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姨娘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无非是盼着早日抱孙子之类的话,她今日高兴,话也比以往多了些,翻来覆去,显得有些啰嗦,但陆致从头到尾,一直细细听着,时不时应上一两句,并不嫌她烦。

  倒是夏姨娘,那股子兴奋劲儿过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木讷。

  她不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是蠢笨的,相貌平平,目不识丁,人也谈不上机灵有趣,一切都乏善可陈。这些年,唯二叫人高看一眼的事情,大约也只有被卫国公选中做姨娘,和生下陆致。

  前者改变了她前半生的贫苦和卑微,让她衣食无忧,后者成了她后半生唯一的寄托。

  “姨娘就是高兴……”夏姨娘低声呢喃着,眼睛里流出了泪,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道,“你别怪姨娘和林若柳闹,姨娘是怕你为了她,不肯娶妻了。这不行的,妾就是妾,妾也只是妾,上不了台面的,姨娘知道的。”

  她自己就是妾,当了几十年,别人看起来,她衣食无忧,主母也从不为难,逢年过节,都有赏赐,称得上舒舒服服,就连嫂子都羡慕她,可妾就是妾,是上不了台面的。她日日待着宣香院里,除了明思堂,哪里都不去,她知足,她守着本分,儿子才能过得好。

  但林若柳不是,她太不知道本分了,太不肯知足了。她会霸着大郎,她的心太大了,一个妾,怎么可以有那种心思?她会害了大郎的。

  陆致听得鼻子一酸,抬手替泪眼涟涟的生母擦了脸,低声道,“儿子知道,儿子不怪您。”

  夏姨娘自己擦了泪,露出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笑起来就很明显,“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喜日子,不该哭的。姨娘就是太高兴了,一想到你就要成家了,就心里高兴。姨娘也不盼你当什么大官,平平安安的,夫妻和睦,膝下有儿有女,姨娘心里就知足了。都这么晚了,姨娘该回去了,你早点睡,明日还要去上值。”

  陆致起身,“我送您。”

  送到月门外,夏姨娘就不要儿子送了,硬叫他回去,陆致答应了,她才带着个嬷嬷走了。

  陆致在月门外站了会儿,肩上落了些雪,寒意都钻进骨头缝里了,他才回过神,朝回走。

  采红在庑廊下,见他回来了,便屈膝福身,“大爷今日是歇林姨娘那里,还是……”

  陆致摇摇头,“我去书房。”

  采红应下,很快叫仆妇送了炉子进书房,又怕自家主子要留宿书房,还抱了床锦衾,把书房里的榻铺上了,拍的松软了,才要退出去。

  陆致正坐在书桌前发怔,听见脚步声,抬了眼,见采红正要退下,倒是喊了她,“你上个月告假,说你娘病了。如今可好了?”

  采红自是受宠若惊,忙道,“回大爷,奴婢娘好多了。您给的银子,奴婢哥哥拿去请了大夫,吃了半个月的药,现在能下床了。奴婢想,银子不能叫您出,这样不合规矩,奴婢这个月起,月银就不要了,反正吃住都在府里,也花不了什么。”

  陆致好歹是府里的大爷,怎么会缺那么点钱,采红、采莲两人,伺候了他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一把算不什么。所以,他只摇摇头,“不用了。”

  说完,不等采红开口,便道,“下去吧,不用守着了。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

  采红屈膝应下,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随着门被关上,屋里彻底静了下来,书桌临窗,推出去就是竹林,如今冬日,竹叶落了大半,风一吹,竹枝碰撞,窸窸窣窣的声响。陆致发了会儿呆,走到博古架边上,蹲下身,取出香囊,抖落一枚钥匙,打开最底下抽屉上的锁。

  锁舌弹开,抽屉被轻轻拉开,露出里面一卷画轴。

  没有装裱,只是一卷很素的画纸,被小心卷起,用一根绸缎系着,小心被主人珍藏在最难找到的地方。

  陆致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取出那一卷画,起身,回到书桌前,徐徐展开,刚好铺满半个桌面。

  他垂下眼,怔怔看着画上的人,女子站在甲板上,穿着青绿色绣芙蓉枝对襟襦衫,素白绣芙蓉花裙边的罗裙,背后是巍峨群山和波光粼粼的江面,裹挟着湿气的江风,吹开她的帷帽,乌黑亮滑如上好绸缎的长发,被江风拂起,露出帷幔底下那一张脸。

  色若芙蓉,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微微含着笑,眸似春水,盈盈睫笑。

  底下有笔迹潦草的落款。

  十一月初九夜。摘星楼。

  那是二人成亲那一天,他没醉,却在众人散去后,去了摘星楼,摘星楼里,他喝得烂醉,发泄一般,画了这幅画。

  他的画技,一向比不过二弟,常常被老师说过于拘泥死板,少了些灵气和意气,这一副他醉酒时所作的画,却全然没有那些毛病,画里人那样鲜活,鲜活得犹如下一秒,就会从画里走出来,盈盈朝他屈膝,如初见时那样,唤他一声。

  大表哥。

  哪怕隔了这么久,再看这幅画,陆致仍是心头一颤,闭了闭眼,缓了良久,才睁开眼,取过那副画,一角凑到烧着的鎏金灯边,纸本就干燥易燃,火舌一下子舔上了画纸。

  巍峨群山、江面、船只,很快被烧去,在那火舌即将烧到画里人的脸时,陆致忽的扑灭了那火。

  他颓唐坐回了椅子里,看了眼那画里含笑望着他的小娘子,在心里朝自己道,最后一晚了。

  这是最后一晚了,过了今晚,他再也不会对自己的弟妹,存有这样龌龊的念头,但是今晚,他不想烧了这幅画。

  只当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陆致没有再烧那副画,他用袖子扫去那些带着余热的残灰,将画平整铺在桌面上,垂下眼,细细看着。

  ……

  梆子敲过几声,红杏进屋,见姨娘还坐在梳妆镜前,小心走过去,低声询问,“姨娘,早点歇息吧……”

  林若柳没回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大表哥呢?”

  红杏抿抿唇,小心道,“听采红姐姐说,大爷今晚有事,就不过来了,要歇在书房。”

  林若柳听得有点想笑,今晚能有什么事,定亲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事啊?但她没说话,连张口都觉得有点累,她只是站起来,朝外走,红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别跟着。”

  出了跨院,她朝书房的方向去,门外没有人守着,林若柳也没在意,径直推门进去。

  她来的路上,心里充斥着难过,她很想问问陆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见一身单薄的锦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的陆致,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这是她爱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样喜欢他的,怎么舍得他为难?

  林若柳瞥见挂着的披风,走了过去,取下来,走到书桌边,正想轻轻给陆致披上,眼睛扫到他手肘下压着的物件时,整个人一愣,身上骤然一股寒气,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后脑。

  十一月初九夜。

  摘星楼。

  那个她疼得几欲死去,失去孩子的夜晚,她以为他在忙,其实,他在摘星楼里,画了这样一幅画。

  陆致去摘星楼,是后悔了吧?

  他后悔那一天火海里,先救了她,他后悔了,倘若心里没有后悔动摇,他怎么会去那里。

  他后悔了,要是回到那一天,他会选择救江晚芙。

  这个从心底冒出来的猜测,让林若柳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犹如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里,既难堪,又冷得彻骨。

第87章

  陆家的喜事,并没有冲淡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甚至因为傅显状告吏部一案查得越深,气氛越发紧张。

  刑部议事厅里,吏胥守着议事厅的大门,窗门尽开着,主事吏官全在议事厅里坐着。

  吏部一案,查了有小半个月,此案事关重大,整个刑部几乎把其他案子都搁置了,全都来查这个案子了,连集中议事都议了三四轮,今日终于要收尾了,不说旁人,就是跟着前尚书周桓熬过来,最经得起折腾的齐直,都有点“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排在最末的主事禀告完毕,坐了下来,议事厅里不自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上首的陆则。

  距前尚书周桓入狱也不过几个月,刑部众人俨然已经习惯新上司的作风,朝堂就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但凭你多有本事,都别觉得,某个位置离了你,便不成了。

  陆则却并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此案暂时查到这里,待我进宫禀明陛下。明日休沐,你们不必过来,后日起,七日之内,将之前挤压的案子审完。”

  众人听了,都不免松了口气。好歹是得了一日喘息的机会。

  众人三三两两退去,等众人散去,齐直才上前一步,陆则朝他淡淡颔首,“进宫。”

  齐直赶忙追上,二人虽没敲锣打鼓,但他们进宫的消息,却一下子不胫而走了,最近朝中被人盯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他们刑部的大门了,要不是因刑部大牢常常会关押囚犯,不少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刑部的守卫一贯比其它地方森严,只怕连墙都要被翻烂了。

  陆则刚踏上御道,便听后头传来一声“陆大人”留步。

  他倒也不装聋作哑,大大方方回头,叫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的谢纪和大理寺的文选清。

  “谢大人、文大人。”陆则客客气气颔首。他是晚辈,不管官职高低,总该客气些。

  谢纪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眼睛牢牢盯着齐直手里抱着的木匣子上,齐直被他盯得下意识往怀里踹了踹,生怕这左都御史连身份都不顾,直接上手抢了。

  当然,谢纪怎么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了,不至于如此。

  一行人到了偏殿外,御前太监进殿通传,不多时便出来了,高长海朝几位大人行过礼,才看向陆则,“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

  陆则颔首,接过齐直手中的匣子,施施然进殿,先磕头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宣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低,“平身。可是吏部那个案子有结果了?”

  陆则颔首应是,高长海接过他手中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自没有功夫细细看,只翻了最上面的折子,起初脸色还只寻常,越往后看,脸色越发难看。

  宣帝不管事不错,但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山,不过是觉得内有张元等忠臣,外有卫国公镇守边关,又有胡庸这个忠仆,哪怕他不管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个有野心的皇帝,也许是因为自小身体孱弱的缘故,比起身强体壮的先帝,他更多的是个守成的皇帝。

  也正因为他的守成,朝局得以前所未有的稳定。

  先帝在时,刘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几乎是争锋相对。而先帝去后,两者则维持了表明的君臣相和,这其中固然有永嘉公主下嫁,陆则出生并平安长大的缘故,但也和宣帝偏仁弱的性情,离不了关系。

  哪怕是以“骂皇帝”为己任的都察院,多年来,骂的也是宣帝宠信胡庸,以及他沉溺于访仙问道。

  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个挑得出很多错处的皇帝。

  “吏部二百零四人,卷入其中者,一百零七人……每逢功考之月,述职文书以万计,运入吏部,六品以下外官,皆贿赂成风,少则数百,多则千两,夹于文书。重贿者,考功为上,不贿者,考功为下……有涉事官员夜投匣入刑部,内有银万两,共计七十九人,白银一百二十万九千八百……有据贿银,共计一千零八百万两……”

  大梁有百年未起兵戈,除了边疆,中原内陆,皆是太平盛世,虽偶有天灾,但每年的税银,也不过两千万两白银,这还是把田赋、盐税等全都算上。

  殿内寂静下来,宣帝没开口,太监们也早已避了出去,过了良久,皇帝开了口,“既明,你先去暖阁。”

  陆则应是,宫里他来得次数不少,幼时更是日日待在宫中,这偏殿他也常来,无需太监引路,轻车熟路,便到了暖阁。

  片刻的功夫,高思云端着茶水糕点过来。陆则颔首,继续坐着,微微阖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暖阁外传来声音,陆则自小习武,耳力胜过一般人,所以旁人听得隐隐绰绰的声音,在他耳中,再清晰不过。

  陛下心里,到底是念了旧情。

  是胡庸的声音。

  偏殿里。胡庸被太监从侧门引入,没惊动门口的谢纪等人,不声不响就入了偏殿,他一进殿,便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额头砸在白玉砖,砰砰作响。

  “罪臣辜负陛下信重,特来请罪!”

  宣帝扶着额,看着胡庸砰砰地磕头,开口打断他,“你做得太过了。”

  胡庸一怔,膝爬至宣帝脚边,抱住宣帝双腿,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只呢喃道,“奴才对不住陛下、”,宣帝终究没忍住怒气,一脚把他踹开。

  胡庸被踢得滚了出去,手一松,头砸在花架包金的尖角上,花架摇摇欲坠,花盆砸下来,砸得胡庸头破血流,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立马伏跪下去,继续磕着头。

  眼下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銮仪使的威风凛凛,更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脚,却不肯离开的老狗。

  宣帝看着胡庸这幅狼狈样子,想起胡庸初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胡庸的母亲胡氏,是他的乳母,胡氏嫁人嫁得早,十三就生了胡庸,二十四生下次子,被选进宫做乳母。胡庸第一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

  他驼着他,到处玩,比那些太监还忠心,有一回他见御花园那颗梧桐高大,非要爬,太监不敢拦,跪了一地,只有胡庸肯背他爬,他脚一滑跌了下来,胡庸抢在他前面,给他做了垫背,砸得头都烂了,好大一个洞。

  太医说救不了了,胡氏连哭都不敢。胡庸到底命大,后来救活了,却不能留在宫里了,宣帝跑去看他,很不高兴,道,“母后说不许你留在宫里了。宫里除了孤和父皇,不能有别的男人……”

  胡庸想都没想,就说,“那奴才不当男人了,也学顺喜公公他们,把命根子剪了。”

  当然,胡庸最后没留在宫里,也没去势当了太监。

  但这些年,他的确是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

  宣帝叹了口气,“那些银,都花了?”

  胡庸总算等到这一句,额上的剧痛都顾不上了,唯唯诺诺道,“奴才不敢说。”

  宣帝只一句话,“朕让你说!”

  “造道朴观时,户部、私库拨款用尽,奴才斗胆,补差银二十五万两……陛下千秋,办千叟宴,奴才补差银七十万两……陛下喜南果,京城难得,奴才辟运路,来往南北,骑骏马,运送南果入京,年耗六万两银……去年江南税银案,奴才补银二百七十万两……”

  胡庸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压得越低。

  宣帝听得愣住。这些事情,他的确是交给胡庸去办的,胡庸每回都办得漂漂亮亮,他也懒得操心什么,鲜少过问,却不料,竟然是胡庸私下贴钱。

  至于胡庸所言的那些珍果稀物,的确年年均有供奉,他是天下之主,用了就用了,也从来没有问过,从不知这后头,竟是这等情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满是怒色的脸,终于缓了几分,“为什么不和朕说?!偏偏用这种蠢笨的法子,你做的这些事,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你看看外面,多少人等着砍你的脑袋!”

  胡庸嗫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平日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够陛下心烦了,奴才实在不想再拿这些事情,来叫陛下烦心……是奴才天生愚笨。”

  宣帝心烦,“滚一边跪着去!”

  ……

  渐至天黑,宦者进屋点了蜡烛,陆则依旧坐着,屋外传来御史此起彼伏的声音,无非是要皇帝不可宠信佞臣云云。

  嚷嚷了一下午,都察院又多是些固执的老头,体力不支,声音都沙哑了。

  幸好今日没下雪,天虽冷,但不至于冻出个好歹。

  高思云入内,“卫世子,陛下诏您。”

  陆则颔首,起身移步偏殿,进门时,唯有首辅张元和宣帝在内,张元看了他一眼,权当做打招呼了。

  宣帝也不等他行礼,直接道,“吏部贪腐一案,朕经与首辅商议,已有决断。你二人前去宣旨。”

  二人应是,出了偏殿,看了眼跪了一院子的御史,陆则朝一边撤了一步,捧着圣旨的张元当仁不让,立于偏殿正门之外。

  夜色沉沉,北风凛冽。

  张元展开圣旨,朗声念罢。

  陆则跪在一侧,听完圣旨,心里没有半点意外。

  吏部一百零七涉案者,罚俸二十四人,降职五十一人,免职二十二人,处死十人。其中胡戚作为主犯,处死。另銮仪使教子不严,免职。

  说严也算严,毕竟好歹处死了主犯,但要说留情了,肯定还是留了。

  但无论如何,案子到这一步,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第88章

  陆则回府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江晚芙叫了立雪堂的小厮,去府门外候着。两个小厮缩在门房里烤火,听见外头传来马车的声音,探了头出去看,一见是世子爷回来了,靠外头的那个小厮,立马拔腿就朝立雪堂跑。

  另一个没他反应快,被抢了先,狠狠跺脚,嘴里念叨了句“这小子,猴都没他精”,很快从门房里出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见陆则走近了,才凑上去,“世子爷。”

  陆则扫了他一眼,立雪堂里的人,他自然是眼熟的,也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阿芙见他迟迟不归,便叫了下人在门口等着了。

  心里想着,脚下步子也不自觉快了,不多时,便入了立雪堂的月门,踏上庑廊,还没走几步,一抬眼,就见小娘子从正屋出来,行迹匆忙,身后的惠娘抱着件绛紫色的带帽披风,追出来,还来不及给她披上。

  江晚芙一抬眼,也看见庑廊上的陆则,悬了小半个晚上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她站在原处等,陆则很快到了她面前,他去牵她的手,刚碰到,就蹙了蹙眉,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面上虽冷冰冰的,可手却是又大又暖和。

  江晚芙乖乖叫他牵着,喊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就没发火了。

  大约是有了前世的记忆,他的情绪越来越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很难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越是如此,越是畏惧恭谨。但陆则自己知道,他并非刻意如此,只不过是有了两世的阅历,有些事情,已经激不起他的情绪,生气也好,欢喜也罢,都做过一次的事情,自然显得平平无奇。

  方才回来的路上,齐直情绪激动高昂,压制了刑部十几年的政敌都倒台了,且还是倒在他们手里,很难叫人不激动。

  其实的确如此,经此一案,吏部重创,銮仪卫没了胡庸,难成气候,至于都察院和大理寺,因胡庸的处置轻重一事,惹得陛下大怒。六部之中,刑部的地位,无形之中高了一大截,毕竟看看前车之鉴的吏部,谁都不想犯到刑部手里。而在三司里,比起“不识趣”的都察院和大理寺,宣帝自然更乐意用刑部。

  这些事,陆则自然比齐直看得更清楚,但他心里却没多大的波澜,谈不上有多高兴。

  倒是刚刚,他牵阿芙的手,摸到她细细的指尖,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不虞,不等他呵斥她的嬷嬷丫鬟,她一声“夫君”,声音轻软,又把他喊得心软了,什么不虞,都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则垂下眼睛,望了望小娘子那双眼睛,庑廊下的灯笼,映在她的眼睛里,照得她眼睛亮亮的,实在很好看。

  “进屋吧。”他心里早没什么不虞了,笑了一下,牵着她进屋。

  屋里自然是很暖和的,江晚芙手冷这事,还真怪不到惠娘身上。

  惠娘晓得她畏寒,一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丫鬟看着炉子,必须烧得旺旺的,但炉子烧得再旺,也扛不住她自己吓自己,见陆则一直不回来,想东想西,手自然就凉了。

  “夫君用过膳了吗?”江晚芙踮着脚,替陆则解披风的系带,边问他话,“我叫膳房留了饭食,还在灶上温着,若是还没用,我叫惠娘去叫,很快的。”

  陆则轻轻点头,“用过了。”

  江晚芙听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操心了,陛下叫人办差,怎么会连饭都不管。不过既然连吃饭的时间都有,想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了。

  她抿唇笑了笑,解了系带,把脱下的披风,递给一旁的惠娘,又帮男人脱下那身绯红的官袍,惠娘抱着官袍和披风出去。

  门刚被关上,腰间的手,就骤然收紧了。

  江晚芙怔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今晚的陆则,和先前有些不一样。

  他的情绪仿佛有些不对,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江晚芙心里有疑惑,却没有急着开口问。

  ……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安静下来。

  陆则轻轻低头,见小娘子靠着他的肩膀,面上泛着酡红,眼睛都哭得肿了,他低头想亲亲她的额头,一靠近,她便吓得直躲,却又没什么章法,反倒胡乱往他怀里拱。累得声音都是沙哑的,迷迷糊糊道,“累——”

  “只亲亲你。”陆则说着,也不强求,亲了亲小娘子的侧脸,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叫了水,仆妇进出送水,关了门后,他便抱她去洗身子,弄得身上干净了,再回床榻上,先前那床杏红的棉被,自然也被撤下去了,换了床暄蓬松的新被,躺上去就很舒服。

  屋外传来守更人敲打梆子的声音,江晚芙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敲了几声,只觉得大约是很晚很晚了。

  她其实很困了,却强撑着没有睡着,等陆则灭了烛回来,上了榻,她便靠了过去,问他,“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总感觉,今晚的陆则,有点太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陆则轻轻垂眼,看着小娘子乖乖拱进他的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语调柔软地问他话,一边还主动松开被子,把他也团进被子里,像是怕他冻着一样,实在乖得惹人怜惜。

  他抬手,隔着被子抱她,轻轻怕她后背,温声道,“没什么事,别担心。”

  陆则的话,江晚芙一贯是信的,心里的忧虑,放下了大半。

  陆则倒是低头,轻笑了一下,凑过去,亲亲小娘子的额头,没什么狎弄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亲昵和宠爱,他道,“睡吧,我明日休沐,在府里陪你。”

  江晚芙含糊应了一声,见陆则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也安了心,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了,半睡半醒之中,又挣扎着睁开眼,打着哈欠,认真嘱咐道,“夫君,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

  陆则见她那副明明困得不行的样子,却还强忍着睡意,认认真真叮嘱他,一颗心犹如被什么浸湿泡软一般,他轻轻应了她一声,手臂渐渐收拢,将小娘子拥至怀中,低声道,“知道了。”

  见陆则答应了,江晚芙才安了心,闭了眼,然后便一下子沉沉睡了过去,她实在累得不轻。

  江晚芙很快睡着了,陆则却没睡,甚至没什么困乏,他自小习武,精力本就比平常人更旺盛,在宣同打仗时,几宿几宿的熬,每晚不过眯一会儿,都不觉得累。

  他微微侧过身,就着庑廊下灯笼照进帐子里的光,定定凝视着身边的阿芙。她睡得很沉,眉眼柔和,轻轻呼吸着,那样依赖地靠在他怀里,像只粘人又娇气的猫儿。

  陆则看着她,回想起今日的事情。

  从宫里出来,他顺带捎了齐直一程,马车里,齐直压抑不住的雀跃,他却望着马车外,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心里波澜不惊,异乎寻常的平静。

  其实他应该高兴的,一切都朝着他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他计划里的第一步,很顺利。

  他除去了胡庸最为有力的臂膀,不久的将来,刑部将一跃成为六部之首,立于三司之上,这无论如何,也是值得高兴的。但他没有,反而越发觉得空落落的,权势填补不了那种空虚,那个时候,他甚至隐隐生出一股厌世的念头。

  那念头来得莫名,却又那样的熟悉,仿佛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直到回到府里,他看见阿芙在门口等他,她穿着湘色的圆领锦袄,碧青的幅裙,朦胧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衬得她眉眼那样柔和,她轻轻喊他一声“夫君”,他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霎时被填满了。

  后来也是,他几乎是有些急促的占有了她,唯有那样的亲密无间,才能驱走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慌。

  直到现在,怀里人睡得安静,眉眼柔和而恬静,她发间淡淡的梅花香,萦绕在他鼻间,陆则的神情,才逐渐平和下来。

  陆则确信,那些恐慌和不安,不会毫无缘由地产生和出现,与其自我安慰和欺骗,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亦或者是其它他所不知道的存在,给他的警示和提醒。

  陆则想起他做的那些梦,自从刘兆一事后,他便再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他一直以为,是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了,但现在看来,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也许后来,发生了更不好的事情。

  而那些事情,恰恰是发生在小娘子身上的。

  否则,他不会如此,不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他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敢冒任何风险。

  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则无从得知,但他隐约得出个个结论,做梦大概需要什么刺激。

  除开那些零零散散的绮梦和二人独处的片段,他第一次做梦,是摘星楼起火,阿芙困在火场。第二次是刘兆胡作非为,阿芙受了连累。两次都和阿芙有关,他既希望能够想起前世的记忆,做好万全之策,又担心做梦的前提,是阿芙受到伤害,以至于畏首畏尾,进退维谷。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

  他必须拥有绝对的权势。

  卫国公府的权势,是陆家的,不是他陆则的。

  他要的是,实实在在掌握在自己手里,旁人夺不去的权势。

  唯有如此,他才能护她平安无虞。

  夜很深了,窗户外渐有熹光照在窗户上,寒风呼呼,吹得窗户轻微晃动着,陆则闭上眼,脑中那根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弦,在一片混乱与混沌中,终于松弛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两人都醒的很晚,惠娘也很体贴地吩咐庭院里洒扫的仆妇,不许惊动了屋里的主子。

  江晚芙醒来,屋里静悄悄的,又暖和又安静,她侧身躺着,望着陆则的脸。

  陆则实在生得很好看,尤其是睡着了的他,平日冷硬的五官,都柔和了下来。若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大约在小娘子面前,会很吃香的。

第89章

  陆则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直到察觉有什么落在他的唇上,短短一触,旋即便磨磨蹭蹭,仿佛要离去一般。

  他睁了眼,手也顺势捉住那只吵醒他的手。

  身为始作俑者的江晚芙,倒是抿着唇,她也一直没起身,脸上脂粉未施,却仍是美得清丽脱俗,捉弄人被捉了个正着,她也不慌,只笑吟吟地道,“夫君,惠娘都来瞧过好几回了,再不起,午膳都要错过了。”

  陆则应了一声,反手将小娘子揽进怀里,搂着她的腰,两人黑鸦鸦的发丝,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江晚芙方才虽催陆则起来,眼下却乖乖任由男人抱着,两人谁都没开口,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直到锦衾中传来一声“咕噜”。

  江晚芙脸颊瞬间红透了,因陆则迟迟不归,她晚膳本就吃得心不在焉的,加上昨夜一番翻云覆雨,耗了极大的体力,且现在早都过了她平日用早膳的时候,几个原因叠加在一起,自然是饥肠辘辘了。

  她是自小学规矩长大的,学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说仪态万方,但言谈举止也是很符合时下对淑女的要求的。

  突然当着自家夫君的面,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实在很有些丢脸。

  陆则耳聪目明,屋里又静谧无声,那声音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低下头,就见小娘子已经将脸埋至他的胸前,看不清面上神色,但锦衾下露出的白嫩耳朵,却是犹如红玉一般。

  他体贴地没开口,只收拢双臂,拥她在怀中,轻抚她的后颈,那处肌肤滑腻雪白,令他舍不得移开,流连忘返。

  等小娘子耳侧那股红渐渐散去,陆则才“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起吧。我饿了。”

  江晚芙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听到陆则那句欲盖弥彰的“我饿了”,顿时脸上又有点热,恼羞成怒,抬起头,嗔了陆则一眼。

  她实在没生一张很有威慑力的脸,便是瞪人的时候,也只叫人想到一个词。

  宜嗔宜喜。

  不像陆则,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别人也怵他几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不过这样也好,夫妻在一起,本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日后有了孩子,严父慈母的搭配,教养孩子也合适些。

  陆则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一本正经。

  江晚芙却不肯理他了,从他怀里离开,起身要叫惠娘,还没开口,便被陆则从后环住,他双臂环在她的腰间,极尽宠爱地亲了亲她的侧脸,声音不高不低,显得很温柔。

  “是我错了,阿芙别生气。”

  江晚芙其实也没有很生气的,又被这样哄着,自然就心软了,抿抿唇,小声道,“算了,不与你计较。”

  说罢,小声叫陆则松手,叫了惠娘进来,穿衣洗漱,等用膳的时候,实打实用的是午膳了。

  陆则一贯吃得快,江晚芙则是斯斯文文,慢吞吞地吃,她爱喝汤,用了午膳,还捧着碗甜汤,小口小口喝着,甜汤喝得嘴唇湿润。

  她喝的时候,陆则出去了一趟,不知他是去做什么的,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回来了。

  喝过一碗甜汤,仆妇便进屋收拾了碗筷,惠娘则抱了身衣裳模样的物件进屋,江晚芙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惠娘笑吟吟望着她,道,“夫人进屋换衣吧。”

  江晚芙一怔,想起陆则在她喝汤的时候出去的那一趟,望向男人。

  陆则放下茶盏,眼神带着淡淡的温柔,“昨日不是说了,今日休沐,带你出去玩。”

  两人成亲以来,多是在立雪堂,还从未一起同游过,外头虽是严冬凛冽,寒意逼人,但仍浇不灭江晚芙心里的那股欢喜,她心中惊喜,忙颔首,随惠娘进屋换衣。

  等她从内室出来,陆则也换了身装束,他平日一贯清贵郎君的打扮,今日却换了身玄色劲装,没用昂贵发冠,只用同色的发绳束作一束,带着银色护腕,着黑色云纹长靴,腰间没挂香囊玉佩等雅物,不过斜插一短小匕首,英姿勃勃,肆意飒爽。

  陆则侧身立于门口,吩咐下人,寥寥几句说完,回过头,便见小娘子已经出来了,朝她伸手,言简意赅一句,“阿芙,过来。”

  江晚芙走过去,便被他握住了手,屋外倒是没下雪,但风很大,冷飕飕的,两人到了侧门,马车已经在侧门外候着了。

  上了马车,江晚芙才迫不及待问,“夫君,我们去哪儿?”

  陆则道,“带你去泡温泉。”

  江晚芙眨眨眼,“京城还有温泉?我怎么没听说过?”

  问完,又觉得自己犯蠢了,自然是有的,不过温泉本来就稀奇,大约一被发现,就被权贵当做买做私物了,所以寻常人不知晓,也就很正常了。

  陆则倒是不嫌麻烦,解释道,“嗯,先前是我名下的一个林庄,庄头巡视的时候,发现一处林木稀疏,且生长得比别处更慢,觉得蹊跷,凿开后发现了温泉眼,才改建的山庄,去年年末才建好,我也是第一次去。”

  这就不奇怪,江晚芙为什么不知道了。陆则的私产实在很多,不是个小数目,她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只是管着帐,这温泉山庄在账面上挂的又是林庄的名字,她又不晓得背后那些事情,自然就不知晓了。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陆则撩了帘子,下了马车,又伸手扶江晚芙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