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有点懵,前头在夹道上见过了那张白得雪一样的脸,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时耷拉着眼皮子,睫毛又长又密,往下一盖睡着了似的。这回可算看见眼睛了,眼角微微飞扬,眼仁儿澄净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这样动人心魄的几种颜色放在一块儿,再用这样明亮婉转的眼神看着你,他听见自己的心像围场狩猎前擂响的战鼓,砰砰震得肝脑都疼起来…
怔了会儿不自然的调开了视线,太子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打发人和内务府说去,把你的名字划到东宫来,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块也不是个事儿。”
锦书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谢太子爷的好意。奴才手脚笨,人也不机灵,怕伺候不好主子,情愿在掖庭局当差。太子爷只当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记起还有我这个人。”
太子背过身去,风雪卷进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宝锭孔雀纹大氅翻飞起来,他怅然道,“你怎么犟得这样?我知道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只是你这样赌气有什么意思,何苦难为自己。”
锦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其实她恨的是宇文澜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他老子谋朝篡位时他只有六岁罢了,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要恨他也恨不上。换个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于好意吧,他爹在金銮殿上坐了九年,国库充盈,江山也稳了,他一个太平太子当得无忧无虑,有什么必要来管她这档子闲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样,就拿她当下三等的包衣用,干什么非得要来找不自在?可见他确实是念着小时候的那点情分,不计较打架时吃了暗亏,眉心被她的指甲抠了一大块皮下来也没放在心上,或者真是个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儿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觉得难为,外头风大,殿下快进屋里去吧。奴才还有差要当,就先回掖庭去了。”肃了肃,边退边道,“奴才告退。”
太子张了张嘴,却见她已经往甬道另一头去了,随侍的太监冯禄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爷呢,爷快进去吧,皇上,太后,还有皇后娘娘都到了,时候差不多就传膳了,咱们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气。”
太子轻轻拧了眉,拢起大氅转身顺着廊子往前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冯禄着急忙慌站了脚,小心的问,“主子怎么了?”
太子道,“你上内务府传我的话,这两日先停了锦书姑娘的差使,把人留着,回头我请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说。”
冯禄道嗻,领了命麻溜的去办了。

  第五章 千里烟波
"我就说锦书姑娘是个有造化的。”内务府的陈太监环顾一下屋内摆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南墙根儿码了四条长凳,再就是炕头上一人一只的衣箱,瞧这寒酸样儿,真比守门太监歇脚的地方还不如,他是内务府分管敬事房的掌事儿,平常掖庭这种地方脚趾头都不会点一下,有什么分派,直接打发手底下的小猴崽子来传话就是了,不过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爷身边的冯禄来搬了这么道口谕,想来里头是大有文章的,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儿动静就紧着心留意,横竖来问一问,算是尽了意思。
锦书擦了擦椅子请他坐下,笑着道,“谙达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么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面前,“我知道谙达爱喝酽茶,特地备下的,谙达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儿。”
陈太监端起杯子抿了口,细咂了咂嘴,点头道,“正是这个味儿!锦书姑娘仔细,里头还加了冰糖,真是个敞亮孩子!说起这酽茶,那话头子可多了,拿铁观音来说事儿,泡的时候不能拿温水,得拿沸水,一蹴而就也不成,得一点儿一点儿的来,别看这一壶才这么点,沏起来得注五六趟的水,让茶叶上下翻个儿,这样才能泡得透,香味就逼出来了。”
锦书道,“谙达说得是。”
桌边上站着的木兮奉承道,“谙达就是个福大运大的,满肚子的学问,连沏茶都说出一大篇来,回头等谙达得了闲儿,咱们一定要来讨教,届时谙达可要好好和我们说道说道。”
陈太监脸上笑开了花,溜须拍马的话谁听谁受用啊,况且是小主跟前有了差使的,这么捧他是给他长脸呢!一面又摆手道,“姑娘说这话我可不敢当,自有教你们规矩的姑姑手把手的调理,哪儿轮到我来!下回姑娘们有了空闲上我那儿去坐坐就成,这就是看得起我了。”
屋里几个人都抿嘴笑,张太监猛想起来了,说道,“尽扯闲篇,我差点儿忘了干什么来了。”朝锦书拱了拱手,“姑娘攀着高枝儿,眼看着就能熬出头来了,才刚吃晌午饭前,太子爷随侍的冯禄找我传太子爷口谕,姑娘这几天不必当差,只管歇着就是,太子爷说等明儿请老祖宗恩旨,再给姑娘指派差事,要是凑了巧,姑娘上太子爷跟前或是上御前当差,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个老人儿。”
屋里另几个人大感吃惊,围着锦书道,“有这事?这可是好事!只要差当得好,往后求主子一个恩典,在内务府记档脱了奴籍,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这性子还是没变,他定下的事就要办,别人说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全当没听见,这会子又自说自话开了,也不论人家乐不乐意。
春桃得着了大新闻,追着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位主子爷?宫里别的皇子常走动,只太子爷少见,听说下了朝不是上布库场就是在上书房作学问,陈谙达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有造化的。”
锦书低头道,“也没什么,早上打内务府回来,在夹道上碰着的。”
“说话了吧?”荔枝凑过来问,“说了什么?”
锦书怔了一下,“就问叫什么,在哪儿当差。”
“瞧瞧,可不是时来运转了!”三个女孩儿笑得一脸暧昧,“回头得了势,好歹顾念着咱们,锦姑姑。”
锦书不理她们打趣,往陈太监杯里叙了水,道,“谙达,那我这两日就在屋里听信儿,萧姑姑那儿劳您给告个假。”
陈太监想起前边传萧姑姑到敬事房,把这事告诉她时她一脸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说调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她不愿意呢,原来还有这茬。”
陈太监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心里替自己的干儿子可惜了,小德张是伺候太后的梳头太监,才进宫那会儿就认了他当干爸,有几回路过掖庭看见了锦书就动了心思,求了他两回让说媒,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常事,两个可怜人凑在一块儿过日子,好有照应,就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罢了,太监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张叫他一声干爸的份上就答应了,才打算找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和锦书说,就出了这事,这回是要把话烂在肚子里了,回头还是叫小德张死了这条心吧,太子爷叫留着的人,谁活腻味了敢动!
忙应道,“你放心,我和萧姑姑打过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着,等上头有了吩咐,我再打发人来知会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该走了。”
屋里人都送到门前,客客气气道,“谙达慢走,不送了。”
陈太监回了回手,打着伞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几个人上炕坐定,闲聊了一会儿,荔枝说,“亏得有这出,要不得出事儿。”
锦书不明白,问道,““怎么了?”
荔枝掖掖搭在脚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陈太监的干儿,梳头张,和我打听你不知打听了多少回了,我瞧那小子憋着坏,太子爷不发话怕是就要叫他干爸来保媒了。陈太监什么人?老虎头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你要是不答应试试,除非你不在大内,否则就整治死你,你这回是命大呀。”
锦书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木兮呸了口,“这些没阳寿的!缺了嘴子的茶壶,还学爷讨媳妇,也不怕下辈子做牲口!”
“所以我说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捡了半条命似的。”春桃叹口气道,“不过太监里也有缺心眼的,就像咱们贵喜公公,今儿侍膳时出了岔子,皮爪篱吃了个够。”
众人一惊,“怎么回事?”
春桃摇头道,“今儿犯了忌讳,也不知怎么的,脑子赶不上嘴,当差也好些时候了,竟连侍膳不劝膳也忘了,狗摇尾巴一样和太皇太后说:老祖宗,这是新下来的菜式,寿膳房费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伺候您尝尝。好家伙,把他师傅吓得脸色都变了,皇上也在呢,不要命了!差事当下来后,他师傅亲自上手,巴掌打得放闷炮似的,我听着都疼!”
宫里掌嘴戴上皮手套打,听不见脆亮的响,挨的人却很疼。规矩是死的,伺候主子光嘴上会说不成,就好比侍膳,只管当好您的戳脚子,尽着心的看主子眼色。天家用膳和老百姓吃饭不同,居家过日子,待亲朋客气,让一让菜是常见的,在宫里不成,主子不言声,旁边执家法的太监却要呵斥,不许多嘴!就这,交了差使,洗干净脸擎等着掌刮吧!
几个人瑟缩一下,荔枝喃喃,“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八成几天吃不了饭了。”
春桃笑道,“那小子皮实,捱几下扛得住,可惜了芋头番薯,吃不成了。”
木兮啐她,“得了吧,人家都挨打了,你还惦记着吃呢!”
四个人笑闹了一阵子,春桃道,“难得这么齐全,亏得今儿下午准了我半天假,咱们才能凑到一块儿。说起对食,浣衣局银针儿的菜户是谁,你们知不知道?”
春桃是个话篓子,又在同样爱听闲话的定妃宫里当差,那新鲜事,说起来一车一车的,见众人摇头,她得意道,“告诉你们吧,配了背宫的郑全福,就是乾清宫偏殿里,背着光溜溜的小主送到皇上龙床上的那个太监。”
木兮歪着脑袋问,“怎么是在偏殿里?听说是从小主寝宫里背出来的。”
春桃嗤了声,“眼皮子浅的,你当是背着个大活人东宫西宫满世界瞎跑呢!我听姑姑们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那个妃嫔就等着提灯太监来领,到了乾清宫偏殿里有专门的人伺候宽衣,脱完了大披风一裹背到皇上寝宫,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荔枝觉得好奇,“都说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里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谁的记档最多?”
女孩子们对这类话题一般都感兴趣,一面红着脸,一面满含期待的望着春桃,春桃难为的皱皱眉,“大致差不多吧,皇上勤政,听说常‘叫去’,传侍的天数很少,有时候深更半夜爬起来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骂混账,把御前的人吓得气儿都不敢喘。我昨儿从银针儿那里听来的里头的规矩,学给你们听听,要不要?”
荔枝和木兮拿帕子掩着嘴,春桃见锦书愣愣的,便问,“听不听,快说,回头又骂我没正形。”
锦书也大方,点头道,“你说吧,咱们都想听。”
春桃被她一句话逗乐了,“你倒是个直肠子,比她们爽快多了!”推开南窗看看,见左右无人,就压低了嗓子道,“前面翻牌子的一溜过了,皇帝先上龙床,被子盖到脚踝处,脚丫子露在外头,等背宫太监把人送来,妃子得从龙足这头匍匐钻进大被,然后就‘那个’…总管在窗外候着,还掐时间,要是时间长了,就在外头高唱:是时候了!说是怕皇帝中马上风。”
荔枝对“马上风”一说不能理解,又缠着春桃解释,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锦书很坦然,这个她是知道的,大邺时宫里出过这事,发生在她大皇兄身上,当时就死了,所以一直记得太医说的话,她复述道,“马上风就是房事猝死,中医称‘脱症’,民间叫‘大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