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听了落云的问,渔阳呆愣了一会。

  看着落云望向她的眼,陷入了回忆中:“赵栋乃英武男儿,跟那些总是阿谀奉承的软弱男人不同,我也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欢喜上了他。可是欢喜上了,才知他已经娶妻生女,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难道也有错?我曾经也以为这并非什么障碍,他在乡下娶的女子,若是不肯和离,那我自愿为他的平妻。”

  落云听了没有说话,这大约不过是公主的一厢情愿,可以想见,天之娇女的一时兴起,给当时的赵将军造成多大的困扰。

  渔阳公主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对于人情世故自是比少女时要通达一些。

  她大约也是尴尬着自己当时的骄横,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也认识了慧娘,我本以为她不过是个乡野粗鲁无知的妇人。那时父王和母后正逼迫着赵栋和离,赵栋因为言语惹怒了父皇,而被落入了监狱羁押。那时慧娘居然乔装成了赵栋的兄长,前去探监。她给赵栋送去的是自己刚做的油煎包。刚做好的包子有多烫,她居然还怕包子凉了不好吃,便贴着自己的肚皮放。当包子拿出来时,她的肚子上都被烫出了血泡。当时我也去探监,正好撞见。慧娘毫不慌乱,还微笑招呼我一同吃。”

  渔阳低头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从监狱出来时,我问她,究竟要用什么才能跟她换?她只是一笑,坦荡告知我,金银珠宝、荣华官爵都可恩赏褫夺,可唯有‘情’字不可。虽然陛下出面施压,可是她相信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被陛下赐死,她也会坦然同赴。”

  说到这,渔阳自嘲一笑:“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羞愧是什么滋味。她明明是个相貌平平的乡野村妇,眼角有皱纹,黝黑得脂粉都盖不住,我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不及她万分之一。后来我告诉父王母后,若再逼迫那夫妻俩,我就剪头发出家。此事作罢以后,我也没想着等他,只是除了他,我再不想嫁别的男人,原是想着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谁想到后来慧娘出了意外……”

  落云默默听着,缓缓说道:“是啊,赵将军的确跟京城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不过若只是一介莽夫,当初又有发妻,为何公主您这么多年痴恋于他?将军的专一念旧,不也是他的优点吗?您又为何突然介怀,怨恨将军?”

  渔阳坐在那,似哭非哭道:“我不是怨恨他,只是我以为……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至少也能在他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他现在喝醉了,嘴里念得还是他的亡妻,还拿我也当了慧娘……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居然还说后悔娶了我!”

  说到这时,一时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流了出来,公主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委屈,哽咽痛哭。

  听到这个,苏落云再闻着公主身上传来的香,登时明白了公主为何如此失态了……一定是醉酒的将军闻香错认了人。

  怪不得公主如此愤怒失态,原来这香虽然是引子,最主要的却是将军酒后失言,伤了公主的心。

  被心爱的人当成了别的女人的替身,又后悔着结下姻缘,换成谁都是不能忍的。

  以前的公主,对于落云来说不过是尊贵大主顾,人家钦点了什么,尽力做出来就是。

  可是现在,她跟公主也算结下了深厚的私交,对于她内心的悲苦自是感触更深。她后来不再给公主配地椒香也是如此。

  谁知公主那里居然还有存货,今日便惹下这样的口舌事端。

  苏落云抬头看着公主悲苦不已的样子,慢慢抬头来,低声道:“这事是我的错,还请公主责罚。”

  渔阳收了收眼泪,斜眼看着她,却是嘲讽一笑:“你说得对,你不过是个卖香料的,只管人喜不喜欢你的香,哪里还会管顾背后的渊源?当初是我让你调驸马喜欢的香,你已经做到了,何错之有?我若罚你,倒显得我是非不分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我自个求来的,又能怨得了谁?”

  就是因为她当初爱得义无反顾,不顾父王和母后的反对,宁愿饮下落红花水不再生育,也执意要嫁给鳏夫赵栋,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以至于最后,她就算跟赵栋有些什么不痛快,也无人述说,而赵栋但凡对她好一些,她便像得了宝贝似的到处炫耀。

  原本她也觉得自己跟赵栋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谁想到,今日赵栋酒后失言,她所有虚假的幸福都坍塌得那么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落云缓缓道:“其实公主也不必太过怨将军。听将军的酒话,不过是局势迫人,将军被夹在自己驸马的身份中不得斡旋转身。他怨恨自己是大魏驸马,是位高权重的上将军,可未必是悔恨自己娶了韩家渔阳。”

  公主明白落云的意思,赵栋现在困守北地,却碍着自己的身份无法抗命,更无法痛击铁弗人,所以今日才会醉酒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亏她是皇帝的女儿,从小到大几乎不知愁滋味,竟然也遇到这无解的愁绪。

  此愁无解,唯有一醉解千愁!

  最后公主挥手命人送酒,让落云陪着她一同饮酒。

  许是觉得苏落云已经知道了她的婚姻不堪,便破罐子破摔,渔阳公主索性拿自己给驸马带去的三新小菜下酒,借着酒劲跟落云好好发泄发泄。

  “他亡妻的东西,都封在一个屋子里,不许人碰。刚成婚时,我本好心想叫仆人在年节前清除一下灰尘,绝对没有动那些东西一下。可是他回来后,却虎着脸骂我,说是我破坏了慧娘东西的气息!什么气息?蟑螂拉屎的气息?要知道每到年节,我都是恭谨敬奉慧娘的牌位,就是对自己的母后都没有这般孝敬!他还要我怎样?还有,我最喜欢热闹,可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只能偷偷举办些宴,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能大张旗鼓!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嫁给他时,也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有这么欺负人的?”

  落云觉得人家夫妻的事儿,她实在插不上嘴,所以只能尽量给公主多夹菜。

  “我问你,你若是我,当如何办?”听公主这么一问,落云只能苦笑道:“大约就是管顾好自己,让自己舒坦些吧……”

  渔阳公主重重将酒杯摔在了桌子上:“对!我就这么干!给他当牛做马,又换来了什么?还不如开心过自己的日子!”

  落云低声道:“其实驸马最近心中愁苦,毕竟铁弗人不断烧杀抢掠,将军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上……”

  渔阳公主沉默了一下,眼泪再次流出来道:“你知道吗?他竟然说,因为娶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憋屈得要死……”

  说到底,将军思念亡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其实早就认了。可是听到赵栋后悔娶她,真是打破了渔阳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十多年的夫妻之情,难道对赵栋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名吗?

  这夫妻之事,落云也不好劝解,只能尽量不让公主多饮,总算一番哭诉之后,公主也喝得酩酊大醉,自是躺着去睡了。

  恰好韩临风今日也回来,她刚送公主回院子,等回来进屋时,发现那男人正半解衣衫,给自己的胳膊涂抹伤药。

  那胳膊上赫然是寸长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虽然韩临风看落云进来后,便迅速掩上了衣袖子,可是落云早就看清了。

  她走过去赶紧扯开衣袖,瞪眼道:“藏什么?以为我眼睛好了,鼻子就不灵了吗?满屋子药味,能瞒得过我?看看,药都没抹匀,也不包扎,不怕伤口感染?”

  说完,她又让他脱了衣服,自己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那伤口倒是新伤,也由郎中缝合处理过,可是也能想象,是在怎样惊险搏杀里留下的伤疤。

  想到外面流传着铁面军种种的事迹,落云知道这些战役,都是眼前这男人亲自带人一刀一枪地搏杀换回来的。

  她虽然心疼,却没法替他上阵,更不能劝他继续做以前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时也是心疼得眼泪打转。

  韩临风笑着安慰她:“没你想得那么吓人,就是围剿铁弗人的时候,有个躺下装死的,被他不小心偷袭,划了这么一道。郎中都说了是皮肉伤,缝合好了,只要伤口不发炎就会很快长好……你的脸怎么了?”

  韩临风说到一半时,终于发现落云脸上的红印子,立刻勃然色变。

  落云连忙捂住了脸——她的肌肤就是这样,偶尔磕碰一下,那印子半天也不会消散,没想到却被他看出来了。

  韩立风脑子微微一转,立刻想到了方才侍女说渔阳公主今日怒气冲冲找了落云,后来又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

  “是渔阳公主跟你耍酒疯了?她还打了你哪里?”

  苏落云只想大事化小,便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碰的……”

  说完,她又低低说了地椒香的陈年官司,东窗事发,被渔阳公主知道的事情。

  韩临风依旧心疼地揉着她的脸颊:“这关你什么事儿!当初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吗?回头我去跟皇姑奶奶请罪,就说当初是我的主意,你全不知情。她要迁怒,就迁怒我……你眼睛才好,怎么受得住打?以后看这样的情势不对,你转身就跑,理她作甚?”

  落云苦笑道:“算了吧,有你什么事儿。我当初也是急着做成这笔买卖,没有考虑到公主若是知道后的心情。公主是个直肠子,当面被她打骂也就可以翻过这页了。她若要存心报复……岂不是牵连你了!”

  韩临风挑眉不在意道:“我如今这处境,六皇子都得罪透了,还差再加一个皇姑奶奶?不过她府里追思亡夫人的东西可多去了,也没见她那么不能容啊!”

  落云知道男人对于女人小心思这类事情,应该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不过公主这次真是被触动伤心了,于是她又跟韩临风说了赵栋的醉酒之言。

  韩临风身为男人,却很理解赵栋的无奈:“陛下又下了圣旨,责令赵栋剿灭铁面军……赵将军大概心中不愿,借酒消愁。”

  落云默默吸了一口冷气,轻声道:“那……铁面军该如何应对?”

  韩临风似乎并没有将那圣旨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如今朝中世家专权,贪墨成风,甚至卖官鬻爵,岂能指望着他们这些短视之人收复故土?眼下我若放弃,便再无望击退铁弗人,只怕最后拿出再高的岁贡,也难填铁弗人欲壑。剿灭义军的口号,也不是喊出一日两日了,但是只要大魏人心不死,岂能无热血之辈?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落云应该都不清楚,四处分散的铁面军,如今正在重新整编汇总,如同积沙成塔一般,渐渐汇聚成师。

  铁面军表面的首领虽然还是曹盛和袁熙他们,但是真正掌军人却是他。

  有了军权在手,做任何事情都有底气了。哪怕现在真要与赵栋排兵对战,韩临风心里也算有底了。

  只是他也不愿到那一日。唯有尽可能地避免正面冲突。

  赵栋既然领了圣旨,势必要有举动。而韩临风要做的,是要继续做大,切割掉铁弗人进军大魏疆土的路径,同时也有筹码与朝中之人交涉。

  未来的局势势必更加复杂,他也无法预测,唯有谨慎落棋,运筹帷幄。

  待他羽翼丰满,兵强马壮时,将来无论哪个皇子登基,也要有真本事才能削藩宗亲。

  他就是要北镇王府变成一块难啃的宗亲硬骨头,才能让梁州与皇室达到微妙的平衡,做到互有忌惮,才可相安无事。

  再说渔阳公主那边,虽然表示不会追责落云,到底是心里有了芥蒂,主要是觉得自己被落云看得太透,知道了自己姻缘都不堪,她有些转不过脸。

  第二日,渔阳公主酒醒,便吩咐人在惠城找了屋宅,她即刻就要搬出北镇王府。

  宗王妃并不太了解内里隐情,可是也听盛妈妈说起那日渔阳公主回来,似乎跟世子妃吵了一架。

  可问起苏洛云是何缘故,这位掌家儿媳妇又不肯说,气得宗王妃忍不住嘲讽道:“你这么八面玲珑之人,居然也有得罪贵人的时候!”

  赵归北受了母亲的吩咐,也来帮着她搬家了。小将军觉得母亲在北镇王府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搬去惠城?

  渔阳公主不能跟儿子展示自己的小心眼,只是假装若无其事道:“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无聊也无聊死了,去惠城起码住得热闹舒坦些……”

  赵归北可不觉得惠城有什么好。母亲搬去了惠城,岂不是他以后再来探望母亲的时候,就看不到……看不到……

  赵归北默默想了一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担心再没法常见到韩瑶小郡主了。

  他一时又在想,那以后该如何常见到她……想着想着,晒成古铜色的脸竟然要开始有些发烫了。

  “母亲,我听说宗王妃要给韩郡主说亲……不知说上了没有?”

  听了这话,渔阳公主有些诧异地瞟了一眼儿子:归北这孩子可不是京城里那些混迹后宅子的纨绔子弟。他跟他父亲一样,可不会关心婚丧嫁娶一类的。

  怎么归北今日突然没头没尾问起了韩瑶的婚事?

  听他这么一提,渔阳公主一下子想起了有几次,她看到儿子和韩瑶在花园里有说有笑的情形。而且儿子每次来,似乎都会给韩瑶带东西。给别人的都是食盒子,糕饼,唯有韩瑶是簪花首饰一类……

  若是以前,只要儿子喜欢,公主乐见其成。

  虽然这北镇王府落魄了些,但只要姑娘是好的,也可以考虑。

  可是现在,渔阳公主心里起了龃龉,只想离北镇王府远远的,如何肯让儿子跟北镇王府结亲?

  所以没等儿子继续往下说,渔阳公主便垂眸冷淡道:“人家小郡主心气高,王妃说一定要找个知书达理才高八斗的读书子弟,而且样貌不能太粗鲁了,须得文弱些才好。”

  听母亲这么一说,赵归北呆愣了半晌:原来她喜欢那样的……

  而渔阳公主看着儿子怅然若失,一下子萎靡了精神样子,也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孩子从小到大,她都是可着他心意来的。

  这次明明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可是她却违心不能满足,其实也有些不好受。

  不过小孩子心性,都是过几日就好了。她可没看出那个韩瑶有什么出奇之处,满京城比她好的姑娘可多得去了!

  如此想想,渔阳渐渐安心,只带着仆役和东西,如卷风来袭一般,匆匆而去。

  落云对于渔阳公主的疏远,倒是平静处之。

  毕竟心里若有了芥蒂,的确很难平和相处,倒不如彼此敬而远之。

  落云知道,她们之间忘年友谊的障碍可不光是小小的熏香。赵栋将军大约不知,他急于剿灭的铁面军首领正是他赏识的晚辈韩临风。

  如今她与渔阳公主决裂,倒也不错,免得日日相对,却要虚以委蛇,不断欺骗。

  所以每当宗王妃暗示她若得罪了渔阳公主,赶紧想办法去惠城赔罪的时候,落云不急不慢地将话题给岔开了。

  爷们在外面的事情,她插不上嘴,不过家里的事情总要管顾好。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小姑子的婚事。

  朝中有意与铁弗联姻,要在宗室女里挑选适婚的女子。韩瑶刚刚被退婚,年龄又相当,不能不防。

  她跟宗王妃说时,王妃却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京城里的宗室女那么多,陛下哪里会想到凉州这边来?

  再说一时半刻,上哪里找那么相当的女婿?

  自从被峻国公府设计退婚后,这宗王妃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立誓要给女儿找个好的,让那竣国公府的看看,自己的女儿不是没人要!

  所以落云虽然提醒,王妃半点没有往心里去。

  现在她训斥落云得罪了公主,就听落云提起韩瑶的婚事。王妃觉得落云就是要故意岔开话题,所以冷冷道:“你现在可真是掌家了,我这个当婆婆的话,你是半点都听不进去!那渔阳公主可是陛下最爱宠的女儿,你大大得罪了她,可有没有想以后会怎么样?可别到时候拖累我们全家跟你一起吃排头!”

  落云却只是微微一笑,敷衍道:“母亲说得是,过些日子,我就去探望公主,再跟她赔不是……”

  看儿媳妇还算受教,宗王妃总算不再嘟囔儿媳妇了。

  不过落云这番说辞其实就是敷衍,她可不打算去惠城劝解。渔阳公主这次是立意决裂,她去也无用。

  就在这时,前线也起了波澜,赵栋的兵马终于出动——开始围剿日益壮大的铁面军了。

  虽然铁面军头几次都是即刻退散,避免正面交锋。可是最近几次,避无可避,两厢还是打了起来。

  总体来说,是赵栋的兵马略占了上风,连占了两座州县。那些铁面军依旧尽量避开大魏兵马的锋芒,能逃则逃。

  可是民间的痛骂声也渐起。

  毕竟铁弗人进犯的时候,不见大魏兵马。如今铁面军将铁弗人击退之后,大魏兵马却不要脸地抢占地盘,就算是平头百姓也看出了端倪,纷纷痛骂大魏的官兵只知道“窝里横”!

  就连那茶馆说书的先生,也不再讲曹侠女□□裘反贼的桥段,而改讲霍去病歼灭匈奴十万,“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典故。

  先生同时点评,为何那霍将军能履立奇功,心无旁骛横扫匈奴王庭,全是因为背后有位英明神武的汉武皇帝。

  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那热血儿郎都是前朝好汉,当世却是寥寥无几。

  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英明帝王支持,就算霍去病如今在世,也得窝在城门楼子里,只知道闭关守城。再不然,就要被打成反贼,挂在通缉的名单子上。

  听了这书,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借古讽今,嘲讽朝中再无霍去病!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个铁面军,也要身负罪名,不得见天日。

  而赵栋的前营寨门,也总有孩子投掷石子和牛羊粪便。

  一时北地民怨四起,狼烟烽火不断。

  就在这时,朝廷的一道圣旨也由钦差一路快马,朝着梁州递送而来。

  不过圣旨里的内容却是早了许多天就传到了韩临风的耳朵里。

  原来京城里的李归田大人在圣旨还没有下达的时候,就知道内情。李大人当时真是替北镇王府心急!

  于是赶在下圣旨前,他命了自己的心腹往梁州迁西粮草营递了消息。

第100章

  当韩临风看了李大人的密信时,脸色凝重,过了一会将营寨里未婚的儿郎叫了一排,挨个看了看,挑拣了几个顺眼的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命令他们护卫着他一同回梁州王府。

  当韩临风回来的时候,已经时值深夜。

  那咚咚敲门的声音,将满府人都吵醒了。

  落云现在最怕深夜敲门,就怕前线传来噩耗。夜半惊醒,腾一下就坐了起来,披着衣服让丫鬟赶紧去前庭看看。

  可丫鬟刚披上衣服走出院子,韩临风已经披挂夜霜,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落云也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正看到他入院。

  他虽然脸色难看些,可身上并无大碍,就此落云放下了一半的心,然后拢着披散的长发问:“怎么了?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韩临风从怀里掏出了书信,递给了落云。

  落云展开一看,是李归田大人的亲笔书信。

  上面只是写了些场面客套话,主要的意思是恭喜北镇王府即将添喜,陛下已经圈定了和亲的宗亲之女的人选,北镇王府的小郡主大约是最有希望的。

  李大人写这信当然不是缺心眼的道贺,而是变着法提前给北镇王府示警呢!

  那铁弗人茹毛饮血,生活习惯与魏人大相径庭。

  以前和亲过去的女子大多寿路不长,若是铁弗国与魏朝生出了变故,这和亲的女子也要首当其冲,性命不保。

  李大人提前给王府示警,也是希望恩人能赶在圣旨到达之前,给自己的妹妹想一条出路。

  毕竟李大人当初是韩瑶解除婚约的证人,眼看这小姑娘是如何被峻国公府坑害的。

  若是小郡主再被定去和亲,当真是红颜薄命,让人心生不忍。

  落云此时也急了:“宗亲女子这么多,怎么就攀上小姑子了?”

  还能为何?当然是柿子挑软的捏!

  横竖在宗亲里扒拉,再没有比北镇王府更弱的门楣了,恰好韩瑶又被退婚,正是合适。

  而且看李大人的意思,这里好像也有峻国公府推波助澜,大约是气不过解婚约时,北镇王府没给他们做脸,就此便要坑害一下姑娘,解一解闷气。

  不过现在计较这些也无用,落云急急问:“怎么办?韩瑶若是嫁给铁弗王,这辈子可就完了!”

  韩临风沉声道:“我已经从营里挑选了几个年龄相当的子弟,明日让父王再选选,即刻便成亲,就算过些日子,圣旨真的来了,我也可陈情陛下,毕竟没有让已婚女子和亲的道理。”

  落云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说完之后,韩临风便急匆匆去找父王商议去了。

  北镇王看过李大人的信之后,也是犹如五雷轰顶,气得脸色发黑。

  这样差事,但凡陛下有些体恤之心,就不该派给圣德先祖的后人!要知道圣德先帝面对铁弗人的时候,就算被困丘台,也从来没有轻言投降放弃。

  如今要圣德先帝的后裔去和亲,是何等讽刺!

  不过王爷的考量要比韩临风多些:“你这么急匆匆给你妹妹婚配,用营兵配郡主,岂不是让陛下起疑?君恩不能不受,逃也是逃不掉,大约这也是瑶儿的命,就此受了吧……”

  说完,他便叫来了宗王妃,还有韩瑶,当然还有落云,只关上房门,一家子商量此事。

  当然跟女眷们不可说得太细,也不能说出李大人的名头,只是说听了些传闻,说韩瑶的名字在待圈定的宗亲女子名单里。

  宗王妃只听了开头,已经五雷轰顶,晃着身子要晕厥过去了。

  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嫁到了蛮荒之地,便是削尖脑袋也要让女儿嫁回京城去。

  没想到造化弄人,老天爷居然让她苦命的女儿去和亲!一时理想破灭,王妃真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而韩瑶更是呆若木鸡,只愣在原处,直到落云搂住她的肩膀,她才呜咽哭出了声来。

  韩临风看着妹妹凄楚的样子,开口道:“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叫你去和亲!”

  这话一出,恍如一颗定心丸,一下子让宗王妃母女安了心。

  可是宗王爷却紧缩眉头瞪向儿子道:“不可冲动!那是陛下的圣旨,难道你想抗旨带累全家?”

  韩临风沉声道:“若是需要出卖女儿,才换得一家平安,这样的苟且平安,不要也罢!”

  这话显然太意气用事,惹得王爷也是火大,抬手就要给儿子一巴掌。

  换成以往,韩临风都是生受了的,可是这次他却一下握住了父亲的手腕,同时道:“这事我来安排,父亲心里清楚就行,若真出事,我自领罪,不会带累全家……”

  说完,他便说出自己的打算,准备让韩瑶先成亲再说。

  宗王妃现在最恨自己当初没听落云的劝,早点给韩瑶定亲。现在若是临时再找合适的门户,人家男方也未必肯配合。

  如今只能土豆堆里挑个像萝卜的,看看能不能在韩临风的下属里找个像样的出来。

  所以第二日天亮时,韩临风借口请下属进府喝茶的光景,将几个备选的“土豆”请入了客厅。

  而王妃和韩瑶则隔着客厅的屏风偷偷地看。

  宗王妃如今也不挑拣模样了,可不挑剔模样,总要看看家世。

  她一边看着人,一边对着韩临风写下的简单家世籍贯的介绍,一眼望去,这一个个都是一穷二白的,如何嫁得?

  韩瑶隔着屏风看那些人,一个个长得黑突突的,也是看得心灰意冷,于是低头先转到了一旁偏厅里去。

  她看落云也跟了过来,立刻扑在落云的怀里呜咽着哭,还跟落云说,要不然她还是剪了头发去出家吧!

  落云劝慰韩瑶,这次乃是陛下圣旨,全然不是个人意志可左右,岂是她剪了头发就能抗拒的?

  韩瑶知道嫂子的话有道理,于是咬了咬牙说:“陛下若是再相逼,那我悬梁自尽好了。”

  这话一出,让刚刚从客厅转回来的王妃气得有些跳脚,大骂女儿不懂事,一人死了倒痛快,却留给一家人烂摊子。

  她若从那群土豆里挑拣不出来,干脆梳洗干净和亲去得了!就算死,也得死在铁弗人那头!

  韩瑶这次听了母亲撂下狠话,却不再溜着墙根了。

  左右也是要死的人了,临死前也得怼怼母亲,于是她硬气道:“嫂嫂一早就劝你给我定下亲事,可你偏不,非得指望着京城哪里府宅子缺儿媳妇!这下好了,你未来的女婿是铁弗王,有面子到家了!你满意了吧!”

  宗王妃没有料到一向柔顺成性的女儿,突然张嘴这么呛人,气得再次头痛症发作,只喊着要请家法来打韩瑶的手板。

  韩临风刚跟备选的部下们敷衍几句,便转到偏厅准备问妹妹的意思,可一进门就是这样乱糟糟的一锅粥。

  他挑眉看着各自哭成一团的妹妹和母亲,问苏落云:“我那些部下就这么不堪,将她们俩给丑哭了?”

  苏落云只能无奈摇头,先让丫鬟将这母女俩各自搀扶回院子,冷静冷静。

  以前韩瑶曾半开玩笑地同她说,只要不嫁给峻国公府的三公子,她随便嫁给哥哥兵营里的哪个兵蛋子都成。

  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可她事到临头却这么抗拒,要是这么弄下去,那就只能远去铁弗了。

  不过没有半炷香的功夫,落云便知道了韩瑶如此抗拒的缘由了。

  当时她好不容易劝解得宗王妃消了气,正准备去找小姑子时,刚顺着后花园的花廊转到一处拐角,就听见靠西角偏僻的假山后,似乎有人在说话。

  “你不能嫁过去!那个新任铁弗王已经年过四十,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可何况他残暴成性,据说虐杀了许多俘虏的女奴……”一个男声急切说道。

  就在这时,只听韩瑶带着哭腔道:“我是不打算活的,可母亲说就算死,也要死在铁弗的营帐里。如今就算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男子一听这话,却急了:“不行!那……那圣旨不是还没下,你兄长怎么能给你胡乱挑夫婿……实在不行,我,我娶你!”

  落云隐在角落里听得目瞪口呆,正犹豫自己要不要拦一拦的时候,却有一人越过了她,如同矫健的豹子蹿跳了出去。

  落云眼角余光扫到来人是韩临风,心道一声:坏了!连忙也赶紧跟着跑了过去。

  结果等她转过假山时,只看见韩临风拖拽猫崽子般将一个青年从墙那头的槐树上给拖拽了下来。

  而韩瑶则在墙这头,站在一座梯子上,颇有些墙头马上的意思。

  落云定睛一看,被拽下来的倒霉蛋……正是小将军赵归北。

  他手里还捏着两只糖人,背后还背着一支惠城才有的长尾风筝。看来这位小公子是去惠城看望母亲,顺便买了时鲜玩意来送人。

  其实这并非小将军第一次墙头送礼。

  因为渔阳公主不在北镇王府了,他一时没了正经入门送东西的借口。

  结果有一次,他看见了韩瑶喜欢的一个走马灯,就买了来,恰好看到王府后院有树,结果他试着爬树,正好遇到了逛院子的韩瑶。

  就此,两个小的便自约定了日子,隔三岔五偷见一见。

  这次也是,赵归北去惠城看望母亲,随便又给小郡主带了东西,却不成想那韩瑶竟然哭得两眼红肿若桃,惊得他立刻问起了缘由。

  待听完了之后,赵归北只急得心头火起,一想到韩瑶要被迫和亲,就恨不得拔刀冲入铁弗敌营,将那铁弗王一刀劈死才能灭了后患。

  再说那韩瑶,虽然跟赵归北一直私下往来,可这两个当事人全都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这是男女私相授受。

  毕竟二人从来没有跟话本子里的书生小姐那般,说过什么情爱,更没有偷偷亲嘴摸手一类。

  全然是两个要好的小友互通有无,互相给些小孩子的玩意,再私下里说说话,都觉得十分开心。

  结果今日二位小友的诀别局,才说上几句话,韩临风凶神恶煞般冲过来,一下子将赵归北扯了下来。

  韩瑶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立在梯子上,惝恍四望,无措地喊着:“哥哥……你误会了!”

  赵归北摔得也有些发蒙,正想起来,却被韩临风一脚给踹到了地上:“误会什么了?他不是要诱着你私定终身吗?”

  韩瑶赶紧从梯子上下来,急得开始跺绣花鞋:“他……他不过是替我着急,才胡乱出些法子吗!意气用事了,就是意气用事了!”

  可是赵归北却认真道:“我是真的打算娶你的……”

  韩瑶这下又傻眼了,恨不得去捂住他火上浇油的嘴:“你这个傻子,是想我哥哥揍你?”

  韩临风看赵归北这么实诚,倒是点了点头,挥挥手,叫庆阳带人将小将军给押入了祖祠,而韩瑶也被哥哥给拽到了祖祠里去。

  落云怕出事,吩咐一旁的两个仆人谁也不许声张后,便赶紧也跟了过去。

  两个小的齐刷刷跪在了祖祠圣德先皇的牌位前,韩临风沉声道:“让我生气的,并非是你俩私相授受,而是韩瑶你嘴巴不严,居然跟外人说起了府里的私隐。我在京的友人,冒着风险传信,完全是不忍看到圣德子孙沦落异疆。可一旦消息走漏给府外之人,连累友人,我辈岂不成了无信之人?”

  说着,韩临风来到了祭台前,一把抽出了圣德先皇的宝剑。

  韩瑶吓得一下护在了赵归北的身前,紧着嗓子道:“哥哥,他绝对不会说出去,你……你可不能杀人灭口啊!”

  苏落云立在祠堂里也是心里一阵紧张,猜不准韩临风的打算。

  韩临风一伸手扯开了韩瑶,用剑尖抵着赵归北的脖子问道:“你偷偷见了我妹妹几次?”

  赵归北的脸涨得通红:“算这次……一共三次……”

  韩临风面无表情接着问道:“我说你私相授受,引诱我妹妹委身于你,你认不认?”

  赵归北红着眼圈,居然将脖子往韩临风的剑尖上凑了凑,硬声道:“是!是我错,与小郡主无关!”

  韩临风点了点头:“你认就好,那我再问你,你说要娶韩瑶的话,是在诓骗无知小姑娘,还是一言九鼎的丈夫之言?”

  赵归北看了看身边哭得粉颊湿润的小姑娘,下定决心道:“自然是真心真意,只要王爷和王妃同意,我自会去禀明父亲和母亲,迎娶韩瑶。”

  韩临风道:“听说陛下已经拟旨,你可知娶我妹妹会付出什么代价?”

  赵归北的眼神丝毫没有躲闪,义无反顾道:“我知道,就是破坏了陛下的和亲之计,但是我不愿韩瑶嫁过去,就算被陛下赐死也要娶她!”

  韩临风点了点头,突然将手中剑扔在了一旁,撩起长袍跪在了赵归北的面前,与他郑重磕头。

  赵归北被世子吓了一跳,连忙擎住了他,道:“世子,您……您这是何意?”

  韩临风郑重道:“若是平日,你这般,就是有辱我妹妹名节,我绝不会轻饶了你。可是这个节骨眼,你明知内里干系,却依然能开口说愿意娶她,就是我妹妹和王府的再造恩人。我替我父母谢过小将军的义薄云天,愿娶之恩!”

  赵归北听了一咧嘴:“这么说,世子您同意了?”

  韩瑶在一旁有些发傻地看着互相跪着的两个人,有些想说不嫁。

  可是看着赵归北转头看向她那双闪着喜悦的眼时,她的脸微微一红,赶紧低头,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韩临风抱拳说道:“只是婚姻之事,还需要与你父母商量。而且这里牵涉京城友人的性命,这事儿未了之前,你不能走,更不能将陛下赐婚之事告知你父亲!”

  虽然定下谁去和亲,并非什么军事机密,可是外泄之后一旦生变,陛下若是知道,一定会追责李大人,为了李归田大人,他暂时不能放了赵归北。

  赵归北最重义气,立刻点头道:“我懂,就算成婚之后,我也不会跟父亲讲。若真出事,也全由我一人扛。”

  韩临风伸手将赵归北扶了起来,语气沉稳道:“放心,无需你扛,我自会安排好其他的……只是想要成就亲事,还需……小将军写一份认罪书。”

  赵归北挠挠脑袋,毫不迟疑道:“就是写我如何爬树见韩瑶的是吧?行,拿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