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等进了掖庭局,这才松了口气。上夜的宫女回来了,白天没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得到西边的杂役房,这个时候就是下等杂役们聚集的当口了,各人都有活要干,宫里不许随意大声攀谈,除了路过净房听见清洗恭桶的唰唰声,绝没有旁的嘈杂的声音。
专事净房的杂役很辛苦,主子们的官房有专门的太监伺候,其余东西六所成百上千的宫人们用的便器都送到这里来,不论春夏,日头没升起来就开始干,一直要忙到天黑,小太监把恭桶都分发出去了才能歇下来,比起她们这种脏累的活,她忙的这些鸡零狗碎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进了杂役房先给管事的萧姑姑请安,萧姑姑看见她顶的黄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点了头道,“等这个干完了,把太皇太后吸烟用的火眉子搓上。各处要准备年下用的东西,今儿当值的人不够,回头搓得了你给送去吧,不用进去,给门口的人就成。”
锦书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转身到大桌前把一整张白绵纸铺平裁开,含了一口水把纸喷软喷蔫,那水喷得比雾还细,萧姑姑在一旁看得颇合心意,这丫头聪明,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点,从没听见她和人聊闲话,看她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论起资历来,恐怕比谁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萧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还是爱打听的年纪,看左右人离得远,就压低了声和她套起近乎来,“哎,我上回见你编过一只雁么虎,就和夏天夹道里的活物一样,怎么编的?”
锦书抬头笑了笑,手上也没闲着,一面拿铜熨斗熨纸,一面道,“姑姑爱玩这个?下回我编个送给您。要说清倒不易,反正就是用长针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头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然后就编呗,要不等姑姑得了闲,我编一回给您看,一看您就会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窝,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细琢磨有分寸的,这样的人叫人喜欢,萧姑姑便顺着话头接道,“今儿晌午吃了饭歇会子,你教教我吧。”
锦书知道这是给她放水呢,应了一声,笑得愈发腼腆。
萧姑姑又问,“你多大了?”
她在熨过的白绵纸上垫上了湿布,拿热熨斗一个来回就放到左手边码起来,动作又快又爽利,嘴里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满十六了。”
萧姑姑笑道,“月份够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财神把你给迎来了,你爹妈多高兴啊…说起你爹妈,家里还有什么人?”
锦书耷拉下眼皮,淡淡回了声“都死绝了”,都被宇文澜舟逼死了,历来改朝换代都是这样的戏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灭了国的帝后还有什么脸活着,与其受辱不如死了干净,再说宇文澜舟心狠手辣,连圈禁他们的心思都懒得动,她的那些兄弟们,除了老十六,其余不都让他砍瓜切菜似的解决了吗,眼下自己活个什么劲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再见永昼一面就够了。
萧姑姑讪讪的,“对不住啊,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话说回来,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听说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气大,和她撞到一块儿了。”想了想又道,“虽说家国没了,好歹是天家的骨血,那位帝姬这会儿不知在哪里,可还在人世…”
锦书心里颇不是滋味,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活是活着,在你面前烫手纸呢。
萧姑姑又道,“老祖宗常夸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机会我和慈宁宫的人说说,侍烟的小苓子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到时候调你过去当差,侍奉老祖宗总比在这儿做杂役强。”
锦书急忙摇头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怕有个闪失连累了姑姑,还是在掖庭的好,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只求安安稳稳的就成,姑姑给我指派活儿,我尽心的做,在这里伺候上头也是一样。”
萧姑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在宫里这么久,头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儿的人,谁愿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骡马似的,一有机会都想尽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边才有出头的日子,像她这种想法的,满紫禁城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叫什么?明哲保身?该说她谨慎呢,还是没出息?
萧姑姑不再说什么了,脸也有些冷,为她好她倒不领情儿,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看见她满含鄙夷的一撇嘴扭头走了,锦书无奈地暗暗叹气,这里头的内情不能说,上主子跟前当差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自己来说就像和阎王爷隔了层窗户纸聊天,现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们对她这个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见不着老十六了。
第四章 犹自相识
搓火眉子也有门道,要搓得不松不紧,好点着。一锅烟完了轻轻一吹,先前灭了的能燃起来,还要不掉火星。底下当差的都不易,整天的提着脑袋,只有老佛爷用得舒心了,大家才能活得长久。
锦书低着头忙了一个时辰才把一摞火纸搓完,数了数,差不多有百来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赶在寿膳房进膳之前把东西送过去。外面雪还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块油布包上,取了伞就匆匆出去了。
慈宁宫离掖庭有一路,这次的雪下得厉害,没到一昼夜就已经到处白茫茫一片,连清扫都来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结实的冰层,稍过一会儿没人走,一层雪又覆盖上了。宫女是没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着冻,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赶,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巨大的鎏金香炉底下时,两只鞋子并袜子都湿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拧出水来。
小苓子早在廊庑底下候着了,两个人打过好几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说话也随便,锦书笑吟吟看着她,把油布包递了过去,“真对不住,叫你好等,你这儿吃了多少西北风?”
小苓子切齿的骂,“那个李太监真是个狗见了都摇头的玩意儿,哄我说你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一盏茶时候,冻得脸都僵了。”低头看见她脚上的鞋,皱眉道,“怎么都湿了?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没的冻坏了。我也进去了,今儿过小年,太子爷在里头,回头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得来,得小心着伺候才是。”
锦书忙点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转身加紧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两步,背后人叫,“站着。”
她停下垂手转过来,来人是个太监,高颧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锦书姑娘请留步,太子爷有令,请姑娘到北边廊子下候着,回头有话问。”
她躬了躬身,“嗻。”心头七上八下的跳开了,看来安稳日子到头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没碰见可能想不起她来,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识往慈宁宫里看了一眼,除了两个站门的宫女别无他人,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的?
怔愣之际,眼角瞥见一队御前太监,引着一辆黄色宝盖顶的辇乘缓缓而来,车上的人穿着玄色的衮服,头微低着,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帽前镶的镂空金佛和云龙嵌东珠的宝顶。锦书伏地跪下,心头又是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澜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杀了她十一个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爷们儿,报不了仇,还要窝囊的给他俯首磕头…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里,只觉得无边的寒意袭向四肢百骸,冻得心脏丝丝缕缕的抽痛起来。自己是个没气性的,这几年活得傻,就是给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腾自己,旁的什么都不会
人和辇都过去了,嘴里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儿,原来一使劲儿,把嘴唇给咬破了,她站起来平了平心绪,就是心底恨出血来也不顶用,除非能出宫去,否则还得接着磕头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监换岗就要花半个时辰,更别提一道道宫门上的禁军侍卫了,你就是长了十个脑袋十个腚也不够打杀的!小时候怕死,现如今有那么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可惜有劲没处使,趁着当差送东西的当口也留意过各处布兵,压根没有空子可钻,看了几次,后来死心了,没有腰牌,这辈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这里算完。
闷头胡乱琢磨着往北边廊子底下去,迈腿跨上台阶,突然发现一片缠枝宝相花纹的衣摆就在跟前,她吓了一跳,忙缩回脚,看那双绣着四爪蟒纹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经来了,低头请个双安,“奴才锦书,请太子爷大安。”
太子沉默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隔了一会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别和我这么生份。”
锦身道,“奴才不敢。”
“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缓缓道,“今儿在甬道上见着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原来真是你,眉眼长开了,不过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湛,小字叫东篱的那个南苑世子,当年还和你打过一仗的。”
锦书老僧入定似的无悲无喜,平静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顿住,长长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姓宇文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存过坏心,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咱们小时候的情分,让我补偿你一些。”
锦书忍不住想笑,想问问他怎么个补偿法,能把父母兄弟还给她吗?能把大邺还给她吗?欠了这么多,再谈补偿岂不矫情?
“你可愿意到东宫当差?我吩咐内务府把你调过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儿一切都好说,你在掖庭呆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锦书低垂着眼道,“谢太子爷宏恩,奴才就爱在掖庭呆着,请太子爷不必费心,太子爷就当今儿没看见我,或者当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恼火,背着手道,“你抬起头说话!还真拿自己当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们谈不上是发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给我的那个坠子,我现在还留着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爷早该把那东西丢了的,放着污了您的眼。”她说着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欢这种刻意的疏离,蹙眉颇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不许低头佝偻着身子,看着我说话!”
锦书无奈道嗻,抬眼看他,心里冷笑,玉冠华服,好不威风!倒是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岁,从前像个矮冬瓜,现在个子长得那么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练骑射吧,脸膛晒成了小麦色,眉峰鬓角刀刻般的刚硬,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精致得几乎挑不出瑕疵来,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回疆的血统,瞳仁里带着一环金色,看上去妖异而诱惑。
她从小就听说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闻名,和北齐高氏一样,不论男女都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小时候没有机会近距离的看宇文澜舟,只好趁着宇文湛独自在宫里,捧着他肉嘟嘟的胖脸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没长开,五岁的宇文湛简直就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陕西锅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儿白,眼珠子怪了。没想到十年没见,就像神仙在他脸上吹了口气,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