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脚刚落地,便觉一股灼热、带着点腥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头顶,吓得她下意识往陆则怀里钻。
然后便听见陆则低声斥了一句。
“踏霜!”
然后,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咴咴”,像是有些委屈一样。
江晚芙好奇抬起头,便见一匹高大骏马,立于几步之远的地方,黑身,白鬃,棕眸,七尺高,皮毛顺滑油亮,四蹄强健有力。她见过的马不多,但也看得出来,踏霜不是什么普通的马。
它站在那里,比一旁拉马车的马高出一尺,卫国公府的马也都不是什么病怏怏的马匹,在踏霜面前,却被衬得矮小瘦弱。那一匹家马畏惧踏霜,连前蹄都弯了下来,一副臣服的样子。
江晚芙看得眼睛发亮,陆则见她那副样子,问,“想不想摸一摸?”
江晚芙忙点头。
陆则喊了声“踏霜”,踏霜便迈开四只蹄子,朝他们走了过来,低下头。江晚芙赶忙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踏霜的额面,见它乖乖的,丝毫不挣扎,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倒是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似乎在认人,她便大了胆子,朝下摸去,摸了摸踏霜的吻部。
踏霜倒是不怕生,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湿漉漉的,还有点痒,不过江晚芙还是很喜欢踏霜,谁说只有男子爱马的,这样高大又忠心的马,女子也是喜欢的。
“它好乖啊……”江晚芙越看越喜欢,回头朝陆则道。
陆则抬手,拍了拍马肚子,示意踏霜别腻歪,道,“别看它现在乖,在宣同的时候,它都是单独住一间马房的,谁跟它住一间,能被它撵得缩在角落里,叫一晚上,性子很霸道。”
江晚芙认真听着,忽的摸到踏霜脖子上有一道疤,“踏霜是军马吗?”
陆则颔首,“它是我的坐骑,自然要跟着去战场。踏霜很凶,一般人伤不到它,这道疤……”
江晚芙听着,却见陆则忽的不说了,疑惑抬眼望向他。
陆则只好接着朝下说,“这道疤,是有段日子,没什么战事。踏霜跑出去,七八日后回来,身后跟了一群野马,有公有母。当地的马夫说,应该是它看上了野马群的母马,挑衅了头马,打架打的。打赢了,野马就跟着它回来了。”
江晚芙听得笑出了声,再看踏霜,还是那副乖乖低着头颅的模样,忍不住发出感慨,“我们踏霜真是厉害。”
拐带了母马不说,还把整个野马群都给拐回来了。那匹头马一定郁闷死了!
陆则无奈,看来他先前的担忧,实在不是杞人忧天,小娘子的确就是个慈母,连自家马都护着,更遑论二人的孩子了。
他倒也没说什么,等江晚芙摸够了,才开口,“我们骑马上山。”
说罢,抱住江晚芙的腰,带她上马,高处的风,显然要比低处更猛烈一些,尤其他们已经出了城,到了没什么人的京郊。
陆则替怀里人戴好披风帽子,将她护在怀里,也不用拉缰绳,踏霜就十分自觉朝前走了。
越到山上,风越发大了,但江晚芙却顾不上冷,兴致勃勃坐在马背上,身后是男人有力温热的胸膛,抵挡着来自后方的寒风。
虽是山路,但踏霜走得特别稳当,坐在马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大的颠簸,山道两侧有树,树枝被前几日的积雪,压得朝山道中间垂落,压得低低的,但有陆则在,自然不用江晚芙担心,大的树枝都被他细心抬手挡住,只有些稀疏的叶子,窸窸窣窣扫过发和额头,不疼,只是有点痒。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眺目望去,山下的农田河流,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不远处的京城,东南西北繁华的四坊,也变成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方格,就连皇宫,也只有巴掌大小。
江晚芙兴致昂然看了很久,过了那股新鲜劲后,倒是觉得有点冷了,也不用陆则提醒,自己便乖乖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一会儿工夫,便觉得身上暖和了。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的听见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从山道上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第90章
江晚芙抬头朝出声处望去,便见一个灰色道袍的女冠,看上去应当有四十多岁了,身上负一背篓,摔在山道上,背篓中的物件散落一地,仿佛是些烘干的药材。
“夫君。”江晚芙忙拉了拉陆则的袖子。
陆则应了一声,拉住缰绳,踏霜立即停了下来。他松开缰绳,带着小娘子翻身下马,等她双足稳稳落在地上,才松开抱在她腰上的手。
今日要出门,江晚芙穿着惠娘给她准备的鹿皮小靴,鞋底有纹钉,走起山路并不难,她很快奔到了那女冠身旁,俯身扶她起来,替她拍落肩头的泥,口中关切问道,“道长,您没事吧?可有哪里摔伤了?”
陆则自也跟在江晚芙身侧,寸步不离,碍于对方是位女冠,他并没有伸手去扶,站在一侧,替二人挡住了寒风。
女冠被扶着站了起来,抬起头,刚要谢过二人,待看清扶她的江晚芙,亦被她的容色所惊,短短一瞬,回过神来,忙道,“多谢二位相助。贫道无碍。”
江晚芙点点头,蹲下身,帮那女冠拾起散落一地的药材,陆则也帮着一起,倒是把那女冠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满口道谢,赶忙也动起手来,几人很快将药材拾拢,放回了那背篓之中。
江晚芙看了眼那背篓,又见女冠膝裤都擦破了,道袍上还打着补丁,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想了想,便问,“道长可是要朝山下去?”
女冠颔首道,“贫道在山间洛水观修道,观中采摘了些草药,想下山换些银钱,待明年开春,送观中几个小道去念书。”
京中多道观,信道的人也多,尤其那些有名的大道观,平日里都是信客不绝的,像卫国公府,每逢年节,都是要去道观的,库房支出去的银钱,就是一大笔。不过这洛水观,江晚芙却没听说过,估计只是个小观,没什么名气,又在这山里,想来肯定是没什么信客。否则,这大冬天的,女冠也不至于下山去卖草药。
且又听她说,是为了道观中小童读书,江晚芙是知道的,有些贫苦人家生了女儿,若是无力抚养,就会朝襁褓里塞些米,丢弃到女观门口。出家人自不会见死不救,哪怕自己日子过得再清苦,都会救下那孩子。
这么一想,江晚芙更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小娘子一贯心软,这一点,陆则最是清楚不过,他不过看她轻轻抿唇,便明白了她的想法,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她。
江晚芙见他与自己心有灵犀,心中一暖,仰脸冲他一笑,接过去,将荷包递给女冠,柔声道,“今日天寒,山道难行,您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天黑了。不如将这草药卖于我们,早些回去罢。”
女冠自然不肯,忙推辞。
江晚芙忙道,“您别急着拒绝。我们府中人多,设了药房,本就是要买药的,并不是买回去无用的。”
她声音清甜,语调柔软,面上神色又满是真切,一脸诚恳,倒是让那女冠一肚子拒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只好收下那荷包,一接过去,却被那沉甸甸的重量给吓着了,匆匆打开,忙又合上,道,“这……您给得太多了,这些草药不值这么些钱的……”
江晚芙有意接济这女冠子,自然是往多了给,开口相劝,“您收下便是,如若有多的,就当是我们给的功德钱。”
女冠固执,还是不肯收,口中道,“无端端的,我不好收您的钱的。便是功德钱,也总有设灯供奉的说法,若您无所求,这银子,贫道收下,就是不合规矩。”
江晚芙见女冠这般固执,不由得有些为难,但她又说服不了对方,索性求助望向陆则。他一贯比她聪慧的。
陆则被她那双明润的眼睛一望,自然替她出面,刚要开口,脑海中却忽的划过什么,他顿了顿,才沉吟道,“既如此,那请女冠为我们夫妻供一盏长明灯。那是我故友之孩儿,未出生便殁,每逢初一、十五及节日,请道长再额外供些糕糖。”
时下常有这种作法,尤其是官宦人家,未出生的胎儿,或者一出生便夭折的小孩儿,是不能造坟茔的,多是双亲在道观,为它供一盏长明灯,盼那婴孩在底下也能吃些香火,早日投胎转世。
虽不知是否真的有用,但多少是种寄托。
女冠听罢,倒是没有任何怀疑,一来陆则神色严肃,不似作伪,二来以她看人的本事,观二人举止,虽看得出他们是夫妻,但性格却大有不同。
方才扶她的夫人,神色柔和,眉顺眼开,面带愉色,一看便是心地温和良善的面相,这位郎君却不同,虽相貌清冷俊逸,额高鼻高,确是大贵之相,应当是出自高门,命中显贵,但细细看去,他眉宇间带了几分戾气,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为了让她收下钱而撒谎的。
对他而言,是不屑于扯这种谎的。
女冠修道不精,看人倒是准的,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又问了那孩子殁去的月份,细细记下,才道,“贫道一定不负所托,日夜供奉明灯。”
陆则却不再说什么,只沉默着点头,接过那背篓,捆在马背上,抱江晚芙上了马,江晚芙同那女冠告辞,□□的踏霜便慢悠悠继续朝前走了。
马蹄嘚嘚,女冠目送马背上的夫妻二人走远,身影渐渐隐匿于山林之间,她低下头,看了眼手中沉沉的荷包,想起自己先前所见,虽给钱的是那郎君,但给她留下印象的,却是先伸手扶她的夫人。
那小娘子既生了仙人之姿,又心存良善,温柔待人。她若与谁在一处,是定能影响那人行善的。
“一人心善,两人行善,福泽延绵。”女冠口中念叨了一句,觉得甚是有理,想起观中还在等她回的众人,忙起身朝回走。
……
这女冠心中所思,已经走远的二人,自然无从知晓了。
踏霜不急不慌朝前走,越往山里走,未化的积雪越多,岩缝、石边,冬日的林间很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一声,唯有一阵阵的风,时不时吹过,晃动树梢,窸窸窣窣。
说起来,虽冷清了些,但也别有一番兴致的,嘈杂的地方待久了,这样安安静静的,让人不自觉整颗心都沉寂了下来。
江晚芙却没心思赏景,因越往山里走,越发冷了,她便从先前的面朝前方,变为现在的被陆则拥在怀里,男人似乎是怕她冷,沉默地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牢牢压住披风。
披风里很暖和,江晚芙几乎吹不到一点儿风。她抬起埋于男人胸前的脸,看向陆则,见他沉默不语,不由得想起他先前同那女冠所说的故友的孩子,她看得分明,他说起那孩子时,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比怜惜深,又不及悲痛,同时又有着落寞和愧疚,实在很复杂。
仿佛也是从那时起,他便有些心事沉沉。
旁人大约看不出,但江晚芙与他夫妻一场,早已心心相惜,如何不知枕边人的情绪。她垂下眼,想着如何找机会开口。
陆则却在她之前开了口,见方才还因出游而雀跃不已的小娘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略略低了头,看向怀里的阿芙,见她鼻尖冻得有些红,额上还留有先前抵在他胸前压出的红痕,正乖顺垂着眼,不知道琢磨些什么,娇气又怜人,因想起女儿而失落的情绪,也缓和了。
说到底,他那样不舍那个孩子,仅仅只是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
若是换做别人,怀了他的骨肉,与他而言,就只是块肉而已,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会在意。
“觉得闷了?”陆则低声询问。
江晚芙抬起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夫君,还要多久才能到?”顿了顿,皱皱鼻子,小声地道,“腰都酸了。”
陆则被她那副娇气模样逗笑了,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他是极爱她在他面前才有的,那些小脾气、小表情,外人从来看不见她这一面,是独属于他的。
陆则看了眼路,道,“还有半个时辰不到。”
江晚芙露出恹恹的神色,委屈道,“还有那么久啊……”
陆则在宣同打仗的时候,行军动辄一天一夜起步,那个时候就是大腿磨破了,都没人敢来他面前,叫苦喊累的。偏偏现下小娘子喊累,他非但不觉得她多事娇气,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她娇气又如何,他乐意惯着她的这点小娇气。
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江晚芙自然不肯睡的,她又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过是想叫陆则高兴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和早上故意生他的气一样,不过是朝他撒撒娇,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不好,睡不着的。”她摇摇头,像是思索了一下,道,“夫君陪我说说话吧,这样我就不闷了。”
陆则自然一口答应,“好,说什么?”
江晚芙听得想扶额,说实话,陆则虽很疼她,很多事情上都顺着她,照顾着她,但他的确不是个很有情趣的夫君,居然问她说什么?
这怎么能问她呢?!知情识趣的郎君,早就满口甜言蜜语哄人了啊!
不过,江晚芙也习惯了陆则的性格,时间久了,还觉得他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事事顺着她的郎君,更合她的心。
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对,这话是形容女男子的,她这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江晚芙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也没怎么想,随便就找了个话题,开始同陆则说了起来。
“夫君可还记得上回年宴的时候,三弟找我帮忙,给薛六娘子捎一份及笄礼的事情?”
陆则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大约也只有小娘子们,闲着没事,围在一处讨论得起劲,不过他很是配合,“嗯,记得,怎么了?”
“后来三弟亲自把礼送来了,我看了看,夫君猜猜是什么?”
陆则见她那副卖关子的模样,倒觉比她所说的三弟和薛娘子的事情更有趣,笑着问,“送了什么?”
“一套厚厚的古籍,说是已经失传的,连宫里都找不到,三弟叫了几个人,四处搜罗了几个月,才高价买回来的一套。我原想着,给小娘子送古籍,三弟未免太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了,哪怕就是送个镯子、玉佩的,也胜过送那些大部头啊。岂料,居然是我肤浅了。”
江晚芙说着,自己也觉得挺有趣,“那日裴六娘子及笄,我去见礼,顺便替三弟送礼。我都觉得拿不出手,结果裴六娘子一看那书,眼睛都亮了,本来斯斯文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小娘子,抱着都不肯撒手了,看了又看,还红着脸请我替她谢过三弟。”
她本来还以为,二婶那种人,中意的儿媳妇,一定是和她一样,能言善道,又精于世故和庶务,能扮演好贤内助,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的女子,谁晓得,裴六娘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吧……”江晚芙仔细想了想,才找出个合适的说辞,“就像是个斯文腼腆的小书呆子。听说还是才女,字写得也好,别的小娘子家里给造绣楼,她家里却是个六层楼的书楼,据说里头都是书,她还全看过。”
她说着,忽的拉了拉陆则的衣裳,示意他低头。
陆则顺势低头,疑惑看着她。
江晚芙便掰着手指,一脸认真道,“大嫂出身翰林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弟妹呢,也是个才女。四弟就不说了,他还小,娶妻还得有几年呢。这往后,妯娌几个里,就属我最笨了,字写得一般,也不会作诗,琴也就弹得那样,下棋还行,画画却又不会了,那你嫌弃不嫌弃啊?”
陆则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江晚芙睁大眼,巴巴望着他。
陆则也不舍得逗她了,认真道,“自然不嫌弃。旁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如何,我是娶媳妇,不是选状元。再者,你哪里不如她们了?下棋下得好,刺绣厉害,弹琴也弹得正合我意,孝敬长辈,心地善良,样样都讨我喜欢。”
“而且——”
江晚芙抬起脸,安安静静等他开口。
“旁人再好,和我没关系。你是我挨了打,罚了跪,好不容易才得手的。”
其实说那么多,真正重要的,也就最后一句。旁人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怕是仙女降世,又如何,陆则不会多看一眼,他若喜欢有才,或者有貌的,早就妻妾成群了,这世上永远有更有才,更有貌的,但他不喜欢,他只喜欢她罢了。
上辈子是寡嫂,也要抢到手,这辈子还没弄清自己的想法,就先下了手,名正言顺做了夫妻。
日后再有一双儿女,护她和孩子周全,便足够了。再多的,陆则便不贪心了。
陆则说罢,却见怀里小娘子看着他,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样子,刚要说点什么,下巴上一热,小娘子软软亲在他的下巴。
他也乐得她主动送上门,微微低头,攫住她柔软的唇,勾她的舌,亲得她气喘吁吁,面颊滚烫,才餍足松开。
第91章
二人说说笑笑间,时间倒是很快打发过去了,到了山庄外,庄头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仆妇在门外相迎。
陆则手头产业众多,这林庄本就排不上号,每年收益一般,庄头姓叶,也一众管事里也是平平无奇,年前发现温泉泉眼,又改建了山庄后,便一直眼巴巴盼着主家能来。早上得知世子要来,且还带着新夫人同行,自是雀跃万分,打定主意要把人伺候好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能在主子心里留个印象。
叶庄头见二人下了马,赶忙上前,主动牵过马,叫下人带去马棚。
踏霜倒是一副大爷模样,估计在宣同也是称王称霸习惯了,江晚芙见它那样,实在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前额,嘱咐道,“不许欺负别的马,记住没?”
叶庄头忙道,“夫人放心,是安排的单独的马房,收拾得干净清爽,马草也是最新鲜的。”
江晚芙闻言,朝他微笑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叶庄头忙摆手道,又见一旁陆则没作声,便主动殷勤请二人进了山庄,仆妇端来热茶,叶庄头倒是很识趣,虽想在主子面前多露露脸,但也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过来山庄,可不是来看他的,很快便告退了,还留了自己的儿媳妇,朝江晚芙道,“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她。她人还算机灵,对这山庄里的事情,也算得熟络。”
江晚芙自然明白,叶庄头这是想让儿媳妇露露面,毕竟她在这里,碍于男女之防,叶庄头或是他儿子来伺候,都不大合适,只能叫儿媳妇来。
她也和善看了眼叶家儿媳妇,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衣,直直站在屋里,神色显得有些拘谨,机灵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老实规矩的模样。江晚芙冲叶家儿媳妇笑了笑,颔首应下,又对叶庄头道,“素日事忙,平日也难得来一回。先前看你送来的账册,倒是管得很不错的。”
叶庄头被夸得脸都红了,搓了搓手,憨道,“您过赞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都是应该的。”
江晚芙转过头,面向陆则,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陆则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起身,朝那叶庄头点点头,道,“走吧。”
说罢,率先迈了出去,叶庄头被弄得一愣,碍于陆则的气场,又不敢问,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江晚芙。
这么个大老爷们,这么可怜兮兮的眼神,江晚芙险些没笑出来,强忍着,好歹没丢了世子夫人的端庄,微微颔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道,“叶庄头陪世子四处逛逛。”
都提点到这份上了,叶庄头再蠢,也明白了,这可是他在主子面前难得表现机会,往日想去府里给世子磕个头,都轮不上的,他涨红了脸,忙谢过江晚芙,起身匆匆追出去了。
他们这一走,屋里便只剩下江晚芙和那叶家儿媳妇了,江晚芙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叶家儿媳妇就很不自在了。
江晚芙见她低着个头,那身棉衣的下摆,都快被她给揉得起毛了,好心开了口,缓和缓和气氛,“看你年纪也不大,应该是进门没几年吧?可有孩子了?”
“俺——”叶家儿媳妇一紧张,连许久没说的乡音都冒出来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紧张。”江晚芙都怕她把自己给急哭了,温声开口,语速不急不缓。
叶家儿媳妇看她那样温和,紧张的情绪微微缓和下来,一句话终于说顺畅了,“奴婢嫁过来快四年了。就是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话说得江晚芙,微微皱了皱眉,她也知道,整个大梁都差不多,儿子比女儿金贵,尤其像叶家这样的,祖祖辈辈都靠力气活吃饭,更加喜欢儿子。
这也不能怪叶家儿媳妇说话不中听,当娘的都护自家小的,这些自贬的话,多半也不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而是听得多了,回话的时候,就顺带着说出口了。
她也只笑了笑,“小娘子好,小郎君不好管,不如小娘子贴心。我倒是更喜欢小娘子些,你家女儿若在山庄里,不如抱过来我看看?”
叶家儿媳妇听了这话,面上一喜,忙答应下来,都顾不上什么先道谢屈膝的规矩,一溜烟就没影了。
江晚芙都有点看傻眼了,她刚才看叶家儿媳妇人瘦巴巴的,没想到跑起来这么快,不过仔细一想,像叶家这样的,农忙的时候,家里妇人也不得闲,估计还要下地,自然就不会病怏怏了。
片刻的功夫,叶家儿媳妇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小娘子,三四岁的模样,生得倒是可爱,一双眼睛格外地大,乌溜溜地,跟葡萄似的。
叶家儿媳妇想放女儿下来,口里哄着道,“来,姐儿给夫人磕个头。”
江晚芙当然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给她磕头,开口给拦住了,叫到身边后,握了那小娘子的手,同叶家儿媳妇道,“你家孩子养得很好,模样生得也漂亮。她这脸上发红,是平日里吹风冻着了,你给她多吃些鸡蛋、黄豆、花生,洗脸之后别带她出门吹风,每天夜里,取黄豆大小的熟猪油,给她搽脸,小半个月就能长好了。就是费事些,你也别嫌麻烦,姑娘家的脸是要紧事。”
姑娘家脸面重要,叶家儿媳哪里能不知道,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怀胎十月,怎么会不疼,还不是她生了女儿后,两年肚子都没动静,婆婆对她越来越不满,女儿又是婆婆带着的,就是带的不好,她也不敢抱怨。
这下是好了,姐儿在世子夫人面前露了脸,这治脸的法子,又是世子夫人说的,婆婆肯定不敢再说什么了。鸡蛋黄豆花生的,家里也不是吃不起,她回去就给姐儿弄来!
“是,我一定不嫌麻烦。”叶家儿媳妇忙不迭应道。
旁人的家事,江晚芙也不好多管,只略提了几句,又摸了三四颗金瓜子,给那叶家姐儿当见面礼,摸了摸小娘子蓬松的头发,便叫叶家儿媳妇带回家去了。
叶家儿媳妇抱着女儿出去,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她比先前自在许多,也没那么拘谨了,道,“刚刚奴婢回家抱姐儿,奴婢婆婆也跟着过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她抱着姐儿回去了,奴婢还是在您这儿伺候。”
江晚芙含笑颔首,又叫叶家儿媳领路,去了泡温泉的地方,一入内便温暖湿润,简直犹如到了春夏一般,雾蒙蒙的,譬如仙境一般。
她看得来了兴致,进屋换了身衣裳,进了温泉,舒舒服服泡着,叶家儿媳不拘谨之后,人倒是机灵了起来,端了茶和果子进来。
此处本就是林庄,每逢秋收之时,果子是最多的,放地窖存了几个月,不算很新鲜,不过这大冬天的,能拿得出来,也算很好的。
江晚芙不挑,捡了个橘子剥皮,吃了一半橘肉,陆则便回来了。
他一入内,便屏退了叶家儿媳及其它仆妇,脱了外裳,入了温泉。江晚芙便顺手剥了一瓣橘肉给他吃。
陆则皱了皱眉,“是不是放久了?”
江晚芙点头,看陆则不大喜欢,刚准备丢到一边,陆则却有些误会,以为她还要吃,伸手取了过去,面无表情咽了下去,又去握她的手,仿佛怕她再去取一样。
“上火。”
江晚芙一怔,抬起眼,温泉里水雾弥漫,两人虽靠得很近,但她看陆则时,他的眉目依旧有些模糊,但隔着那层水雾,她也能猜到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沉稳,可靠,还有独属于她的温柔和疼爱。
她伸出手,抱住男人的脖子,将脸埋于他的颈侧,陆则倒是对她的撒娇和亲近,感到习以为常,怕她呛水,伸手抱着她的腰。
二人安安静静抱了会儿,江晚芙才说起叶家姐儿的事,道,“我方才见了叶庄头的孙女,才豆丁点大,走路都不稳,晃晃悠悠的,实在可爱极了。叶家仿佛还不大喜欢,那样乖巧的小娘子,若是我的,疼都来不及呢……”
陆则听着,对她口中的叶家姐儿,自然没多大的兴趣,只低着头,摆弄着小娘子搭在他掌中的手,温泉水热,原本细白的手指,泡得泛着红,仿佛也越发软了。他握着她的指尖,不敢用力,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嘀咕着,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微微侧脸,堵住那张念念有词的唇。
亲了片刻,他便松开了。
江晚芙被亲得晕头转向,刚得以一瞬的喘息,脑子都还是糊涂的,就听陆则低声道,“这样眼馋别人家的,不如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做什么?
江晚芙下意识去想陆则没说完的后半段,但陆则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吻、触碰,很快接踵而至,她很快没精力和思绪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
温泉四溅,被搅动的一池春水,从正中间,逐渐朝外荡漾开。
过了许久,最终又缓缓归于平静。
事毕,陆则抱着小娘子,出了闷热的汤池,来到厢房,看了眼天色,倒不算迟,不过折腾那么久,应当也饿了,便出去叫膳。
江晚芙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温泉虽也是水,但并非活水,总感觉洗的不是那么干净,便叫了水,仆妇很快搬了水来,江晚芙洗了身子,起身穿衣裳的时候,忽的脑海里划过陆则那句未完的话。
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
他说的是。
这样眼馋别人家的,不如抓紧时间……自己生一个。
第92章
因第二日陆则还要去刑部,二人当晚并没有在山庄住,到要走的时候,叶庄头带着一家子出来送。
江晚芙还特意上前,俯身揉了揉那叶家姐儿的发,才直起身,朝叶庄头道,“不必送了,庄子交给你,我和世子都放心。”
叶庄头得了这一句赞,激动不已,等陆则他们骑马都走远了,还眼巴巴望着。
叶家一家子回到住处,叶庄头和媳妇进了正屋,叶庄头媳妇看自家老头子那副高兴的样子,替他弄了洗脚水进屋,道,“快泡泡脚,这一天,从早到晚,就没见你屁股挨着凳子过,光是四处跑了。”
叶庄头脱了靴子,将脚放进热水里,舒舒服服“诶呦”了一声,听媳妇抱怨,就道,“我乐意跑。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啊?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能干,世子爷手下那么些有本事的人,轮得到我?我这是替咱们儿子谋个好路子。”
叶庄头媳妇一听,倒是来了劲,忙问,“孩他爹,你有什么成算,快和我说说。”
叶庄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等开春,我想让儿子下山。这山里待久了,见的人,还没树多,长不了见识。我本来还怕,我这张老脸卖不出去,这下好了,不用愁了。”
叶庄头摸了摸脑袋,“嘿嘿”了两声,笑过之后,倒是想起来了,道,“对了,今天你也看见了,咱家姐儿,怕是入了世子夫人的眼了,听老大媳妇儿说,世子夫人还赏了金瓜子。我知道你嫌弃姐儿是闺女,但闺女有闺女的好,他们夫妻俩还年轻,你别逼得太狠。姐儿那脸啊,连世子夫人都说了,你当奶奶的人,别小气,就是点花生鸡蛋猪油的事。实在不行,这钱我出了。等脸治好了,天气暖和些,你带着老大媳妇儿和姐儿下山,去给夫人磕个头。”
“我知道了!”叶庄头媳妇答应下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服气,道,“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磋磨姐儿,我亲孙女,我磋磨她干嘛?!再说她那脸……咱山里小孩儿,哪一个不是那样的,就她金贵些……”
低声抱怨了会儿,叶庄头媳妇想起方才看见,世子夫人那张脸,滑溜得跟鸡蛋似的,又白又嫩,比那菩萨庙里的仙女还好看,又想,世子夫人说的法子,定然是好使的,说不定她家姐儿也能养得那么好看,不就是点花生鸡蛋猪油吗,咬咬牙,也就出了!
这么一想,叶庄头媳妇倒是没那么心疼了。
……
却说江晚芙他们这头,二人骑马到山下,又换了马车,等回到府里,天也黑了。
巧的是,他们下马车的时候,刚好碰见回府的陆勤,江晚芙看见公公,还是很规矩的,忙屈膝福身,规规矩矩见礼。
陆则也打了招呼,“父亲。”
陆勤打量了小夫妻一眼,见儿媳妇似乎有些怕他,倒没说什么,点点头,“进府吧。”
一行人沉默着进了府,因明嘉堂和立雪堂在同一个方向,三人自然不会刻意分开走,于是便继续同行,陆勤一边走,一边随口问,“出去玩了?”
陆则颔首,“去年儿子名下一个林庄,掘出了温泉泉眼,改建了山庄,年末刚造好,今日过去看看。”
得了吧,还过去看看……分明是拐着江氏去泡温泉,陆勤也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那点心思,不过他不会管儿子儿媳的房里事,便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
说话间,先到了立雪堂的月门处,江晚芙迟疑地看了眼陆则,不知该不该主动开口,说自己先回立雪堂,她怕陆则要送卫国公,当儿子送送亲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陆勤没要儿子送,点点头,“回去吧。”
夫妻二人便拜别卫国公,并肩进了月门,陆勤站在原处,看着二人的背影,微微怔了片刻,不等身旁近卫提醒,抬步朝明嘉堂的方向走了。
他照旧未带一人,独自进的明嘉堂月门,仆妇见他回来,忙屈膝福身,“国公爷。”
陆勤颔首,看了眼时辰,问,“公主歇下了?”
守门的嬷嬷回话,“公主白日里有些咳嗽,吃了药,便睡下了。”
陆勤皱了皱眉,“请大夫看过没有?”
嬷嬷恭恭敬敬,“瞧过了,大夫说是受了寒。”
说起来,永嘉公主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很好。
刘皇室的后辈,自上一代起,便有体弱的毛病,仿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永嘉公主也是如此,天气一转寒,便隔三差五要咳嗽,一不注意,便要高热,陆勤先前虽说,叫永嘉再生一个女儿,但实际上,他并不敢冒险。
尤其是……陆勤闭了眼,不去想那些久远的事情,推门进屋,先去内室看了眼永嘉,她缩在锦衾里,只露了脸,面上气色算不得多好,往日就白皙的肌肤,显得有几分苍白。
陆勤静静看了会儿,甚至伸出手,在她鼻息下轻轻停留了会儿,直到清浅的气息,落在他的指上,不自觉紧绷着的背脊,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他起身,进了隔间,脱去外裳,洗漱过后,回了内室,吹了灯,躺到榻上,大约是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永嘉皱了皱眉,缓缓睁了眼睛。
大约是还没醒透,往日时时温柔而通透的眼睛里,显出几分茫然,和小兽般的湿漉。
陆勤见得最多的,是永嘉永远沉静温柔的样子,难得见她这幅怔愣模样,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软,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永嘉倒是很快醒了,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因为身上不舒服,没什么气力,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你回来了。”
陆勤“嗯”了一声,抬手碰了碰永嘉的侧脸,道,“怎么让下人撤了一个炉子?”
永嘉皱皱眉,随口道,“嫌闷,就撤了。”
她不再说话,转过身,背对着陆勤,合眼睡去。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背后仿佛有股热源贴近,她迷迷糊糊想到陆勤,身子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但那股热源很快离得更近了,热烘烘的,实在很暖和。
永嘉没什么力气再折腾,沉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怀里人变得有规律的呼吸,陆勤借着月色,看了眼背对着他的永嘉,鸦鸦的长发下,白皙的脖颈,纤瘦的背脊。
今日看二郎和江氏进立雪堂的时候,他其实想起了自己和永嘉,刚成婚的时候,他们也是那样同进同出。
但后来,好像就没有了……
陆勤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他不是个喜欢去回忆那些陈年旧事的人,做过的事,做过就是做过,没得后悔,他也不后悔。
至今为止,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后悔,但今日看到二郎和江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那个时候,他要是再强大些,再谨慎一点,也许,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但同时,他心里又很清楚。
答案只有一个,不会的。
至少现在,他们还好好的在一起,就足够了。
第93章
第二日,江晚芙早上起来,便发现又落起了雪,她揣了个不大的暖手炉,带着惠娘,朝福安堂去。
到了福安堂,嬷嬷却没像往常那样,迎她去见老太太,扭头请她去了小花厅。
陆书瑜也在花厅里坐着,从前两人是表姐妹,就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成了姑嫂,亲上加亲,关系更是显而易见地好。
陆书瑜高高兴兴喊她,“二嫂。”
江晚芙坐下,对嬷嬷引她来这边的举动,心里有些疑惑,但到底没急着打听,缓声同陆书瑜说起话来,“我听祖母说,过几日,你要陪谢夫人去青云观祈福?”
陆书瑜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江晚芙一贯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叫惠娘等人下去,才微微皱眉,问,“怎么了?谢家有人为难你?”
阿瑜年纪小,性子也养得天真,虽出身高门,却丁点儿不娇纵,说实话,江晚芙有时候都担心,她会被外人欺负了去。但谢回同陆则相熟,品行也被一众长辈肯定,平素她看他来府里,也很有分寸,想来应当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情。
总不会干得出,借着自家母亲的口,把阿瑜哄过去了,便欺负了去的事情。
真要是这样,她这个当嫂嫂的,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阿瑜性子纯真,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负的,谢回大她那样多,更该护着她疼着她才是。
陆书瑜抿抿唇,抬起眼,看了看自家二嫂,想了会儿,才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为难……谢夫人、待我、很好,但有时候,她会……”陆书瑜说得顿了顿,想找个贴切的词来形容,却发现很难找得出,只能结结巴巴举了几个例子。
其实,谢夫人真的很照顾她,觉得她年纪小,衣食住行样样都亲自过问,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夜里忽地起风了,谢夫人半夜醒了,还亲自过来吩咐嬷嬷,要给她添一床被子。她当时睡着,还是第二日才从自家嬷嬷口里知道的。
待人接物、如何御下等事上,谢夫人更是手把手教导她,她跟在谢夫人身边,每回都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心里很感激谢夫人,也把她当未来婆母敬重,所以遇到那些事情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隐瞒自己心里的不舒服,甚至会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问题。
况且,那些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或者说不舒服的,又往往只是些小事,仿佛和长辈告状,都显得她太大惊小怪了,小题大作了,但当倾诉对象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江晚芙时,陆书瑜便觉得好开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