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说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诉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冒险,先就赶到天目山去,纵然那魔头温如玉,已将兄台看成她爱徒的乘龙快婿,不会加害于你,但那些生性凶恶的巨寇妖魔,却未见会放过兄台,兄台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唉——”

  他故意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老夫与兄台一见如故,为着兄台着想,这天目山么——”

  语声又一顿:“不去也罢。”

  暗中一瞟,眼角只见卓长卿果已剑眉怒轩,义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朗声道:“老丈怎地如此轻视于我!那天目山上纵然是刀山剑海,我此番也要去闯他一闯。卓长卿虽然不才,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着天下武林朋友的命运,我卓长卿又何惜性命?就算是两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高冠羽士俯身整理着被卓长卿一拳震倒的杯盏,于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得意而狞恶的目光,卓长卿便又无法看到。

  且说临安城里——

  多臂神剑云谦父子,以及那飞骑奔来,报凶讯、求援手的大汉,又怎会知道他们所焦急等待着的卓长卿,不但已经见着他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遭遇到这些复杂而奇异的事。这一日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长卿的生命,为之改观,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运,也受到影响,这却也是临安城里的云氏父子无法预料得到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却从东边升起了,又是一个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长卿从那小小的鄂菜酒铺,漫步走出,他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从容而安详,但是他的心绪,却远不及外表安定。

  方才,太阳刚刚隐没的时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道:“老夫与君一席长谈,更觉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难见,不可多得的少年侠士。对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过是给兄台一个参考而已。兄台如能将此浩劫消弭,则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

  卓长卿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长揖相送,自己却仍然坐在那间小小的酒铺里,沉思良久。这高冠羽士的一席话,虽然使他明白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替他添了许多疑云。

  天就晚,暮云四合,酒铺中的食客自然也多了起来,见到他一个人坐着发愕,都不禁投以诧异的眼色。他觉察到了,便也走了出来。风越来越凉,日间的溽暑之意,此刻已为之尽消。但是他的心,却仍然沉闷得很,还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间,那高冠羽士滔滔辩才,虽然使得卓长卿将自己对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少,但此刻卓长卿沉思之下,却又不禁开始觉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寻思道:此人虽是可疑,但他所说的话,却是极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会期之前,将那丑人温如玉除去,那么此场劫难,便在无形之中化暴戾为祥和,甚至那温瑾…… 

  想到温瑾,他不禁暗中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思潮。目光抬处,只见暮色之中,已然依稀显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临安到了。

  远远望去,临安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这在当时尚未十分繁华的山城,此刻却是冠盖云集,笙歌彻夜不绝。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萤,都飞到这里来。乔迁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画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之不大了。

  卓长卿徐然走入临安城,只见城中闹市之上,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五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把臂高歌而来。从酒楼高处飘下的呼五喝六之声,更是时时可闻。昨夜的流血惨剧,虽然使得这山城一度陷于恐惧之中,但城中的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头舔血的朋友,仅只一夜,便生像是将那流血的景象忘却了。

  卓长卿不禁暗中叹息一声,忖道:这些人不远千里而来,只道名剑美人,俱已在望,至不济也可看一场热闹,弄几百两银子回去,又有谁知道自己已将大祸临头呢?

  心念一转,便又想到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忖道:“云老爷子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此事的端倪来?”

  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心中却有着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心里虽然很想找那老于世故的多臂神剑商量一下,但却又觉得此中牵涉,有许多事竟难以出口。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涌,不能自决,暗叹一声,又忖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找到他老人家再说。反正此刻离会期还有几日光景,稍迟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为迟——

  他突然惊讶地阻止住自己的思虑,因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自认为如要消去这场劫难,就非得听从那高冠羽士的话不可。但是他内心隐隐约约之间,却又觉得那高冠羽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中,却又不禁忖道:我怎的如此糊涂,方才竟忘了问他那丑人温如玉布下的陷阱,究竟是在何处?想那天目山乃海内名山之一,绵亘何止百里,我若漫无目的地去乱找一气,只怕找个五天也无法找到。

  又忖道:“呀!我甚至连云老爷子此刻究竟是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呢!这临安城如此大,要想找一个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难些。”

  皱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动,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的如此笨法!想那云老爷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只要问问人,想必总会有人知道的吧!”

  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转,紊乱不堪,甚至连原有的聪慧都消去几分。此刻一念至此,脚步微顿,方想找个武林朋友,询问一下那多臂神剑云氏父子的落脚之处。

  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转,耳中却听得一股奇异的乐声,若有若无地从城外传来。此刻城中虽然喧哗,但这种乐声一经入耳,卓长卿毋庸仔细凝听,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见那些红衫少女手中所持的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惊,忖道:“难道那丑人温如玉,此刻竟也到这临安城里来了?”

  却听这种奇异的乐声,由远而近,越来越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长卿听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些正在街头漫步,或是正在酒楼热饮的人,也俱都听到这种奇异的乐声。

  于是路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酒楼中的食客,也探出头来,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放眼望去,只见人人面上都带着惊异之色,因为这些久闯江湖的武林豪士,虽然看来俱都在消闲寻乐,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人人暗中警戒着。这临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随时都可能有突来的灾祸,降临到大家头上。

  第十一回 玉女金帖

  一盏精致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上,柔和的灯光布满了这间厅房。

  厅房的后面是一间卧房。厅房和卧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剑能够找到这样的落脚之处,却也并非是件易事。

  因为,此刻这风云际会的临安城,的确是太拥挤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剑以及云中程这种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辈,只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极为困难,何况是这样有厅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剑云谦正坐在面对着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不时有欢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来有种令人兴奋的光彩。

  但是,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前辈的面色,却是忧郁而沉重的。

  坐在他对面的云中程,见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问道:“爹爹,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老人家可要到外面吃些东西?”

  云谦缓慢地摇了摇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上的皱纹,看来极为清晰。云中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长卿弟年纪虽轻,但是武功却高得惊人,而且又极为聪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担心呢?”

  多臂神剑浓眉微皱,突又叹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长卿,而是——”

  话声突地一顿:“中程,你可知道乔迁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想问问他——”

  话犹未了,他话声竟又一顿。云中程不禁亦自一皱剑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说话怎的会如此吞吐,哪知却听云谦沉声叱道:“中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晚风,穿过小院,吹进窗户。

  那种奇异的乐声,此刻竟也随着晚风,若断若续地飘了进来。

  云氏父子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云中程凝神听了半晌,方待答话,云谦却又说道:“这声音我像是曾经听过——”

  突地一拍前额,又道:“对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听过这种声音,是苗人的吹竹之声,那时……我年纪和你差不多,现在……”

  自悲日暮的老人,常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他的心境来的。

  云中程愣了一愣,抢步走到门口,又突然驻足,回身说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许是——”

  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丑人”温如玉这个名字来。

  但是久闯江湖的多臂神剑,又何尝没有从这奇异的乐声中,联想到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头红衣娘娘温如玉来?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灯光依旧,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声、高歌声、轰饮声,却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种奇异的乐声,袅袅地飞扬着。

  他们顺着这乐声由来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相识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虽然惊诧不定,但见了他们父子,仍未忘了躬身为礼。

  转过一条路,云中程目光动处,突然见到了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鸡群之鹤,一身玄衫的卓长卿,不禁脱口道:“爹爹,长卿就在那里。”

  目光锐利的卓长卿,却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正在呆呆地想着心事。

  但云中程的这一喊,却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剑已抢步走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臂膀,大声道:“长卿,你没事吧?”

  虽然是短短几个字,然而在这几个字里,却又包含着多少关怀与情感。

  卓长卿摇了摇头,讷讷地说道:“老伯,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没事。”

  他喉头哽咽着,几乎不能将这句话很快地说出来,只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从这老人一双宽大的手掌中传到他身上。这种温情,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着,伸出手,握住云中程的手。一时之间,这三人彼此之间,各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升起。友情,这又是多么奇妙而可贵的情操呀。

  他们彼此握着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四侧的人们,目光望在他们身上,不禁都有点奇怪,这两个名重武林的江湖侠士,此刻怎么会做出恁地模样。

  但是——

  那奇怪的乐声,却更响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从他们身上,转向这乐声的来路。

  卓长卿定了定神,说道:“老伯、大哥,这声音就是那丑人温如玉门下的红衫少女们所吹奏出来的。看来那温如玉此刻已进了临安城。”

  多臂神剑一轩浓眉,回顾云中程一眼,沉声说道:“果然是她!”

  又转向卓长卿:“长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卓长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将自己这一日所遇说出。他虽毋须隐瞒云氏父子,但却不愿被站在旁边的人听到。

  哪知——

  他心念转处,却听得四侧的人群突地发出一阵骚动,站在路旁的人,拥向街心,站在楼上的人,也似乎奔了下来。他目光一转,也不禁脱口道:“来了。” 

  多臂神剑云谦心中不禁为之蓦地一跳。数十年来,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名,在江湖中传言不绝,但是她足迹从未离开苗疆一步。此刻,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将在自己面前出现,心中竟不禁有种怔忡的感觉,忖道:难道这女魔头真的到江南来了,而且已入了临安城?

  转目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果然缓缓走来一行红衫女子。方才拥至街心的人群,见到这行女子,竟又齐退到路边。

  街道两边的灯光,射到这行女子身上,只见她们一个个俱都貌美如花,肤如莹玉。满身的红衫被灯光一映,更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卓长卿目光动处,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又是她们!但那丑人温如玉的香车呢?”

  凝目望去,这些少女云鬓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装束,但是却在每人的左肘,多挂了一个满缀红花的极大花篮。两人一排,并肩行来,远远望去,仿佛有着八排,但是她们身后,却只有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后面的人们,哪里有那红衣娘娘温如玉日间所乘的宝盖香车的影子?

  多臂神剑云谦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动,又自回顾云中程道:“中程,你看这些女子可觉眼熟?”

  云中程颔首道:“这班少女无论装束、打扮,以及体态神情,都和那天到我们家里去送寿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龄好像稍微大些。”

  云谦一捋长须,道:“是了,那天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温如玉的门下。此刻看来,你爹爹的估计,一点也不错。”

  语声微顿一下,又道:“但怎么却不见那红衣娘娘呢?那么这班女子又是来做什么的?哼——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花篮,难道是来散花的吗?”

  这生具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老人,先前几句话,是对他爱子云中程说的;后来几句话,却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顿之后所说的话,这是在问卓长卿;到最后几句,却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暗中骂人了。

  卓长卿为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正暗问自己:“丑人温如玉没有来,那这班少女却又是来做什么呢?”

  耳边乐声,突地一停,只见这些红衫少女,竟也随着乐声,一齐停住脚步,将手中的青竹,插在腰间的红色丝绦上。

  站在街边的人群,几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这种阵仗,虽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里发毛,早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