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他脱口低呼,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那一粒明珠在他指间流转出一道温柔的光。

幻象转瞬即逝,当他凝神再看的时候,只看到风铃在铮然飘转。那一串纸鹤挂在檐下,最后一只的翅膀上似乎溅上了一滴血。他轻轻舒手将那只纸鹤摘了下来,熟练地拆开——纸鹤传书是命轮里用来传递消息的秘术,居于北海的他早已熟悉无比。

纸上照例印着淡淡的凤尾罗花纹,依稀带着清淡的芬芳——那是身为传信使者“凤凰”带给荒原上同伴的最后一个信息:“三百年大限又至,龙已出海。小心。”

看到这里,他忽然警觉,拔出辟天一个侧身贴住了墙。

剑尖指向屋后的某一处——在那里,刚刚传来沙子流动的簌簌声,彷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声音混杂在漫天砂风里,只有听觉极其敏锐的人才能识别。

“谁?”旅人低声喝问。

屋子后面,竟然有一个美丽的小小花园。设了结界,沙魔们不敢逼近这里,屋后的地里种满了金光菊和红棘花,足足有两尺多高,正开得繁茂——看来独居大漠的明鹤过得实在枯寂,竟然开始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此刻这些花草被压倒了一大片,冰族战士的尸体一直延续到了这里,密密地铺叠,几乎让人无处下脚。旅人暗自一惊:从尸体的密度和死态来看,这里赫然便是那一场杀戮之风发出的中心!那么,明鹤呢?明鹤在哪里?!

他四处逡巡,忽然发现花海的深处躺着一个女子。

正当他准备上前时,又一声轻微的簌簌传来,地上躺着的女子手指忽然一动!彷佛知道厉害,旅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后退,然而还是稍微慢了一些,只听嗤的一声,衣襟被悄然而来的凌厉剑气划破,露出了里面金色的软甲。

“明鹤,是我!”他连忙低声。

风在荒原上呼啸,那个女子身上落满了黄沙。听到他的声音,她在花丛深处勉力坐起,看了过来——这个女子年纪约二十多岁,容色清丽,皮肤白皙,不像是西荒大漠里出生的人。她手指颤了一颤,吃力地抬起,在空气中轻轻屈伸,彷佛在无声期待着什么。

“是我,龙。”旅人抢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

双方掌心的金色转轮扣在一起,相互呼应,查证了对方的身份,她终于放松下来,喃喃,“啊…你、你竟然来了?太好了。”

“你怎么了?”旅人低声问,“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你的眼睛?!”

“龙,‘他们’又来了…又来了。”明鹤的脸色非常苍白,双手比他更冷,双眼是空洞的黑色,直直望着前面,“我的眼睛已经盲了…经脉、经脉也已经…呵,我、我就快要…”

她对他笑了笑,那个笑容极其脆弱疲惫,彷佛是一盏已经布满了裂纹的琉璃盏,在最后一下轻轻敲击里砰然碎裂成千片——她松开手,重新倒了下去。

“明鹤!”旅人失声惊呼,连忙俯身将她抱起。

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同伴便已经发生了可怖的变化。她在迅速衰老,身体轻得可怕,一只手便可以托起。他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同伴的伤势已然无可挽救:她身下的沙漠上染满了血迹,衣衫寸寸碎裂,连她全身的精神气都已经消耗殆尽——她在一瞬间苍老,再也不复多年来用幻术维持着的美丽外貌。

“我…我尽了力。”明鹤的声音吐出在空气里,仿佛薄得透明,“但是他们这次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七架螺舟。几乎是七个百人队啊…西海岸边守护的空桑军队已经被全数歼灭,我、我拦不住那么多人,只能用了‘风之刃’,一瞬间把这些人都斩杀在…”

“我知道。”旅人低声,“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嗯。是、是该休息了…总算可以休息了。”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上来,明鹤笑了一笑,喃喃,“那么多年,真太累了啊…”

旅人凝望着同伴在垂死中迅速苍老的脸庞,眼神苍凉。明鹤是他们中的年轻一辈,算起来,他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行动里,而这第二次,竟就是为她送别。

这就是命轮中人的宿命么?可以控制天下兴亡,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对了!那个女人,银舟里的女人!星槎圣女!”明鹤刚筋疲力尽地阖上眼睛,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睁开,急促地抓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他们、他们从西海上岸,在海上守卫狷之原西侧的空桑船队…已经、已经被他们全数击溃了。那些战士不顾一切地守护着她,一路冲到这里…我拦不住。”

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重新衰落下去:“可是,战后我搜检了方圆十里,都没有看到这个银舟里的女人…她、她还活着么?那艘银舟…到底去了哪里!”

旅人脸色微微一变,忽然间想起了迷墙迸裂的异象。

“星槎圣女?”他脱口。

“是啊…”明鹤喃喃,“他们派那么多人护送银舟,一定有什么…有什么…”

“我会找到她。”他低声安慰垂死的同伴,“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做。”

“嗯…那麻烦你了,龙。我、我没有做好我的份内事…下一次,让星主选一个更好的人来接替我吧。”明鹤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喃喃,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自己的左手交到了对方的手心里,握紧,“龙,你知道么?我不叫明鹤…我是望海郡的白族人。好象在小时候,父母都叫我…叫我什么呢?阿雪?

她茫然地笑:“呵。太久了…我都忘记了我的本名。”

“…”他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该对这个濒死的同伴说什么。

就如他当年也不知道对垂死的紫烟说什么一样。

“名字算什么呢?代号?还是一个人的本真…?”明鹤喃喃,神智慢慢涣散开来,“龙,我们认识了几十年…可是…即便到死,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一转眼就是一生啊。”垂死的人淡淡的笑了起来,在那一刹回忆起了久远的童年,脸上笼罩着一层光:“龙,我不知道你们其他几个人都是怎么想…但,我不后悔把一生献给了命轮。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守望破军,扼住命运之轮,一剑能当百万敌…也算是不错的人生啊…呵。”

她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过,这样的人生,一次也就够了。而来世…我希望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再也、再也不要…成为命运轮盘的守护者…”

渐渐地,微弱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只有砂风凛冽呼啸,一股股旋风在小屋附近徘徊来去,彷佛一座昏暗巨大的苍黄色树林。如此的荒凉而诡异。

他看着在银舟里停止呼吸的同伴,忽地俯下身去,耳语。

“阿雪,我的名字叫做溯光。溯源之溯,光芒之光。”溯光叹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是碧落海鲛人之国的皇太子,也是你这一生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命轮里同伴自己的真名。然而,她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靠着秘术维持着的美丽容颜在死亡来临时瞬间消解,明鹤的遗容枯槁而衰老,恢复了一个八十岁人类所该有的模样。随着主人的死亡,花园四周设下的结界也悄然消解,狂风和飞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来,将那些娇嫩美丽的花朵扯下、撕裂。

在主人死去的瞬间,她生前种下的那些花也在同一瞬间凋零。

直到死去,她的手还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溯光轻轻放开手——在那只颓然落下的消瘦的手掌里,金色命轮正在悄然地消失,隐匿于人的生命深处,再无踪迹。

他凝望着死去的同伴,心里忽然微微刺痛。

无论如何,她还是比紫烟幸运的吧?因为到了最后,她终于可以彻底的解脱。死亡终结了这一生的所有苦痛和守望,轮回永在,在下一世里,她就能够无忧无虑地重新生活。

而紫烟呢?他们呢?

夕阳里,百花凋零,他捧起一捧流沙,细细洒落在她身上。

沙子密密流泻,生命如露水般消逝无痕

在花园里埋葬完同伴后,已经是夕阳西斜。他回到明鹤所居住的石屋里,草草检查了一遍,将一切可能和“命轮”有关的东西都就地消灭,然后回到廊下,将那一串风铃摘了下来——数十只纸鹤被串在上面,一只连着一只,仿佛凝固的岁月见证。

溯光将那些纸鹤在手心粉碎。

当纸屑如雪般洒落大漠时,他再一次想起了他的同伴。她那样的一生,如此孤寂而冷清,只有这片无声的大漠见证了她的最好年华。她是一个隐身的人,一生的存在没有任何证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独居荒野,唯有这些纸鹤传达着唯一来自人世的讯息,从千里之外迢迢飞来,停驻在她檐下。

虽然相识了几十年,他却不了解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几个同伴。不过,她一定是惯于寂寞的人吧?然而,即便如此,女人的本性却不曾泯灭,内心里却始终珍藏着对于美丽的渴望——否则,这样一个毕生独居荒漠的女子,为何要用幻术来维持日渐苍老的容颜,又为何要种植这些无人可见的花?

花开花谢无人见,红颜皓首无人知。

无论这一切是多么的美丽,在她空白如雪的一生里,却永远不会有人来欣赏。

溯光默默阖起手,在她的坟墓前祝祷,心里沉寂如水:像他们这样的人,虽然拥有超乎世人的力量,却只能终其一生行走在黑夜,无法和人世有任何关联。星主说过,在命轮里,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座别人永难抵达的岛屿,或者像永远保持着恒定距离的命轮六支,相互依存、各司其职,却毕生只能相望。

可笑的是,即便是这样的人生,居然还有人至死不悔。

埋葬了同伴后,他没有停留,掩上了石屋的门,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走了开去,斜阳把他的影子印在了沙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一个新的人来到这里,成为石屋的新主人,继续着漫无边际的守望的人生——那个人,无论男女,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明鹤”。明鹤永不会死,正如龙、凤、麒麟和孔雀也永远不会死一样。

只要不停有新的人加入,前赴后继地祭献上全部的生命和力量。

他一直向西走——明鹤已经死了,剩下的事如今要由他来继续,所以他必须去确认一下某些事。比如说:那些入侵的冰族人是否还有残党?那艘银舟和所谓的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是否已经进入了那一座封印着破军的神山,惊动了沉睡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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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盗宝者琉璃

走出了小屋外一里地,风沙开始很大。刚被他斩杀过,那些被称为萨特尔的沙魔虽然还不敢公然跳出来作乱,却在沙漠底下蠢蠢欲动,他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能感觉到脚底下在发出微微的震颤。

沙子一粒粒吹到脸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肤在裂开,血慢慢地沁出和凝结。鲛人毕竟不适合在沙漠里久待,孔雀说得没有错。再这样下去,他的躯体会因为脱水而枯竭。

日落时分,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狷之原的西方尽头,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四围都是平整的旷野,那座山突兀地拔地而起,高达百丈,隔开了荒漠和大海。山上覆盖着黄沙,寸草不生,陡峭挺拔,线条凌厉,像一把深深插入地下、只余下剑柄露出地面的利剑。

然而,这座山附近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周围一切。

——那是极盛的邪气。

当溯光一踏入这座山周围十里,腰侧的辟天剑顿时自动铮然跃出,直指前方!

他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喃喃:“紫烟,不用担心。”

黑雾里旋转着一股股黄沙,那是成群结队的沙魔在游荡,仿佛山下的一片片黄色密林。黑色的藤蔓从沙漠里长出,在山麓攀援,交织成一片。在每一片黑色藤蔓中心,都开着人头状的血红色花朵,张开嘴冷笑,诡异狰狞。天空中有黑色的乌云急速移动,那是大片的鸟灵围绕着这座山在一圈圈逡巡,仿佛陵墓的守护者。

那样盛大的阵容,就是有一支军队掉了进去也会被瞬间吞噬得无影无踪吧?

他随着辟天剑,在这死亡禁域里独自前行,一直抵达山脚。山脚的沙漠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每一粒沙子都在活了一样地自己滚动着,一股股黑色的流沙仿佛大海里汹涌起伏的黑色暗流,在薄暮里看上去触目惊心。

辟天剑一直在前方开路,此刻停了下来,剑尖直指山麓。

这座山非常陡峭,全部被风沙覆盖,上面寸草不生,也没有一条路可供人攀登。溯光在山脚停下来,围着山走了一圈,细细检视是否有被外人闯入的迹象。这座“神山”虽不像空寂之山那样雄伟,半圈下来却也已经是天色黑暗,已不能视物。然而镶嵌在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忽然发出光来,四射而出,照亮了方圆一丈。

“好的,我知道了,”溯光微微叹了口气,“别担心,我会仔细的。”

藉着那点光亮,他继续走了下去。

入夜后的狷之原更加森冷可怖,鬼哭千里,朔风呼啸,仿佛一个梦魇之地。那些沙子被风吹动,在山上微微滚动,发出一种奇特的、接近音乐般的低低旋律。依稀听去,又似是有人在黑夜里低低说话。

溯光在黑色的流沙中独自前行,绕山一圈,最后在一处停住。他用光源靠近照了一照,脸色微微一变——在那里,陡峭的崖壁上赫然留着爬行过后的痕迹,有军刀扎入峭壁后留下的孔洞,显示着新近有不止一人从这里通过、向上攀援而去!

终于还是被那些冰族人闯进去了么?

“不好!”溯光眼神一变,抬手一按峭壁,飞身掠上。

仿佛对这座山的情况非常熟悉,他没有如同前面那些闯入者一样硬生生从崖壁上开凿出一条路,而是轻车熟路地攀登着,手在一些凹凸的隐秘岩石缝隙里一撑,身形便如同飞鸟一样轻捷,片刻间已经到了山顶最高处。

山顶陡峭异常,几乎是呈直角壁立。然而奇怪的是刀削一样的山脊上,居然有一块一尺见方的平台。溯光彷佛对这座山的地形了如指掌,跃上去时足尖就正好落在了那一小块平地上,随即单膝下跪,用左手拂去了石上覆盖着的沙土。

——厚重的沙尘簌簌落下,暗无星日的狷之原上,那块石头忽然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那种光芒和他掌心的金光相互呼应,浮动明灭,静静地映照着万里之外前来之人的脸颊。黄沙之下,赫然藏着一个古老的刻印。

——刻在石头上的,居然是一个金色的转轮!

溯光阖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将手掌覆了上去,掌心的金轮和玉石上丝丝入扣地吻合。那个封印是完好的,只是轮盘已经转动,稍微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溯光低低松了一口气,脸色放松下来:看来方才那一行冰族人运气不好,并没有来得及发现这个封印所在。

他重新转动手掌,将那个转轮恢复到了正位,然后从山顶翻身而下,落回了山腰。山腰左右各有一片开阔的沙坪,平整得宛如人工开凿,上面留着一行凌乱的足迹。溯光在那里停下来,只是微微检视了一圈,眼神便严肃起来:

不远处,赫然有三具尸体倒在了这个地方!

那些尸体和山下石屋边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冰族军人的装束,然而看戎装上的六翼飞鹰标记,显然却又比山下那些军人军阶更高。溯光将三具尸体逐一看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人是冰族镇野军团的副将,有一个甚至是少将的职位!

难怪连明鹤以命相搏、还无法完全阻拦。

这些年来,西海上的沧流帝国一直在和空桑人交战,最初空桑人尚自处于守势,迷墙的建立便是证明。然而最近数十年来,随着冰族征天军团的军力迅速下降,局面越来越有利于空桑。自从白墨宸在沉砂群岛一战成名后,空桑军队连拔十二岛,冰族已经逐步退缩到了本岛棋盘洲附近。如今前方战事尚自吃紧,冰族元老院竟还不惜血本地派出了如此精锐的队伍偷袭狷之原,其中的决心之大不言而喻。

溯光默默的检视,眉间沉重。看来,冰族这一次是兵分两路行动的,一部分人去牵制了守护者明鹤,另一部分精锐则绕过防守,径自来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这几具尸体上居然没有任何外伤,似乎是被一种奇特的火焰从内部焚烧,皮肤隐隐发青。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而苦痛,嘴巴大张,张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似乎死前一刻还在大声地嚎叫着,灵魂却被瞬间抽出。

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

尸体是从山的最高处滚落的。溯光看了一眼山顶,立刻飞身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