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女子转着绣鞋一阵踌躇之后,居然还是决定回转甜水巷。

  饶是自诩平和的人也觉得心头生出一团闷火,便开口要起了谢赏。

  苏落云听他居然就立在巷口,连忙拘礼,表示自己诚心感谢世子。

  不过所谓“福薄命浅”,像她这等商户女子,原也担不起太厚重的馈赠。回头她会将剩余的香珠,还有相抵的银子一并派人奉上。

  世子爷若想平息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还请如数收下。

  韩临风倒是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冷屁股能说出什么温热的话来。不过她说得对,今日这场官司,的确是因他强送名贵的香料珠子而起。

  说起来,还真是他对不住她了……

  还没等苏落云说完客套的感激之词,他便冷冷打断:“既然这样,便不为难小姐了,请自便吧……”

  说着,他便转身大步离去。

  苏落云微微松了一口气,赶紧回了甜水巷。

  没等田妈妈给她煮一碗猪脚面线去一去晦气,落云便说道:“新宅子虽然没有选定,可是我想换个居所,只是店铺周转甚大,折不出太多的现银买宅子。我想着找房牙子先租赁一间,大约过两日就能回信,你和香草先将东西收拾一下,等房子落了租契,先拿了要紧的去新屋。”

  这话一出,真叫人诧异,归雁也不解地问姐姐,这院子虽然有些旧,却并不妨碍居住,为何要这般匆匆搬离?

  落云不想解释那么多,只说觉得宅子风水不好,想在弟弟备考前换一换风水。

  这类迷信说辞就让人无从去劝了。不过今日摊了官司,的确风水有问题。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听姐姐的,自然照做。

  待到第二天时,忙碌了一上午,落云收拾东西时觉得有些困乏,便小睡了一会,等起来时,听不见书房那边的读书声,便问香草,弟弟是不是读书累了,要不要喝一碗糖水。

  可是香草却说:“少爷去了隔壁青鱼巷,他说既然要搬家了,要把从世子府里拿的书还回去,顺便还要跟邵先生道一声别,再跟世子道一声谢谢……”

  落云暗暗心里一紧,她只想着搬家,却忘了弟弟是多么有礼重情的孩子了,只是他这般去了,要早些回来,别节外生枝才好……

  再说韩临风听闻隔壁小公子来访,倒是抽空在书房接待了苏归雁。

  苏归雁对这位花名在外的世子真的是充满感激。

  他当初病急乱投医,来敲世子府的门,也没想到世子这般痛快,亲自去了府尹那里为姐姐作证,洗脱了罪名。

  这等平易近人的贵人,就算满肚草包,也显得亲切可爱。

  韩临风听了归雁的感激的话,又顺便询问了归雁备考的情况,同时让归雁再从书房里拿些书回去。

  归雁连连摆手道:“承蒙世子慷慨,我先前也拿了不少的书,这次是来还书的,怎么好再拿?”

  当初世子虽然说是赠给他。可是那些孤本价格昂贵,他统统都手抄了一遍,准备归还原主人。

  韩临风笑了笑:“你我近邻,何必如此客套,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管家提。”

  苏归雁不好意思道:“不麻烦世子了。我与姐姐不日就要搬走了,只怕以后难以再见世子,特意来与世子道谢,再说一声别离……”

  韩临风没想到隔壁的芳邻居然突然要搬走,心思玲珑的他倒是立刻猜到,大约是那一场官司还是带累了她的名声,所以她才想着搬走,也算避嫌了。

  心思流转间,他刻意忽略了心底的不舒服,淡淡道:“既然要搬走,更要送公子些信物,不枉你我结交一场。”

  苏归雁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然摇手推拒。

  可是见世子语气诚恳,一再坚持,又觉得盛情难却,若再推拒就不给人面子了。

  他正好看见世子书斋香炉里燃着的一段香,想到了姐姐上次特意问起过这味道,应该是喜欢这个,便随口道:“若世子方便,能不能给我些这种熏香?”

  韩临风的目光调转到香炉上——书斋的书童觉得这两日天气潮湿,所以拿来熏书用的。

  他随口道:“只要这个?府上是卖香料的,难道没有这香?”

  苏归雁回道:“这香里有梁州特有的香樟树根,味道独特,市面上几乎没有,就连我姐姐以前都没闻过呢……”

  他说完这话,突然发现世子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显得莫名严肃了起来。

  韩临风慢慢抬起自己的长指,轻轻嗅闻了一下,然后似恍然一笑,淡淡道:“的确很独特……我府上的香不多了,等哪日梁州再送,我定叫人送些去贵府上……不过今日公子前来道别,苏小姐为何不同来?邻居一场,我自当设宴为二位践行……”

  这番盛情不容得人拒绝,苏归雁刚想要回绝,韩临风已经吩咐管事道:“去请苏小姐来我府上一趟,我今日设宴,正好与苏家姐弟共饮!”

第32章

  苏归雁还想在说话,可是韩临风已经走过来,亲切地搭着他的肩膀,拥着他往外走,嘴里则道:“我这边还有些庶务要料理,须得耽搁些时间。走!你先陪邵先生去偏厅饮酒去,他昨日还给我提,说你新写的文章颇有新意,当慢品细赏。”

  说话间,纤薄少年就被他不容拒绝地推入了后花园……

  再说苏落云一直等弟弟回来,却一直不见院门传来动静。

  她也不好去世子府拽人,只能在房间里心不在焉地拢着账本。

  可左等右等,没等回弟弟,却等来了世子府传话的小厮。小厮说世子与苏公子相谈甚欢,准备留下苏公子吃晚饭,也请苏小姐一同来府上用餐。

  苏落云对世子其实也心存感激,但是她宁可短缺了礼数也不想招惹这人。

  但是弟弟就在人家府上,他年幼不知进退,她若不去,弟弟年幼贪杯,若喝醉得罪人便不好了。

  苏落云想了想,不管怎么样,得先将弟弟带回来再说。

  房牙子那边她下午时已经付了定金,租了离这老远的一个小宅子,以后去铺子也方便些,明日就搬家了。

  这么想来在搬走前,跟老邻居走个过场,道一道别离也是人情世故,短少不得。

  想到这,她让小厮稍等,简单梳妆打扮了一下,便带上了香草出门。

  那乳香珠子,还有余下的料钱,她昨日晚上就差人送过去了。虽然跟世子已经是钱银两讫,但空手上门总不太好。

  于是苏落云又在巷子口的糕饼铺子买了四盒精致糕饼,让店家用锦盒装好,打了花样子,便去了世子府。

  她想着如此隆重道谢一番,顺便谢绝世子留饭的好意,就将弟弟领回家。

  等世子府管家引着她一路走进来时,落云鼻息间又嗅闻到了世子府那独特的樟木根的香味,好像她被引来了韩临风的书房。

  韩临风并没有跟苏归雁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在书房消磨光景,他正站在书桌前,拿着几只箭,往不远处地上大花瓶子里投,很有节奏地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就算隔壁芳邻进来,世子依然悠闲自在地投掷,待听着她一番客气感恩之词后,倒是瞟了她手里拎着的那几包礼,淡淡问:“这么客气,还拎了盒子,难道又包了银子过来?”

  落云被问得一愣,这才明白他在暗讽她之前找借口补银子的事情。

  她自是假装听不懂暗讽,镇定一笑:“巷口旁新开了家糕饼铺子,新制的板栗饼还算可口,民女不好空手言谢,便买了些想给世子爷尝尝鲜……”

  说到一半的时候,苏落云其实也觉得自己这番有些不上调子。

  寻常人家的人情走动,像她这样拿着糕饼酒水上门酬谢无可挑剔。

  可对方是福贵堆里将养的世子,自己这等百姓做派肯定是不入法眼。

  不过苏若云自己本就是寻常的百姓,送礼也是表达下自己的谢意,没法自抬身价,跟那些贵公子等同,再酬谢些珍珠美玉。

  既然礼到了,心意也到了,她自是领了弟弟识趣走人,莫扰了世子的雅兴。

  可还没等她说完客套话,也没听到什么脚步声,她手里的糕饼已经被人接了去,然后就是盒子被打开的声音。

  男人当着她的面,拿起一块板栗糕吃了起来。

  “味道的确清甜,用的是安西的小板栗吧?”

  看来这位世子精于吃喝倒不像是掩饰,真的很有研究。落云连忙点了点头说:“世子喜欢便好。不知我的弟弟现在何处?”

  听了她的问,韩临风却不急不缓道:“说起来是在下做事不周瑾,当初非要让小姐收下乳香珠,才惹得官司上身。若要陪酒道歉,该是在下赔礼才是。听苏公子说,你们已经选了新屋,马上就要搬走了,是吗?”

  苏落云点头称是,又是补充道:“民女现在住的屋子有些破漏,想着修缮投钱有些不划算,如今也赚了些钱,便想着先租个能住的……”

  韩临风不动声色,缓缓道:“哦,若是如此,我更要好好款待一下邻居,就当为你践行……正好令弟考学在即,在下原也该为他摆宴,预祝他金榜题名。择日不如撞,请小姐与归雁兄一同留下来共饮一杯吧。”

  论起这酒也是有名堂的。

  世子府的邵先生身挑两府,除了授业世子,还给归雁讲授了几堂。正经论起来,归雁现在是韩世子的共师同窗。

  同窗之谊,地久天长。就算苏落云正言婉拒,表示府里还有事情,可是弟弟早已经在饭厅里与老先生二人先自推杯换盏了。

  老先生很有为人师的责任感,将应考审题的诀窍当成了下酒菜,与归雁一边吃酒一边细聊。

  如此一看,落云不好贸然打断,扫了老先生的雅兴,便也只好坐下,等着应酬了这一场再跟弟弟一同回家。

  她目不能视,若是自家的餐桌还好,盘子的位置摆设都是香草固定好的,偶尔落筷失误,也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困窘的。

  可此时她在陌生的世子府上,身边正是那位深不可测的男人。她既无心动筷,也不想人前出丑,有些如坐针毡。

  不过韩临风却开口道:“摆宴时,我府里的管事请了香草姑娘代为摆桌,餐盘摆放都随了贵府的习惯,小姐左手边是切成块的东坡肉,用筷子戳夹即可。右手边是紫苏煎蛋,盘边有方便舀起的汤匙……至于远些的,可以让侍女帮你布菜。”

  苏落云试探伸出筷子,果真如此。

  巧了,这两道菜还都是她爱吃的。

  主人心思周到如此,落云再没推诿的借口,期间世子频频帮她夹菜。

  盛情难却,她也伸筷默默吃了几口,然后静听弟弟和邵先生热络聊天。

  就在这时,身边檀木根香袭来,那位贵人似乎挪位置坐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又在探身为自己夹菜。

  “小姐吃得不多,可是不合胃口?”

  苏落云恭谨回道:“我食量一向少,吃几口便饱腹……世子不必费心替我布菜,还请自便畅饮。”

  韩临风恍如没有听到,依旧殷勤为她夹菜,然后状似无意道:“听闻小姐有个舅舅,在参军前曾前往北地,不知去那做什么营生?”

  苏落云心里一动,舅舅的确去过北地,甚至在散了家财之后,投靠在曹盛的麾下的一支义军里,跟铁弗人打了足足一年的游击。

  若不是后来母亲病故,当时年轻气盛的舅舅还不会回来,说不定就要白骨倾撒北地,死在那里都无人知。

  不过这样荒诞隐秘的往事,除了胡家人知道,从来都没有对外人说起过,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事情,不好宣扬,为何韩临风却知道?

  是了,他也跟那曹盛有勾结,难道听说过舅舅的事儿?

  苏落云一时心念流转,只含糊道:“我那时还小,怎知大人的事……”

  韩临风笑了笑,云淡风轻转移话题,询问起落云准备迁往何处。苏落云又是一句句恭谨地答。

  期间,还在被他祝酒,连饮了几杯。

  总之,这一顿饭吃得人要句句小心,细细琢磨话里的深意。

  待酒席散罢,苏落云微微出了一口气,刚想叫弟弟跟人辞别,老先生又让归雁去他的书房,他要拿自己当年应试用过的镇纸墨盒借给归雁讨个好彩头。

  大魏朝的确有这等习俗,若能拿着往届举子的笔墨用具,便能给自己讨个应试的好彩头。

  就在前往书房的时候,韩临风一直走在苏落云的身旁,出声为她引路。

  韩临风的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无可挑剔,堪称主人典范。

  可是每当他脚步声全无,带着檀木根的清香,突然飘忽在自己左右时,苏落云总是忍不住有种心悸之感。

  当然,她表面并未显露分毫,微笑得宜,镇定如常。

  殊不知每当韩临风突然挨近她说话时,她的脖颈处总会汗毛战栗,若黍米点点。

  韩临风不动声色,尽看在眼中。

  待到了书房,落云跟香草两个女眷并没有跟韩世子他们进去。

  趁着他们三个挑选笔砚的功夫,苏落云带着香草在花园子里走一走,等着他们师徒三人出来,然后再跟主人告别,就可以回转府中。

  待到明日,一车将东西搬走,苏落云决定这辈子都不再靠近青鱼巷……

  她在酒宴上饮了几杯,虽然不是太烈的酒,可此时也感觉脑子飘飘浮浮,有些泛醉。

  那个世子爷,果真是杯酒里练出来的,劝酒的花样子可真多,想不喝都不行。

  这时,有侍女来唤香草,说是要拿的东西太多,苏公子叫她过去帮忙拿一些出来。

  侍女催得紧,香草将落云扶到亭子,让她稍坐一下,便应声过去了。

  苏落云听着不远处书房里的声音,知道他们离得她并不是很远,她一人坐在亭子里,也不算落单。

  趁着酒意,她紧绷了许久的脑子也慢慢松弛了下来,打算靠着亭柱子闭眼养神,等着一会出府。

  可就在这时,一阵疾风闪动,似乎有人突然挨近了她,低头哑声道:“你为何跟踪来此,是何人派来监视我的?”

  这低哑的声音,跟韩临风在船上用刀挟持她时如出一辙。

  他……为何这么说?难道是怀疑自己就近居住,是在跟踪监视他?

  他问得毫无预兆,苏落云有一瞬间身体僵硬,力持镇定地道:“民女不知世子此话……”

  可话说出一半,落云便猛然醒悟过来,暗叫一声糟糕!

  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现在她正一人独处,而且目不能视。

  若她之前没有认出韩临风是那凶徒,骤然听到这声音,又看不见人的模样,只会尖叫喊人,或者仓皇讨饶,而不是笃定哑嗓子说话的人是韩临风!

  她虽然说了一半就急急收回,但已经来不及了,就算目不能视,也能猜到那男人此时阴森瞪着自己的样子。

  “你……果然早就认出我了……”嘶哑男声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文尔雅,但语调冰冷若寒芒,刮得人不寒而栗。

  亭外花香袭人,不远处书房里依旧传来阵阵笑声,亭中的落云却如堕入寒冬腊月,浑身流窜寒气,而那一点酒气也顺着后脊梁化为阵阵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道:“我真的不知世子此言何意。”

  韩临风漫不经心地抬手嗅闻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有淡香残留,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就是那次他越墙接住她后,她的态度就变得愈加疏离。

  应该就是那次,这女子嗅闻了这梁州独特的香料味,或者是别的方面认出了自己。

  韩临风也是今日听闻了苏归雁索要香料的无意之言,这才醒悟内里的原因。

  他将这苏落云引到府上后,先是酒宴款待,再然后是游园松懈了她的神经,再杀个回马枪突然试探,果真让这小狐狸漏了马脚。

  看她还强装镇定,打算蒙混过关,韩临风却不留余地,语调温和而别有深意道:“古人云,百年修得同船渡,现在看来,我与小姐又成为近邻,当真不止百年的缘分啊……”

  看他点出了同船的事情,苏落云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他如此相逼,是打算不给她留活路?

  想到这,她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靠,低声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香料商人,虽然凑巧住得近些,却与贵人毫无交际,只想过自己的清净日子……您又何必这般试探,不给彼此留下余地。”

  韩临风此时脸上再无平日散漫而平和的笑,他冷凝着眼眸,看着眼前姑娘力持镇定,但脸色苍白的样子。

  她说得不错,她不过是年纪尚小的姑娘,骤然被扯进这样的污烂事里,的确是糟心又棘手。

  他淡淡道:“姑娘打算如何?要不要报官说出实情?”

  落云苦笑:“我不过是个瞎子,如何跟官府指证您?再说若真想报官,当日便会去官府敲鼓,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了。当初船上之事,我甚至都没有与他人讲……归雁更是毫不知情,若世子慈悲,请您看在我弟弟年幼的情分上,放过他吧……”

  说这话时,落云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她面前的男人是个独闯军营,折断人的脖颈不费摧毁之力的狠辣角色。

  就算他与反贼勾结,也是堂堂大魏的皇族,悄无声息地弄死个平头百姓,并非难事。

  落云现在已经不作他想,只盼着自己乖乖受死,能撇干净弟弟,唤起世子恻隐之心,顾全了弟弟的周全,让他平安出了世子府。

  她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出韩世子现在盯看自己的狰狞样子——大约是上下打量,想着如何杀人不见血,收拾起来也方便吧……

  人在将死时,心里想的都是憾事。

  落云在生死转念之间,背靠着亭柱,既遗憾无法看到弟弟平安成家,生儿育女,还舍不得自己那赚钱如流水的铺子,她刚做出点起色,证明自己不是完全的废人。

  而这黑暗甚久的日子,也才刚刚有些奔头……

  想到这,苏落云只能心有不甘地闭眼,等待着韩临风的发落。

  她并不知,自己此时紧闭的双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睫毛如不安的蝶翼轻颤,显得脆弱而惹人怜惜……

  若是帮助曹盛的消息走漏,干系太大!韩临风自然不会冒险。

  最保险的法子……当然是彻底封住这女子的嘴。

  他外表看似温柔随和,其实却是硬冷惯了的心肠,了无痕迹处置这女子的法子,也有很多,甚至不必他亲自动手。

  但是那些法子太血腥,再想到是加诸在这不幸女子的身上,又增添了几许不妥。

  他慢慢抬起了手,伸向了她纤细的脖颈。那脖子太细,不堪一折……最后,大掌终究没有落下,只是捻动指头,撩开了她被冷汗贴付在脸颊上的碎发……

  就在这时,书房里有人走了出来。

  韩临风不露痕迹地收回了手,淡淡道:“此间人多不甚方便,请小姐谨言慎行,我随后再与你谈……”

  方才不过寥寥数语间,苏落云便在刀光剑影里走了一遭。

  刚从书房出来的弟弟全然不知,兴高采烈地准备跟姐姐展示新得的大砚台,而香草也抱着一个精致的苇席编成的书箱出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顺着小径朝着亭子走来。

  就在这时,韩世子开口,说道:“苏公子后日就要入考了,我便不多留二位了,请苏公子早日休息,早些金榜题名!”

  归雁连忙回礼谢过世子吉言。

  落云原以为他会就此囚禁住自己,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云淡风轻地放了自己和弟弟回去。

  她不但没有轻松,反而心里一紧,疑心他要斩草除根。

  若是将他们姐弟二人放回去后,夜里再来个旧宅失火,杀人焚尸,两相得益,湮灭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她有些茫然地搜寻韩临风的方向,紧抿着嘴唇,无声地质疑着他的话。

  韩临风却平缓语气道:“时间不早了,苏小姐早点回去休息吧,若睡不着,也可以闲坐院中赏月,这两天月夜不错,不可辜负。”

  说完这话,香草和苏归雁不约而同抬头望天——今日日落时,天气就变得阴沉,满天乌黑一片,看起来半夜还会下雨……

  让个盲者赏月已经很过分了,至于雨天赏月更是离谱,看来世子的酒饮得也是有些大了。

  苏落云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跟弟弟回转了府中。

  待换衣服的时候,香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姑娘的衣服后背居然被汗浸透了。

  她惊讶道:“今日也不算热,那花园子里凉风阵阵,姑娘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第33章

  苏落云没说什么,推说自己喝了酒所以发汗,又有些头晕,想要早些睡下。

  于是香草替姑娘换好了宽松便服,铺好床榻后,便关门出去了。

  此时落云躺在床上,瞪着一双空洞的眼,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她吃不准那个城府深沉的男人是什么意思,更猜测不到他下一步准备如何料理她。

  落云虽然聪慧,但自问只是个商户女子,也有自知之明,她在算盘账本里磨砺出的那点机灵,在牵涉朝廷阴谋的漩涡里时,毫无用途。

  她一时想到了连夜带着弟弟逃跑,一路投奔舅舅去。

  但又想到,韩临风能劫持军营里的反贼,必定党羽打手甚多,若想追杀他们姐弟,简直易如反掌,甚至连舅舅也会遭受他们的连累。

  她又想到,干脆去官府举报了韩临风,将他劫持了反贼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可是这事儿过去了这么久,她就算能顺利举报,也要有人肯信一个盲女不会认错人,更肯信那假装的纨绔有这等本事才行。

  更何况她有更大的可能是没等将状纸呈上去被马车当街撞死,或者跟丫鬟一起勒死在街角巷尾……

  若是将此事告知渔阳公主,请她主持公道?

  一边是皇家的侄孙,一边是无关轻重的香料商人。公主大约会秉承家丑不宜外扬的准则,先三尺白绫将自己赐死,再关门解决家丑吧……

  如此细想,真是条条大道通往黄泉彼岸啊!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有猫儿在窗棂处喵喵地叫。

  这阿荣怎么半夜也过来觅食了?

  她慢慢坐起身来,倒是想起了那男人最后说的话——月夜不可辜负……似乎话里有话。

  落云简单披了衣服,趿拉着绣花便鞋,伴着一阵乍起的雷声推开门,来到院中“赏月”。

  此时已经暮夜时分,苏宅的其他人已经酣然入睡了。

  当她摸索来到北墙边时,指尖还没触到砖墙,就听墙头有人开口说道:“白日闲杂人等太多,我与小姐说话不甚方便。现在夜深人静,正好你我深谈一番,如何?”

  这话若是那个纨绔世子说出来的,不过是轻佻的调戏良家之词。

  可是苏落云现在听他说出这番话,倒像是黄泉邀约,催命鬼符。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左右都是一死,与他谈一谈也无妨。若能置死地而后生,那便是上苍垂怜他们姐弟,给了他们一线的生机……

  想到这,她披散着长发,半抬起头,小心问道:“世子要骑在墙头与我谈?”

  话还没有问完,她的腰际已经被抱住,转瞬间就飞身越过了高墙,又回到了世子府里。

  落云疑心他后悔了,想要掳她杀人灭口。

  可是韩临风引着她沿着小径前行,似乎不急不缓。

  再往前走时,她似乎被引着来到一处平坦的武场,脚下铺着细沙。

  她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挂着刀剑的架子。

  那冰凉的触感,还有不小心挂到的锋芒,都显示着这些可不是花样子的装饰,而是一件件可以杀人剁肉的利器……

  韩临风及时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刀剑伤到她嫩葱般的手指,然后拿起一把剑,拔出剑鞘审视着寒芒道:“这把剑跟随我甚久,我也用得最顺手,它的剑身虽短,翻转起来更加自如,方寸之间,便可削鼻断肠……”

  苏落云嗅闻着鼻息间的寒芒铁味,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被恐吓了。

  如此吓唬她,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垂眸说道:“民女深知世子武功高强,就算落叶断草,在您的手中都可变成杀人武器。而我这样的弱女子,也不配脏污了世子的剑,大约一根绳子便够了……”

  若是难逃一死,相比于被开膛破肚,她还是觉得留得全尸更好。

  世子听了她垂死挣扎的吹捧,轻笑了一下,似乎懒得再吓唬她,又引着她来到一处暖阁,席地坐下,接下来便是倒水烹茶的声音。

  他一边烫洗小茶盅一边道:“在下想着你今夜大约睡不着,不如一同饮茶聊一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苏落云不知他想聊什么,只能板直跪在香席上等着他开口。

  韩临风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后道:“我原先想着京郊有一处别院,也还算清净,想要劳烦苏小姐在那暂住几日……待我安排好了,便护送你们姐弟去梁州暂住几年。”

  韩临风语调未变,平和而有礼的说道,将这软禁说得像只是邀她去春游小住一般轻松惬意。

  苏落云当然觉得不好。她如今的店铺刚刚稳住了脚儿,弟弟也马上要考学了,若是被韩临风胁迫送走,一切都要成空。

  而且那梁州地界,毫无亲人依靠,他们去了岂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可眼下,她哪有选择的权利?唯有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苏落云只能先谢谢世子恻隐之心,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不去?

  弟弟马上就要考学,又跟此事毫不相干,请世子明鉴,放了他这一码,最起码不要让他也去了梁州。

  韩临风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不情愿,只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披散着的长发,还有那素净的脸,淡淡又道:“这是我原先的想法,可是想到你大约不愿意,便又改了主意。”

  落云听到这,心又提了起来,他是不是觉得,还是杀人灭口来得干净利索?

  于是她赶紧斡旋道:“其实梁州也还好,能生出世子这般俊秀人物的地方,一定甚是养人……”

  韩临风听了她言不由衷的话,又是轻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晚上酒席间,我曾问过你的舅舅在北地做什么营生,你虽然说不知,但是我却知道。他那时在北地参加了义军,对吧?”

  苏落云想了想,他既然盘查清楚,自己也不必否认,于是说道:“我舅舅跟世子您是一样,都是铮铮铁骨男儿……”

  她跟所有只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一样,并不赞成舅舅曾经的鲁莽之举,可现在恨不得自己也曾经投靠过叛军,给曹盛扛过大旗。

  这样大家都是自己人,关起家门也好商量。

  她这点小心思,自然被韩临风看在眼里,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却突然将旁边桌子上的一块绸布掀开,赫然显出了魏朝北境的沙盘。

  他引着苏落云用手指轻轻抚摸那连绵起伏的丘陵山脉,淡淡道:“大魏的子弟哪里配得上铁骨铮铮?小姐触摸之处,皆是大魏丢失了多年的故土。在这些土地上,还有无数遗民,正遭受铁弗国贵族的奴役践踏。”

  苏落云当然知道当年大魏丢失国土的事情,可是她不过是商户家的女子,平日并不甚关心国事,更不知他突然让自己触摸沙盘是何意思。

  韩临风继续说道:“我以前对此也毫无印象,只觉得是一段史,一段国耻罢了。虽然会为韩氏皇族先辈的无能愤慨,可再没有别的什么情绪。日子照常要过,不去想,自可快乐无忧地过活。直到我在十四岁那年,因为机缘巧合去了北地二十州……那一年正好闹了旱灾,大魏的遗民要将自己的牧场让给铁弗贵族们,而他们则失去了自己的牛羊田产,只剩下破锅残帐,带着妻儿被迫迁徙。饿殍遍野,不再是个词,而是真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他的声音低沉,语带一种远超年龄的苍凉愤慨,似乎又沉浸在那段深刻的噩梦般的回忆里。

  落云不说话了,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是光想想也知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凄惨场景。

  韩临风富有磁性的声音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才明白,为何许多志士念念不忘收复故土。也终于明白了‘遗民泪尽胡尘’的绝望无奈。然而,我等韩氏皇族如今安逸守着淮南的繁华,全然不提北地二十州。我虽也随众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却暗自惭愧,觉得自己倒不如曹盛那样的亡命徒……”

  “所以……世子听闻曹盛被抓,便寻机出手相助了?”落云轻声问道。

  韩临风说道:“是的,我素日听闻曹义士的义举,自愧弗如,后来又有幸与他结识,知他为人方正,揭竿而起,无关权势,只为心头一腔热血。他若被押解京城,必定难逃一死。北地之后便再无人高举义旗反抗铁弗人的践踏了。所以就算九死一生,我也愿意一试解救了曹义士……说起来,姑娘肯替在下掩护,也算是为北地遗民尽了一番心力。”

  苏落云自觉戴不起这等“一心为民”的高帽子,不由得苦笑道:“世子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何?”

  韩临风见她一直不喝茶,便替她将凉茶倒掉,又续添了一杯,坦然道:“我知姑娘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今日直抒胸臆,并非想要博得姑娘同情,只是希望姑娘知道,你我之间的秘密,并非什么祸国乱世的歹事,而且一时意气的义举。我并无反心,与北地之事也无甚干系。希望你不要自觉心中有愧,徒添负担,惶惶不可终日。”

  苏落云眨巴下眼睛。她虽是女子,平日不甚关注这些,可受了舅舅的影响,也是知道曹盛其人。

  他虽然被朝廷通缉。可是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却是个侠肝义胆的热血儿郎。

  韩临风这么说的意思,也很清楚,他救下曹盛,乃个人义举,与北镇王府无关,更没有关系到什么谋反的阴谋。

  至此之后,也无什么后续,让她不必担忧陷入什么变天的谋反之中。

  韩临风说完这些,看着苏落云似乎陷入了沉思,只低头想着心事。

  他一早便着人打听了这女子的底细,也知道她有个关系要好的舅舅,那位胡先生早年投身曹盛义军,后来因为家事南归,可与北地的义军似乎有些来往,是个热血的汉子。

  他笃定自己说了这些,这位落云小姐应该能够理解。

  她这般聪明,也应该听懂他话里暗含的要挟——若她想要举报此事,必定要考虑自己舅舅的安危,毕竟舅舅的履历也不甚清白,经不起考究。

  而帮助义军……是要累及九族的!

  落云当然明白,世子虽然语调平和,就像他平日的伪装那样,将所有刺人的锋芒都包裹在温文尔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