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震惊无比,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魔力袭来,踉跄退了一步。

“这就是命运的轮盘,”她低声,“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轮?”他看着那个神奇的转轮,视线不知不觉地跟着它一起转动,那一枚金色的轮盘发出动人心魄的光,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颜在金光里渐渐淹没,整个人化为虚无的雾气,被那一道金色的涡流吸入其中。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烟!”

然而,金色的光芒淹没了她的身影,无论他怎样的用力,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彷佛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无法抓住。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彷佛魂魄也被那道漩涡卷去——却赫然发现那一个金色轮盘已经烙印般地存在于自己的手上,正在缓缓地转动。

光芒淹没了一切,彷佛彼岸之门轰然打开,将灵魂攫去了另一边。

遥远的光里,只有最后那一句嘱托遥遥传来——

“当我被吸入命运漩涡、身不由己的时候,求求你,务必要杀了我!”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却再也无法触摸到她——

“紫烟!紫烟!”

手被狠狠地甩在了床角上,刺骨的疼。

他陡然睁开眼,熟悉的房间印入眼帘,他刻骨铭心地记得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时间,不由有还在梦境里的错觉。然而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周身剧痛,神志恍惚。

外面已经快要破晓,眼前火光跳跃,一个少女坐在榻边,正向着手腕上拼命呵气。

——她揉着手,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肤被冻得青白。

“醒啦?”看到他霍地坐起来,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可冻死我了。”

“是你?”他很久才认出这个人是谁,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嘁,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在这里的?昨晚我们可差点死翘。”琉璃在屋内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失笑:“音痴。”

“什么?”他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女子,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那道金光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流转,越来越大、扩散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一切都淹没、吸入、消弭。他的手指上依稀还残留着她指尖上的温度,然而,掌心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你刚才昏迷里一直在哼着一首歌,唱的难听死了!——《仲夏之雪》哪里是这个唱法呀!喏,应该这样唱才对,” 琉璃笑得有些捉狭,自顾自地哼起来,“仲夏之雪,云上…”

“别唱了!”溯光蓦地厉喝,止不住地心中烦躁。

琉璃看到他脸色不好,立刻应声闭嘴。沉默了半天,彷佛也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他的思维还是陷在方才那个梦境里,身体因为虚弱不停颤抖。琉璃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从银吊子里倾了一盏热茶:“这是铜宫秘制的血蝎酥茶,快喝了它——你刚才一直哆嗦,像打摆子似的,我都怕你会在昏迷里冻死呢!”

他微微摇头:“我没有受伤,只是消耗灵力太过,休息一下就好。”

他说着,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剑——昏迷了一夜后,那把辟天还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剑柄上那颗明珠闪出温润的光泽,沉默无声。

紫烟…方才我终于又梦到你了。一切历历在目,可惜醒来却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紧张的!还以为我会偷你的东西?”琉璃显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扬眉,“盗宝者有盗宝者的准则,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东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惫地淡淡,“那把剑又怎么到了金座密室?”

“才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竖,“是它自己飞过去的!”

“是么?”溯光笑了一笑——这个空桑女孩,从一开始相遇时就满口谎言,还都说得熟极而流理直气壮,已经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勃然大怒,扬手把手里的茶汤泼到了火塘里,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夺的一声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厉声:“听着!如果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现在就把手指割下来给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么。”溯光摇头,心不在焉,“盗宝者,何必如此认真呢?”

“我最恨别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气,“在我们族里,最忌讳的就是被别人冤枉!”

“你们族里?”溯光怔了一下,“你母亲那一族么?”

“母亲?”琉璃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握紧了脖子里的玉佩。

散漫的思维彷佛这时候才有些凝聚回来,溯光回过头,视线落在她手上的玉佩上——那是一枚古玉,刀工古朴,雕刻的是一对翅膀,周围有祥云芝草的纹样,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为神灵的皇天后土对戒颇有相似之处。

他只是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寻常物件,似是上古的神物。更奇怪的是,这个东西他居然颇为眼熟,彷佛在哪里看到过。

“能让我看看么?”他本不是个好奇的人,却也忍不住开口。

“不行。”琉璃却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捂住了那块玉塞回衣领内,“这块玉不能离身,离身必有灾祸,也不能随便给人看给人碰。”

“是么?”溯光没有强求,喃喃,“隐族。”

——那个传说隐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族,如浮云一般不可捉摸,他们的族人顺着青水迁徙,居无定所,从来没有走出密林来到过人世间。

在云荒大地上,关于那个神奇的部族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传说:比如说他们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习俗,群居群婚,共同抚养孩子。比如说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鸟类一样巢居,出生在一个巨大的蛋里,寿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鲛人还长。

再比如说,那些人信仰云浮城里的三女神,在密林里建造了一座辉煌的神殿,在月蚀之夜进行盛大祭祀。那座建筑是悬空而建,浮在树林之上,被称为天上之城,里面堆积着无数献祭的珍宝。

关于他们的种种说法几乎接近妖邪,莫衷一是,却从没有人真正了解。数百年来,所有进入密林的人几乎从无活着返回的。而眼前这个唯一从那个密林里走出的少女,显然也是打定主意不与外人说起故乡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转开了话题:“狷之原非常危险,以后你别到处乱闯了。”

听得他语气温和,琉璃这才接了他的话:“没办法,在铜宫里我实在呆不下去——要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叔伯大婶,可要比僵尸鬼怪可怕多了!”

溯光没有作声,转头看着外面欲晓的天色,叹了口气:“既然人世可怖,当初为何你又要离开密林来云荒呢?”

“为了看看这个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闪闪发亮,彷佛这一次他的提问激发了她埋藏心底的倾诉欲望,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你不知道我们族里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与世隔绝地活到死,我想走出来看一看——从南小我就有一个愿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摇摇头,苦笑着不说话。

“摇什么头?难道你又觉得我在说谎?”琉璃抗声,“我真的去过天涯和海角!”

“是么?”溯光不置可否。

“当然了!”琉璃自豪无比,“天之涯,是说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过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这儿么?——还有什么回雁川,罗刹岛,格林沁荒原的梦沼,博古尔沙漠里的魔鬼城…这些我都去过!”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过’梦沼?又说谎了吧?”

“啊?”琉璃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戳穿自己,不由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它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么?…我在格林沁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它在哪里。”

“不希奇。因为梦沼根本不是一个地名。它其实不是沼泽,而是一个害羞而孤独的怪物罢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当它从地底浮出来的时候几乎有十里见方,就像一个会移动的沼泽,上面开着美丽的蓝莲花——这个怪物很孤独,所以会用幻觉让走到沼泽里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你回来了?”琉璃赞叹地看着他。

“是的,”溯光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我曾经和紫烟去看过那些蓝莲花和流萤。”

“紫烟?”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剑。昨夜那个女子,彷佛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宛如幽灵一样地宁静地望着她微笑。

——那个女人和这把剑、还有这个鲛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那你去过空寂之山么?”他继续问。

“西方尽头那座死灵之山?当然去过了!”琉璃回过神来,快言快语地回答,“我一时兴起,还下去看了看那个传说中发生过大屠杀的九曲地宫呢,听说冰族人统治云荒的时候在那里杀了六部的贵族,是个阴气极重的禁地——结果…”

“结果?”溯光问。

“结果在里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从没见过一个和尚说话这样荤素无忌。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当我差点被一群冤魂缠上时,好歹来帮了我一把。”

溯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你没说谎,你的确是去过。”

“咦,你也去过那儿?”琉璃诧异,想了想,又不服气地问,“那么,你去过烛阴郡的鬼蚀洞么?”

溯光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蚀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来,“我说过我去过很多地方啊!我可没说谎。”

溯光点了点头,“鬼蚀洞在烛阴郡地底,传说是上古灵兽烛阴的洞穴,相互交错,绵延百里,分岔万端——我在洞里走了一个月,才找到了那只还没长大的小烛阴。”

琉璃两眼放光:“那你抓住它了?传说它骨节里有辟水珠!”

“没有,”溯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走了。”

“啊?”琉璃不敢相信,“为什么?”

“我们两个不是为了寻宝而去的。”溯光看着剑上的那颗灵珠,轻声,“紫烟只是想去看看传说中的灵兽而已——看到了,也就够了。”

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远方,而去过的地方便已成过往。

在他的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早已如烟雾般消散了。

琉璃看他的目光总是在那颗珠子上流连不去,彷佛一个痴情少年望着恋人一样。显然,这片刻的对话,又令他想起了昔年双双游剑天下的美好时光。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夜里看到的那个女子——如此美丽而空灵,临风飘浮在夜色里,宛如一个转瞬即逝的精灵。虽然那个女子在最后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这个秘密,然而她却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侧击地探问:“对了,这把剑明明是辟天啊,怎么你总是叫它‘紫烟’?”

溯光笑了一下,坦然回答:“那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惊,“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经有过…”溯光的笑容有些寂寞,“我们一起走过了云荒所有地方,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一百多年前?”琉璃吃惊地看了看那颗珠子,彷佛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涌起——是的,这颗珠子,绝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

“难、难道,”琉璃因为震惊而有些结巴,“这…这就是——”

“是啊,这是一颗灵珠,”溯光微笑着,手指滑过那一粒明珠,“是她的魂魄。”

“天啊!”琉璃脱口低呼,“那么说来昨天——”

她停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她好奇心起,“一定是个温柔高贵的大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啊?”琉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吃了一惊。

“一百多年后回想,其实,我还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溯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我们相遇在狷之原,当时她自称是紫族的人,又说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却都是假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诧异:“不存在?”

“世上根本没有‘紫烟’这个人。”溯光淡淡,“她的出身家世,父母亲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们在一起时,她的举动非常神秘,经常偷偷离开数日不知去处,还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来密切——她到底在做什么,我永远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声,脱口想问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的男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却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个鲛人的脸色,终究没有敢问出口来。

这个鲛人之所以成为男性,想来一定也是为了这个叫做紫烟的女子吧?鲛人生命比人类漫长十倍,但在感情上却比人类更坚贞长久,绝大多数的鲛人在选择性别时就选择了终身的伴侣,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咬住了嘴角。

“她一定很美丽吧?”她旁敲侧击地套话,心中忽然无限好奇,“再和我说说她嘛。”

“你还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说了也不懂。”

“什么小啊!我都已经活了——”琉璃却是不忿,想反驳,却最终住口,许久才彷佛委屈似地低声嘟囔:“我、我一年前就被催着嫁人啦…还说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烦死了,我又不喜欢那个家伙!”少女叹了口气,明媚爽利的眉目间也透出无可奈何来,她很快岔开了话题:“那么说来,紫烟她原本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子会住在狷之原这种地方,也是很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