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依旧是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岩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洞穴入口,深不见底。洞里隐隐透出奇特的幽蓝色光芒,浮动不定,似乎通向深海的海底。然而,这个一丈高、三尺宽的洞口,却已经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堵住!

那些尸体还是清一色的沧流冰族军人,和山下山腰上看到的一样。

然而不同的是,这次的尸体都是清一色的头部朝外,身体仆倒在洞穴口上,似乎是在里面遇到了极大的惊恐,返身夺路奔跑,却在踏出洞口的一瞬间被一种奇特的力量齐齐抽走了生命,一瞬间同时死在洞口。

溯光终于点了点头:不错,在六十年前,他就看过一模一样的死状!

看来没错了,一定又是里面那个东西的杰作——如此说来,这一行冰族人也够倒霉的,只怕全部已经死在了山的最深处吧?溯光不作声地叹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动手推开了堆在洞口的尸体,清理出一条可以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空隙,持剑走了进去。

无论如何,即便是不可能有人幸存,他也必须要确认一下这里面的情况。

“啊——!”然而刚进去,冷不丁就听到最深处传来一声惊叫。

那竟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冰族的军人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难道,在里面的就是那个所谓的“星槎圣女”?

溯光脸色一变,立刻朝着洞穴最深处急奔而去。一路上他经过好几道门。每一道门都厚达数尺,不知是用什么金属浇灌而成,闪着幽蓝色的冷光。那些门原本是在六十年前由他和明鹤亲手一道道锁上、并依次加了封印的——然而现在那些门都已经被打开,有些甚至是被人强行撬开,金属的锁和扣扭曲掉落了一地。

更令人吃惊的是,连那些门上封印都已经被人破解。

——看样子,这一次闯入的冰族人估计有三十几人之多,而且其中不但有武学高手,更有术法精深的巫者随行!

溯光不敢大意,凝聚起了全部的精神气,握剑急行而入。

这条通道一开始非常狭窄,只容两个人并肩行走。然而越往里走,空间越大。不知道岩层里有什么成分,通道的四壁居然微微发出淡蓝色的光泽来,映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在通道的尽头,有隐约的光亮,

急奔了约三十丈后,山腹一下子空阔起来,一个巨大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那个地方足足有五十丈见方,仿佛一个空旷的大殿。然而,这个地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奇特而冰冷的,散发出金属般的冷光,完全不似在一座山的腹中。空旷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上百具尸体,每一个身上都穿着冰族军人的戎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狰狞诡异,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回旋在这个巨大的密室内,呜呜幽怨如鬼哭。有一道光从穹顶上射落,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映照着所有一切。

光柱里,似乎有什么在不停的旋转。

仿佛对这些诡异的景象极其熟悉,他根本没有分神去看一眼,直接就朝着光柱照耀下的一个人冲了过去。那个人跪在光之中,双手向天,仰望穹顶,似乎在做着无声的祈祷。看装束也是沧流冰族,然而他穿着的不是军人的戎装,而是一件绣着九翼的白袍!

十巫!这个成功来到了神山最深处圣殿的、居然是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溯光心里巨震,正待上去查看,却又听到了一声惊叫:“救…救命!”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极其恐惧。

是谁?居然出现在这个山腹密室里!

他飞快冲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已经踏入了那道光柱的边缘,半个身子沐浴在光下,一边惊呼,一边拼命挣扎,想要从光下抽身退开——然而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了,无论如何挣扎后退,身子却反方向地前行,不由自主朝着那一道穹顶笼罩下来的光柱中心飘去。

是的,那是“飘”!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凌空在攫取着一样,那个女子一寸寸地被推动,一直走向光芒中心跪着的白袍巫师。

那一瞬,溯光来不及多想,掠过去一把将她从光柱里拉了回来!

这个一拉看似简单,却已经用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当他伸手进入那道光的时候,辟天剑猛地跳跃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吟。他闭着眼睛,尽力伸展手臂,竭力让身体不进入光里——然而等他从光里缩回手时,整条左臂上的衣衫已经完全的化为齑粉,簌簌落地!

灼烧的感觉蔓延在他冰冷的肌肤上,那个星槎圣女还在继续痛呼,不停挣扎着隔着重重衣衫也能感觉到女子的身体非常炙热,仿佛某种力量已经点燃了她,要将她由内而外化为灰烬——红莲烈焰是地狱的魔之火,凡是闯入这里惊动了破军的人几乎都难逃此劫。

这个女子算是运气好,没有完全被炼炉融化之前被他打断。

溯光回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不让她继续呼喊,从怀里拿出一粒东西,弹入了女子嘴里。

——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这个所谓的冰族圣女救回来,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是一粒用从极冰渊冰晶提炼出来的寒魄,足以抵消一切炽热。一接触舌尖,那一粒冰晶迅速融化,沁入她四肢百骸。痛苦的叫声终于嘎然而止,那个女子无力地跌倒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

她个子娇小,用一个纯金做的新月形发簪压着栗色的头发,颈中挂着一个玉璧,看不出容貌,半张脸彷佛已经在光里融化了,皮肤一层层地起褶,五官一片血肉模糊,几乎都皱在了一起,乍看上去显得分外可怖。他一看之下,微微吃了一惊:奇怪,无论从发饰上还是服装上,这个人都不似是冰族的打扮。

然而,除了星槎圣女,又有谁会来到这里?

他心下猛然一惊,手动得比脑更快,毫不犹豫地一把撕下了那个少女的后背衣服!

“啊!”那个人惊叫起来,全身缩成一团,眼睛里露出恐惧不安的表情,却无力挪动一下下,只能任凭对方一手扣住自己的咽喉,强行扳过的身体。

溯光的视线闪电般落在对方的后背上,左手已经握紧,指缝里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眼中杀气凛冽——少女的后背非常光洁,如同上好的象牙。然而,双肩却与与常人有些不同,肩胛骨微微凸出,顶得皮肤显得特别薄,几乎要破骨而出,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下淡蓝色的血脉和琉璃一般的骨骼。

然而,在那裸露的背部上,却完全看不到有红色朱砂痣的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眼里的杀气瞬间消失,放开了抓住她咽喉的手。那个少女颓然落到地上,拼命用手去拉上被扯掉的衣服,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狼狈。

“你是…”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蹙眉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她的脸——那一刹,她脸上的整层皮肤忽然间掉了下来,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果然是你!”溯光叹了口气,将手上那张人皮甩到地上。

那一层融化的面具掉落后,露出了闯入者的真容。她已经被那道光所灼化,面具后的脸血污一片。他俯下身,小心地擦了擦,发现她脸上的伤并不深,心下不由惊诧。

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容貌明丽,五官秀挺,有着深褐色的长卷发、明亮的蜜色皮肤,流露出一种健康明快的气息,显然是西荒纵马放鹰的沙漠少女。

什么星槎圣女?这,分明就是刚见过面的某人!

溯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袖口。果然,只见有一条小蛇从女子的袖子里露出脑袋,望着他威胁地吐了吐信子,又恹恹地垂下头去,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已经无力保护主人,对这个外人发起袭击。

他从腰间解下水囊。显然方才那一霎体内被灼烤得非常厉害,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伸着脖子一口气灌下去半袋,彷佛是得了琼浆玉液一样啧啧有声。

“呜…”她的意识渐渐凝聚回来,发出痛苦的低呼,动了一动,握紧了手。溯光视线一掠,看到她的手心里捏着一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的凝定着,直直指向那一道从穹顶射落的光柱,在黑暗里剧烈地跳动。

看到那个罗盘,他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这个东西是罕见的宝物,难道这个人是…

“真见鬼…怎么、怎么又是你啊…”此刻,那个少女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吃力地睁开眼,脱口便是熟悉的语调,“该死!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还能碰上你?神啊…你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么?”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已经改了装束,换了声音,然而眼前这个少女,赫然便是日间在迷墙附近遇到的那个空桑士兵!

以他的修为,对方若是用了幻术多半会被当场识破。然而这个人偏偏用的却是最普通的易容术,垫高了肩,束平了胸,还不惜堆起了一脸的疙瘩痘子修改脸部轮廓,再加上刻意尖锐的嗓音,活生生便是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兵,完全看不出破绽。

“你的易容术真是不错。”他叹了口气,“连我也瞒过了。”

“嘿嘿。”她虚弱地笑了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赫然。

她在改装扮作空桑士兵时显得矮小黝黑,不想此刻一改回女装,竟然是一个如此明媚的女子,烈艳飒爽,宛如沙漠上的红棘花。

不知为何,这个乘坐比翼鸟离去的丫头竟然出现在了这种地方。而且奇怪的是,方才她明明已经半身没入了那道光里,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被灼烤得不成人形,然而这个丫头居然还得以全身而退,连皮肉都未曾手上,的确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溯光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脖子里的那一块玉璧正在慢慢的“熄灭”。

是的,那是“熄灭”——那块两寸长的玉璧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在没入光柱里的时候,瞬间发出了奇特的蓝色光芒,笼罩住了那个少女。然而此刻一旦远离那道光,玉璧上的光芒便又自动慢慢消失,恢复成了古朴温润的模样。

他暗自蹙眉:这个女孩子,真是不简单。

然而此刻身处险境,他没有时间再和她多费唇舌,一发现认错了人,他便立刻朝着光柱走去——那个白袍的冰族巫师还跪在那道光里,双手向天祈祷,身形一动不动。

“别过去!”少女在后面大叫起来,“小心那光!会吸走人的魂魄!”

“我知道。”他却只是淡淡道,毫不停顿地继续往前走,在光柱外一步之遥站住,抬头往上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毕生难忘。

光柱从穹顶上射落,仿佛一道来自天庭的闪电。在光里,回旋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乍一看似乎是许多灰尘在漂浮,然而细细看去,却令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居然全是鬼魂!

是的,仰头看去,只见无数的鬼魂在光柱里上上下下地飞舞,就像是一只只灰色的蛾子在灯下盘旋。那些鬼魂一缕一缕飞舞着,色做淡灰,在光影里若有若无,仿佛深海里的鱼类随着潜流游弋一样,在光芒里密密麻麻地飘着。

每一缕魂魄都保留着一张人脸,那张脸上凝固着张大口痛苦呐喊的表情。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脸色镇定,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转,狰狞可怖,时时从他身侧掠过。他只是看着光柱顶端,仿佛判断着什么,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闯入者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破坏。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个少女这时候已经喘过气,看着那一道诡异的光柱低语,“好邪门。”

“这是炼炉。”溯光淡淡。

“炼炉?”那个少女显然是好奇心极强的人,方才这样九死一生,此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在离开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细细看着在光里回旋的鬼魂。

“是,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炼成千上万的魂魄,凝聚出强大的灵力。”溯光道,彷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不过,自从九百年前破军被封印之后,这些魂魄无处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里回旋。”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抬头,却看到四壁光滑如镜,折射出金属般冷酷的幽蓝色光——在四壁上,到处残留着隐约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挣扎的模样,形态逼真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间被烈火焚烧后留在金属壁上的残像。

这个地方肯定死过很多人。这一点,她心里也是明白的。

少女不敢再乱动,只用眼睛四顾,忽地又看到了方才死里逃生的那一道光。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溯光身后探出手指点了一点:“那个人…”又飞快地缩头回去,怯怯,“他怎么了?还活着么?”

“死了。”溯光简短地回答,指了指头顶,“他似乎试图在这里举行什么仪式,召唤破军——但是可惜失败了,自身的魂魄已经被吸了出来。”

“啊?死了?”少女抬头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动不动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视着下面溃败的躯壳,形态可怖,不由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还活着呢!你看,他虽然坐着,但身上衣服都一直在不停的动!”

“那是鬼魂在体内吞噬他。”溯光淡淡,“它们不知多少年没获得血肉了。”

空桑少女再度从他肩膀后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几步,脸色很是难看。啵的一声,那个巫师的额心真悄然破了一个小洞,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啃噬着,很快那个洞扩大开来,依稀可以见到他的身体里已经整个空了,充斥着无数灰色的游魂,翻滚纠缠,吞噬抢夺。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转过头去,捂住了嘴。

“不用担心,那些鬼魂无法从光柱的范围里逃出来。”溯光已经转过身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提醒,“只要不踏进去就是安全的。”

空桑少女却好奇地问:“那…如果踏进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她被抢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转开了话题,冷冷:“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的呆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称王,平白无故的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听到对方忽然喝破自己来历,少女下意识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卡洛蒙家族属于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于帕孟高原的乌兰沙海之上。传说在九百多年前这个家族曾经以盗墓为生,出身并不高贵。直到后来,家族中出了一个名为“音格尔”的少主,他高瞻远瞩,在乱世中和空桑人结盟,举全族之力参与了那一场推翻沧流帝国的战争。冰族战败后,光华皇帝将整个帕孟高原都赐予了卡洛蒙家族,并封音格尔为“广漠王”。

传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云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独立于空桑帝国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与叶城的慕容世家一样权势显赫。

被一语道破来历,少女吓了一跳:“你…难道会读心术?”

“要什么读心术?”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这‘魂引’分明是铜宫里和‘黄泉谱’并称的两件镇宫之宝,卡洛蒙家族的神器,还不够明显么?”

少女一怔,望着手心捏着的那个黄金罗盘,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看到了这个!真倒霉…本来我和你一样,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出去,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结果还是被人逮到了。”

她说的很坦率,撅着嘴,神态里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怜爱之意。然而溯光的脸色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丫头的狡猾多变,这个盗宝者之女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会演戏的胚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机却动得比谁都快,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儿。

“你果然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溯光蹙眉看着她,“第六还是第九?”

“我叫琉璃,最小的阿九。”她看着他,伸出小手指,“现在你也知道我的一个秘密了,我们扯平啦。喏,我不把你的事情说出去,你也不许把我今天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

“九公主?喔,那你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脱口喃喃,仿佛顾忌什么又顿住了口,脸色微妙地摇了摇头,“难怪。”

“传说中的什么?”琉璃却忽地柳眉倒竖,“别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么!”

那一瞬,她彷佛一只受到攻击的小兽,露出了自卫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