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旦她不识抬举,那么他随后的反制手段必定血腥而不留余地。
聪明人都不会扯破脸皮说话,她自从善如流道:“世子所言……与我这个商户女子何干?若世子费心打听,应该知道,你若不提,我只当船上那事是做的一场梦,权当没有发生过一样。”
韩临风却并不满意,将茶杯又举了过去:“若真当无此事,小姐为何对我的态度骤然冷淡,又如此急切要搬出甜水巷?”
苏落云被问得一滞,抿嘴道:“你我本就是邻居而已,况且男女有别,也不必显得如何亲近……钱银赚得多,想搬到大屋去住也是正常……”
韩临风看她犹自嘴硬,不由得慢慢漾开了笑:“今日说开了心结,希望小姐日后见我时,能稍微和颜悦色些。所谓千金买邻,你搬走了,新搬来的人家若是品德有亏,与我府上生出嫌隙,便不美了。小姐若觉得我将你迁徙梁州多此一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依旧带着弟弟在甜水巷安居不是很好吗?”
苏落云嗅闻到了他递过来的淡淡茶香,慢慢伸手接过,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
他的意思是,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不会将她和弟弟幽禁起来?
他……不怕她走漏了风声?
可她又不敢问,怕问多了他又反悔。
韩临风显然都想好了,又说虽不会惊扰了落云的日常,但是他也会派人在暗处照拂了姐弟的日常,免得他们发生了“危险”,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小姐海涵。
这还是出言警告,要防着她,暗中监视的意思啊!
至于不让她搬走,大约是觉得就近监视方便一些。这就跟虎豹暂时不吃猎物,也要看着肉挂在眼前一样。
这个男人一直不急不缓,软硬兼施,却又礼仪周道,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最后就算要被他监视,失了自由,还要真心感谢他全家。
苏落云深吸一口气,终于将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甘醇留香,并没有怪异的药味。一杯饮下去后,腹肠生出暖意,也不见什么绞痛中毒的迹象。
看来他没打算毒死自己……
苏落云吐了一口气,说道:“世子仁厚,既然如此善待于我,我自从善如流,如世子所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您说得对,千金买邻。就算新房子再大,也不见得会有您这么慈善宽厚的贵邻……我明日便找房牙子退房,继续与您做邻居,您看如何?”
落云知道这位韩世子不简单,也绝不缺杀人灭口的心胆,可是不知为何他又突然更改了主意,释放出如此善意。
这番秉烛夜谈,她当然得识趣领情,更不会天真以为她还有其他的选择。
更何况他说得对,大魏的男人如今缺少的就是一腔热血。他不过凭借心头热血做了对边民有益的事情,她若告发他,当真猪犬不如。
好在这世子在京城呆上几年后,就要回转梁州了。只要自己摆正位置,不再提此事,他若看得自己识趣,就此互相放心了,希望大家摊开了之后,不会再有什么啰嗦了。
韩临风似乎也满意芳邻的识大体,就此便要送她回去。
此时暖阁之外已经下起了雨,看来这月是赏不成了。韩临风一路撑伞引着落云重新回到院墙边,突然单手环住了她的纤腰,轻松一跃,又将苏落云送回到了小院子。
落云如今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只能任着他再抱着自己过墙。
待得落地,她苦笑道:“这墙……对于世子来说真是如履平地……”
韩临风将她送回屋前,淡淡道:“学了几年拳脚而已,请小姐放心。在下的名声风流了些,但不会行下流之事,这墙无论高矮,对小姐而言,都可高枕无忧。”
苏落云屈下身子给韩临风一个回礼:“世子为人方正,待人以礼,乃人中俊杰,我自然放心,夜已深了,我不便相送,请世子早些回去安歇吧。”
这一夜恳谈,暗自提防之余,又要互戴高帽数顶,真的很累人。
韩临风却又淡淡道:“小姐若是真放下了,希望日后再见我,不要刻意躲避,邻里之间,还是亲近些好……”
话音未落,那人似乎已经飘过了院墙。
苏落云缓松一口气,这才摸索回屋,
她本以为自己经这一遭,会彻夜难以成眠。
没想到待回屋时,伴着屋外雨声,嗅闻着身上在世子府沾染的点点清香,她居然打了个哈欠,沾着枕头便沉沉入睡了。
待得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这一段时间的失眠症居然不药而愈了!
也许是那韩临风说话的声音太磁性好听,说出的话又是那么诚恳,苏落云虽然不尽全信,却意外地觉得心安。
其实细细一想,他也是可怜之人,一个没实权的世子,身在京城处处如履薄冰,谨慎做人,自然也不愿多招惹什么是非。
那等劫人的热血之举,真的就是头脑发热时的冲动罢了。
他待她真诚有礼,又数次帮衬着她。她岂能忘恩负义,不如就按着他之所言,互为邻居,相安无事吧。
待第二日一早时,苏落云在饭桌上跟众人表示,昨天土地神给她托梦,说是此地乃风水聚合的宝盆,生财的绝佳之处,若是迁往他处,恐怕会劳民伤财,所以她寻思着,这家就不搬了!
苏归雁诧异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以至于做事都没了章法。
那搬东西的马车都停在巷子口了,她却突然说不搬家了。
但是这个家向来由姐姐做主,她说不搬了,就是不搬了。
所以折腾了一遭,损失了给房牙子的定钱之后,甜水巷的苏府众人便继续安稳地过着日子。
只不过香草发现,大姑娘现在出门的时候,脚像被鬼缠了布条,半天挪不到巷口。
往常,她们天未大亮就出门了。
可是最近大姑娘都是待天色大亮了才出门,而且走在巷子里时便停驻不前,似乎都在听隔壁青鱼巷的动静。
若是听到韩世子马车催动,或者他跟小厮说话的动静时,大姑娘才会加快脚步,跟韩世子正正好好地一同出现在巷子相交之处。
然后两个人便客气寒暄,讲一讲天气云朵大小,昨晚睡得好不好一类的话题,再各自道别,分开各走一边。
虽然看着跟往常无异,但这时间久了,香草不能不犯嘀咕,疑心大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情根深种,暗恋上了隔壁的风流世子爷。
大姑娘自陆公子后,似乎受了情殇,不愿提及婚配。
她若心动,本是好事。
可是北镇世子这样的,横看竖看,跟大姑娘都不是良配啊!
待她小心试探,提醒大姑娘,那世子似乎喜欢脚小的姑娘时,苏落云却无奈地笑开,犹自吟诵起了诗句:“此事无关风与月,皆是人情与世故……哎,香草,你不懂……”
香草哪知道,她这般赶巧地出门,可没有什么风花雪月。
世子之前疑心她在躲避避嫌,现在谈开之后,若是再避他如蛇蝎,还有什么信任可言?
既然他愿意相信她,她自然也要摆出敦亲睦邻的架势,跟世子爷在巷子处走动走动,微笑寒暄,亲如一家。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多多攀谈联络下感情,总是有益的。
最近几次,这巷口散步气氛不错,两人互有默契,绝口不提之前的暗潮涌动。
今天世子甚至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听闻她说没吃早点,还从怀里掏出了一袋梨汁儿糖,让她先吃一块垫腹。
他甚至还说,先前虽然想着派人跟着她,又怕她出街不方便,所以还是算了。
这般言语温和,平易近人,仿佛是她异父异母的兄长一般!
苏落云至此也放心下来,可以全心全意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可是有时候,山雨来袭甚是突然。
苏落云这日正在铺子里清点货存,就听掌柜的说前面有贵客前来拜访她,据说是鲁国公府的方二小姐。
落云听了这名头,倒是想起,这方二小姐就是被韩临风嫌脚太大的那位。
第34章
鲁国公府之前并没有在瘦香斋定过东西,却不知这位方二小姐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落云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自她从边门转出来后,那方二小姐便眼睛都不带眨地一寸寸上下打量着她。
待落云微笑地问方二小姐想要选买什么香品的时候,方锦书刚刚目测完苏姑娘罗裙下的绣鞋。
这细细一看,方二小姐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盲女的脚不算太大,可并没有比她的小太多啊!
方锦书先前因为六皇子提亲受挫,着实萎靡了一阵。
她先前曾觉得依着父亲在朝中的地位,自己若配北镇世子,算是下嫁。如此牺牲,不知世子会不会觉得她真情可贵。
可想来想去,万万没想到,梦中情郎只用“不喜脚大”的理由便将她给轻松打发了。
方锦书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反而心思更加坚定——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那她若不嫁给韩临风,岂不是真成了笑话?
于是经过这一番挫折后,方二小姐下嫁梁州的心思愈加坚定。
前日早起的时候,她带了贴身丫鬟,径直去了青鱼胡同,准备堵住韩临风,跟他表达下自己的真心。
可万万没想到,她戴着帷帽跟婢女隐在巷口转角多时,看见的却是韩临风陪在一个长得清美绝丽的女子身边,一路有说有笑,慢慢前行。
当那个姑娘摸索着准备上马车时,方锦书看见韩临风让小厮拿了他马车上的马凳子,体贴地给那姑娘垫脚上车,还顺手从袖子里抽了个锦缎的糖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颗糖递给了那女子。
那女子似乎有些迟疑,很快便笑靥如花地接过了糖,毫不避嫌地放入口中。
而韩临风一双深眸紧盯着那姑娘的笑脸,脸上也洋溢着迷人浅笑……
这等场景,若不知情,还以为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在依依不舍地别离呢!
就在方家二姑娘看得哑然时,身边的婢女提醒她,说出了京城里一段新的桃色传闻——韩世子最近虽然被鲁国公痛骂,减了外出酒宴的次数,却似乎喜欢上了一个卖香料的瞎姑娘,不单私下馈赠了名贵之物,还亲自去了府尹衙门为那姑娘打官司呢。
如今眼前的情形倒是佐证了传闻不假,韩临风真的在撩拨一个出身低贱的商户瞎姑娘。
他如此不挑剔,着实比“嫌弃脚大”还要伤方二小姐的自尊。
这段时间来,方锦书心内积攒的郁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如此忍耐了几日,她再也忍不住,今日一路沉着脸,让车夫跟着那马车来到了这家叫瘦香斋的铺子。
她准备看一看这个瞎姑娘的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然叫韩临风迷恋如斯!
现在人就在她面前,倒是可以将眉眼看得仔细了。
难怪会迷住韩临风,这个瞎女当真是眉眼娇媚,体态风流,气质婉约,再加上目不能视,看着就惹人怜惜。
苏落云请安之后,却不见方家二小姐说话,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对方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呢。
她心知来者不善,便也不说话了,只垂立一旁,坦然微笑等着对方出声。
这等落落大方的气度,看在方小姐的眼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郁气,她终于冷冷开口道:“听闻你府上的香好,我便来看看,将你铺上的好香都拿出来吧。”
等落云吩咐伙计捧来各色香品的时候,方二小姐随便拿起闻了闻,便冷言冷语地挑剔起了来。
结果店里上好的香品被她挨个奚落一遍,连着有几位客人上门,都被方二小姐略微尖刻的点评给吓跑了。
香草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生气,她有心说话却被大姑娘拧了胳膊,于是只能忍气立在一旁,听着这位方二小姐大放厥词。
方锦书说了一大气,有些口干舌燥,却不见这位店主人出言反驳,觉得有些没趣,便冷冷道:“就这些残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摆店?”
落云听了这么重的话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我得了眼疾,父亲怕我日后嫁不了人,日子过得清苦,便张罗给我开了这么个小店。起初只不过图个温饱,后来幸得渔阳公主的赏识,做了几单买卖罢了。跟京城那些老字号们,本就没法比,小姐看不上也是应该的。这些为了糊口的香品,我若不是瞎子讨生活,还真不好意思出来献丑,让方小姐见笑了。”
她说户语调轻轻柔柔,说起自己是个瞎子时,脸上带着的是自嘲的苦笑,跟方二小姐的咄咄逼人反差鲜明。
这么轻柔的话,却将方锦书给噎着了。
方锦书今日虽然故意找茬,可也得有来有往这才热闹。
她如此刻薄了半晌,对方却不接招。临了,却轻飘飘地甩出个“瞎子开店,不求多好”的理由来。
这真让方锦书没法继续刻薄下去了。毕竟她一个堂堂公府小姐,跑来捻酸吃醋就没什么立场,再昧着心欺负个盲女,简直跟乡间的恶婆娘没什么两样了!
如此一来,原本找茬的气焰顿时湮灭了大半,方锦书兴味阑珊之余,也觉得自己怪没意思的。
可是想到自己一片痴心,却被世子如此辜负,方锦书不禁眼角泛泪,哀怨地看着面前的盲女,幽幽道:“你就是因着可怜,才得了他的另眼相待?”
苏落云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却不能显露出来,心道:原来是世子的风流债算到她的头上来了,这真是无妄之灾。
于是她依旧装傻充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方锦书却似终于找到了可以共鸣之人,幽幽说道:“别人都道他纨绔,却不知他的好。记得那年,他初来京城,跟着一群公侯子弟一同狩猎,当时我也跟哥哥去了。结果一群人却渐渐走散,不巧遇到了一头冬眠刚醒的恶熊。别人都吓得一哄而散,管顾不得彼此。只有他不曾丢下我,拉着我的手跑,还一同爬上了树……直到侍卫来驱散了熊,救下我们……”
苏落云默默听着,原来世子还有这一段英雄救美,若不是他喜欢人前藏拙,大约不会爬树,而是立刻拔剑斩熊,掏了熊胆吧?
如此想来,也难怪这位小姐倾心于他了,他私下里的男儿气概,还有言谈间展露的清雅,的确是比那些养废了的子弟要强上许多。
这边方锦书说了半天心事,终于缓过了劲儿,又起身冷冷冲着落云道:“别以为你长得好,又够可怜,就能高升一步入了侯门贵府。在高门深院里,就算为奴为妾,也得后脑勺长眼睛,提着一口气过日子。你既然知道自己日子过得艰辛,就不要指望着用姻缘来救命,我也是可怜你,才说这些,就看你是不是个蠢笨的,能不能听人的劝!”
说完这话后,方锦书便头也不回,领了侍女走人了。
香草从头到尾都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能入戏。
待她走了,这才扶着大姑娘回转内室,小声道:“这位小姐是抽了什么邪风,给你说这些干嘛?”
苏落云倒是心知肚明,知道是自己与韩临风的风言风语入了方二小姐的耳朵,所以她才来找茬发邪火的。
不过苏落云知道自己跟韩世子压根不是那么一宗事,只不在意地笑了,居然还闲闲一问:“那这位方小姐有没有打量我的脚?”
香草立刻点了点头:“大姑娘您怎么知道?看得可仔细了,恨不得拿把尺子量你的鞋呢!”
苏落云噗嗤一声笑了,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真切地明白了韩世子为何当初毫不留情地回绝了这位方小姐。
他想必不太喜欢强势如方二的姑娘。
依着那位爷深沉城府,大约会娶个娇弱如小花的女子,思想单纯,相处不累,又不会太管束着他,又对他百依百顺的那种。
只是眼下,他的婚事没着落,自己又阴差阳错地替他挡了烂桃花,也是有些无奈的冤枉啊!
在下次巷口偶遇的时候,苏落云便委婉地跟韩临风说了此事。
当然不是抱怨的口吻,只是作为邻居,她友善地提醒贵邻,男大当婚。
若是他有了合适的姻缘,还望早些告知周遭,也免得那些世子的爱慕者们日夜惦念,一片相思无所依附。
韩临风听闻方二小姐去找了苏落云的麻烦,微微蹙眉,嘴里却道:“让苏小姐受委屈了。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寻你的麻烦。”
说完这话时,他俩已经出了巷子,韩临风原本是要上马车的,却转头问苏落云:“你觉得我该寻个什么样的妻子?”
啊?苏落云听得一愣,世子的贤妻该是什么样,她如何知道?
不过世子问得认真,她只能应付一下回道:“世子才学兼备,容姿昳丽,自然要找个神仙美眷,出身高贵,性情温良贤淑,当得起北镇王妃的……”
韩临风看她打得甚是流畅,面带得体的应酬微笑,仿佛这问跟她毫无关系。
他略微嘲讽地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便上马车走人了。
苏落云不介意世子不认同自己的话,反正走的是人情世故,至于她说得对与不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韩临风的娘,世子大可不必照着她的话来找媳妇。
不过几日后,她与陆灵秀又在渔阳公主府上打秋风吃宴席的时候,苏落云倒是听说了韩世子新的艳史。
据说世子近日又得了位江南花魁,那容貌自不必说,脚儿也是细小玲珑,将一对小绣鞋撑得精精致致。
韩世子好像很喜欢这位新欢,无论饮酒还是游街,都是带在身边。
据说那位方二小姐几次与世子相遇,世子却恍如看不见。气得那鲁国公府的的小姐仿佛夜叉附体,言语犀利刻薄,将那花魁羞辱得气哭了好几次呢。
方二小姐也是个人物,被韩临风这么下面子,也铁了心要嫁给他。
她甚至直言,自己因为脚大,名声已经被他败坏,他若不想负责,她就求到陛下那里,恳请陛下赐婚。
听说鲁国公夫人也哭着跟皇后说了此事,请她代为说和。这慈母之心惹得皇后也跟着落泪,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当初嫁渔阳公主时的心酸。
这各个府院的夫人们都暗自议论,说这位方二小姐的身上,还真有渔阳公主当年那股子疯劲儿。
搞不好,这段荒诞的姻缘就要成真的。
可惜她的眼光不如渔阳公主,好歹人家公主看上的赵栋是个昂扬男儿,立下战功赫赫。
方二看上的又是个什么草包东西?中看不中用。
看这样子,鲁国公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愿意,最后大约也得接受这个纨绔女婿了。
至于苏落云,很明显已经成了京城花边传闻里被遗忘殆尽的旧爱。
关于她的影传,没几日的功夫便消弭殆尽,没人再想起一个香料女商人那没头没尾的官司了。
京城里的红鸾星最近也是忙碌得很,除了豪门贵府纷纷红鸾星动,就是平头百姓的家里,也趁着秋日来临前,纷纷定下亲事。
待得转年开春,都是迎婚嫁娶的好日子。
苏彩笺在陆家退亲消沉一段世间后,再次重振旗鼓,听说最近又新近定了一门亲。
只是这次,不再是读书的公子,而是家里经营船帮买卖的生意人。
看来苏大爷也总结了经验。既然读书讲究的人家看重嫡庶,那么这次干脆给彩笺许了个生意人家,也免了以后东窗事发的后顾之忧。
嫁给有钱的商贾,吃穿不愁,又没有那么多臭讲究,更重要的是守味斋的许多买卖都跟这董家有牵连,一旦联姻也算相辅相成,更上一层楼。
彩笺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去跟董家公子见面时,发现那董公子体胖如猪,立刻就不干了,只学了长姐当初的样子,砸东西摔碗哭闹着不嫁。
可惜彩笺没有落云的牙尖嘴利,懂得捏着父亲的七寸说话,只翻来覆去地嚷着董公子胖得像头猪。
苏鸿蒙觉得二女儿不知好歹,阴沉脸让丁佩给她这个缺心眼的女儿好好梳理梳理。
她若连这样的人家都不肯嫁,他干脆在自家院子寻个家奴小厮,给她婚配得了!
丁佩很中意董家。她从小过惯苦日子,自然懂得缺金少银的苦楚。这董家虽然不如陆家,却也是殷实富户,她知道自己的出身落了瑕疵,巴不得女儿早早出嫁,免得走漏风声再出什么岔子。
看彩笺这么闹,丁佩也是气得直拧她的胳膊。
最后也不知丁佩说了什么,彩笺随后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整日失魂落魄,终于不再提退亲的事情了。
其实她若不起幺蛾子,这女儿也就顺顺当当地嫁出去了。
可是丁佩心思歹毒,居然想着诬告落云入狱。来而不往非礼也,苏落云不是打落牙齿活血吞的性子,自然要回敬继母一份厚礼。
以前她攥着把柄不说,是觉得父亲对丁佩的恩爱尚在。
丁佩的这些丑事,父亲可都知道的,若是他觉得丁佩可怜,铁了心维护,那贱籍在手,除了搞臭丁佩的名声也全无用途。
可是上次衙门口的那一巴掌,倒是让苏落云知道,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男人若生出厌弃的心思,再浓的情爱也是隔夜的馊饭,吃也吃不下去。
不过这挑破丁佩身世的事情,却不宜她来出面。
苏落云知道丁佩这几年因为偏帮丁家子弟,跟苏家的本家结缘甚深。
所以她挑拣了当初被丁佩排挤出铺子的本家亲戚,将托人辗转巧妙透风之后,便将贱籍的抄本给那几个本家亲戚送去几份了。
也就是一夜的功夫,关于苏府大夫人的身世突然不胫而走,传得到处都是。
甚至连苏彩笺乃母亲为外室时生下的隐秘,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更有甚者,谣传彩笺也许不是苏老爷的亲女,而是便宜带来的女儿呢。
苏彩笺刚刚有眉目的亲事,又是在纳礼没几日的功夫被对方客气退婚了。
人家董家说了,他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讲究嫡庶那一套,但是不许娼妓进门的家规是有的。
商户人家的钱财来之不易,不求儿媳妇有多么貌美能干,但必须是老实厚道人家的孩子。
至于苏彩笺,人虽然还好,可母亲的出身太不堪,而且还是定亲前瞒着他们的。
所以董家的老人发话了,亲家的家事太乱,他们不敢沾染,还是算了吧。
若说上次被退亲,苏彩笺被伤了感情,那么这次被个猪头公子抢先退亲,便实打实地伤了自尊了。
这下不用丁佩掐女儿的胳膊了,气得彩笺跟丁佩好一顿闹,哭得伤心不能自已。
而苏鸿蒙如今的夫妻情谊也残存得不多了,如今日夜担忧的丑闻突然传得沸沸扬扬,居然还有心里一松之感。
这家丑宣扬出去,他就有借口遣送丁佩回乡下避风头了。
毕竟两个儿子恩科在即,若是因为母亲耽误前程就大大不妥。
虽然丁佩早前拿了他跟院使大人私隐勾当来拿捏他。
可是苏鸿蒙之后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若让个娇滴滴的夫人拿捏了,还配叫个男人?
她无非听自己闲言碎语说了几句,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将天给掀翻了?
如今她的丑事还是被宣扬开来,若她心疼儿子,也不应该闹,自当主动去乡下避风头。
可她若不依,还想拿着他的那点子短处要挟,就休怪他不顾念多年的夫妻之情,让婆子堵了她的嘴,用麻绳捆绑着扔上马车,再押解回乡下田庄了!
他如此盘算好了之后,刚义正辞严地说了一番,指望着丁氏识大体主动回老家小住,却不知自己捅了野蜂窝。
虽然苏鸿蒙阵仗拉得大,可丁氏也不是毫无准备之人。
早在苏鸿蒙对她态度改变之初,她便趁着他睡着时,偷偷进了他的书房,抄了他拿回的账本。
另外他当初勾结院使倒卖榷易院的积压御供时,跟下游的那些私贩子有许多往来信件。
有时候丁氏进书房伺候夜宵茶水,他便随手让丁氏扔进火盆烧毁。
趁着他不注意,这些信也被丁氏偷藏了一部分。
最要命的是,丁氏还收买了苏鸿蒙的小厮,对他最近的人情往来了解得透彻。他跟哪些上司官员来往密切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么去乡下避居?真当她是傻子好拿捏?
姓苏的这就是开始去旧迎新,若她真去了乡下,大约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寻借口休掉。
丁佩从小出身贫寒,在叔嫂的屋檐下讨生活,自然是将人先想坏几分,心眼子也鬼道得很。
苏鸿蒙这边虽然准备满满,已经套好了车马,吩咐好了粗婆子,丁氏若不愿意,便准备强扭回乡下。
可是丁佩早就在收买的小厮那得了信儿,她也老早找了人来闹场救驾了。
于是,这边苏鸿蒙刚叫了两个本家的粗婆子去按住丁佩,那边丁佩的哥哥已经带着自己的两个粗肥儿子,还有三五个酒肉伙伴来砸门了。
虽然这位丁家舅舅是个软蛋,可他养的两个儿子却是横行乡野的无赖。
听爹爹一声令下,他们闯入院子里,踹开阻拦的小厮,带人拎起劈柴的刀,将拉车的马给一刀放血撂倒了。
其他人砸摔东西高声喝骂,而这无赖大舅哥浑身蘸着马血,坐在院门口瞪眼直言,谁敢送走他的妹妹,他便不活了,白刀进红刀出,与负心人同归于尽!
苏鸿蒙气得浑身乱颤,直嚷嚷要报官拿人,像这等私闯民宅,杀马放血的,送入官府便得先挨一顿板子。
可是丁佩却冷笑着甩出一封信,又扯了苏鸿蒙的耳朵,小声娇滴滴地说了几笔数目,全是苏鸿蒙倒卖积压御供的铁证。
苏鸿蒙着实惊出了冷汗,压根想不起本该扔到火盆里烧毁的信,怎么就到了丁佩的手中,还有她说的那几笔帐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当下他慌得要捂丁佩的嘴。
可惜这次丁佩却一把推开了他,冷冷告知,要命的把柄她已经妥善保管了,希望大爷也做好发配流放、家财充公的准备。
她生是苏家人,死是苏家鬼。他犯下罪,连累全家,大爷若被定了死罪,她也会给他收尸裹上草席子扔到坟圈子里,再带着儿女被发配流放!
第35章
总而言之,丁佩虽然自知出身不好,带累着大爷丢人,也请大爷忍着,跟她囫囵着过了后半生。
不然的话,她宁可不顾念儿女,将整个苏家毁了,也绝不要他落好!
苏家大爷一向过惯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惯牢饭?
苏鸿蒙终于发现自己将这个平日柔顺的枕边人给轻看了。
如今他像刚认识这女子一般——丁佩看起来弱柳扶风,那眼里闪的都是搏命拼死的光。
还有那捏着他衣领子的手,是那么的用力,感觉又有些熟悉……就跟当年她挣脱三五个大汉,在红云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时一样。
这个女人,就是个裹着娇软羊皮的疯犬!将她逼入绝境时,她会拼尽全力扯住救命的那根稻草,哪怕一同卷入旋涡,也在所不惜!
认清了这点,苏家大老爷的脊梁骨如同被敲断了一般,只被丁佩顶在墙角动弹不得。
那一天,丁家人大获全胜,无赖大舅子切了马肉,带着人得意扬扬回转了家门。
而苏家的晚餐主菜,是一大盘子红烧马肠。
丁佩满面笑容,在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不敢说话时,殷勤地给夫君盛饭添菜,仿若平时一般温良。
一通软硬兼施,彻底震慑了苏家大爷后,丁佩知道自己还需得再降服一个人——那就是她的继女苏落云。
为何陆家守口如瓶之后,关于她出身的传闻一下子传扬得到处都是,甚至连苏家的本家族老都看过她的贱籍文书?
这背后若说没有苏落云那小贱人的手笔,她打死都不相信!
如今苏落云店铺的生意远超老店,将守味斋都挤兑得不行。丁佩也是忍着苏落云甚久了。
现在,她自觉已经捏住了苏鸿蒙的七寸,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便要趁热打铁,再去教训目无尊长的继女!
这次丁佩带着自己的泼皮哥哥,还有两个侄儿的狐朋狗友一起来了甜水巷,气势汹汹地砸着苏罗云的大门。
既然不必弄那些母慈子孝的虚头货,她也懒得卖好,不一次将苏落云这小贱人整治明白了,小贱人就不知道苏家到底是谁在做主!
起初,她是打算痛快打骂一场,再让人扭了苏落云上船,扔回老家的祖宅里去!
不过丁佩的大哥却跟妹妹说了自己的心思。
他上次托了妹妹丁佩贱价买地,却被苏落云给奚落回来。
直到现在这无赖还惦记着苏落云手里的田产,另外她手上的铺子也是进钱如流水。
若将这样的俏姑娘丢回到乡下未免暴殄天物。他不介意她瞎,一会大闹起来,正好让大儿子寻机会将她拖拽进内室,待扯烂了内衫,将肚兜拿在手里给围观的人看,岂不是人财两得?
到时候,为了顾全清白名声,苏落云便得嫁入丁家,他不介意这倔丫头寻死觅活,只要她的嫁妆田产铺子入了丁家,她就算寻根绳子上吊,都无所谓。
他说完这点盘算后,丁佩倒是看了兄长一眼,觉得还是兄长够坏,自己竟然没想到这法子。
苏大爷已经被她彻底拿捏住了,胡家的那个混不吝远在天边。苏家小院里只要瞎姐幼弟一对,就看谁还能维护这个瞎女!
只不过那日苏家杀马的事情,一早就借送东西的老管家之口传到了甜水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