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是三明两暗的格局,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东一间临南窗子下有一铺条山的炕,这儿很豁亮,锦书进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后就坐在炕东头。
她上前叩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故作镇定不吭声,太皇太后对她的温顺比较满意,心道是个识趣儿的,要是进来梗脖子,那就什么都不必问了,直接拉出去沉井。
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没得挑的!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的肉皮儿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难怪太子动心思!太皇太后是个开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为衡量标准,起码不会一看她漂亮就断定她是个祸害,语气很平淡的说,“起来吧!今年多大了?”
锦书谢恩起身,敛神道,“回老佛爷,奴才过年满十六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又道,“这些年在掖庭呆着委屈你了。”
锦书知道要活着就得谦卑,最好能低到尘埃里去,让胜利者的虚荣心得到足够的满足,看你似乎完全臣服了,一高兴或许就放你一马也说不定。于是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让奴才苟活着,奴才已经感激不尽,绝不敢说半句委屈。”
太皇太后要听的也不是这个,官面上的话听得多了,眼下只瞧她心术正不正罢了。
宫女端了茶过来,太子忙接过,恭恭敬敬呈上,“太太喝茶。”
太皇太后接了茶盏,拿盖子刮茶叶,慢悠悠对锦书道,“今儿你们太子爷为你的事来求我,缠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这是你们小时候的情份,特地传了你来,好问问你的意思。”
锦书唬了一跳,转瞬一想,这老太太手段高,拿这个来试探她,莫说她没这个心,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头谢恩,自己是什么人?是大邺皇帝慕容高巩的女儿!他们防她还来不及,哪里会把她放在太子身边,她要是应了,保准明天的太阳能照在她的坟头上了。
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谢太子爷垂怜,只是奴才身份卑贱,太子爷是天皇贵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只想在掖庭做杂役赎罪,求老佛爷明鉴。”
太子松了口气,他知道她不会答应,虽在预料之中,听她断然拒绝,心里总归不受用,又不好说什么,侧过头有些上脸子。
太皇太后手里茶盏往炕桌上“砰”地一搁,众人大惊,低头屏息站好,锦书伏在地上竭力的保持镇定,冷汗却从鼻尖上渗出来,暗想今儿横竖逃不过一劫,再挣扎也无用,听凭发落就是了。
“不识抬举。”太皇太后发话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太子这样高看你,你就这么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嬷嬷,教教她规矩!”
塔嬷嬷道,“嗻。”叫家法太监取了藤条来,宫里一般不许打脸,女人一生的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是做出下贱的事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宫里严格遵守这条规定。
藤条约两指宽,一尺五寸长,因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着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后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求情罚得越狠,只好眼睁睁看着塔嬷嬷举起家法,往那双裂开了口子的手上抽打上去。她咬着唇忍受,杂役房的人什么活都干,不像宫女一样能把手保养得油光水滑,太子看着藤条落下,她虎口处的血就汩汩的流出来,只觉鼻子发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他转眼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对她好,她的日子越难熬,他没法子,只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数一下,等数够了二十下,背上的亵衣已经湿漉漉的粘在身上了。
锦书蜷着手指磕头,“谢老佛爷恩典。”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这会子怎么样?你应不应?”
锦书挺直了脊梁道,“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爷,老佛爷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还是这句话,求老佛爷开恩。”
太皇太后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儿,有气性!你既然不答应,那就给我到廊子底下跪着去,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锦书谢恩,起身跟宫女出去,被带到暗间外头的墙脚边,带她的宫女是小苓子,小苓子看左右没人,拿脚尖把墙根下的积雪踢开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锦书感激的冲她笑笑,刚才受罚再疼也没想哭,这会儿却因为她的一个动作嗓子眼里发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小苓子同情的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她抬头看那砖墙上的纹路,想张开手,发现满手的血已经沾住了,她叹口气,看来捡回了半条命,只要宇文湛不再出妖蛾子,那她就还有救。
屋里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后拿铜箸拨了拨鎏金香炉里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领你的情。”
太子无言以对,只得道,“皇太太圣明。”
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依着你,那孩子怎么样?”
塔嬷嬷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窝子,况且女孩儿看着也不错,便道,“我瞧是个齐全孩子,懂道理,知进退,也没什么锋芒,老佛爷看人准,老佛爷的意思呢?”
太皇太后想着不能让她到太子身边,又要给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宁宫有缺没有?苓子到岁数该放出去了,要不就让她顶苓子的缺吧。”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真是独具慧眼,您常夸火眉子搓得好,其实就是那丫头搓的,叫她侍烟再合适不过了。”
太皇太后听了点头,“那真是歪打正着了!”对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宁宫,太子爷觉得怎么样?”
塔嬷嬷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聪明不过的,心想皇太太还是疼他的,锦书这一罚,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东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没有她的活路了,惟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后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头,“谢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闭眼道,“嗯,我活了六十六岁,也够够的了,她要害就害我,只要我重孙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脸见祖宗。”
太子一凛,呐呐道,“她不会的…”
太皇太后挥挥手道,“叫你闹了这半天,我也乏了,你跪安吧。塔都送送他。”
太子放下箭袖打千,随塔嬷嬷退出偏殿,远远看那个跪得笔管条直的身影,稍一顿,回身抓住塔嬷嬷的袖子嗫嚅,“嫲第…”
塔嬷嬷拍拍他的手道,“太子爷只管回去,奴才心里有数。”
太子微颔首,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挪出了慈宁宫。
第八章 天涯为客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已是午时末,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暗间墙根下跪着的人还是挺直了腰杆子。屋顶上晒化的雪从瓦檐上一串串滴下来,那雪水多冷啊,没头没脑的淋湿了她的头发和棉袍子,她动都不动,像座石像似的。太皇太后问塔嬷嬷,“她跪了多久?”
塔嬷嬷看一眼铜漏道,“三个时辰了。”
太皇太后沉吟,“这孩子骨头真硬,吃得起苦!难为她了,从小身娇肉贵,这会子这样,怪可怜见的。”
寿膳房进茶点进来,总管太监崔贵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嬷嬷揭了黄云龙套。宫女们摆上炕桌茶几,崔贵祥捧了牛骨髓茶汤到太皇太后面前,花梨木的茶几上铺排开各种点心,有油酥烧饼、白马蹄、焦圈、糖包、还有清真的炸撒子、炸回头,太皇太后旁的未动,只接了茶汤抿一口,对带班宫女道,“春荣,让她起来吧,带下去换了衣裳,让苓子帮着你好好调理她。”
春荣屈腿道,“嗻。”出屋招呼她,“老佛爷开恩了,快起来吧。”
她仰起脸,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上下牙磕得咔咔响,勉强磕头道,“谢老佛爷恩典。”
想扶着墙站起来,可腿僵了打不直,使不上劲,挣扎了半天还是起不来。小苓子从身后架了她一把,春荣也伸手搀她,她笑了笑道,“多谢了!”
两个人听了都不好受,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邺皇帝在位十二年,得了十六个儿子,除了殁了的四个,还剩十二个。儿子多了不稀罕,女儿就这么独一个,那种众星拱月的架势,该宠到什么地步!如今家国没了,充到掖庭做杂役,这天差地别的待遇,何止相距十万八千里,也不知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春荣带她到体和殿南门偏东的两间小窄房子里,那是带班的下处,是太皇太后身边亲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着人到内务府领了宫女的行头,把她那身灰不溜丢的杂役服替换下来,小苓子倒了热茶给她,一面道,“往后喝茶往后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个日夜不断的铜茶炊,黑夜白天生着炭的。”
春荣道,“老佛爷把你留下替苓子,苓子把你带出来就放出宫去了,这阵子你先当散差,跟她好好学,我就不训诫了,见了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要小心谨慎耐得住,这些往后慢慢学吧。”
锦书一时回不过味来,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会把她留在慈宁宫,小苓子道,“你别琢磨了,老佛爷自有她的打算,你万事多留神就成了。”指着春荣调笑道,“这是荣姑姑,太皇太后的侍寝,独一份的特特等!”
春荣不好意思的敲了小苓子一下,锦书忙行礼,“我一定好好当差,绝不给姑姑丢人。”
春荣脸上有点别扭,她十三岁进宫,当差七八年,给主子磕过头,也受过小宫女跪拜,可像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礼,管她叫姑姑,这多少让她有承受不起的感觉,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只得对苓子道,“你和她说说咱们这儿的规矩吧,我先到前头去,老佛爷那儿离不得人。”
小苓子是个痛快人,她笑了笑道,“其实咱们这儿挺好的,老祖宗极和气,下头的人也不赖,不像别的宫,各人身上都包着一层蜡似的。你只要加着小心,准没错…咳,我这有点儿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可说的都是当差的事儿,您就别嫌烦,听听吧。”
锦书连忙道,“瞧你说的!我现在什么身份自己最知道,你客气了我可当不起,咱们还像从前一样才好。”
苓子想了想点头,“也行!进慈宁宫没别的,老佛爷是个四平八稳的人,不爱看人毛躁,你进去了就知道。行动要脆快,有分寸,做活手脚要轻便,由骨头里透着机灵,见面用眼睛说话,就成了。”
锦书驯服道,“我都记住了,说说敬烟的事儿吧!”
小苓子扯了扯嘴角,把右手的大拇指伸给她看,“别的没什么,就是苦了我的手指头,每天捏蒲绒,都烧焦了,可是烫死也不能掉火星子…”苓子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包给她看,“怎么打火石点纸眉子我下回做给你瞧,老佛爷不爱吸旱烟,饭后要吸‘青条’。这种烟是南方进贡来的,也叫潮烟,烟丝很长,有股子香味。”她把手递到锦书鼻子底下让她闻,“这种烟丝最难伺候,潮了干了都不成,晾晒的火候要掐得准,回头我再手把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