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能认出这把剑的来历,却让他觉得诧异。

这是一把具有传奇色彩的剑,据说数千年前被星尊大帝持有过,后来作为空桑和海国友好的象征,被海皇苏摩赠送给了空桑的光华皇帝真岚,一直珍藏于帝都伽蓝城。这片大陆上看到过它的人也只是极少数,而这个空桑人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吧?是传说中的辟天吧?”那个空桑战士惊喜万分,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看,手指蠢蠢欲动,“传说它是世间至宝,由龙冢里的蛟龙之牙制成,然而自从八百多年前西恭帝驾崩之后,云荒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啊,这么说来——”

他忽然跳了起来,看着蓝发的鲛人:“你…难道是偷来的?”

旅人看了那个人一眼,眼神越发的冰冷。

一个普通的空桑战士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多。这个人是谁?百年来,自己一直隐秘地来往于云荒,从来不曾被任何人看到踪迹。然而这次一个不慎,似乎惹上了麻烦。

“哎,你想干嘛?”感觉到了他眼里一掠而过的杀气,那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一语未落,旅人立刻出手。也不见脚步移动,便瞬间到了那个空桑战士的身侧,快如鬼魅地捏住了对方的肩胛骨——他这次的出手简单利落,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唯一的便是快,快到几乎肉眼无法看清。

那个空桑人还没回过神,便落入了他的掌握。

“喂,你…你要干什么?”那个人拼命地抖动肩膀,却甩不开他,“很…很痛!该死的,你想杀人灭口么?”

然而更为吃惊的却是那个旅人——方才他的出手很重,那一捏之下,便是萨特尔那般的邪魔都会当即脊椎断裂,眼前的这个空桑人肩膀单薄,然而被他重手扣住,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话!

那个空桑人挣扎不脱,脸色一变,忽地叫起来:“看!那边怎么有一个人?”

旅人看到他眼睛圆瞪,直直看着自己身后不远处,不由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然而,就在转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腕上微微一痛,彷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咬了自己一口。

旅人闪电般回头,手指一错一捏,指间竟捏住了一条细如小指的蛇。

那条蛇是从那个空桑人的袖口无声无息地钻出来,趁着他微一分心,猝不及防地咬中了他的手腕。然而旅人的反应也是惊人,那条小蛇刚刚松口,甚至来不及缩回身子,他便已经探手用中食二指捏住了蛇头。

“喂喂,快放开我家金鳞!你要捏死它了!”那个空桑人没有料到他的身手如此敏捷,蛇居然被他捉住,不由脱口惊呼起来。然而肩膀还被他抓着,怎么也挣扎不开。

旅人冷哼了一声,手指加力,便要捏碎那个小小的蛇头。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特的麻木从手腕处急速升起,黑线一样的逆着血脉蔓延,只是一次呼吸之间,他便觉得整条右臂无法动弹。不好——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转过左手,立刻封住了右臂肩窝处的血脉。

然而只是这么一松手,那个空桑人便立刻游鱼一样地从他手底滑了出去,掠出了一丈远。

“嘿嘿,知道空桑人的厉害了吧?”他回头望着他笑,伸手弹了弹那条小蛇的脑袋,安慰了一句什么。金蛇似乎受了惊吓,哧溜一声重新钻进了他袖口的暗袋,再也不肯探出头来,“我数到十,你就等着去黄泉路吧!”

旅人握着自己的肩膀,看到一丝黑气如同蛇一样从手腕迅速上升。

“怎么样?服气不服气?”那个空桑人退开数丈,将箭重新搭上了弓,瞄准了他,冷哼,“死鲛人,来到沙漠这种地方,居然还想和我斗?”

旅人低声:“你绝不会是空桑军队里的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空桑剑圣的弟子呀!”那个人笑了一声,得意非凡,“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赶紧磕头道歉,把那把辟天剑双手奉上来,说不定小爷一高兴,还能给你解药呢!”

就在对方得意洋洋地大话之间,旅人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发力,身子蓦地如箭般冲出——然而这一次那个空桑人显然也已经有了准备,他一动,他便立刻也跟着后退,轻身功夫居然也算不错。不过那个空桑人的速度和他比起来便只能算慢动作,所以即便是一早有了防备也来不及躲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度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旅人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上次是大意才着了道儿,这次他也学乖了,捏住的是空桑人的另一边肩膀,避开了藏有金鳞的一侧,时刻警惕。

“该死!你怎么能那么快?!”那个空桑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是毫不惊惶,一连声问下去,“不会吧?莫非你真的得到了那一卷《击铗九问》的真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辟天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

他彷佛丝毫没有觉醒到自己俘虏的身份,还问了一大堆问题。旅人没有听完,不耐烦地蹙眉,举起了另一只手对准他的后心。

“喂喂!”知道对方要下狠手,那个空桑人连忙大叫起来,“你不要解药了?”

旅人摇头:“不用。龙血解百毒。”

“什么?龙血?!”那个空桑人再度吃了一惊,脱口,“你有龙血?天啦…”他看了一眼对方被蛇咬过的手腕,发现那一条黑线果然已经在迅速的淡去,不由更加吃惊,“该死!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真的找到了龙血!——你…你难道去过从极冰渊?天啦!居然有人,不,有鲛人去过那个地方!”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立刻便要有杀身之祸,只是眼睛放光的嚷嚷:“可以带我去那里么?求求你了!——我、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只要你带我去!”

“无人可以靠近圣地。”旅人冷冷回答,似是再也不想和这个空桑人多话,手指一错,再度加力——那一瞬,他听到一声咔嚓的轻响,似乎是衬在衣服里什么东西被捏碎了。

“哎呀!”那个空桑战士陡然痛呼起来,声音尖利。

“原来穿了贴身软甲,难怪。”旅人低低道,看着从那人袍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色碎片。那是有着细碎纹路的软甲,打造的非常精密,每片不过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软轻捷,行动丝毫感觉不出累赘。

他忽然有点吃惊,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空桑人。

这分明是西海上沧流冰族锻造的顶级战甲:“鲛绡战衣”,由密银混合了鲛绡锻造而成,轻便柔软,却又坚不可摧,一般只配备给少将以上的战士。在云荒上几乎从来不曾看到过此物,除非是军队缴来献给帝都的战利品,供皇家御用。

这种东西极其昂贵,据说在黑市上一件可以卖到五十万金,而且还有价无市。

“你到底是谁?”旅人语气凝重起来,手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人!”软甲被捏碎,那个空桑战士这一回是真的痛到了骨头里,声音都变了,“我不是坏人…别杀我!我爹还在家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手微微一颤。

“求求你别杀我!”那个空桑战士显然非常会察言观色,看到他的脸色微缓,立刻换了一个腔调,苦苦哀求,“最多…最多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见过你、见过这把辟天剑好了!我发誓,一个人都不告诉!真的!”

“闭嘴!”旅人不快地低喝,心头有些烦躁——这个空桑人果然聪明绝伦,转眼就猜到了自己起杀机的原因。

“我发誓!”那个空桑人举起一只手来,流利无比地起誓,“天地为证,我绝不向任何第三人提及今天发生的事和‘辟天剑’三字!如有违反,让我下地宫被机关射得万箭穿心、开棺材被僵尸咬得血肉模糊,就算侥幸生还,回家也被我爹骂死!”

这一连串的毒誓发得当真蹊跷拗口,旅人一时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诚意,他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哎呀,痛!”他手才一松,那个空桑战士便趁机挣脱——刚才被旅人抓住了半晌,他的肩胛骨都几乎被冻得结冰了。他揉着几乎被捏碎的肩,痛得眼里泪珠直打转。然而这一次他没敢再逃跑,显然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眼前这个鲛人手里逃脱。只是揉着肩膀,仰天吹了一声口哨,彷佛表示不屑又彷佛表示自己的勇敢。

旅人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如果真的能…”

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噗拉拉一声,砂风里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头顶。凌空冲下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双翅展开足足有一丈宽,朱羽赤目,回旋于那个空桑人的头顶,似乎听到了命令,猛然一个俯冲掠了下来。

而不远处,另一只黑色的鸟已经在遥遥接应,严防着地面上的人继续攻击。

旅人不由倒退了一步,惊诧不已——那,居然是比翼鸟!

传说中比翼鸟出于天阙山脉,是世间罕见的灵兽,九天之上云浮城三女神的座驾,绝不会听命于一个普通的人类。眼前这两只鸟儿,虽然体型看上去略小,却显然也是上古神兽的模样——这个空桑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一瞬,他有些犹豫不决,忽地觉得衣襟一动,似乎有风轻轻吹过。那个空桑人从他身侧掠过,一点足跳上了鸟背,身手迅捷无比。比翼鸟展翅欲飞。

“站住!”那一瞬,旅人猛地回过神来,刹那掠过去,形如鬼魅般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翻一拖,厉喝,“给我下来!”

“哎呀——”那个空桑人尚未逃脱,发出了一声痛呼,被他硬生生从鸟背上拖了下来。

“把辟天还给我!”旅人扣住对方的手腕,一转一捏,只听嚓的一声响,一把黑色的剑从空桑人的袖子里滑了出来,落到了沙地上,赫然便是辟天——这个空桑战士个子不高,身形也单薄,真不知道他的袍袖里是怎样藏下这么长一把剑的。

“手法很快嘛。”旅人冷冷道。

“哼!那又怎样?”被抓了现行,那个空桑战士却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咝咝吸着冷气,负痛抗声道,“我…我只发誓不泄露你的秘密,可没发誓不偷你的东西!”

他说得这样的理直气壮,反而让旅人有点愕然。然而,如今重任在身,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摇了摇头,重新举起手来:“看来,陆上的人类,实在是不可相信。”

看到他的神色,那个空桑人吓得往后一缩:“你…你要干什么?杀了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见得狠话不凑效,他的语调立刻又放软了,哀求:“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你可以变成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旅人只是笑了一笑,将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啊!”那个空桑战士感觉到后心一冷,失声惊呼。冰冷的寒意从后心涌来,几乎可以瞬间冻结人的血脉。可是,不等他跳开,在心跳几乎骤停的一瞬之后,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人只是将手贴在他的后心上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便将他往前一推:“走吧!”

鲛人手心里不知何时浮凸出了一个金轮,发出淡淡的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个空桑人挣脱,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捧着手腕瑟瑟发抖,嘴唇都变得苍白,“你手心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你…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

“还不走?”旅人重复了一遍,眼里有杀气。

几度被抓又几度被放,那个空桑人已经心胆俱裂,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到他语气的转变,立刻吃了一惊,生怕他又要动手,连忙往后一跳,瞬地跳上了比翼鸟的背。巨大的朱鸟回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腾空而起,展翅飞向远方。

“嗨,听着!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的不杀之恩!”那个空桑人在鸟背上转头,远远地扔下一句狠话,“出了狷之原外边就是我的地头,有本事留下姓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

一语未毕,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他望着那一片乌云迅速移动远去,在风里摇了摇头,嘴角露出恍惚的笑容。

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百年来,他一直居于海外,这次从北海来到云荒大陆,只是为了六十年一度的大劫——如今任务接近完成,只要做完剩下的那两个目标,他便要重新回到从极冰渊里去了。鲛人的生命比陆上人漫长十倍,等下一次他再度出关来到这里,又应该是六十年以后了。

——到那个时候,眼前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空桑人也只怕早已经埋骨地下。

人类的生命,和鲛人相比只是短暂的一春一秋吧?若是紫烟没有死,如今也早就在造化枯荣的力量下红颜皓首,化为枯骨——然而,即便是鲛人,在生命长达万年的龙神和云浮翼族面前又算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无论长久和短暂,其实都是相对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的永恒。

更何况在方才的刹那,他已经对这个人施下了术法,等到明日的第一缕日光照到身上时,她很快就会忘记一切,如同他们从未相逢。

旅人默默的想着,看着怀里拿出的一卷羊皮地图,辨认着上面标记银色箭头的方位——那里标记的是明鹤的居所。

这个命轮里仅有的两名女性之一,在七十多年前加入组织,常年驻守在这一片狷之原上,守望神山,从不离开一步。他只在六十年前和她合作过一次,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

“我们要去见明鹤了,紫烟。”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上的那颗明珠,低声说了一句,回头向着狷之原深处走了去。然而,走不了几步,他的目光忽然凝定了——

刚才那个空桑人没有骗他,在后方一百尺开外的沙地上,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个人被半埋在黄沙里,双眼怒睁,手里还抓着什么。看神态,似乎是要从流沙里奋力挣出。不过当旅人走到他身侧时候,已经明白这个人已经死去。那个人的皮肤已经干裂如薄薄的羊皮纸,有一只蜥蜴从他的嘴巴里爬了出来,吞吐着赤红色的舌头。

旅人蹙眉,伸出长剑插入对方腋下,将这具尸体从沙土里拨出来。只听嚓的一声,那具躯体应声而出,滚落在黄沙上,一动不动。那是一个冰族人,有着纯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肌肤,手里握着一把被震断的军刀,穿着镇野军团军人才穿的银黑两色戎装。

然而,奇怪的是那具尸体却只有一半——彷佛被奇特的利刃拦腰截断,那个人的躯体从腰部以下便赫然缺失,断口平滑如镜,竟然没有一丝血迹溅出。

“风之刃?”他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伤口,脱口而出

那是明鹤的独门秘技,这个云荒上再无第二人能够施展——然而,不到万不得已,明鹤是绝不会动用这耗尽全部精神气的绝技,如今难道…

旅人心里震惊,急速奔向地图上指定的那个银色箭头方位。

走不到一丈,又看到尸体的另外半截。显然那个冰族人是在奔跑中被杀的,上半身倒下时双腿奔驰的速度没有衰竭,竟然在被拦腰斩断后还奔出了一丈!他停下来注目了片刻。这些冰族的军人大有昔年破军之风,也都是个个悍不畏死,堪称铁血。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越密,到最后甚至每一丈见方的沙地上便躺着两三具。那些人清一色都是戎装的冰族军人,死状完全一模一样。那些尸体呈辐射状倒地,每个人面向不同方位,均在同一个刹那被一种奇特的巨大力量拦腰斩杀!

旅人站在荒野里,回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次死亡区域的半径足足有五六十丈,杀戮在一瞬间发生,数百人被一起腰斩——那样的力量极其可怕,连他自问也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明鹤!”那一瞬,他心里的不安也终于到了一个极限,拔脚狂奔,“明鹤!”

在风砂漫天的荒原上,有一座砾石堆砌而成的简陋小屋孤寂地伫立在地平线上,是狷之原上唯一具有人类居住的象征。在黄沙翰海中,显得如此的熟悉而又凄凉。

旅人飞掠而至,奔向那座石屋。

那里是杀戮之风的中心。越往石屋附近靠近,地上倒下的尸体便越多。石屋外已经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无数尸体密密麻麻铺叠着,一具垒着一具,彷佛这些人是从四面八方悄然包抄了这个居所。每个人在倒下时头颅都朝向石屋的方向,手里的武器都奋力向前刺出,彷佛在和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做着殊死的搏杀。

石屋上下插满了箭矢,门窗完全破裂。门半开着,里面黑黝黝的一片,无声无息。

“明鹤!”旅人推开了门,低声,“你在么?”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空无一人。屋里凌乱,有打斗的痕迹。炉火已经灭了,灰里凝结了暗红色的血。一个冰族军人倒在门内,另外两具尸体则倒在了炉灶旁不到一尺之处,手里的武器均被斩为两段。

“明鹤?”没有看到同伴尸体,旅人微微松了口气,低声呼唤,“你在么?”

门外有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一声,他悚然一惊,手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屋檐下有一串小小的风铃,上面挂着一串纸折成的鹤,纸鹤下缀着一个铃铛,正在风里微微摇响——那一瞬旅人猛地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乍然抬头看去的时候,他彷佛看到那里悬挂的不是风铃,而是一个死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