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道,“没错,就是这个!我没念过书,说不出来。”转头问锦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书噎了下,拉过炕桌上的篾箩低头穿针,随口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过的。”

  第六章 高楼危阑
雪后初晴,太皇太后坐在炕头的锦字大坐垫上,阳光从玻璃窗口照进来,照得头上的珠子熠熠生辉,太子上前行礼,“东篱给皇太太请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的笑,“好孩子,今儿没去练布库?难为你一大早就巴巴的跑来,你皇父还不曾来呢,今儿你赶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紧的公务,漠北的八百里加急才到的京师,皇父这会子正和几位中堂在东暖阁议事,要晚些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太皇太后招呼嬷嬷端了奶皮子来,豆腐似的晃悠,上面洒了芝麻和杏仁,衬着翠绿的琉璃盏,卖相一等一的好,太子才发觉真是饿了,接了银匙低头用了两口。
太皇太后道,“你皇父处理政务,你不在旁边学着,怎么溜出来了?”
太子把盏放在宫女候着的银托盘里,宫里的规矩,吃菜不过三匙,多好吃都不许吃得底儿掉,太子接了清水漱口,掖了嘴忙道,“我得了皇父的恩准,先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又故意道,“老祖宗真是的,东篱好容易偷个懒,头一个来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倒不待见我。”
太皇太后对旁边的贴身嬷嬷笑道,“你瞧瞧这猴崽子,小嘴儿甜,就会哄我高兴。”招手道,“来,坐到太太这里来。”
太子摘了红绒结顶冠,捱着太皇太后坐下,因为身量颇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后怀里撒娇,窝着石青色的燕服,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后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龙紫貂滚边,“我常听说你学业精进,心里也觉着安慰,你皇父二十岁御极,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到他手里,花了这些年才渐渐富足强盛,你可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多花些时候在为君之道上,方不辜负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为国事操劳,你要多替他分忧,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东篱时时记在心上,未不敢忘。”太子的脸贴着太皇太后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呐呐道,“太太,我昨儿遇着一个宫女…”
太皇太后哦了声,喜道,“咱们太子爷大了,前儿你母后和你皇祖母还说呢,你十五了,该选妃开牙建府了,等过了年吩咐宗人府拟个册子上来,咱们好好挑挑,给你选个好媳妇。”顿了顿又道,“你才刚说瞧上个宫女?可问了在哪个宫当差?是谁家的女儿?要是门第过得去,我就给你作主了,再不济,先收在房里,回头封个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好办,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太皇太后虽然上了点年纪,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当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里红妆迎娶进门的,那时候娶了个大长公主何等的荣耀啊,现在宫里剩了个前朝的遗孤,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自己就是想着凭仗太皇太后疼爱第三代的心,**里头的事一般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怕母后那里难应付,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说,老祖宗一发话,母后和皇阿奶自然得顺着了。
于是拿眼睛扫旁边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太皇太后一瞧,这么个大小子像个丫头似的扭捏,就笑着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说,“别臊了,都走了,有话就和太太说吧,我作不了主还有你母亲呢!”
太子抚了抚额,小心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这个人太太也知道,我说出来,太太别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一顿,“你先说。”
太子道,“她在掖庭当差,叫锦书,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后的脸果然阴沉下来,抿着嘴半晌不出声,太子心里突突的跳,偷眼看太皇太后,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锁子锦靠垫上倚过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着,嗫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拿眼横他,“我说你怎么不同你母后说去呢!也亏得你先来找我,换了太后或者皇后,早一条绫子赏下去了!”
太子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论求谁都有风险,不过看来求太皇太后是求着了,至少不会一下就杀她。
“我常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个事了!”太皇太后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脉,将来要做皇帝的,怎么办事不过脑子?留着她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记恨咱们家,谁敢把她放到你身边?你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怎么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啦,邂逅啦,那是最简单的,完全不在话下,所以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东篱打小和四弟好,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内务府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调嗦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模样。”
暖阁中极静,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不急不慢的拨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沉默半天吐了口气,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纳进房里了?”
太子想起那双眼睛,脸上不由一红,心想现在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否则锦书就真的没命了,宫里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还有母后,她们为了护他周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一个小小的锦书,就跟喝口茶那样简单,他这会儿由着性子来,回头她那里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了!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误会了,东篱是可怜她在掖庭做杂役辛苦,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想给她找个轻松点的差使,可巧我那边短个人,就想把她拨过去,并没有别的心思。”
太皇太后道,“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尝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宫里的管事张罗,哪里就用得着你亲自过问?可见你在扯慌!”
太子讪讪的,支吾了一下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调她到东宫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气。”
太皇太后叹气道,“你这孩子自小就心眼儿好,到现在还是这个样!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其实对她来说,也许在掖庭安稳活着才是最好的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来,她这么尴尬的身份在宫里怎么活才好呢…这样吧,我叫人把她传来,且试她一试,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再作定夺。”
太子脸色发白,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宫女去掖庭传人,低头坐在桌旁很有些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别办坏事才好,要是不尊宫里的规矩,暗地里把她弄到东宫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头事情抖出来更难收拾,太皇太后说要试,试什么?试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东宫的事…”
太皇太后半阖着眼不说话,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嬷嬷,塔嬷嬷是老祖宗从回疆带回来的,是最贴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们说些什么她都能听见,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着老祖宗疼爱,在南苑时有大半时间在老祖宗园子里读书习字,塔嬷嬷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像亲祖母一样,她的丈夫在东昌之战时阵亡了,又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就让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嬷嬷向着他,和他特别亲。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着向她求教。
塔嬷嬷微摇了摇头,“太子爷,太皇太后自有打算。”
太子只得闭上嘴,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你去宫门上传话,今儿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们都去歇着,不必进来了。”
塔嬷嬷道嗻,临出门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起身跟了出来,等走到廊庑下头,她命人在宫门外候着,让见到妃嫔来请安就打发回去,太子不安道,“嫲第,太皇太后是什么打算?”
塔嬷嬷道,“太子爷怎么提这起子事,招老佛爷不痛快!你也别追着问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后这么多年,说句逾矩到话,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来,回头问话就看锦书聪不聪明了,你那个东宫她是万万去不成的,她要是知进退,或者还能留条命,要是有半点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着的了。”
太子一急,登时方寸大乱,“那怎么办?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嬷嬷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样的想法,这事帮不得太子爷,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边,你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宫里这么多的皇子帝姬,她独偏爱你一个,奴才手把手带大你,你叫我声嫲第,就冲这个,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太子惶惶靠在墙上喃喃,“本来她好好的,我这样岂不害了她吗…”
塔嬷嬷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杀了也不为过。”

  第七章 屈指堪惊
慈宁宫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锦书正爬在炕头上糊窗户纸,糨糊弄得满手都是,给太皇太后侍寝的带班宫女仰头看她,喊了一声道,“哎,快下来,收拾收拾跟我面见太皇太后去。”
锦书愣了愣,麻溜的下炕穿鞋洗手净脸,带班宫女在一旁看着,一面催促,“快点儿,别叫老佛爷等着。”
锦书应了,匆匆拾掇完了对宫女躬身道,“劳烦姑姑来传话,我好了,姑姑先请吧。”
带班宫女一甩乌油油的大辫子转身出门去,锦书跟在后面,本来想探探宫女的口风,后来一琢磨肯定会得着句:不许瞎打听!就偃旗息鼓作罢了。
回头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户,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看一眼算是告别了。荔枝她们上夜还没下值,她也来不及交代,她厢子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几件首饰,是这几年往西六所送东西,小主们赏赐了攒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让她们分了,宫里哪个人没了,生前的厢笼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烧了的,她们不拿,白便宜了烧化太监…
太皇太后传召,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应付不了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不是赏酒就是赏绫子,这两样还好些,至少全须全尾的去,万一叫杖毙,挺大个姑娘,裤子退到腿弯子里,活活给打烂了,就是死也死得埋汰!…乌七八糟想了一堆,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夹道里的风横扫过来,带班宫女那身单薄的衣裳不顶用,冻得缩起了脖子,鬓边的红绒花吹成了秃尾巴鸡,就差没掉下来了,她嘴里抱怨,“这么大冷的天,不打发别人专指派我,这不活冻死人吗!”
各宫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里和外头不一样,宫女只穿夹的就成,伺候起来也爽利,可一到外头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夹袍子、鞋帮子上绣了碎花的青鞋,看着喜兴利索,不吃风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冻得你腰疼!带班宫女说归说,一出夹道又走得安安详详,宫里规矩多,做宫女讲究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的姿势是顶着水碗练出来的,在外头走着,一时半刻幸许冻不死,要是失了体统,拱肩塌腰的叫尚仪局的太监看见,那可真够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