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遗笑道:“老朋友,还认得我么?”万应常一听这个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你,你,你……哎呀,毒手疯丐!”金世遗道:“不错,我就是往日的毒手疯丐金世遗。你想要饶命,乖乖的给我站住!”万应常如奉圣旨,果然动也不敢一动。那管家未知厉害,还想夺门逃跑,脚步刚动,便给金世遗一把抓了回来。

  金世遗大马金刀地坐下,笑道:“待我看看云庄主的游龙刀法。一、二、三、四……”数到第十七招,只听得“当”的一声,云中现的单刀坠地,厉胜男信手点了他的麻穴。本来以云中现的武功,还可以应付十来招的,只因听到了金世遗的名字,也吓得软了。

  厉胜男笑道:“若然依照你的规矩,他能抵敌到第十七招,我也应该饶他的了。可是我平生最恨假冒为善之辈,我偏偏就不饶他!”

  柳三春爬了起来,直打哆咳,向金世遗哀求道:“金……金大侠,你、你老人家以前答应过,不、不杀我的。”金世遗点点头道:“不错,那年我本就只是存心试试你的功夫,并非要取你的性命。”万应常也急忙说道:“金大侠,你也答应过我的。”

  金世遗哈哈大笑道:“难得你们都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可是,有一点你们却记不得了,那时你们的恶迹未曾昭彰,我是把你们看作武林同道,才找你们切磋的,当然不会杀了你们。是这样讲的吗?”万应常忙道:“不错,在下场子的时候,你老人家是这样讲的,要不然我也不敢跟你老过招了。”

  金世遗笑容一敛,冷冷说道:“现在你们要助纣为虐,诛绝武林同道。天理难容,我金某可要替天行道了!”

  云中现忙嚷道:“我本来就不想去,都是他们怂恿我的,你老人家刚才一定听到了……你饶我一命,我愿意尽散家财!”最后这一句话,大约是因为厉胜男骂他“假冒为善”,他才这样说的。

  柳、万二人登时也叫嚷起来,一面互相推诿,一面发誓痛改前非,但求金世遗饶恕,他们便从此退出武林,不敢再惹闲事。

  金世遗笑道:“都不要吵了,你们要我饶命,可得依我一件事情。”这三人如奉皇恩,立即同声叫道:“依得,依得!”

  金世遗道:“你们所说的那司空大人是谁?”云中现道:“是御林军统领司空化。”金世遗道:“好,这里有现成的笔墨,你们每人都给我写、写……”

  厉胜男忽然抢着说道:“给我写一首唐诗!”

  金世遗怔了一怔,厉胜男眉毛一扬,道:“你交给我管,管保你错不了。”金世遗和她相处已久,见她这眉目神情,已知道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他对于厉胜男何以要叫这三个人写唐诗,却还没有明白。

  云中现道:“写哪一首?”

  厉胜男作状想了一想,道:“写一首不太短也不太长的。好,就写老杜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吧。”

  柳三春与万应常神色尴尬,嗫嚅说道:“我、我、我没有读过。”云中现却得意洋洋他说道:“成,我马上就写,书法不好,还望姑娘包涵。”原来柳、万二人乃是草包,这云中现却是个附庸风雅的缙绅,熟读唐诗,杜甫这首名诗,他前两天还写过一幅中堂,送给一个得意的弟子。

  厉胜男道:“好,你们两个没有念过这首诗,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写,我不管什么书法,给我好好的用心写吧!”

  云中现铺平了纸,提笔便写:“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骏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金世遗跟着朗声吟诵,击节赞叹道:“好诗,好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样神妙的剑术,当真是千载之后,读之尚使人向往!胜男,你选这首诗真有意思,待你学成了剑法之后,当可以和公孙大娘的弟子比美了。”

  柳三春与万应常满头大汗,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云中现写,不敢落后,待云中现收笔,不过片刻,他们也跟着写完了。

  云中现看他们所写的字体,歪歪斜斜,有如孩子描红,大为得意,争着把自己所写的呈上给厉胜男,恭恭敬敬他说道:“姑娘,你是会家,请你评阅。”

  厉胜男笑道:“好,好,写得很好!”第三个“好”字刚出口,云中现正在笑容满面,厉胜男蓦地伸指一点,对准他的喉头狠狠一戳,云中现做梦也想不到厉胜男突然施展杀手,闷哼一声,喉头被戳穿一孔,血如泉涌,登时倒毙。

  万、柳二人吓得呆了,“饶命”二字尚在舌尖打滚,未曾说得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厉胜男又已依法炮制,用重手法点了他们的死穴。

  厉胜男出手如电,即使金世遗也没料到她要杀人,待要阻止,已来不及。金世遗怒道:“胜男,你怎的如此狠毒,我答应饶了他们的性命的!”

  厉胜男笑道:“是你答应的,我可没有答应啊!”云中现那弟子想要逃走,双脚却不听使唤,吓得软了。厉胜男道:“我已杀了三人,不能再留这个活口!”扬手一柄飞锥,又取了那管家弟子的性命。

  金世遗一把抓着厉胜男的手腕,喝道:“你再胡乱杀人,我把你的武功废了!”

  厉胜男笑道:“大英雄大侠客,你捏得我这样痛,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手,以后我再也不理你!这四个人我是不得不杀,你当我是欢喜杀人的么?”

  金世遗不由自己的放松手指,说道:“这几个人虽然行事卑劣,但究竟罪不至死,你为何要杀他们?有甚道理?”

  厉胜男淡淡说道:“枉你在江湖上混了这许多年,还有人把你当作大魔头呢。哼,哼,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你给我好好地坐下来,待我说给你听。”

  在厉胜男的娇嗔之下,金世遗的怒火再也发不起来,只好依言坐下,听她说话。

  厉胜男噗哧一笑,说道:“可惜没有镜子,让你看看你刚才那副凶霸霸的样子,真像可以把人吃掉似的。”

  金世遗道:“你赶快说,要是说不出道理,我还会把你吃掉的。”说到“吃掉”这两个字,他也禁不住笑了。心想:“你才真是想‘吃掉’我呢!”

  厉胜男道:“你本来想要那三个老家伙给你写信给司空化的,是不是?”

  金世遗道:“不错,我是想叫他们写封引荐书,咱们可以冒充是他们的门人弟子,拿了引荐书去见御林军统领司空化。”

  厉胜男笑道:“难为你想得出这样的妙计,但你敢担保他们就能守口如瓶吗?”

  金世遗道:“我可以点了他们的哑穴,让他们过了七天之后,才能说话。”

  厉胜男道:“他们能够给你写信,难道就不能写在纸上,将这秘密传出去吗?”

  金世遗道:“他们已给我吓破了胆子,料想不敢泄漏。”

  厉胜男道:“这几个家伙都是老奸巨滑,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还是把他们杀了,最为安全可靠!”

  厉胜男的顾虑,金世遗不是没有想到,要是在早几年,他也会将他们杀掉;但自从他结识了冰川天女、李沁梅、谷之华这些人之后、性情已在逐渐转变,所以才宁愿冒一些危险,保留那三个家伙的性命。但现在厉胜男这番说话,却教他无法反驳,虽然他仍是觉得厉胜男行事太邪,但也只好默不作声了。

  厉胜男笑道:“人人都认为你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在我看来,却还欠老练。你想叫他们给你写引荐书,这事就大大欠妥,好在我灵机一动,临时改过来,叫他们改写一首唐诗。”

  金世遗恍然大悟,说道:“敢情你是怕他们故意不用平日的笔迹,或者是在辞句中弄鬼么?”

  厉胜男道:“不错,你还算聪明,马上就猜到我的用意了。现在我可以照他们的笔迹,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嗯,云中现这老家伙虽然武功最好,但住处却也是距京城最近,只怕京城里有不少熟人。咱们还是冒弃柳、万二人的弟子吧。”

  她提起笔来,模仿那两人的笔迹,各写一封,果然十分相似,金世遗看了,既是喜欢,又是害怕。心中想到:“以她的聪明,假如误入邪途,只怕比孟神通为害更大!”

  厉胜男将两封假荐书折好,递一封给金世遗道:“我最讨厌那个柳三春,由你去冒充他的弟子。”金世遗笑道:“那马脸无常却是从来不收女弟子的,你要冒充他的弟子,准得露出马脚。”

  厉胜男道:“我早就想好了,你看我这头发,不是正好改装吗?”

  云家的人都尚在昏迷未醒,厉胜男进入室内,从容搜索,找了一套合身的男子衣裳,她的头发,早已给冯瑛削去一半,索性找了一把刀,对着镜子,将头发剪短修平,戴上帽子,问金世遗道:“你看冒充得过去吗?”

  金世遗笑道:“太俊俏了,马脸无常的门下,不应当有这样的美男子。待我再给你改容吧。”改装易容是金世遗的拿手好戏,他秘制的易容丹与甘风他这一派所传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下将厉胜男打扮一番,在她面上又添了两颗粗大的黑痣,看起来除了身材较矮之外,已有了几分似江湖上的粗豪人物。厉胜男对镜笑道:“好,虽然是丑了一些,但即算与西门牧野对面,他也未必认得我了。”

  金世遗自己也改容易貌,黏上了两撇小胡子,扮得像一个老成持重的掌门弟子模样。厉胜男笑道:“想不到咱们要做那两个老家伙的弟子,我取了他们的性命,也总算对得起他们了!”

  厉胜男将那个被云中现买来的村女送了回去,送了她十两纹银,叫她和父亲逃到他处谋生,处理完毕,刚好天亮,两人便即上路,赶往京都。

  厉胜男笑道:“这还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好事,心里畅快得很。”金世遗说道:“所以说,侠义心肠,本来是人人皆有的,只要不迷失本性,谁都可以做个好人。”厉胜男笑道:“你真是变得越来越迂腐了,我看你简直可以改行做教书先生了。不过,你也许料想不到,你猜猜我为什么要做这件好事?”金世遗道:“怎么?”厉胜男格格笑道:“那是为了要讨你的欢喜啊!”金世遗心头一沉,厉胜男的动机他确是料想不到,但随即想道:“她能为我做好事,那也是好的。何况她并不掩饰,可见还并非无可救药。只是,我今后只怕更不能离开她了。”

  三天之后,两人到了北京,司空化是御林军统领,住处自然容易打听,两人便持了假荐书,冒充柳三春与万应常的弟子,前往求见。

  司空化正在演武场上,督促他的手下军官练武,一见只是柳三春和万应常的弟子前来,心里极不高兴,看了书信,淡淡说道,“你们的师父都有了身家,要在家中享福,怪不得连我也请不到他们。哈,他们享福,却累你们辛苦了。先下去歇歇吧。要是你们愿意在这里当差的话,明天你们去见王副将,看看还有什么空缺,可以给你们补上两个名额。”指一指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管家,道:“你好好招呼他们,明天再带他们去见王副将。”

  听这语气,司空化对他们简直是毫不重视,非但不亲自招呼,连分配差事也只是叫管家带他们去见御林军的一个副将,想来最多也不过是让他们当个下级官佐罢了。

  金世遗和厉胜男都不转身,厉胜男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并不是为了求差事来的。”

  司空化越发不悦,冷冷说道:“对啦,你们的师父都是富豪,想来你们也是富家子弟,当然不会在乎差事,好吧,你们要是不愿当差,马上回去也行。”

  厉胜男道:“不是这个意思,大人错怪了我的师父了。”司空化道:“怎么?莫非他不肯来京,里面还另有原因么?”

  厉胜男道:“师父差遣我来的时候,曾经对我说道:‘司空大人看得起我,我本来应该亲自上京,为他效力。只是我现在已有了年纪,对付一般的江湖宵小,司空大人用不着我,若是对付一流高手,唉,又只怕我已力不从心。看来还是你给我去一趟更好。你已尽得我的功夫,又正当年少,你去呢,比我胜得多了。’哎,这是我师父关上了门,称赞自己徒弟的说话,本不应该对外人说的。但大人既然怪我的师父,有所误会,我也只好厚着颜面向大人说了。师父他老人家实在不是为了爱惜身家性命才差遣我来代替他的。”

  司空化道:“哦,原来你的师父是这样说的。那么你的师父又说些什么?”后面这句话是面向金世遗问的。

  金世遗道:“家师吩咐我道:你此去为司空大人效力,也就是为皇上效力,须得忠心耿耿,不可计较职位。皇上现在下了决心,要翦除所有正邪各派中不肯归顺朝廷的武林人物,你此去势必要碰到许多强敌,必须摸清楚江湖中成名人物的底子,方能知所趋避。当时我就问,碰到哪些人是我应当避忌的,我师父屈指一数,说道:若是碰到天山派的掌门唐晓澜、少林寺的主持痛禅上人、峨嵋派的金光大师和现在最负盛名的大魔头孟神通这四个人,你就不可贪功。对付其他的人嘛,想来你还不会坠了师门的面子。”

  金世遗是个老江湖,这番话比厉胜男说得更为巧妙,他一点也没有讲师父怎样称赞他,但口气却大到了极点。意思是说除了唐晓澜、痛禅上人、金光大师和孟神通这四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司空化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柳三春和万应常我未曾见过他们的功夫,但多少也知道一点底细,怎的敢如此自负不凡?竟似乎认为自己的门下弟子,都可以胜过各派宗师?莫非是两个少年故作大言,虚造说话,想骗得我的重用。”他哪里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武林人物闻名胆丧的“毒手疯丐”金世遗?而以金世遗现在的武功而论,他说这番话还算是谦虚的了。

  厉胜男道:“话已禀明,晚辈告退。”司空化道:“且慢。且慢!”金世遗道:“大人有何吩咐?”司空化道:“失敬,失敬!原来两位是这样了得的少年英雄!刚才多有怠慢,请两位不要见怪。”伸出手来,便与金世遗一握,表示亲热。

  金世遗却也不知道司空化的来历,心中想道:“我当年打遍大江南北,从未曾听人说过司空化这个名字,不知他凭什么当上了御林军统领?”两人都存心试对方的功夫,司空化暗运先天太乙神功,一股柔中带刚的内劲,从掌心吐出,金世遗心道:“瞧他不出,原来是道家全真派的正宗内功。奇怪,全真派对俗家弟子,从不肯付以真传,难道他本是道士,后来还了俗的?以他的功力而论,虽还不及当世的几位武学大师,大约也不在全真派第一高手凌霄子之下了。”

  司空化将先天太乙神功渐渐从三分加到九分,奇怪得很,在用三分神功的时候,对方毫无反应,加到了九分,对方仍是毫无反应,神功发出,竟似将重物投入大海之中一般,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仍然测不出大海的深浅。司空化惊疑不定,不敢使满十分,急忙松手。其实这还是金世遗不敢太过炫露,故意适应对方所用的功力,敌强则强,敌弱则弱,要不然司空化已经要大吃苦头。

  跟着司空化又与厉胜男握手,这一次司空化有了戒心,一下子就用到了八九分的功力,厉胜男还没有练到金世遗那等上乘内功,只好与他硬拼,两人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厉胜男眉头一皱,暗运修罗阴煞功,将劲力从中指上透出去,司空化忽觉虎口好似被人用绣花针刺了一下似的,虽然不痛,但却感到一丝极为阴冷之气,劲力登时松散,连忙缩手,赞道:“这位兄弟真好功夫!”

  司空化好生疑惑,心里想道:“万应常是黑虎拳的掌门人,练的是外家功夫,这人的内力却怎的如此深沉,用来破解我大乙神功的手法又如此怪异,分明是一种邪门的阴柔内功,难道万应常藏了这手绝招,一直秘不外传?或者是这个人冒称他的弟子?”要知司空化虽然见多识广,也知道孟神通有一种“修罗阴煞功”,但他却从未碰过孟神通,并不知道“修罗阴煞功”到底如何,而厉胜男又聪明得很,她以“修罗阴煞功”从中指发出,变成了一种阴毒的点穴功夫,并不像以掌发出那样会卷起一股寒飙,威力也不惊人,所以司空化怎样也猜想不到。而金世遗所用的最上乘内功,他更是丝毫不懂了。只觉得这两个人满透着怪异。

  司空化心有所疑,连忙将金、厉二人留住,却对旁边一个老武师问道:“南宫老师,你以前不是和万应常切磋过武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