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了。”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

彷佛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对了,等十二月我生日的时候,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一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来!我们继续!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

“不要多问了,这不是我们该问的事情。”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岔开了话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我们只管好好努力便是。”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却不好拂逆织莺的意思,“我不问就是。”

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望舒,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不是把你当外人,”织莺转身微微一笑,“而是因为,那会吓到你。”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彷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划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彷佛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子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从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多可怕的事。

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

望舒拖着左脚,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巨大的模型前面,捏着削好的鲸骨,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里,测算着这个模型在水底的平衡性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战争还在继续,局面越来越不利于他们。他造出的武器,是否真的能扭转族人的命运?而那些将自己祭献的孩子,又是否能成为他们的秘密武器?

最要命的是——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算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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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衣明鹤

西海上连夜的血战终于停了,岛屿在一瞬间消失,无数船舰的残片和残肢断臂浮沉在海面上。在天明之时,朝阳从海面上升起,将染血的碧海映照得一片殷红。

生死如日月交替,夜晚过去后,每日的朝阳还是一模一样。

同一时刻,来自北海的旅人也已经来到狷之原东侧。

清晨的荒漠里风砂猎猎,旭日浮出沙海,晨光里有微弱的暖意。远远地看去,百里之外有一抹黑灰色浮现在视线里——那是一座巨大的墙,在晨曦里宛如蛟龙横亘大漠之上。

这,便是云荒大陆上唯一可以与白塔媲美的伟大建筑:迷墙。

墙高三十丈,绵延九百里,北侧和空寂之山南麓相接,南侧直抵红莲海岸,蔚为壮观。八百多年前,云荒刚结束动乱,劫后余生的空桑人开始休养生息。然而当时被逐于西海上的冰族还时常上岸扰乱云荒,空桑人开始于边界修建此墙,前后历时一百多年终于完成。因其附近多暴风飞沙,白日里亦迷离不可见,故称之为“迷墙”。

一道迷墙,生生将狷之原从云荒上切割出来,内外两重天:墙内是富庶平安的大陆,墙外则是猛兽遍布、风砂漫天的恐怖海角。

迷墙附近设有空寂大营,数百年来一直有上万的空桑大军驻扎戍边,日夜警惕冰族的入侵。因为近年来空桑国力强盛后对沧流冰族采取了进攻的姿态,白墨宸率领大军征讨于西海之上,冰族节节败退,无力侵犯云荒,因此迷墙附近守卫的压力便轻了大半。

旅人沿着空寂山脉的山脊行走,避开了山脚下驻扎的军队。

此刻是清晨,应该是军营里出兵操练的时间,大队人马应该在辕门和马场那里云集。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尚未走近,一阵纷杂的声浪已经传入耳畔——听其声势之大,几乎像是爆发了一场战争!

看着底下的景象,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风从西边的海上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狷之原的边缘上一片混乱,风沙里只隐约见到一队队人马来回奔忙,个个手里都拿着巨木石块,顶着狂风冲向黄沙最深处——旅人不由微微一惊:怎么了?驻扎在空寂之山的空桑大营今日竟然全数出动,难道是冰族越过迷墙入侵了?

“快补上!快!”风里的声音纷杂而混乱,“这边要塌了!快用圆木顶住!”

“没有圆木了!刚才用的是最后一根!”

“那先用肩膀顶住!再拿石头塞上缺口!”

“队长,没用!石头…石头在风口上根本放不住!——刚放上去就被风吹得往回滚,反而压伤了后头的好多兄弟!”

“不行!队长,那边、那边又出了一个缺口!”

“他娘的!这洞是什么时候破出来的?!”

“不、不知道…在清早的时候,巡逻的兄弟就看到南边一里外有个大洞了!刚堵上,又接二连三的出来更多!”

“队长!墙、墙要塌了!”

“死也要顶住!退后者斩!”

战士们在号令声里奋不顾身地往前,然而从西面袭来的狂风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迷墙在崩塌,缺口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绵延百里的墙体上。风是如此的大,从裂缝里尖刀一般钻出来,那些巨石滚木刚填上去就纷纷滚动,反而将那些战士吹得立足不稳往后退了几丈——苍黄色的龙卷风呼啸而来,风里隐约传来一阵奇特的血腥味,令人欲呕。

旅人站在山腰上,看着底下的漫天黄尘,眉头开始蹙起。不对劲!这样的景象,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沙暴来袭的模样!难道是狷之原上的魔——

“砰!”风暴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响,彷佛什么陡然崩裂。

“墙塌了!”风里传出士兵们惊惧的呼喊,“天啊…那、那是什么?”

前方的人群轰然后退,彷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样,发出一声震天的大喊——原来随着那一声巨响,高大的城墙四分五裂,豁然裂开了一个极大口子!裂开的口子里,有一股股苍黄色的东西不停漫出来,彷佛触手一样沿着裂口往外爬,很快便布满了墙壁。

有士兵尝试着挥刀去砍那些藤蔓般四处攀爬的东西,一刀下去,却如入无物——原来那竟是一股股的流沙,从墙后透出,活了一样地蠕动!

“萨特尔…是萨特尔!”空桑战士发出一声惊呼,四散奔逃。

墙在急剧地裂开,声音清晰可闻。旅人蹙眉,按剑从山麓掠下。他看到那个缺口里有黄色的砂风疾速弥漫出来,一片乌云腾起,低低压在天际,黄沙一股股被从地上吸起,旋转着升入云层,一眼看上去彷佛一棵棵巨大的、会走路的树!

“不好!“他脱口低呼,按剑冲入了狂风之中。

迷墙在不停地崩塌,崩裂的口子越撕越大。裂口里依稀可以看到狷之原那一边的可怖景象:成千上百的棵“树”在缺口后摇晃,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出来!风砂里传来邪魔狂喜的吼声,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终于,第一股狂风从迷墙后彻底挣了出来。那只萨特尔操纵着旋风破墙而出,它的背后则满是密密麻麻的邪魔,正准备跟随着头领从缺口汹涌而出。

他急掠而上,从腰间拔出剑来。然而,那一只萨特尔已经破壁而出,即将完全挣脱。他一剑尚未击下,苍黄色的旋风便包围了他,将他整个吞没。

那一瞬,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啸,一道金色的光芒划破了风砂,箭一般没入黄尘最浓处——风里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号,那股包围着他的黄色流沙猛然一震,往后退缩了一下。

“快逃!”依稀中,他听到背后有人对着他大喊。

然而他没有听,趁着那个空档,断然挥剑斩去——辟天剑上陡然爆发出了长达数丈的剑气,横空而至,将那一道旋风拦腰斩断!血雨从半空洒落,邪魔发出临死前的嚎叫。他没有闪避,冒着迎头的漫天血雨,从那个缺口里直跃了进去。

一落地,顾不得四周密密麻麻的邪魔环伺,他立刻单手撑地,急速念动咒语。

“等等我!”背后有人急唤,居然还有一个人从缺口里跃了过来。

就在那个人跃进来的刹那,他念完了咒语的最后一个字,用手猛击地面,低喝一声,发动了咒术——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底涌起,那一断崩塌开裂的墙体轰然闭合!

“你——”随之跃进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风砂里的蓝发旅人。

看服色,这个年轻人居然是方才那一群丢盔弃甲的空桑战士之一,矮个子,黑皮肤,满脸的疙瘩,身量单薄,头发蓬乱。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所有同伴都狼狈而逃时,这个人却反而跟着他跃入了迷墙之后。

“你…你是鲛人?”那个空桑战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会术法?”

四周砂风呼啸逼来,旅人没有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从沙地上一跃而起,身子凌空、剑光如同弧般划出,只是一剑,便将数个逼近的邪魔斩为两段!

那样的身手,更是让旁边的空桑战士看得两眼放光。

“翻墙走。”他落下地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逃吧。”

“逃?谁会临阵逃脱?”那个战士扬声回答,个子不高气势却不小,回手又是一箭,空中一只邪魔嘶叫着落下,回首睥睨,“你!不许羞辱人!看着吧——”

他忽然抬起手,勾手拨弦,却是一箭射向了头顶的天空——那一箭呼啸如风,直直没入顶上低低压着的乌云里,流星一样毫无踪迹。四周的魔物本来被那一箭的气势震慑,往后退了一退,此刻看到那一箭射空,便又齐齐咆哮着扑了过来。

然而旅人却立刻挥剑,护住了自己的头顶。

邪魔扑来的瞬间,天空里忽然发出了奇特的呼啸,灿烂的金光照耀了天宇——那一箭消失在天空,却化为无数道金光疾射而落!那一道箭光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在刹那间分裂成无数道,扩散,射落,将方圆十丈内的所有魔物洞穿!

若不是旅人反应得快,便要连着一起被金光从头顶贯穿。

这一剑秒杀了数十只魔物,彷佛明白了这两个对手的厉害,剩下的邪魔迟疑了一下,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后退。只是一转眼,那些密布如林的道道旋风从迷墙边散开了,远遁荒原。风暴散开,半空黄沙渐渐落定,大地也不再骚动,似乎那些邪魔已经再度蛰伏地底。

头顶重新明亮起来,日光从高空洒落,照在荒原上仅有的两个人身上。

方圆一里地内血污狼籍,竟彷佛下了一场血雨。大漠上空旷而冷寂,只有一道道旋风呼啸,奇特的黑色气息笼罩着一切,苍黄色的风之林里奔驰着食人的魔兽——这些猛狷是空桑人特意放到这片海角的,生性残忍,会吞噬一切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经过百年繁衍,狷类数量庞大,早已成了狷之原的主人。

这片荒凉的原野上甚至没有一棵草,光秃秃的地面上都是滚动的砾石,在太阳下呈现出奇特的五彩光芒,石头间隙里偶尔能看到蜥蜴簌簌爬过,吞吐着赤红色的信子。

原野的那头便是西海。

——而在海天之间,平整的地平线上有一座突兀的山。在那座山的附近,一道道旋风来回逡巡,涌动的沙漠的颜色居然是漆黑的!

那个空桑战士显然也是第一次进入迷墙背后的世界,面对着梦幻般的一幕,呆呆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哇,狷之原原来就是这种鸟不拉屎的模样?——也太没劲了吧?枉费我…”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口,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悻悻然:“你是谁?剑法不错嘛。”

“你的箭术也不错,”旅人转过身,语气淡淡,“很少见。”

“嘿,当然!知道厉害了吧?”那个空桑战士收起了弓,哼了一声,拍了拍箭囊,“我可是剑圣门下的人!”

“剑圣?”旅人微微一惊,随即摇了摇头。

刚才那个人的一箭虽然也用的是气劲,在一瞬间将真力注入,通过弓弦发射,看模样和剑圣门下的凝气成剑乍看到颇有几分类似。然而,内行人一看便知道无论从手法、运气,还是力量分配上,其实都完全两样。

“别不相信,我的师父可是清欢哪!”看到他摇头,那个矮个子的空桑战士拍了拍空空的箭囊——那里面只有一支金色的小箭,奇怪的是箭头居然做成了剑的模样,箭尾上还刻有剑圣门下的闪电纹章。旅人蹙眉端详着那支不伦不类的箭,不置可否,却听那个空桑战士继续吹嘘:“清欢!当代的剑圣,武道的圣者!——你也该听说过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当然。”

这些年来他虽然远在海外,但对于剑圣一门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剑圣一门传承九百余年,如今已经是云荒大地上最大的门派,门下学剑之徒多达数千人。五年前,先代女剑圣兰缬去世,她的大弟子清欢继承了剑圣的称号。然而清欢如今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贪花好饮,行踪无定,虽然门徒遍天下,至今却尚未正式收过一个传人——又哪来的这么一个弟子?难为这个空桑人说谎说的如此流利,简直理直气壮。

他没有拆穿对方的大话,只道:“难怪你敢跃过迷墙来。”

“嗨,那当然!”那个年轻战士满脸得色,然而回头一看瞬间恢复得完好无损的高墙,不由收敛了轻狂。他伸手小心地推了推,验证那并非虚假的东西,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鲛人,嘀咕:“是真的墙?你…你的法术真的很厉害!这是非常厉害的五行炼成术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那么短时间内…”

旅人看了那个空桑士兵一眼,眼神微微变化,这个人懂得的倒是不少,不像个普通人。

然而他没工夫搭理这个空桑人,自顾自往前走:“你翻墙回去吧。我也要做事去了。”

没有走出几步,眼前一晃,那个空桑战士居然又拦在了前头,彷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殷切而激动:“啊!对了,你是海国人吧?传说中九百年前,剑圣西京曾经将《击铗九问》传给了鲛人!——刚才你那一招,难道就是‘九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喂,问你呢!别摆臭架子。”那个空桑人急了,上来扯住他衣襟,刚一触及,随即又触电般一样的松开手,“哇,怎么这么冰?”

他捧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鲛人。方才只是短短的一触,这只手就彷佛冻僵了一般,血色尽退,温度急剧降低,青白色的肌肤上甚至结了一层严霜!若不是他缩手得快,这一层霜便要迅速沿着手肘层层封冻上来。

旅人淡淡:“你不是说自己是剑圣门下麽?自然看得出那是不是九问。”

“…”那个人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视线一转,落到了他腰畔的黑色长剑上,又发出一声惊呼:“辟天!”他一个箭步窜过来,看着他手里的剑:“这…这把剑,难道是辟天?天啊!真的是辟天!”

旅人一震,终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这个人一眼——剑圣一门作为云荒武道的最高象征,如今早已是天下第一显赫的门派,凡是大陆上的游侠便个个自认是剑圣门下,所以他丝毫不奇怪这个空桑战士的夸夸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