溯光漠然回答,“世人不知道而已。”

琉璃见他说得慎重,只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溯光笑了一笑,抬头看着晨曦里的迦楼罗金翅鸟,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然而,他选择了沉默,琉璃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下去:“传说剑圣不但在破军心口刺下了五芒星,还用后土神戒上的‘护’之力量克制了他体内的魔性——这样的双重封印,就算海皇苏摩和光华皇帝真岚复生也无法解开,又还有谁能复苏他?”

溯光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嗯?”琉璃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谁?”

“慕湮剑圣。”溯光低声。

“什么?”琉璃愣了一下,脱口,“开什么玩笑?剑圣仙逝已经几百年了,还不知道转世到哪个角落去了呢!她怎么会令破军复苏?”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走向那座巨大的“山”。当琉璃以为这个奇怪的鲛人又会毫无预兆地中止这次的谈话时,他却抬头望着迦楼罗,忽然开口了:“不,或许不是剑圣会来令破军复苏…而是破军在等待她的前来罢了。”

“为什么?”琉璃诧异不已,“他要干嘛?等着报仇么?”

“报仇?”溯光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彷佛不知道从何说起,“你知道么?破军在童年时曾被本族遗弃,是慕湮剑圣将他从绝境里救回,后来又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悉心传授剑技——你在古墓里看到的那一卷字,也是破军昔年所留下。”

“什么?”琉璃再度惊呼起来,“破军也是剑圣门下?他、他不是个冰夷么?”

“原因很复杂。或许在慕湮剑圣看来,民族之间的仇恨并不是那么重要吧?”溯光不想多解释,淡淡,“总之,他们之间的缘分从破军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时就开始了,直到死亡来临还不曾了结。”

“哦,我明白了。”琉璃恍然大悟,“是最后剑圣大义灭亲,清理了门户?”

“大义灭亲?”溯光苦笑,摇了摇头,“在九百年前的最后那一战里,破军并没有反抗,甚至极力克制着体内魔性的反抗,听凭慕湮剑圣封印了自己。”

“啊?”琉璃更是诧异,“为什么?”

“为什么?”晨风凛冽,暗夜退去,明霞璀璨。在漫天的光影里,那个鲛人回过头去望着迦楼罗金翅鸟,低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这些句子如此耳熟,让琉璃不由楞了一下,片刻后才记起这是在空寂之山剑圣古墓里找到那卷草书上的诗——上面是男子的笔迹,凌厉纵横,气势如虹,然而却似乎满怀心思地涂抹着这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字迹凌乱反复,令当时看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谁会在女剑圣的古墓里留下这样的诗呢?

“你不明白么?溯光声音忽地变得低沉,“那是因为破军深爱着自己的师父啊…”

“什么?!”那一瞬,琉璃惊得倒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古墓前那块石碑上那一幅“剑圣诛魔”的浮雕又闪电一般地浮现在脑海里——上面那个年轻的冰族统帅,被光剑贯穿了心脏,却始终面色不变。在被封印的瞬间,他只是凝望着白衣女剑圣,目光是如此深邃而复杂,宛如看不到底的夜。

原本她从未往这个方面去想。

然而此刻被这个人一戳破,那凝固的一刻里隐藏着里面种种汹涌澎湃的情绪,那些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愫,忽然间就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了。隔了几百年,依旧昭然若揭。

“深、深爱?”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自己的…师父?”

“很惊讶么?”溯光低声,转过头看着她,“这一切和史书记载里的完全不同,是不是?破军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魔物,剑圣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在成为传说之前,他们都不过是普通的芸芸众生,有着属于自己的恩怨情仇。”

“别瞎说!他们不是师徒么?”琉璃还是不敢相信,“在破军只有八九岁的时候,慕湮剑圣就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是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溯光轻声笑了一笑,“‘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的确是完全不对等的东西。这就是破军毕生的遗憾吧?”

——在第一次为她所救时,破军是一个濒死的孩童。在第二次相遇,他是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孤僻少年,拜在她门下学艺。而当他成为破军少将,重返西荒之时,却已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在他成长的过程里,她先后以慈母、恩师和所恋慕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在他生命里。但无论怎么样变幻身份,她始终是他在人生每一个时期里最重要的人。

“我想,破军恋慕剑圣之深,应该不在当年海皇苏摩对白璎皇后之下。”溯光淡淡地应,“只可惜他们出身不同的民族,到了最后,终究不免血刃相见。”

最后的结局是如何,云荒上谁都知道,因为已经被记入了史册——在两族的最后决战里,慕湮剑圣亲手将光剑刺入他心口,封印了冰族人的统帅。

那一战,成就了如今空桑的光明王朝,也直接奠定了今日云荒和七海的局面。

“最后那一刻,破军并没有反抗,”溯光低声,“当时,他身负破坏神的力量,已经是一个可以只手毁灭天地的魔——然而他却克制着体内魔性的本能,听凭师父封印了自己。”

“真是一个疯子。”琉璃嘀咕,“他的民族和国家呢?就被这样抛下了么?”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的覆灭,不会只在一个人的转念之间。”他微微苦笑,“沧流帝国的统治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内外矛盾重重,就算他们不曾失去破军,崩溃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论调倒是和史书上写的一模一样。”琉璃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真没意思。我宁可你说沧流帝国是因为一段不伦的师徒恋而葬送的,还比较耸人听闻。”

“呵。”溯光笑了一笑。

“好吧,我们继续说破军…”琉璃生怕他不再说下去了,连忙道,“为什么你说能令他复苏的唯一可能,是慕湮剑圣?”

“因为数百年来,破军一直有心愿未了,”他看着迦楼罗金翅鸟,“他们在前世擦肩而过。而这一生,他希望能在轮回里与她完美地相遇——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完美的相遇?”琉璃不明所以。

“是的。在她转世后,等到最好的年华,沉睡的破军就会在冥冥里开始召唤她。她身上染有他心口流出的那滴血,无论身在天地间的何处,都能感觉到这种宿命里的呼唤。”

琉璃怔怔听着,愣了半天,忽地吃吃笑了起来。

“怎么?”溯光蹙眉,有些不悦。

“我想,你是不是在编故事呀?人人都说破军是魔,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他就变成情圣了?”琉璃看着那个迦楼罗金翅鸟,嗤笑,“没道理啊!照你这么说,如今已经快九百年了,十几个轮回了都——难道破军还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是的。”溯光淡淡回答,“因为他不可能等到。”

“为什么?”琉璃更加诧异。

溯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手从剑柄上松开,眼神一瞬雪亮。朝阳已经快要从海面升起了,霞光从他身后衍射开来,他转过身去望着那座山,忽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琉璃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你说什么?”

“我说,”溯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那是因为九百年来,慕湮剑圣一直无法转世!”

琉璃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们,因为‘命轮’的存在。”

“命轮?”琉璃大惑不解,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暗杀组织的代称。”溯光淡淡,“存在了九百年。”

“暗杀组织?”琉璃吃惊地看着这个人,“你是个暗杀者?…你杀了多少人啦?”

“很多。有十几个了吧,”溯光叹息,“或者说,只有一个。”

“一个?”

“命轮要杀的所有人,说到底只有一个。”他看着迦楼罗,低声,“所有牺牲者的被杀,也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那些人可能会成为某个人的转世之身。”

“转世之身?”琉璃更加震惊,“谁的?”

溯光的语气凝重而肃杀,一字一顿:“空桑女剑圣,慕湮。”

琉璃吃惊得往后跳了一步,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怔怔望着晨曦里的巨大机械,恍如梦寐,忽然间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样?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个被钉在金座上的鲛人,想起了那个一直在等待却一直不曾醒来的魔。难怪她等到青丝如雪泪落成海,却始终等不到要等的那一刻,而金座上被封印的年轻军人,身负毁灭天地的力量,在黑暗深处寂寞地沉睡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人来唤醒他。

——原来,他们要等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能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