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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您是佛子,是一国之君,您离不开世家,世家就如离上草,一枯一荣,生生不息。您今日打压我们,掌控朝局,可地方上的治理还是要靠世家,世家根深叶茂,从王庭建国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王庭的血脉骨肉,没有世家来维系地方,王庭就是一盘散沙,不到几年,世家会再度兴起,您终将向世家妥协。”

康莫遮浑浊的双眼闪过几点亮光,长长地叹息一声。

“摩诃将军想要改革军制,他动了世家的利益,触犯王庭的根本,落到那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赛桑耳将军执意追查世家侵占庄园之事,陷得太深,无法脱身。”

“他们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唇角一抹讽笑。

“王,百姓愚昧,温顺,只要手拿棍棒,他们就会乖乖顺从,仁厚不能换来他们的忠心,他们太善变,太愚蠢,今天他们将你奉若神明,明天他们就会因为你的一点过错唾弃你,憎恨你,您很快会发现,背叛您的,就是您保护的这群百姓!”

“昙摩家世代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远享受荣华富贵。”

“贸然打破规矩,被损害利益的家族不会永远顺服,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也会张牙舞爪,等着复仇。”

“王,您是佛子,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烛火晃动。

昙摩罗伽垂眸,面色平静,淡淡地道,“王庭已经病入膏肓,乱世流离,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终将覆灭于战火。”

这样的事总得有人来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脚,谁来平定乱世?

康莫遮凝视着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颤动。

“所以,您明知后果,也要力挽狂澜吗?哪怕代价是像赛桑耳将军那样身死名灭?”

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平稳从容,道:“人固有一死,若为社稷死,为苍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烛火笼在他脸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弃城而逃,十三岁的昙摩罗伽召集中军守卫王庭,掩护百姓出逃,黄沙漫漫,少年一骑独行,迎着数倍于他的敌军,慷慨向前,义无反顾。

凭己之力,以度众生,护卫王庭,平定乱世。

康莫遮久久无言,伏地叩首。

“臣认罪。”

康家不会就此沉沦,世家经营多年,就算彻底失势,只要两代就会重新崛起。

他认罪,交出兵权,昙摩罗伽不会赶尽杀绝。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权,并且指认薛延那暗杀苏丹古。

一场惊天风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瑶英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城外啸营之时。

她拢紧衣袍站起身,看到长案上堆叠的经卷,意识到自己还在昙摩罗伽的禅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闷声响传入王寺,大地震动,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城外沸反盈天。

瑶英走出禅室,脸色苍白。

巴米尔以为她害怕,小声安抚她:“公主不必紧张,王寺已经加强守卫,不会再有歹人闯进来。”

瑶英摇摇头,裹紧披风,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瑶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时分,缘觉匆匆赶回王寺:“这些天让公主受惊了,现在中军已经平定叛乱,公主不必忧心。”

瑶英问他:“死伤多吗?”

缘觉一笑,道:“只是放几把火吓得他们啸营而已,四军里有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他们会故意引发骚乱。天黑的时候,已经有人潜入军营,割断他们的弓箭,割掉他们的马镫,在他们的武器里灌满泥浆,让他们没法对敌……还有,前几天,王吩咐阿史那将军偷偷带着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个个大洞,冬天几层积雪不化,一眼看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圣城的近卫军知道哪一块积雪下是峡谷坑洞,那一块是厚实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兴奋难耐,滔滔不绝。

“啸营的时候,近卫故意带着那些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进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来,谁还顾得上其他?”

昙摩罗伽对四军的动向了如指掌,早已安插人手,就在世家们耀武扬威、以为佛子和中军近卫退缩的时候,近卫早已混入城外的驻军之中,天黑以后,里应外合,引发骚乱。加上部落骑兵直接冲散了敌阵,所以死伤不多。

王宫里,除了薛延那几人身边的亲信,其他乱兵和禁卫军也全都缴械投降,没有血战。

瑶英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缘觉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瑶英摇摇头:“我这是替法师高兴。”

缘觉怔了怔,回过味来,深深地看她几眼,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难怪世家认罪之后,王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

第106章 挑唆

天亮以后,阿史那毕娑带领中军部下整顿秩序,盘查人马,收拢残兵,按着名册去庄园抓捕参与刺杀苏丹古的王公贵族。

近卫肩负黄绢,风驰电掣,同时赶到不同重镇发布诏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对军队的掌控,权衡之后,放弃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灭、圣城百姓偷偷拉开房门窥看长街时,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毕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绕到公主府,想看看赤玛公主,还没靠近,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声。

公主府外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一脸懵懂的孩童、满头珠翠的贵妇、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白发苍苍的老者齐齐跪在府门外,痛哭流涕。

毕娑皱眉,勒马停下。

“怎么回事?”

公主府的长史上前行礼,道:“将军,这些人都是来找公主求情的,他们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么劝,他们就是不肯走。”

昙摩罗伽深居简出,又刚刚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亲贵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诉,只好求到赤玛公主府门前,请她为他们的家人求情。

毕娑一扬马鞭,怒道:“城中戒严,不论官员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谁让他们在这跪求的!”

长史为难地道:“公主不许驱赶他们,说随他们跪在这里哭。”

毕娑驭马奔上石阶,狠狠地甩一下马鞭:“王已签署诏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违令,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归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狱和刺杀摄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贵戚们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怒视毕娑。

毕娑拍了拍腰间佩刀。

贵戚们想起昨晚城外那场混战,瑟缩了几下,起身含恨离开。

毕娑叮嘱长史:“告诉公主,这几天城中乱,让她别出门。”

长史小声道:“将军,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毕娑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

长史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刚才……公主听说今早王论功行赏,提拔了一位姓张的都统……当即大怒,立马吩咐门房套车,去了王寺……”

昨晚,四军的大营被冲散时,张家的一位后人趁乱大吼,劝说同袍和他一起投降,并燃起火把为及时赶到的部落骑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军的都统为激励士兵,论功行赏,张姓少年已经连升三级,成了一名禁官。

赤玛公主深恨张家,听说了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昙摩罗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毕娑给的铜符,中军近卫不敢阻拦。

毕娑不敢耽搁,立刻拨马转头,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寺。

瑶英从高塔上下来,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禅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不然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更多非议。

巴米尔为难地道:“王离开的时候吩咐过,要我护卫公主,王还没回来,公主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瑶英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过昙摩罗伽也是为她的安全考虑,眼下王庭事务繁多,她还是听从他的安排为好。

她回到禅室,盘腿坐下,目光扫过长案上的经卷。

昙摩罗伽写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尔要来纸笔,笔尖吮墨,写了封简短的信给谢青几人,托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刚离开,一墙之隔的间壁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女子怒气冲冲的呵斥。

缘觉和般若这会儿都不在,僧兵向巴米尔请示:“赤玛公主要见王,属下告诉公主,王不在禅室。公主不信,非要闯进来。”

巴米尔踌躇着道:“我去向公主解释。”

说完,回头看一眼瑶英。

“文昭公主,请先去里间暂避,要是赤玛公主闯进来了……看到您在这里……”

瑶英会意,退到里间。

禅室里间是昙摩罗伽起居的地方,屋中陈设简单清雅,设卧榻短案,地上铺波斯绒毯,金丝锦帐低垂,窗下一具鹰架,靠着墙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经卷,日光透过高窗照进屋中,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细尘,满室弥漫着一股厚重微苦的清香。

瑶英没碰昙摩罗伽短案书架上的经卷,在绒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长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巴米尔叩响门框,示意赤玛公主离开了。

瑶英起身出去,看到和巴米尔一起并肩走进禅室的人,愣了一下。

毕娑腋下夹着一顶盔帽,朝她笑了笑,神色疲惫,转头吩咐巴米尔:“赤玛公主要是再来,你们就派人去我那里传信。”

巴米尔应是,挠了挠头皮,道:“将军,赤玛公主发起脾气时实在蛮横,只有将军能劝得住她。”

毕娑苦笑了一下,赤玛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他刚才费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劝回去。

“张家的事是个麻烦……”

他喃喃道。

瑶英心中一动,“张家出了什么事?”

毕娑叹口气,说了他在公主府前的见闻,最后道:“王下令改革军制,军中论功晋升。张家后人立了大功,获得赏封,赤玛公主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一脸苦闷,道:“张旭是张家嫡系子孙,赤玛公主因为张旭晋升而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瑶英抿抿唇,问:“这事是谁告诉赤玛公主的?今早晋升的将官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张旭晋升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毕娑一怔,想了想,道:“那些世家亲眷在公主府外跪地求情,可能是他们告诉公主的。”

瑶英抬眸,压低声音说:“将军,你最好派人跟着赤玛公主,赤玛公主见不到法师,怒火无处发泄,万一她被人挑唆,直接去找那位张禁官,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毕娑双眸瞪大,反应过来,脸色倏地一沉,“多谢公主提醒。”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瑶英目送他焦急的背影远去,轻轻叹了口气。

世家的反扑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让老弱妇人当众跪地痛哭,是在博取同情,控诉昙摩罗伽对世家的冷酷。

告诉赤玛张家后人获得晋升,则是在挑拨离间,既是挑唆赤玛,也是在警告张家。

假如赤玛和张都统爆发冲突,昙摩罗伽该偏向谁?

偏袒赤玛,崛起的新贵必然心存不满。

偏袒张禁官,以赤玛为首的王室近亲肯善罢甘休吗?

他们无孔不入,如附骨之疽,随时都在等着利用昙摩罗伽的破绽挑拨生事。

防不胜防啊。

……

毕娑急忙追出王寺,发现赤玛公主果然要去找张旭,后怕不已,拦住赤玛的马车,直接收走豪奴的铜符。

赤玛掀开车帘,满面怒容:“你这是做什么?!”

毕娑看她一眼,语气含着愠怒:“赤玛,我就不该给你这张铜符。”

城中上到贵族下到平民都不能随便出入,他担心赤玛有急事,特意给她一张可以出行的铜符,没想到差点酿成大错。

假如他放纵不管,赤玛真的去张旭那里大闹一场,寒了人心,世家再借题发挥,挑拨昙摩罗伽和刚刚归顺的四军,必定造成军心浮动。

“张旭已经获封禁官,是效忠王的士兵,你别去找他的麻烦。”

赤玛沉了脸面,怒道:“忠心的将士那么多,罗伽为什么要提拔张旭?他放了张家后人,我认了,现在他重用张家人,张家又要死灰复燃了,我能坐视不管吗?我和张家人势不两立!”

毕娑示意豪奴掉头回公主府,沉声道:“所有人都是王的子民……赤玛,你的眼里只有仇恨,王的眼里是王庭的安定。”

赤玛冷哼一声:“他谁都不在乎,昙摩家在他眼里还不如张家。”

毕娑皱眉,送她回公主府,嘱咐长史守着她,收走公主府的铜符、印信,道:“这段时日假如再有人登门拜访公主,全都打发回去,公主谁都不见。”

长史应喏。

赤玛面色阴沉:“毕娑,你这是要软禁我?”

毕娑打发走长史,长叹一口气,道:“赤玛,我只能这么做,我不能再纵容你胡闹。”

赤玛没能制止昙摩罗伽提拔张旭,本就怒火攻心,听了这话,心头愈加愤懑,“你为什么总是偏袒罗伽?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毕娑揉了揉眉心,无奈地道:“赤玛,一直以来,我偏袒的人是你。不是我一次次替你开脱,刚才巴米尔他们早就强行把你送回来了。”

赤玛脸上怒色不减。

毕娑还有事要忙,无心和她多说,语气放软和了些:“你老实点,别胡闹,等我忙完了,带你去市坊看龟兹乐舞表演。”

言罢,匆匆离开。

赤玛怒气冲冲,哐的一声,推翻案几。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

毕娑离开公主府,找到缘觉,“王在哪里?”

缘觉答道:“王从王宫回来,去见提多法师了。”

提多法师是寺中维那,掌戒律。

毕娑急忙赶去刑堂,已近迟暮,刑堂位于地下,光线幽暗,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过道里,听起来有点瘆人。

他穿过夹道,快步走进思过室,刚要叩门,里面传出几声沉闷声响。

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昙摩罗伽在受罚。

毕娑站在原地,双手慢慢握拳。

……

十几年前,毕娑也是站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被囚禁的昙摩罗伽。

那时,朝政由张家把持,昙摩罗伽在寺中长大,张家人不许他出寺,也不许大臣去寺中见他,只允许老态龙钟的波罗留支教他佛法。

波罗留支总夸昙摩罗伽聪慧,毕娑很不服气,从小就很想见一见罗伽。

那年,寺中举行法会,他和几个世家子弟偷偷溜进刑堂。

瘦小的罗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袍,坐在牢室里看经书,几束天光落入刑堂,斑驳地笼在他脸上,映出他深邃的眉目,在繁花盛放、烈日炎炎的夏日里,有种幽冷的光华从他身上透出来。

那一瞬,毕娑和其他几个贵族子弟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扰到他们的王。

等他们看到昙摩罗伽在读的经书是梵文后,不得不心服口服,师尊并不是偏爱罗伽,罗伽确实是他最聪明的学生。

后来,毕娑成为侍奉佛子的近卫中的一员。

罗伽这些年承受了多少,他最清楚。

幼时,被拘禁的罗伽缺衣少食,不见天日,依然刻苦攻读。

目睹昙摩一族被屠戮,他仍然保持佛心,没有像赤玛那样变得阴郁易怒、蛮不讲理。

修习功法,忍受痛苦,以修罗手段来护佑众生,一个人默默领罚。

这些年,毕娑从没见罗伽笑过。

一次都没有。

罗伽仿佛生来就明白他肩上的责任,他生而为王,自幼传出早慧之名,不仅要弘扬佛法,承担百姓的期望,还得肩负起王朝。

佛子修罗集于一身,他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坚定和清醒吗?

……

想起前几次昙摩罗伽功法失控后的反应,波罗留支临终前的嘱托再次浮上心头。

“不要让罗伽成为第二个赛桑耳将军……”

毕娑闭了闭眼睛,把担忧掩进心底最深处。

等了半晌,思过室里杖打的声音停了下来,一阵沉缓的说话声后,门从里面拉开,昙摩罗伽走了出来,宽大的袈裟遮住身形,脚步沉稳,面容平静。

毕娑收敛情绪,迎上前,先告罪,小声禀告赤玛公主的事。

“王,我已经劝过赤玛公主了,公主受人挑唆,一时出于义愤才会这么莽撞,请您宽恕她。”

昙摩罗伽看他一眼,道:“看着她。”

毕娑脸上微红,罗伽知道赤玛暴躁,提醒过他,要他看着公主府,要不是他私自把铜符送给赤玛公主,公主根本没机会出府。

“臣记住了,不会再让赤玛公主去为难张旭,其实公主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赶走挑唆她的人,她就消停了。”

毕娑满脸自责,昙摩罗伽双眸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没再说什么。

……

这晚,昙摩罗伽直到天黑才回禅室。

巴米尔尽忠职守,一直不肯放瑶英回院子,眼看天色黑沉,她站起身,时不时掀起毡帘往外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长廊灯影幢幢,响起一串脚步声,昙摩罗伽在蓝衫白袍近卫的簇拥中缓缓朝禅室走来,身影挺拔,金纹袈裟上一抹柔和的晕光。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总算回来了。

巴米尔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踏进禅室。

“法师。”

一声轻柔的呼唤,瑶英迎上前。

昙摩罗伽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

瑶英嘴角抽了抽,他不会忘了她一直待在他的禅室里吧?

“法师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退出禅室。

巴米尔尴尬地挠挠脑袋:“公主……快半夜了,通向外院的门已经下钥了,您这时候回去,会惊动所有人。”

瑶英脚步一顿,想了想,问:“那寺里有没有空置的院落?”

反正天亮了她就可以回院子,随便找个地方等几个时辰就行了。

巴米尔摇了摇头。

两人正犯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拂开毡帘。

昙摩罗伽立在门前,碧眸望着瑶英,眉宇间一股深深的倦色。

“进来。”

他淡淡地道,不带一丝感情。

瑶英拔出去的腿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第107章 你从哪里来(修)

毡帘放下,一室烛火摇曳。

瑶英跟在昙摩罗伽身后往里走:“法师要和我说什么?”

昙摩罗伽身影一凝,忽然停了下来。

瑶英差点踩着他的袈裟,赶紧刹住脚步,抬起头。

他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脸上,碧眸深邃。

“毕娑还在盘查寺中禁卫,公主安置罢,等天亮了,缘觉送你回去。”

瑶英有些诧异,昙摩罗伽留下她,只是因为担心还有歹人潜伏在王寺里吗?

前几天他故意示弱,王寺外鱼龙混杂,才会让人潜入寺中,现在他已经肃清朝堂,收拢兵权,没人再敢堂而皇之窥视王寺,城中到处戒严,应该无事了。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留下她是因为要和她商量防备北戎的事。

她心中一暖,笑了笑,“那今晚又要叨扰法师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拂开锦帐,走了进去。

瑶英没有跟着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外间的衾被,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子,抱着衾被盘腿坐下。禅室里间外间都没有高广大床,只设了低矮坐榻,地上铺了绒毯,昨晚她就是在地毯上睡的。

她昨天睡了太久,这会儿不觉得困,取出纸笔,铺开纸张,就着烛火细看。

锦帐轻轻摇晃,烛影里闪过一角雪白袈裟的下摆。

瑶英捧着纸,仰起脸。

昙摩罗伽站在她跟前,双眸低垂,眼睫乌黑,烛火微弱,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瑶英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揉了揉眼睛,小声问:“我吵着法师了?”

她眼角微红,像抹了明艳的胭脂,明明没有笑,眉眼间仍给人笑意盈盈的感觉,朦胧的烛火照在她脸上,隐约带了几分妩媚,眼神却清澈明净。

昙摩罗伽扫一眼旁边卷起来的衾被。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拍拍衾被,道:“我睡在这里就行了。”

她曾餐风沐雨,帐篷、马车、沙地、洞穴、树林,什么地方都睡过,不在乎睡哪儿。

昙摩罗伽俯身,挪走烛台。

唯一的光源被他带走了,瑶英愣了一下,只得跟着起身。

昙摩罗伽走进里间,把烛台放在屏风后一张卧榻旁的矮几上,道:“我未曾用睡过这张睡榻,公主可以在此安置。”

矮榻上铺设几层波斯织锦,衾枕俱全,平平整整,一丝皱褶都没有,确实是没人睡过的样子。

瑶英谢过他,看他转身就要走,想了想,问:“我可以借用法师书案上的笔墨用具吗?”

她怕不小心弄乱他的书案或是无意间窥见到她不该看到的东西,白天一直不敢动禅室里的东西,用纸用笔都是请巴米尔帮忙。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点点头,道:“屋中陈设,公主可以随意取用,若缺什么,让人送来。”

他走了出去,锦帐垂下,隔断了里间和外间。

瑶英走到昙摩罗伽的书案前,挑了一支笔,盘腿而坐,在纸上写写画画,动作放得很轻。

这次昙摩罗伽整顿四军,没有让苏丹古露面,肯定有他的考量,他和瓦罕可汗是老对手了,只有他知道怎么才能让瓦罕可汗一步步上钩。

从她挑拨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到海都阿陵、金勃几人兄弟残杀,到瓦罕可汗设伏引诱王庭出兵,再到现在各国使团见证他亲自出面收拢兵权……他和瓦罕可汗之间的博弈一直在进行着。

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寻找机会。

瑶英心里默默盘算,画了一张又一张地图,仍然不满意。

啪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烛火熄灭,里间陷入一片幽暗。

瑶英回过神,揉了揉手指,收拾好纸张,蹑手蹑脚回到睡榻前,掀开锦帐往外看了一眼。

外间黑黢黢的,光线暗沉,昙摩罗伽盘坐在长案前,闭目禅定,身影似一尊佛像,纹风不动。

和尚夜里都是这么睡觉的吗?

瑶英心里嘀咕了一句,躺下,合上眼睛。

睡着了没一会儿,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感觉一道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梦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鹰架上,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瑶英身上滚过一道寒栗,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佛子养的苍鹰迦楼罗,不由失笑,闭上眼睛接着睡。

还没睡着,耳畔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苍鹰飞到矮榻前,尖利的脚爪勾住衾被撕扯,鸟喙轻轻啄她的胳膊。

瑶英被啄得有点疼,无奈地坐起身。苍鹰勾住她的衣衫,翅膀剧烈闪动,像是要拉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