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群豪都不禁为之一愣。他们知道的事,还远不及云氏父子及卓长卿多,自然更无法猜测这些红衫少女的用意。

  却见当头而行的两个红衫少女,竟自弯下腰去,向两侧人群一一敛礼,齐地娇声一笑:“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来向诸位请安,并且奉上拜帖,请诸位过目。”

  这两人说起话来,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娇声婉转,娇柔清脆,再配着她们的玉貌花容,婀娜体态,群豪不禁都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沉声道:“看来红衣娘娘的确有两手。不说别的,就看她训练徒弟,竟把两个人说话的快慢节调都训练得一模一样,虽是两个人说话,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

  云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给爹爹送礼的,不是也有两个女孩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人说的吗?起先我还以为她们是一母双生呢!”

  语犹未了,却见这两个少女突地一招双手,跟在后面的红衫少女立即四散走开。卓长卿暗中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四个。

  四侧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时候,此刻见到这些少女竟四散分开,婀娜地走到自己面前,面上俱都带着娇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长卿放目一望,却见当头的两个红衫少女,竟并肩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秋波转处,突然齐地露齿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纤腰轻扭,笔直地走到他身前。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你认得她们?”

  卓长卿愕了一愕,哪知右侧的少女却已娇笑道:“怎么不认得?今天早上,我们还见过面哩。”

  娇笑声中,玉手轻伸,从那花篮之中,取出了一张红色纸笺,递到卓长卿面前,秋波一转,纤腰一扭,竟自转身去了。

  卓长卿呆呆地从她那双莹白如玉的纤掌中,将那张像是请帖样子的红色纸笺接了过来,目光垂处,只见上面写着整整齐齐的字迹:

  “×月×日×时,临安城外,一凉亭边,专使接驾。”

  字迹非行非草,非隶非篆,仔细一看,竟完全是用金丝贴上的,下面也没有署名,却用金丝,缠了个小小的“坠马髻”。

  转眼望去,那些红衫少女体态若柳,越行越远,站在两侧的武林豪士,个个俱都是目定口呆地垂首而视,手上也都拿着一份这种奢侈已极的请帖。

  请帖缀以真金,这气派的确非同小可。这些武林豪士虽然俱都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此刻心中却也不禁都有些吃惊。

  多臂神剑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请帖上,仔细看了半晌,突然回首问道:“长卿,这一天来,你究竟遇着了什么事?难道你今天早上已经见过那红衣娘娘了吗?”

  这老人虽然也对这张请帖有些吃惊,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方才那红衫少女所说的话,此刻一将帖上字迹看清,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长卿轻叹一声,道:“今日小侄的确所遇颇多,等等一定详细禀告老伯——”

  话声未了,却见那些红衫少女,竟又排成一列,当头的两个少女又娇声说道:“婢子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临安城里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婢子们实在不能每个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诸位接到帖子的,转告没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说×月×日×时,婢子们在城外约一里处一凉亭那里,恭候各位的大驾。”

  说罢,又自深深敛礼,秋波复转,再伸纤掌,轻掩樱唇,娇声一笑。

  娇笑声中,这十六个红衫少女竟然一齐旋扭柳腰,转身而去。

  四侧群豪,望着她们婀娜的背影,似乎都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干咳了一声叹道:“这红衣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是为徒择婿,宴会英豪吗?”

  语声一顿,又道:“只怕未必吧!”

  群豪也开始私下窃窃议论着,根本没有听到他自语着的话。有几个站在旁边凑热闹的混混儿,骤然得着上面缀着几乎有一两多金子的请帖,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大笑着跑了开去。

  于是城南小巷中的土娼馆里,今天便多了几个豪客。带着惨白面色的妓女们,虽然奇怪这些平日只会手心朝上的混混儿,今夜怎的都变成了大爷,可是她们也不敢问,也不愿问,只是强颜欢笑着,一面又偷偷用手帕拭抹着面颊,生怕自己面上搭着的太厚了的脂粉,都因这一笑而震落下来。

  大秤分银、小秤分金的武林豪士,虽然没有将这两个金子看在眼里,但此刻亦不禁在心中暗喜:“喝,好大的手面,到了天目山上,怕不有成堆的金子堆在山上。”

  于是他们更坚定了上天目山去的决心。世上大多数的决心,不都是建立在亮晶晶的金银上面的吗?

  婀娜的红色身影,逐渐去得远了,但群豪的目光,却仍然追随着她们,只有多臂神剑云氏父子的目光,却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而卓长卿呢?

  他此刻正垂着头,落入沉思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多臂神剑虽然想问他,但看到他的样子,似乎在决定着一件重大的事。

  喧哗之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三个身穿长衫,脚下却登着快靴,装束虽颇为斯文,步履却极为剽悍矫健的汉子,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走到云氏父子身前,不约而同地恭身一揖,齐声道:“云老爷子,这一向您老人家可好?”

  多臂神剑心中虽有心事,但一见这几人之面,亦不禁为之展颜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石老爷子的高足。”

  刚头向云中程笑道:“中程,快过来见见,这几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燕武镖局石老爷子的门下。十年不见,想不到各位都如此英俊了。石老爷子久未出京,这一向可好!”

  这三条汉子面上一齐露出黯然之色,垂首沉声道:“家师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

  多臂神剑双眉一皱,变色道:“真的?唉——想不到匆匆数年,我辈兄弟,竟又少去一个。唉——老成凋零,昔日英雄,今多故去,难怪江湖上风波日益增多了。”

  骤见故人,乍闻噩耗,这亦使自悲两鬓已斑,年华不再的武林豪客,不禁为之而黯然神伤,唏嘘不已。云中程在旁边见着他爹爹的神态,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爹爹心中的感慨?亦自垂首不语。

  良久良久。

  多臂神剑方自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贤侄们此次离京南来,可也是为这天目之会?”

  三条汉子一齐颔首称是。云谦微微一笑,目光转处,突地面色一变,大喝道:“长卿呢?”

  云中程心头一跳,转目望去,只见满街之上,人声喧杂,攘往熙来,而一直就站在自己身侧的卓长卿,就在这多臂神剑和故人门下寒暄数语的时候,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多臂神剑长眉皱处,一个箭步窜到街心,顿足叹道:“长卿这孩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撩起长衫,拔足而奔,颔下的长髯,不住抖动,但直到街的尽头,却仍看不到卓长卿的影子。

  云中程心中也自奇怪:“长卿弟怎的做事如此慌张,走了竟都不招呼一声。”

  心念一转:“他年纪虽轻,性情却极沉稳,如此做法,莫非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事故?”

  随着他爹爹走了两步,脚步突又一顿,回头向那三条汉子歉然一笑,还未说话,这些汉子已自抱拳道:“云少侠如若有事,只管请便。我弟兄既然知道云少侠落脚处,明日少不得还要拜候。”

  这三条汉子亦是久走江湖的精干角色,见了云氏父子的神态,知道必有要事,长揖到地,也便自告辞。只是云氏父子在这临安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卓长卿的行踪。

  那么,方自入城的卓长卿,此刻为何突又不辞而别,他是跑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方才卓长卿望着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俯首沉吟半晌,忖道: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种种陷阱,我只知在天目山中,却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要等到那会期之日再去,岂非太迟?

  一念至此,他心中便断然下了个决定:“这些少女此刻想必一定会回到温如玉藏身之处,我不如暗中跟在她们身后,寻着那个地方,将此事早些做个了断。”

  抬目望去,只见红裳少女越行越远,婀娜的身形,已将消失在街的尽头。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一掠衫角,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过,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钢刀,笔直地劈开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坚如精钢的手臂分开的人群愕然相顾的时候,他已走开很远。走到城脚,人迹渐少,他便微一踮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却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长地吸了口气,转目四望。远处林木摇曳,远近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那些红裳少女明明是由此处出城,但此刻却根本不知走去何处,只有微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辚辚车声,逐渐远去。

  微一驻足,他便毫不考虑地朝这车声传来的方向,如飞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条极淡的轻烟。一个迟归的丝贩,只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但从他身侧掠过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未看清楚。

  盏茶之间,卓长卿已望见前面车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飞掠之势,便又加快几许。霎目间,前面的车马,距离他便只有十数丈远近,甚至连高高坐在马车前座的御车马夫的身形轮廓,他都能极为清楚地看到。

  那是两辆黑漆崭亮的马车,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一眼望去,不但马骏如龙,车厢也极为华丽。

  车窗中灯光昏黄,人影隐约可见,而且不时有娇笑语声,夹在辚辚车声之中,随风传来。声音虽不甚显,但以卓长卿的耳力,听得却已极为清晰。

  他剑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目标,并未弄错,双臂一长,颀长的身形,蓦然冲天而起,凌空微一转折,便飘然落在车后,竟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上,就像是一片落叶似的,莫说车内坐着的仅是些少女,便是绝顶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感觉。放眼天下,莽莽江湖之中,就凭这份轻功,已足以睥睨一时了。

  车马依旧向前飞奔,车后扬起一串灰黄的尘土。他剑眉微皱,方待拂袖,却又忍住。为着许多武林豪士的生死,为着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尘,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颇多,如此急行的车马,自然颠簸已极,但是他只轻轻用手掌贴在车厢上,就是再大的颠簸,便也不会跌下。这除了轻功造诣之外,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蓦地,车厢中又起了一阵哄笑,一个娇柔的语声,仿佛带笑道:“你说好不好笑,就凭他那副嘴脸,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来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他虽不想去听这些小女子的笑闹,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却也无法做到,何况这笑语声中所说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谁,也不禁为之暗中心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这次祖姑请来的那批人,虽然一个个没有一位长得像人,但却都有些气派,谁也没有这家伙这么讨厌。可是——嘿嘿,却偏偏是他要动歪念头,也难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

  卓长卿眉头一皱,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却又不免暗暗高兴,高兴着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仅是不愿来解释而已。

  却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你别说他难看讨厌,听说他二十年前,却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哩。我们年纪还轻,自然不会知道这花郎毕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说别的,你就看他那天刚上山时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转的轻功,嘿,这次幸亏是小姐,若要是换了别人的话,只怕……只怕……”

  她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声音立刻吃吃地笑道:“要是换了你的话,只怕你就要被他剥成像只羊似的丢到床上了。”

  卓长卿面颊一红,只听得车厢内笑声吃吃不绝,夹杂着先前说话那女子的娇嗔笑骂声:“你再说,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阵轻动,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这个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动了——你们看,她先前见到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等不及地跑过去,把帖子交给人家,竟还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说——哎哟,你再来,我偏要说,说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就连花郎毕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连毕五都看不上你。”

  她边笑边喘边说,卓长卿却又不禁面颊一红,知道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是说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轻的男子在听到一个少女夸奖自己的时候,有谁心里会没有这种感觉?

  被讪笑的女孩子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叫着说道:“好,好,你以为我不知你的事。喂,你们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谁?她看上的就是那个祖姑捉回去,关在山洞里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们把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阵里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就特别留了点情——”

  她情犹未竟,话声却倏然而顿,似乎在想该再用什么话来报复。

  卓长卿却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温如玉囚禁起来。”

  又忖道:“这黄衫少年的师父万妙真君与温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温如玉却又怎会如此对待于他,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

  他心念犹未转完,却听另一个较为稳重些的语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的,走到哪里都要斗口,真是太恶劣了。我简直从来没有看见过比你们再恶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

  于是两个娇柔的声音便同时响起:“好大姐,不要告我们,我们下次再也不敢斗口。”

  卓长卿虽然生性刚直,刚正不阿,但听了这些少女的娇嗔笑闹,心里却不禁为之暗笑,一面却又不禁暗中感慨:这些少女本来都极为天真,只可惜却都被那女魔头搜罗了去,唉——她们若是知道,方才由她们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请帖,却无异是别人的催命之符,心中又该如何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