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惠城天宝楼那次,大家一起跳了楼,渔阳公主自觉跟这位王妃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
看着王妃为女儿的事情一直上火得病病殃殃的,也着实可怜,当下也是一口应承下来,说是要给京城的好友们多写信举荐一下北镇王府的小郡主,看看能不能结下良缘。
待公主走后,宗王妃的心情好了一大半,看着落云坐在一旁,才又想起被公主冲散的官司。
待她再次凝聚怒气,询问她为何遣散府里的老人,是不是想要改朝换代的时候,落云柔柔道:“只是起初发现账目不对,等问时,才发现是哪几个犯事。本想看在母亲的面上从轻发落,可当时父王不放心我查账,就坐在一旁……父王的脾气您还不知?他在气头上,说府里现在本来就缺银子,哪里还能留这些吃里爬外的?便都轰撵走了……母亲若不愿,我禀明了父王,再让他将人请回来?”
宗王妃听了一滞……先前因为父亲宗庆交罚金,王府给垫进去了一半,所以王府现在日常的开销都缩紧了。所以那些人的账目若真有问题,当真是撞在炮眼子上了。
她若给这些人求情,只怕她也要被王爷数落一场……
想想自己在王府里含辛茹苦这么多年,拉扯了三个儿女长大,到头来,混得却不如个新妇有情面,宗王妃也是悲从中来,一时眼圈翻红道:“你也甭拿你父王来压人。如今这府里一对父子,都被你拿捏住了,我的身子也如今也颓败了,还是趁早死了,给你个新女主人腾挪地方……”
落云给宗王妃递了茶,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这个婆婆,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坏心眼,另外就是耳根子太软,易受刁奴的挑唆。
再不然,就是自觉人生际遇大不顺,旁人都没有她来得苦。
其实北镇王爷虽然也就是顶了纨绔的名头,可是仔细算来,府里的子嗣也就三个。除了韩临风是爱妾所生,便再无其他庶出子嗣,府里虽然也有一两个同房侍妾,但王爷也不常宿,这在王侯府宅里,已经实属难得了。
王爷虽然跟她相敬如宾,但也并非刻薄对待发妻之人,可是这两人脾气相冲,就是能相敬如宾,一言不合也会吵起嘴。
落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到什么是性格无法磨合的怨偶夫妻,毕竟她的娘亲虽然对父亲失望,可也从来没有像王爷和王妃一样,三天两头地面红耳赤吵嘴。
等见了公公婆婆之后,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算门当户对,品貌相当,也不适合结为夫妻。性格上的不合适,其实比八字不和更要命!
听了王妃说要早死,她柔柔开口道:“小叔子和小姑子还没成亲,母亲可不能早早不管了他们!若是父王或者世子来张罗,必定找不出好样的来……母亲只管养病,等您能起身了,就赶紧接过账本钥匙,我的年龄这么小,可撑不起这么大的家。”
宗王妃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拭了下眼泪,又喝了几口茶,觉得苏落云说得有道理。
自己的儿女都还小,她若死了,谁来管他们?
不过这新妇说得倒是大方,好不容易掌管了王府的管事权,如何舍得放手?
等听婆婆质疑自己的诚意,落云大方一笑,很是老实地说:“王府的底子太空,管家掌钱劳心劳力的。我管惯了自己的产业,一向大手大脚惯了,有些不会掌管穷家了……”
宗王妃再次被气得呛了一口水;这死妮子说话真是气死人!堂堂北镇王府竟然成了她嘴里的破落户?
不过宗王妃也知道新妇的底子,人家并非胡吹牛皮。听女儿说,这苏落云的香铺子生意在不断地扩大,甚至还在海外包了商队,准备运输些稀缺的舶来香料。最近就连惠城里都有她瘦香斋的分号了。
人家财大气粗的媳妇说出这话来,就是大大的实话。能如山如海的花用钱,再回过头锱铢必较地算计着公中花用,的确有些束手束脚。
她原先还耍心机,指望着这富婆子帮忙填王府的窟窿。可看这新妇口口声声要维护王府脸面,似乎没有出钱银的意思。
还真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将钱银看的太重!这性子跟貔貅一般吝啬!
看宗王妃气得又瞪眼,落云见好就收,只推说赵小将军一会要来府上,她还需招呼厨房备饭迎接,得空再来陪母亲说话。
王妃一瞪眼:“都是穷家了,有什么好准备的?弄些稀粥咸菜对付着得了!”
落云柔柔笑道:“公主自己的吃食都是自己开销,既然小将军回来了,自然也是自己选买食材,我们厨房不过代做。母亲以后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家里钱银不够,我给您买。”
这哄孩子一般的话,真是王妃听得又生气又不好发作,明明是自己的府宅子,却莫名有种寄人篱下之感,怎么吃口好的,都要跟新妇讨要了?
再说赵归北这次折返梁州公干,方才让随从来带话来,说是要看望渔阳公主。
等赵归北来时,手里已经拎提了方才在街市上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这次不光有给母亲的补品,还给落云、宗王妃,甚至韩小郡主都带了东西。
公主见了不住地夸赞,说儿子这次出了京城,反而懂得人情世故了。
待母子见面,渔阳公主觉得儿子这些日子变得又黑又瘦,一时也心疼极了,捧着儿子的脸,问他是不是没吃好睡好?
赵归北似乎也很无奈母亲老拿他当小孩子似的,只能略显尴尬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偷偷笑的韩瑶,然后往后躲着道:“母亲,我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为什么总要担心我吃睡?”
渔阳公主被儿子这么一说,也是逗笑了:“臭小子,你在为娘的眼里永远是吐奶泡的娃子!你爹向来粗养你,如今到了阵前,更没人管顾你了。”
说完,公主笑着对一旁陪坐的落云姑嫂笑道:“我家驸马虽然前头还有个女儿,可是我嫁进去的时候,人家都大了,随后就嫁了人,只是归北这孩子还是奶娃子,真是我从小拉扯大的。如今看他长大了,四处跑得没了影,我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落云在一旁笑着听公主闲话家常。看公主的样子,就是真心喜欢孩子的,将小将军照料得着实不错。不过她为何自己不生,也是让人纳闷。
不过落云并没有问这话,只是先前跟公主一起吃茶的时候,听公主说月事不畅,便将自己备孕的药方子给公主抄了一份。
这方子是给她看眼疾的郎中开的,不光能备孕,调理妇人不畅的月事也很好。
她跟公主这些日子总是朝夕相处,倒是交情越发好。以前不过是尊卑有别,相熟的主顾。
而现在,却是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可是交情越好,落云越发为公主有些不值,觉得她在驸马跟前,太过卑躬屈膝了。
但是感情一类,都是冷暖自知,她自然也不好评判。只是现在公主再要她调香的时候,落云不再往香里调那味地椒了。
毕竟落云知道那段典故,现在公主与驸马的感情也算是渐好,不须得故人之香来锦上添花。
就在众人闲话了一会,仆人端上了各色菜肴。
公主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不住地问:“你爹爹的身子如何,可曾三餐应食,有没有犯胃病?”
赵归北道:“铁弗人趁着叛军溃散时,攻占了不少的州县,到处烧杀抢掠,嘉勇州还有几个前线的州里,都涌入了不少的难民。父亲说这些难民若是不能及时疏导,恐怕要造成春荒,所以他去了临近州县,这几日大约都不会回来。”
渔阳公主听了,忍不住心疼起夫君:“疏导难民原本是地方官员的事情,为何还需将军出面?再说朝廷赈济的钱粮都到哪里去了?”
苏落云听了没有接话。
她手里养着船来回调运货物,经常与掌柜们书信往来,自然是清楚,如今朝廷的库银比他们北镇王府还要落魄空虚。
也许是陛下自感天寿不多了,这些年来,大魏皇室连年徭役,修建魏惠帝的陵墓。
因为怕后世盗墓的打扰,光是迷惑世人的“疑冢”就修建了足有九座。
别管哪座是真,哪座是假,都是真金白银,还有无数徭役的役工血汗堆积起来的。
再加上先前的洪灾里,还夹着官员贪墨工程银两的人祸,糟心的水坝修复起来,比重建都费钱银。
大魏如同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虽然看似根粗叶广,可是树干根基早就被蛀虫腐蚀,脆弱得有些不堪一击了。
比如大魏现在奉行独特的罚银抵罪,就是陛下穷得揭不开锅,才想出的“绝妙”点子。
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罚金,大部分也是贪官从百姓的身上盘剥下来的。
落云不禁想起自己当初从京城一路来梁州的路上,那些百姓流离失所,沿路乞讨的光景,心中也是默默感叹。
她已经偷偷吩咐惠城店铺的掌柜伙计,买了些粮去附近的州县匿名设粥铺,不为博得什么光彩的名声,只是希望能帮助些难民吃上一口救命的热粥。
不过熬煮再多的粥,在如海潮涌来的难民前,也是杯水车薪。
现在边关先是平定叛军,接下来又要跟铁弗人为战,这些都是要干烧银子的。朝廷上哪再去搬挪多余的钱银粮食去赈济北地逃过来的灾民?
那些地方官其实是得了令的,将这些北地遗民再轰撵回北地,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而赵栋将军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才奔赴各个州县,先要劝动诸位官员,想想办法,能不能收容这些人留在边地州县,帮忙屯地开垦。
不过想来,上将军也要白忙一场,拿不出足够粮食,就算留下这些遗民,也只能眼看他们活活饿死,再不然成为打家劫舍的山匪流寇。
众人听了赵归北讲述与铁弗人的几场遭遇战,渔阳公主真是听得有些胆颤心惊,只是又要叮嘱儿子,不可一味逞勇。
而宗王妃也是长吁短叹,说着若在京城,远离前线该是多么滋润,大约是不会像现在这般,感觉到战火迫在眉睫,做什么都不畅意。
不过身在梁州,其实也体会不到前线战事的激烈程度。
就在赵归北探望了母亲,折返回去时,前去巡查州县百姓的赵栋将军被一只铁弗骑兵突袭。
那些铁弗人作战路数跟叛军大不相同,善于骑术的他们最会搞突袭战。
骑在马背上的弓箭手可以一边疾驰一边放矢,忽远忽近,如同放风筝的高手,一点点耗死对方。而到了近身肉搏战的时候,那些彪悍体强的铁弗兵将,甚至不用武器,就能徒手拧断人的脖筋。
像这种远战近战毫无短板的突袭队伍,一旦打将起来,被突袭的人是很被动的。
赵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只铁弗骑兵包围,眼看着亲兵纷纷被那些骑兵弓箭手“放风筝”扯线一样射落下马,僵持之下恐怕只能被活活生擒。
没想到,突然又有一队骑兵来袭。
这一伙人满身肃杀玄色,不光身穿黑衣,就连脸上都带着黝黑的铁质面具。
当时赵栋心里也是大惊,因为先前那裘振叛军就很喜欢戴铁面具攻城陷阵。现在他跟铁弗骑兵战得正酣,突然又冲进来铁面人,只让赵栋以为是叛军前来捡漏了。
可没想到,为首的那个戴着青面獠牙鬼面具的神秘人,居然快速扬起长鞭,将袭向将军面门的羽箭弹开,堪堪救了赵栋一命。
再然后,就是这些神秘铁面人展现调戏铁弗骑兵的精妙手段了。
只见他们纷纷扬起刷出了铁刺的长鞭,朝着那些铁弗骑射兵甩去,将他们从马背上卷下来后,便开始满地绕圈拖着跑。
而当铁弗人主动下马,一路翻滚,拿着砍刀准备过来砍他们的马腿时,已经有铁面人主动下马。铁面人一手执着小盾,一手拿带长链子的流星锤,朝着那些砍马腿的铁弗人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这种能自由调节长短的流星锤太好用了,几下子就将那些近战的铁弗人开了瓢。
少了进攻的主力,其余的铁弗人全成了地里刚长好的嫩瓜,基本是无力反击,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所以这些铁弗人来偷袭的速度快,倒满地的速度更快!
而那些解围的铁面军见再无后续铁弗骑兵之后,纷纷上马呼啦散去,来无影,去无踪。
赵栋虽然人在当场,可也没能反应过来。他直觉有些不对劲——若这些人是叛军的话,杀铁弗人好理解,可是为何却对大魏官兵手下留情?
要知道韩临风招安曹盛义军的提议,他并没有接纳。而现在还时不时有叛军偷袭大魏官兵的零星战斗。
可方才大魏官兵已经陷入颓势,可那些铁面军却未动他们分毫……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这些铁面军,跟裘振的铁面军不是一路的?
这是赵栋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铁面军。可是随后的战斗中,这只铁面军随时都如幽灵一般出现,再一阵风般消失,却实实在在地打了十几场漂亮的突袭战。
他们一如曹盛所领导的义军那样,只打入侵家园的铁弗人,却从不骚扰百姓,更不会与大魏官兵为敌,甚至有几次巧妙地配合了赵栋,击退了铁弗人的突袭。
渐渐的,就连叛军那边都有人在议论,说这次出现的铁面军,倒像是几年前神秘出现的那只铁面军。
因为那种快速闪击的打法简直太像了!绝非像裘振那般,只是打制几副铁面具,套在脸上拙劣的模仿。
这次的铁面军,才是真正有魂灵的。
处于乱世,弱者总是会不自觉地崇拜强者,一时间铁面军的名声鹊起,甚至有不少裘振的旧部都纷纷找寻铁面军的下落,想要归附于他们。
而传说中早已死去的曹盛,突然带着妻女重回北地。虽然他被毒气侵袭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可是曹盛的昔日兄弟们还是一下子认出他来。
曹盛宣布,他有一位义弟就是当年铁面军的首领铁战神。铁战神归隐多年,重回北地,正式从曹盛的手里接过衣钵,抗击铁弗人,收复大魏故土!
第98章
曹盛亲自出面,便是为铁面军正名。
至于裘振之流,不过是野心膨胀的义军败类,已经被他的女儿曹佩儿卧薪尝胆,一刀斩首!
曹盛说得清楚,所有义军若心中还有壮志故土,便可尽快投奔归来。待大军集结,便要继续征讨失落的二十州!
一时间,涣散逃亡各处的义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虽然还有观望之辈,可是随着铁面军几次如鬼魅一般的突击战,名声大噪,前来归附的义军散兵也越来越多了。
这边义军出现了如此大的波动,赵栋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找寻了韩临风询问义军那边的情形。
韩临风这几日奉命去外地调配粮食,也不知忙些什么,赵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韩临风了。
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又精瘦了许多,浑身肌肉纠结,朝着他走来的时候,甚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肃杀之气。
京城时,那个牡丹花袍的脂粉纨绔,如今已经找寻不到半丝影踪了。
赵栋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开始问起那异军突起的铁面的事情。
韩临风听到赵栋问起,抱拳垂眸道:“曹统领听闻招安无望,便另起炉灶了,这也应该是将军您意料之中的。”
赵栋拧眉道:“其实关于你的提议,我已经与陛下进言。可是却被陛下亲笔书信痛斥了一番。朝廷的意思,不想与铁弗人僵持为战。现在朝中无粮无银,根本损耗不起。而那曹盛虽无反心,却一直与铁弗为敌。陛下怕招安此人,会让铁弗会错意,以为大魏在向铁弗人无声的宣战,冲突更不好收场……”
依着朝廷的意思,既然叛军的贼首已经伏法,那么赵栋只要尽快铲除余孽即可收兵。
至于铁弗人,他们现在争夺的也不过是被叛军占领的州县,也就是当年被割让的二十州。
既然如此,赵栋还是不要派人搅合了,铁弗收回从叛军手里丢失的地盘,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所以陛下亲下了御旨,只让赵栋死守嘉勇州等州县,不许出战!
对于连盖了九个坟圈子的陛下而言,快些结束边关的战斗,不要再消耗军饷才是正经!
据说朝中的主和派已经派人跟新任铁弗王开始商谈议和之事。要走昭君定亲,百年好合的路数。
随后,更要在宗亲未嫁的女儿里,挑选出个合适的女子,给铁弗王为妃。
不过铁弗王最缺的可不是女人,而是大笔岁贡银子!
在他们看来,大魏就如同能挤奶的肥羊。不抽打抽打,如何能老实产奶?
除了收回地盘,更是因为大魏不能痛快拿出大笔岁贡,铁弗骑兵才不断侵扰边境,给大魏施加压力。
赵栋知道朝廷中那些世家文官们打的算盘,压根不想与铁弗人血战到底。
如今他人虽然在边关,可是手脚却都被束缚起来了。
赵栋心里清楚,无论是自己,还是在边关摆阵的大魏将士,不过是那些主和派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为此上将军私下里也没少郁闷难平,借酒消愁。
现在韩临风声称对铁面军毫不知情,赵栋也不再追问,只是怅然与韩临风道:“你我挑着将军的名头,却不如一个带面具的山野之人,最起码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保卫大魏的子民国土,与铁弗狼骑真刀真枪地对峙……”
韩临风倒是明白上将军话里的无力愤懑之感,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斟酒敬了赵栋一杯。
不然还能怎么样,告知他那个山野之人正坐在他的对面,跟赵将军一同饮酒吗?
于是二人都不再发一言,坐在城头饮酒,头顶清月,眼望城池之外的漫漫疆土。
一时壮志满腔无人叙,唯有残酒催发白……
跟大魏官兵的束手束脚不同,那异军突起的铁面军成长迅速,大批先前曹盛的旧部纷纷投奔。
虽然铁面军有几个头领偶尔会摘得面具,以真面目展示给属下,不过那位铁战神为谁,始终成谜。
这些能击退铁弗虎狼之师的神兵,总归给百姓带去了无尽希望。
之前义军因为裘振的狼子野心而被损耗殆尽的名声,也迅速地得到了修复。
梁州城内的茶馆里,又开始讲述关于义士曹家父女的种种书段了。
落云带着韩瑶出门逛街买东西的时候,还在茶楼里听了一段曹盛之女侠心义胆,以色迷惑裘贼,将他引入营帐灌醉斩首的段子。
“只见那曹侠女轻蹙柳叶弯眉,故作娇羞,樱唇微微那么一抿,真好似那含苞待放的娇花一朵!看得裘反贼是心头热起,骚动难耐,只恨不得立刻抱起佳人入了床帏,酣战三百回合……可他怎知,这佳人乃是带刺的野花,纤柳般的细腰里别着匕首一把……”
韩瑶觉得这段子有些不好,听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可偏偏又还想听。
于是小郡主只能假装认真地吃东西,再偷支楞着耳朵听。
可惜入了床帏后,没等旖旎开来,就是手起刀落的凶案现场了。这等酣畅的除害桥段引得听书的茶客纷纷拍手叫好,又有些遗憾侠女拔刀太早了!
待得意犹未尽听了一段后,韩瑶从茶楼里出来,对嫂嫂小声道:“这些说书先生也怪缺德的,居然这么糟蹋女儿家的名声!那曹家的姑娘牺牲女儿名节斩杀了叛军头子,却被这些男人拿来说嘴换钱。我若是她,说不定要气得手起刀落,血溅五步!”
嗯……落云觉得倒不一定,依着她对那位曹大姑娘的了解,光是“含苞待放的娇花”这一段,那说书的就能得赏银十两!
她可听庆阳提起过,曹佩儿跟父亲回了北地后,没事就喜欢乔装入城听书。
而且小姐出手阔绰,最爱听裘贼如何被曹侠女迷得神魂颠倒一类的,若是讲得好,当场就撒银子。
这也是梁州城里,曹侠女娇媚如花的桥段盛行的缘由。
不过护卫两位女眷的庆阳却频频摇头,低声抱怨道:“由此看来,这书里讲的大约都是胡说八道。难道那下凡的七仙女其实是貌丑如夜叉,在天上睡不着神仙,才下凡故意赖上穷小子的?”
韩瑶听了,都忍不住失笑:“庆侍卫,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庆阳用一副沧桑眼神看着苍天,怅然叹息了一声。他经历的那些,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又如何能懂?
随着义军的口碑逐渐好转,铁面军也在不断扩招,队伍不断壮大。
最奇怪的是,这批新崛起的义军钱银照比以往更加充足,似乎有富甲天下的豪绅背后撑腰,扩军充营,武器也源源不断。
北地疆土之上,俨然生出一只蛰伏而不知其凶猛程度的野兽。
赵栋思量再三,却不能不向朝廷禀报此事。不过他的这一份奏折报到了朝廷时,群臣对此事的评定议论,却比梁城说书的还要离谱!
“如此彪悍的军队,岂不是又生出一个裘振?定是有人暗中扶持,定要彻查到底!”
“赵栋将军原本是去剿匪!怎么这反贼的匪头,反而越剿越多?什么铁面军?会突然凭空冒起?我看怕不是赵将军阳奉阴违,养虎为患吧?”
一时间,群臣的声讨在王家人的引导下,不自觉地又往赵栋的方向牵引。
魏惠帝听了一会后,觉得有些越说越离谱,便出声道:“如今赵将军在前线浴血杀敌,诸位在后方如此非议他有些不妥吧?”
众臣一看风向不对,纷纷收敛,不再言。毕竟赵栋是魏惠帝的女婿,有些话,若是不能入得圣心,还是少说为妙。
不过退朝之后,陛下将兵部的几位要员都留了下来,在御书房里闭门谈了甚久。
而过了些时日,一道圣旨再次发往边关。
圣旨的内容认定那铁面军乃是叛军余孽,上将军赵栋需要早早将这伙匪徒剿灭,再早日凯旋归朝。
这道圣旨与其说是给赵栋的,倒不如说是给那些铁弗人看的。
魏惠帝不想要战线拉得太长,更不想让铁弗人误会这个铁面军是大魏朝暗中派去的军队。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先静待铁面军将那铁弗人打得老实点,再正式颁布圣旨与铁面军割裂。
而让赵栋剿灭铁面军,自然也是以正视听,给赵栋自证其身的机会,免得朝中臣子怀疑他玩忽职守。
只要他剿灭了铁面军,关于赵栋暗中扶持铁面军的谣言不攻自破,也就不会给王家人讨要军权的机会。
这些日子,王皇后不动声色,却不断支使人小动作不断。
陛下愈加恼恨皇后,却碍着王家的权势,不能与她扯破脸,自然要权衡着来。
不愧是一代帝王,如此算盘满满。
当圣旨传到嘉勇州赵栋的手里时,赵栋半晌无言。
他无力地揉了揉头穴,若是有可能,他真想将京城里的一众贵人拉到边关的城头村寨,让他们好好看看,真正如狼似虎胁迫边关安危百姓的,究竟是那些所谓的叛贼铁面军,还是他们认为可以坐下一谈的铁弗人!
就在昨日,铁弗的游骑又扫荡了附近的一个村落,只因为怀疑这个村落里有人偷偷参加了铁面军,那些铁弗人就烧杀抢掠,甚至妇孺都不肯放过。
满村的房屋被大火烧尽,所有的粮食家当被席卷一空,惨死的妇孺尸体横陈乡道。
探听消息的探子回来禀报的时候,一个固守北地多年的老兵,都忍不住哭得哽咽,可以想象村落被屠戮的场景有多么可怕而嚣张。
可是他这个堂堂上将军,只因为陛下那道“只能守城,不准出城”的圣旨,听着探子来报,出兵不得!
幸好后来,铁面军及时赶到,全歼了那伙子铁弗游骑,救下了被掳掠走的一部分村民,想来会有更多失去亲人和家园的村民,义无反顾投入到铁面军的旗下。
赵栋心里清楚,让铁面军迅速壮大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大魏将士的毫无作为!
他若是再年轻些,无牵无挂,可能也会脱甩掉军装,义无反顾地投奔义军,可着性子先杀了一群铁弗土匪再说。
可是现在,他人已过了不惑之年,妻儿尚在,又身受君恩,肩头的责任太重,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
这种凡事需要权衡,畏首畏尾的德行,曾经是年少时的赵栋最最鄙夷的。
没想到,自己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却活成了自己以前最鄙夷的样子。
不过陛下既然下了圣旨,赵栋只能遵从。
一直龟缩在嘉勇州闭门不出的大魏军兵,在得知铁面军已经攻打到铁崁山时,集结兵马迅速朝着铁面军的方向包抄,终于跟铁面军打了几场遭遇战。
可说来也奇怪,面对铁弗人骁勇善战的铁面军,在遭遇大魏官兵的时候,行的是抹油泥鳅之策。
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反正就是不跟大魏官兵正面去打。
如此几次,让大魏领兵的将军心浮气躁,高声痛骂对面的是无能竖子!竟然不敢正面迎战。
那铁面军居然一边撤退,一边高喊着口号:“梦牵二十故国州,男儿热血为民流,剑戟只吞鞑虏肉!同室操戈缘何由?
这口号句句诛心,分明是暗讽大魏官兵无能,不去驱赶侵扰百姓的铁弗贼寇,却对驱除侵略者的义军斗勇呈狠!
这些大魏官兵里,有许多就是北地人,也有亲人在铁弗人的刀剑下失去了性命。听了做这样嘲讽的打油诗,有人羞愧得都握不住手里的刀枪。
赵栋自然也听到这打油诗,他内心比下面的官兵还要煎熬。
他就是想不通,为何满朝文武整日将礼义忠信挂在嘴边,可是面对天下百姓这样的大事,却如此是非轻重不分,对虎狼外敌一味忍让?
如此想来,心头愁绪更浓。
这日晚饭的时候,赵栋竟然忍不住再次贪了杯酒。
赵栋平时不好饮酒,酒性不够出挑,如今心中带着愁苦,空着肚子烈酒下肚,酒劲翻涌得更厉害,没有几杯,便酩酊大醉。
恰好今日是立夏,有着吃“三新”的习俗。
渔阳公主特意来到前营,给驸马带了蜜饯樱桃、石烤五香蚕豆,还有凉拌春笋。
在来之前,渔阳想着让夫君欢喜,还特意让丫鬟寻了一盒以前剩下的一点旧香给自己熏上。
这带地椒之味的香,她留得也不多了。苏落云那丫头也不知为何,说什么也不再给她配了,非说那味道已经不相宜,再用就土气了。就算渔阳公主假装生气,那丫头也不肯配……
渔阳公主精心打扮一番,准备给夫君一个惊喜。
可没想到当她入帐的时候,却看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她知道赵栋的性子,没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是绝不会沾酒的。
如今边关打成这样,哪有什么喜事?那就一定是心里愁苦得不行,这才喝得烂醉了。
她心疼地连忙招呼着侍从一起将赵栋扶起,将他安置在床榻之上。
然后她便让侍卫出去,亲自给赵栋宽衣解带,再给他按揉头穴,缓解酒醉的难受。
赵栋在一阵半梦半醒间,依稀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恍惚间竟然好似回到了年轻时,他被同僚灌倒,回去后倒卧在了发妻的膝头上。
被那熟悉的地椒味道笼罩,赵栋一时安心极了,仿佛心头千钧重负顷刻间一扫而空。
于是他伸手胡乱地抓住一只细软的手,闭眼含糊道:“慧娘,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你不在了。我竟成了驸马……位高权重,好不威风……呵呵呵……实际上呢,却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我活得真他妈的憋屈啊!”
他正说着,身下之人却似乎要走,将他挪到了床榻上。
赵栋不干,继续伸手胡乱抓握:“慧娘,别走!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别走,你走了……”
就在这时,似乎慧娘在说话了:“赵栋,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
赵栋哪能睁开眼?只是感觉她要走,只胡乱道:“你就是,除了你,还有谁会用地椒给我熏衣?我每次闻到这味道,都觉得你回来了……你别走……”
他还想再说,可已经不胜酒力,终于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而立在床榻前的渔阳公主则是眼神愣愣,慢慢抬起了衣袖。
今日因为要来见驸马,她特意用了他爱闻的香——这是她当初拜托苏落云为自己调制出来的,每次驸马闻了都赞不绝口。
她呆呆立了良久,突然腾得转身往外冲去,甚至都不必侍女搀扶自己就窜跳上了马车:“立刻回梁州北镇王府!”
前营到梁州的路途可不算近了。可是这颠簸一路,却并没让渔阳公主的火气湮灭。
等她终于到了王府后,满肚子的火气直顶喉咙,也不用下人通禀,径自闯入了世子妃的屋子。
那抬脚踹门的架势,倒是跟她的夫君赵栋一模一样!
落云正在屋子里整理账本,待看公主气势汹汹踹门闯入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还没等她起身给公主问安,渔阳公主已经一个箭步过去,捏着落云纤细的手腕就将她拎提了起来。
“公主,你这是何故?”落云不由得疑惑问道。
渔阳公主的一双眼吊立起来时,跟她的母亲王皇后便有了四分的相似,身为皇家贵女,发起火来更是气势压人:“我且问你,你当初给驸马配香,为何舍了别的不用,偏偏用了一味地椒?”
苏落云知道公主去前营探视驸马去了,如今她怒气重重而回,又问自己这个问题,自然应该是从驸马嘴里知道了地椒的渊源。
她也不想欺瞒,沉默了一下老实回道:“当初公主让我配出一味驸马不讨厌的香,所以我探访得知驸马去前线打仗时,亡夫人会用地椒为他熏衣,驱散宿营时的蚊虫,应该很是熟悉这味道,所以便大胆一试,加入此香……”
渔阳公主早就猜到如此。
她素来要强,若是平日知道了这香的渊源,心里固然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勃然大怒,毕竟她当初只是让落云找驸马喜欢的香,却没说有什么禁忌,用地椒也不算有错。
可是今日不同以往,她先被王栋误认慧娘的尴尬在前,又听到赵栋后悔娶了自己的失落在后。
如今看落云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那种说不出的不甘钝痛袭来,让骄傲的公主气得手直发抖。
连这个当初的瞎子都能猜到要投驸马所好,就要走亡夫人的路数,可怜她居然还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足以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好啊你,亏我一直如此善待着你,你却这般折辱我!”说到这,公主再忍不住,抬头便给苏落云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落云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甚至还摆正了脸,似乎在等公主再打。
公主看着落云白嫩的脸上起了红印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很不舒服。
她方才手挨上落云的脸时,其实已经后悔,卸了些气力,怎么这妮子脸上的红印子还这么重?
看到这,公主气愤道:“你为何不躲?”
她太清楚这妮子,鬼心眼多着呢!才不会因为畏惧她是公主而白白等着挨打。
落云老老实实说:“与公主相识之初,奉行的是奸商之道,一心只想着如何逢迎贵人,赚取钱银。可如今,公主待我真诚如友,我自是反思。这一巴掌,我该挨,何必去躲……”
渔阳公主若不是太生气,简直都要被落云的坦荡的“奸商之道”给气乐了:“你说说看,奸商之道该如何走?”
落云继续老实道:“多赚快钱,尽量满足君之所需。公主当初说驸马讨厌俗香,驸马也的确从不用香。我只能另辟蹊径,找寻将军熟悉的味道。公主托我调香的初衷,就是为了让驸马肯用。我做到了,承下了公主的单子,便是奸商之道。”
渔阳公主冷笑:“可是你后来不给我配那香了,难道是不屑赚我的银子了?”
落云轻声道:“公主与将军夫妻伉俪,公主能随将军来到北地前营,生死相随,处处细心照抚,我自看在眼里。有公主这样的贤妻,那香显然多余了。”
听她这么说,渔阳公主却颓然坐下,低声道:“你错了,我如何能跟他的亡夫人比?先夫人慧娘温柔贤惠,却柔中带刚,见过她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连我也对她心生敬佩……”
说到这,渔阳公主看向了落云,幽幽一笑:“我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其实你在为人处事上,倒是跟她蛮像的,难道你们都是平民出身,所以自带着亲和力?”
苏落云低声问:“敢问公主,您若这么敬佩亡夫人,为何当初宁可终身不嫁,也非要等已经娶妻生子的上将军?”
渔阳公主一愣,因为以前从来没人敢当面问她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