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饿了吗?我喂你吃肉干?”
苍鹰不为所动,继续啄瑶英。
瑶英被扰得没法入睡,只能站起来,掀开锦帐,想请昙摩罗伽帮忙,视线扫过他打坐的地方,吓了一跳。
昙摩罗伽身体微微发颤,汗如雨下,脸上、脖子上都汗涔涔的,连袈裟都浸湿了半边。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苍鹰吵醒她,是因为这个?
瑶英赤脚下地,快步走到昙摩罗伽身边。
“法师?”
她轻声唤他。
昙摩罗伽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瑶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去碰他的肩膀。
……
昙摩罗伽入定了。
他犯了杀戒,前去刑堂领罚,背上阵阵痛楚,针扎入骨一样,深入骨髓。
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该受到惩罚。
这种痛苦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从刑堂回到禅室,一路上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唯有忽然看到少女带笑的娇艳脸庞时,他有片刻的怔忪。
他安顿好她,默念经文,感觉自己似乎神魂漂离,意识飘飘荡荡,灵台空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
幽暗的牢室里,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孩童站在满面皱纹的老者面前背诵经文,嗓音清亮。
昙摩罗伽认出那是幼年时的自己。
他从出生起就被关在刑堂里,师尊波罗留支每天前来教授他佛法,告诉他乱世之中外面的种种生灵涂炭景象,教导他要以佛法解救战乱中的百姓,普度众生。
那些经文,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师尊教的文字,他很快就能熟练掌握,寺中僧人问询前来考校他,他对答如流。
僧人都说他早慧,天资风骨,必成释门一代伟器。
师尊欣喜若狂,对他寄予厚望。
“罗伽,你是王庭君主,佛子转世,你一定能平定乱世,解救在战火中流离的劳苦大众!”
“张家虽然把持朝政,但是无力控制局势,只知道横征暴敛,大肆搜刮,不得民心,百姓心中只认昙摩家的王,等你长大亲政,就可以改革痹症,让百姓脱离苦海。”
“罗伽,你要好好修习佛法,早日亲政!”
昙摩罗伽潜心修习,认真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佛子和君主。
早慧的名声传出,民间开始盼着他能快点亲政,世家恼羞成怒,想尽办法折磨他,想彻底击溃他。
看守的人不给他食物,他饿得头晕眼花,靠着一本本佛经熬过身体上的煎熬。
士卒故意在一墙之隔的牢室鞭打犯人,惨叫声声入耳,他想起师尊的嘱咐,默默记诵佛经,赶走恐惧。
小小年纪,他背诵经文,熟读典籍,能出口成章,宣讲佛偈。
世人敬仰爱戴他,盼着他快快长大,引领他们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然而,当张家人将他带到广场之上,一刀接一刀砍下他亲族男女的头颅时,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
族人心惊胆寒,跪下求饶,在染血的刀下颤抖。
“发发好心,发发好心,放了我的孩子!”
“他还没有车轮高,杀了我,放过他吧!”
“发发善心吧……”
“千户饶命,饶了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求求你们,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刀起刀落,血肉横飞,求饶声戛然而止,更多的惨叫痛哭声响起,汇成一片,久久回荡在广场上空。
昙摩罗伽立在一地倒伏的尸首之中,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黏稠的血珠顺着僧衣慢慢淌下,嘀嗒,嘀嗒。
嘀嗒声响了很久很久。
久到所有求饶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眼前只剩下一地残肢。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
赤玛的痛哭声歇斯底里,凄凉绝望。
她紧紧攥着他,手指痉挛,朝他嘶吼。
“你怎么没哭?你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从小就出家……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不会伤心……”
她抱着死去的亲人,嚎啕大哭。
昙摩罗伽大病了一场,病中浑浑噩噩,无数妖魔厉鬼围着他舞蹈欢庆,死去亲人幻化的众鬼在他耳边发出痛苦的尖叫。
他在病中沉沦、挣扎,犹如置身阴森的阿鼻地狱,身体被不停撕扯,肉骨被无情捶打,备受煎熬。
师尊沉痛叹息,道他这么小的年纪就亲眼看见族人的死状,大受刺激,只怕已经有了心魔,以后不可能再在佛法上有精进。
他病好以后,再次拿起佛经,研读经文。
师尊喜极而泣。
“罗伽,你竟然能度过这关,果然不凡!这是佛陀对你的磨砺,你是阿难陀转世,本就该经历一道道磨难,才能心性坚韧,断绝情爱,祛除烦恼,入于涅槃,得证菩提。”
昙摩罗伽意志坚强,驱走心魔,和从前一样,笃信佛法最终能普度众生。
但是佛法也有办不到的事。
佛法可以指引他了生死,出三界,实证灭谛,永离六道轮回之苦。
可是佛法不能让恶人放下屠刀,经文不能解救他的亲族,梵唱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硝烟弥漫,满目疮痍。
老弱被残杀,人如蝼蚁,名如草芥。
他不仅是佛子,也是王庭君主。
若不能掌握实权,就无法阻止屠杀。
研习佛法之余,他开始学习怎么打理朝政,怎么和世家斡旋,怎么揣测人心。
波罗留支暗度陈仓,为他训练近卫,挑选了一批贵族出身的子弟,还挑选了一批被当成牲畜贩卖的奴隶。
毕娑就是其一,他主动要求拜波罗留支为师,发誓会为他出生入死。
他们勤练武艺,成为他最忠实的亲兵。
波罗留支忧心忡忡:“就凭我们这些人,没法撼动世家,罗伽,你一天天长大,他们不会放过你。”
“就算你能亲政,你也没法夺回权柄,你会被架空,成为任他们摆弄的傀儡。”
“你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够震慑世家,替你承担所有杀戮,永远忠于你的帮手。他必须冷酷无情,无亲无故,没有弱点,没有负累。”
“他还必须武艺高强,不论遇到多少腥风血雨,他都能化险为夷,坚定地追随你。”
毕娑和缘觉好奇地追问:“就像师尊的师兄赛桑耳将军那样吗?他是摄政王,一辈子忠于王室,为王鞠躬尽瘁,戎马一生,他是王庭一百年以来最厉害的勇士!”
波罗留支苍老的脸掠过一丝惆怅之色。
“对,就像赛桑耳将军那样。”
波罗留支告诉自己的学生:“赛桑耳将军修习的是王庭佛门一种秘而不宣、代代相传的功法,此功法为金刚功法,霸道刚猛,若能练成,必成绝顶高手,但是修习者必须是心性纯良之人,还必须要有极强的意志和自制力,否则一旦情绪波动,极易走火入魔,遭功法反噬,成为冷酷残杀的恶魔,所以历来修习这种功法的都是佛门弟子。”
少年郎们争着要学功法,他们都想成为像赛桑耳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波罗留支摇头长叹。
“从修习这种功法开始,就需要坚持服用丸药压制功法,每次散药,极其损伤身体,一开始只是四肢无力,慢慢地越来越痛苦,浑身骨头就像被大象碾过一样,到后来,双腿肿胀,渐渐不能行走,直到最后,形如枯槁,油尽灯枯。”
“练了这种功法,注定会死在盛年之时,你们还要练吗?”
少年们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点头。
为了佛子,他们愿意练!
波罗留支开始教少年们练习功法。
功法实在太过邪门,最先学习的几个少年学了几个月就在一次运功时走岔了气,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波罗留支怕他们学出毛病,不敢让他们接着学,开始教毕娑和缘觉。
两人也不适合练金刚功法,承受不住,其他几个先学的也都慢慢表现出各种不适的症状。
那天,一个奴隶出身的少年为了突破功法,偷偷服用了过量的药物,七窍流血,险些死去,虽然最后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成了废人。
而最适合练习功法的少年心性浮躁,在一次比武中差点错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清醒过后,竟然毫无悔意,只想着早日练好功法,他就无人能敌了。
波罗留支几乎要绝望。
昙摩罗伽找到他:“师尊,你曾说过我根骨奇佳,让我试试吧。”
波罗留支大惊失色:“不行,你是佛子,是君王,怎么能练这种功法?练了这功法,你这一生就完了!你好好研习佛法,别操心这些事。”
昙摩罗伽看向牢室外认真练功的少年郎们,双手合十,脸上神情平静。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如果只有以霹雳手段才能成就菩萨心肠,他愿承担所有业报,亲自杀贼。
波罗留支浑身一震,凝视他半晌,叹了口气,试着让他练习功法。
三个月后,昙摩罗伽没有一丝被功法影响的迹象,散药后的痛苦,他也能咬牙熬过去。
他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摄政王。
波罗留支长长地叹息一声。
“也许这就是天意啊……”
……
夺回王权后,张家受到了惩罚。
赤玛要求他将张家赶尽杀绝,男女老少,偏远支系的老弱妇孺,一个都别放过。
他拒绝了。
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是那么刻骨,他不会报复到无辜的人身上。
赤玛失望地咒骂他。
“你忘了那些死在你眼前的人吗?你根本不在乎昙摩家!你不配为王!”
……
昙摩罗伽从不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所以这些年很少回忆起往事。
他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阻止赤玛追杀无辜的平民,淡然地转身离开,任她在身后哭着诅咒喝骂。
眼前的幻象渐渐淡去。
黑暗中透下一缕淡淡的温暖光芒。
一声轻柔的呼唤在耳畔回响。
“法师?”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少女焦急的面庞凑到他眼前,修长的眼眸倒映出他汗涔涔的面孔,手里拈了张帕子,轻轻拭去他眉间的汗水。
他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清澈的双眸。
“你从哪里来?”
瑶英怔住,眨了眨眼睛,神情有点茫然,轻声说:“……从中原魏国来的。”
昙摩罗伽凝望她半晌,松开了手。
一万里,如此遥远,隔着茫茫大漠,巍峨群山,浩渺长河。
为什么她偏偏来到了他身边。
第108章 吾道不孤(补字数)
快四更了,万籁俱寂,隐约有沙沙风声拂过。
一缕淡淡的沉香清芬在莲花藤蔓纹锦帐下袅袅浮动。
瑶英跪坐在昙摩罗迦跟前,身体前倾,握帕子的手收了回去。
昙摩罗伽看着她,屋中幽暗,但她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雪白肌肤上似乎有茸茸光晕流转,他目光落在她微微散乱的乌黑发鬓边,久久无言。
不是佛陀送她来的吗?
他一直不吭声,眼神有些异样,瑶英凑近了些,关切地问:“法师是不是病了?我去叫巴米尔进来?”
声音婉转,眼睫微颤。
每一下颤动,似三生池旁,一朵水莲迎风轻轻摇曳。
昙摩罗伽回过神,一点一点收敛游丝般漂浮的思绪,意识慢慢恢复清明。
“不用了。”
他淡淡地道,声音沙哑。
瑶英看一眼他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袈裟,视线回到他脸上,他脸色苍白,刚回来的时候神情疲惫,双眉微拧,这会儿看着比刚才还要憔悴。
“法师是苦行僧吗?”
她问。
昙摩罗伽低头看她。
瑶英认真地道:“我听人说,苦行僧以苦行作为修行手段,他们往往独自流浪,居无定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长期断食,睡布满钉子的床,赤脚走过烧红的火炭,以各种酷刑来达到自我修炼的目的。”
昙摩罗伽手指摩挲持珠,道:“那是天竺的一种苦行方式,沙门中的苦行不提倡这种无益的极端之苦,只要求舍弃贪欲。”
瑶英挑了挑眉,对上昙摩罗伽的视线,直直地望着他。
“那法师身体不适,为什么不请医服药,而是打算就这么熬过去?”
“法师,你真的不是苦行僧吗?”
她语气质问,脸上却带了几分俏皮的笑意。
昙摩罗伽挪开视线。
瑶英跟着他动作,漆亮双眸直勾勾地紧盯着他,和他对视,“如果法师不是苦行僧,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无益之苦?”
昙摩罗伽垂眸,道:“这些并非无益之苦。”
他所练功法奇诡,领罚也是在提醒自己,以免自己失去对生的敬畏。
瑶英沉吟了一会儿,看他一脸法相庄严,知道劝不动他,暗暗叹口气,道:“我不敢和法师争辩,不过法师身上的袈裟汗湿了,得换件衣裳。”
不管怎么说,他得把汗湿的袈裟脱下来。
她说完,不等他说什么,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送一桶热水进来,还有干净的僧衣,法师要换衣。”
巴米尔瞪大了眼睛: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要热水,还要换衣?王为什么要半夜换衣裳?
他飞快看一眼瑶英,见她鬓边虽然毛毛的,像是睡下又起来的模样,但是一脸坦然,衣衫整齐,心里暗骂自己想多了,目光渐渐往下,看到绒毯上她那双赤着的玉足,眼睛再次瞪大。
他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猛地转身跑开,不一会单手抬了一桶热水回禅室,还有昙摩罗伽的僧衣。
禅室黑魆魆的,他放下东西,悄悄环顾一圈,没看到瑶英,悄悄吐了口气,恭敬地退出去。
瑶英已经回避进了里间,坐在矮榻前,侧耳细听。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她放下心,松口气,躺下接着睡。
刚挨着软枕,锦帐外砰的一声巨响,水花翻腾,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他那么虚弱,身边没人照顾,不会晕过去了吧?
瑶英赶紧爬起身,拂开锦帐,看清禅室情景,呆了一呆。
暗沉的光线里,一道劲瘦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缓缓褪下身上的袈裟,露出宽阔的肩背。
昙摩罗伽个子挺拔,平时穿着宽大的袈裟,看去清癯瘦削,这会脱下袈裟,瑶英才发觉他身上肌理匀称紧实,线条流畅分明,汗水一颗颗滚落,紧绷的脊背像抹了一层油似的,在黯淡光线里闪动着蜜色的光。
不过更让瑶英吃惊的是,昙摩罗伽背上竟一片红肿,爬满纵横交错的伤痕。
原来他没病,出汗是因为刚受了杖刑。
瑶英立在锦帐下,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修长结实的肩背,出了一会神。
昙摩罗伽似有所觉,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微微转过脸,侧脸轮廓清晰,眉骨高挺,看去凛冽清冷,脱了一半的袈裟挂在腰上和手臂间,水汽朦胧,有种云遮雾绕的感觉,像壁画上赤身的菩萨,姿态修长优雅,庄严,静穆,隐隐有蓬勃的力量内凝。
瑶英望着他发怔。
他停在那里。
一声鹰唳打破岑寂,苍鹰扑腾着翅膀,带起一阵清风,锦帐轻晃。
昙摩罗伽扯起滑落的袈裟,眼角漫不经心地扫向锦帐,似有意,又似漫不经心。
瑶英不禁一阵心虚,心跳得飞快,赶紧放下锦帐,躺回矮榻上,扯上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不动弹了。
锦帐后,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看一眼微微晃动的帐子,俯身捡起刚才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烛台,放在一边案上。
换了身干净的僧衣,身上松快了许多。
他继续打坐,这一次没有跌入梦境。
……
第二天,瑶英睡到辰时,被一阵突然拔高的说话声吵醒了。
禅室外人影幢幢,有人在低声争执。
她起身下地,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里间,掀开一条细缝往外看。
天已经大亮,外面正堂光线明亮,昙摩罗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衣,盘坐在长案前翻阅奏疏。毕娑跪在门口,一身轻甲,胳膊底下夹着头盔,脸上神情焦急。
“王,臣一定会好好看着赤玛公主,不让她再胡闹,真的要送走她吗?”
昙摩罗伽没有抬头,道:“张旭是军中禁官,她意图伤害张旭,按律该罚她禁闭。三个月后,你再去接她回城。”
语气不容置疑。
毕娑迟疑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神色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
毕娑叹口气。
气氛僵硬。
瑶英在侧门夹道等了一会儿,看毕娑起身告退出去了,夹着包裹走出夹道。
“昨晚叨扰法师了,法师好些了?”
昙摩罗伽低着头,悬腕提笔,嗯了一声,挥了挥僧衣袖摆。
缘觉上前,眼神示意瑶英跟上他,他要送她回院子。
瑶英告辞出来,走出几步,看到远处毕娑离去的背影,想了想,霍地转身。
缘觉吓了一跳:“公主?”
瑶英转身,穿过回廊,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中踏进禅室。
“公主!”
巴米尔和缘觉急得满头汗,小声呼喊她,追进禅室,示意她赶紧随他们离开。
瑶英摇摇头,看着低头书写的昙摩罗伽,轻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对法师说。”
巴米尔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催促她离开。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淡淡地扫两人一眼。
两人会意,不再拦着瑶英,立刻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手上书写的动作没停,“公主想和我说什么?”
瑶英走到长案前,俯身坐下,斟酌了一会儿,道:“法师,除了同胞的阿兄外,我还有好几个兄长,其中有一个是和我同父异母的长兄,他叫李玄贞。”
“李玄贞一直想杀了我阿娘和阿兄。”
昙摩罗伽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瑶英凝眸注视庭前的皑皑白雪,缓缓道出当年李德、唐氏和谢满愿之间的那段阴差阳错的纠葛。
“……后来,李玄贞的生母自焚而死,要他为她复仇,李玄贞立誓,等他掌权,一定会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兄,为母报仇。”
她叹了口气。
“那年我在赤壁养病,和同样掩藏身份的李玄贞认识,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成了朋友。”
“几个月后,我们一起坐船回赤壁,李玄贞发现我是他仇人的女儿……恨不能当场杀了我。”
瑶英笑了笑。
“那时候,我以为李玄贞只是一时冲动,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毕竟是和他同父的妹妹,等他冷静下来了,或许能想清楚。”
瑶英回想往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我试着和他好好相处,我心想,长兄那样的人,对部下宽容,对陌生人施以援手,一次次搭救落难贵女,一定不会迁怒无辜。”
她想方设法化解李玄贞的怨恨,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李玄贞不会放过谢满愿和李仲虔,也不会放过她。
“那年……他的幕僚魏明险些害死我阿兄,那时我还没有放弃说服他,我给他写信,求他放过我阿兄,我向他保证,我阿兄无意争权夺位,我们会躲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出现在他面前。”
瑶英神色微冷。
“第二天,他当着我的面,射杀了我的细犬。”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猎犬。
从前她身体不好,不能跟着李家儿郎去围猎,从赤壁回魏郡后,她身体好了很多。那天,她高高兴兴地带着猎犬去山林凑热闹,然后眼睁睁看着李玄贞三箭连发,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猎犬倒卧在草丛中,不停抽搐。
瑶英爬下马背,试着去拖动细犬,让它躲起来,细犬湿漉漉的眼睛瞪着她,奄奄一息。
李玄贞走到她面前,腰佩短刀,足踏长靴,手里握着长弓,箭在弦上,箭尖仍然指着地上的细犬,神色冰冷,一身血腥气。
“李玄贞……”瑶英浑身哆嗦,抬起脸,直呼他的名字,“它只是一条细犬……它陪了我几个月……我第一次带它出来……你放过它……”
李玄贞俯视着她,一言不发,撒开长弓。
瑶英松口气。
下一瞬,李玄贞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细犬剧烈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他冷冷地看着瑶英,凤眼斜挑,目光阴沉:“伤人的狗,不能留。”
瑶英双手颤抖。
李玄贞抽出短刀,随手在袖子上抹了抹,“狗留不得,人也是。”
他不会放过谢满愿和李仲虔。
瑶英的心沉了下去,彻彻底底。
细犬没伤过人,李仲虔送她的细犬,性情驯顺忠诚,怎么可能伤人?
分明是朱绿芸突然纵马冲上山道,害得她和侍女的坐骑受惊,差点跌下马背,细犬才会上前吠叫,制止朱绿芸。
只因为这只细犬是她的,李玄贞才会下手这么狠辣,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它。
它何其无辜。
瑶英看着死去的细犬,抹一下眼角,哆嗦着捡起地上的箭矢,脚步踉跄,朝李玄贞扑了过去,手里的箭矢狠狠地扎向他。
李玄贞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劲。
瑶英手上酸麻脱力,被他提了起来。
李玄贞低头看她,轻蔑地抽走她掌中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