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怔愣着,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舅舅。舅舅是镇军大将军,在她想象中该是穿着盔帽甲胄,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书生气的打扮。转念再想想,蓝笙都能儒雅得秀才似的,舅舅回了府里,未必就不能够。
回廊上的人或许是感觉到什么,放缓了步子驻足回望。这下子把布暖吓得够呛,慌手慌脚的闪到了一边,背靠着窗框又心有不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大概是本能反应。她唉声叹气,做贼心虚么?不就是看了人家两眼,如果那是舅舅,也没有必要遮掩。
她想大大方方站回去,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心里好奇着,想看看那人脸长得什么样子,于是扒着窗户缝往外瞧。
啧啧!她赞许的咂咂舌,真是个好看的人呐!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风情。她歪着头思量,万千风情……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贴切,但除了这个,她寻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他站在那里仰望,背着手的样子安闲自得。布暖想起《湘夫人》里的话: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如果他是舅舅,那就是人和名字最完美的结合。
她的手指笃笃点着窗台,摇头晃脑的感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啊!”再悄悄的看,他复往竹枝馆去了,衣角飘飘,在那灯火阑珊处穿行,洁白的广袖长衫,恍惚是这世间唯一的风景。
布暖倒在榻上胡思乱想,最昌盛的国度,最旖旎的时期,最漂亮的人……长安有着比洛阳更加血脉旺盛的生命力。她傻傻的笑,她有预感,这趟长安之行一定有奇异的际遇。
第二天起身头晕乎乎的,乳娘领人来给她梳妆,沈府的婢女鱼贯进来肃礼,张罗早点。她让免礼,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光着脚跃下胡床去开窗。
乳娘唬了一跳,追赶上来问,“一惊一诈的,这是怎么了?”
醉襟湖上水汽迷蒙,灯笼都已经熄了,只是不见人影。她有些怅然,回头问沈府的女管事,“尚嬷嬷,昨晚六公子回来过么?”
尚嬷嬷和善笑道,“回来是回来过,只是军中甚忙,公主招婿,这几日有各国使节来求亲,六公子负责宫城警跸,天蒙蒙亮就往衙门办公去了。”
布暖哦了声,料着昨晚看见的那个就是舅舅,既然走了,也不必急赶着过去见礼,便趺坐下来任她们打扮,只道,“老夫人和叶家小姐回来了,劳你打发人来告诉我,我过去请安。”
尚嬷嬷欠身应个是,又道,“六公子走时吩咐,小姐在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别忙着出府,暂且歇息两天,等六公子空闲下来再带小姐往外头散心。”
布暖微蹙了蹙眉,她在家时就听母亲说舅舅规矩严,到了这里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家里小厮婢女各司其职,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小到连眼神表情都是收敛自律的。不让她随意走动,想来是家规的一部分。她虽然不太满意,可到了人家屋檐下不比在自己家里,总要受些约束。
“是,我知道了。”布暖笑了笑,见下头人都出去了,示意秀拿些钱帛出来赏她。
尚嬷嬷诚惶诚恐的推辞,“大小姐的情奴婢领了,这东西万万不敢受。”
秀只管往她手里塞,“不值什么,往后在府里要仰仗嬷嬷多照应呢!我们小姐年轻,有些地方不周全的,还请嬷嬷多提点。”看尚嬷嬷脸上犹豫,十个手指想抓又不敢抓的样儿,秀索性掀开藤盖子,把东西装进食盒里,往她腿边送了送,笑道,“这是该当的,我们知道六公子高官厚禄,待下面人也宽绰,这么点东西嬷嬷未必瞧得上眼。但这是我们小姐的心意,嬷嬷好歹收下,算给家里孩子买糖吃的。”
尚嬷嬷搓了搓手,尴尬道,“这怎么好意思,府里没这规矩的。”
“嬷嬷多虑了,人情嘛,做什么要放到规矩里论?”布暖呷了口香茶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嬷嬷知道,我客居在这里,怕不留神惹舅舅和外祖母生气。他们不方便说,我倒成了不知趣,那样就不好了。”
尚嬷嬷点头,“小姐真是个仔细人!说起府里规矩,也没有特别的,老夫人那里没什么,无非是大家子里寻常的教条。只六公子有些地方揪细,府里不管谁,没有他的允许一概不得上湖心亭去,就连知闲小姐也是一样。还有就是他问你话,你一是一二是二,不准打半句诳语。他有了上句,你再接下句,不准瞎搭话,不准聒噪……”尚嬷嬷怕吓着她,忙笑道,“也不是那么瘆人的,六公子脾气还算和善,就是喜静,府里不许喧哗,治军也是这样。奴婢有一回奉老夫人之命往屯营给他送风寒药,偌大的中军营帐,单是将军校尉、司阶中候都有二三十人,却是鸦雀不闻,连声咳嗽都没有的……”
布暖听得目瞪口呆,尚嬷嬷才发现自己是越描越黑了,又讪讪的笑,“六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过督军出身,难免严谨。小姐是嫡亲外甥女,疼都疼不过来,总不至于太过苛责,小姐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布暖搁下茶盏,转过脸让香侬贴云母花钿,照着镜子抬手抿了抿鬓角,温声道,“我也没别的,不过谨言慎行罢了。”
尚嬷嬷赔笑,“单这样也足了。”言罢欠身纳福道,“叫小姐破费怪不好意思的,谢谢大小姐的赏。大小姐要是喜欢就往园子里散散吧,只要不出府就成。奴婢那里还有活计,这就告退了,等接着涤垢庵的信儿再来通禀小姐。”
玉炉送尚嬷嬷到门口,回身说,“六公子既然规矩严,怎么托付蓝将军迎小姐?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让个男人来接算怎么回事?”她抚了抚下巴,惊喜道,“莫不是六公子有意把小姐作配蓝将军,先让你们见上一见,若是好,就让蓝将军来提亲?”
秀喜笑颜开,“那敢情好!真要这么的,这事十有八九是成的。”
布暖由得她们自娱自乐,依她看,舅舅这样安排不过是怕她觉得受了怠慢。他值上忙,府里当家的又在庵堂里斋戒,只剩一屋子丫头仆妇没个样子。蓝笙是他至交,托他代为迎接才显得郑重其事。他一番苦心,到了她们眼里竟变成另有所指,真叫人啼笑皆非。

 

第七章 知闲
香侬拾掇着妆奁盒子,瓮声瓮气说,“我怎么觉得舅老爷是霸王似的人物?府里下人个个治得大气不敢喘,这样的人是好相与的么?”
布暖调过头看她,这丫头看事情透彻,比玉炉强多了!她觑玉炉,“你快学学香侬,长点脑子我将来才好放心把你配出去,别嫁了女婿天天回来哭。”
玉炉一脸茫然,“我怎么了?关女婿什么事?不让喘大气咱们就小口的喘呗,治家严也不赖,起码省了好多的口舌。”
香侬兀自嘟囔,“进了府不叫出去,要往外头走走得有他准许。如今小姐喘症根治了,原本来长安还想到处见识见识的,这倒好,关进了牢笼。”
布暖颇有同感,这位舅舅的独断专横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她都已经及笄了,如今不是前朝时候,满街的女孩儿闲逛,戴个帷帽就能到处跑,为什么要限制她的自由?
“快省些心吧!”乳娘摇着头说,“六公子自有他的考量,长安是京畿重地,各州县来往官员多,万一不凑巧遇见了熟人,到时候怎么处?有他在还有转圜,没他在,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和人上衙门理论不成?”
布暖听了怏怏的,话是没错,自己现在这样情况,没在夏家对着牌位每日一长哭就已经很好了,还盼着四处游玩,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叹口气,挪到案上量水磨墨。玉石镇纸在红笺上来回的刮几遍,提笔蘸墨给父母亲写家书,大抵报个平安,请二位大人勿念。想了想,又写在舅舅府上很受照顾,外祖母和舅舅都顾念,请父母大人保重身体之类的安慰话。写完了撂下笔,托起纸吹干了装进封套里。
“你往二门上找布谷去。”布暖仔细拿浆糊粘好口递给玉炉,“让他问问管家,找个靠得住的人送洛阳,千万要留神,别出什么岔子,免得麻烦。”
玉炉应了,揣着信出了烟波楼。
“我听你口气,昨天见着六公子了么?”乳娘舀了米汤递给她,“什么时辰?我们都回房了,不在跟前伺候,这样子多失礼!”
布暖唔了一声,“没说上话,半夜的时候我躲在窗户后头看见的。我一觉睡醒起来喝水,他正回竹枝馆去,本想打个招呼,后来想想我衣冠不整的样儿太没体统,索性就装傻充愣。”
她得意洋洋的冲香侬笑,乳娘念了句阿弥陀佛,“六公子没看见你么?”
布暖回忆了下,“大约是没有吧!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我打量这架势,往后舅舅恐怕比父亲还严苛,当初就不该来长安的。”
她嘟着嘴,泄愤似的举起筷子,往那垒得高高的芙蓉包狠/插过去,动作粗鲁,面目狰狞。
乳娘唉哟一声叫起来,“姑娘家的要文雅,这是干什么?举止有度是自小说到大的,平素嫌我唠叨,你但凡能听不进去一句半句,也不用我日日的提点你了。”
布暖缩着脖子说知道了,正恹恹喝粥,门上进来个梳环髻的婢女,欠身道,“小姐安好,尚嬷嬷差我来回话,老夫人和叶大小姐从涤垢庵回来了,这会儿在洗漱呢,小姐过渥丹园吧!”
布暖道好,乳娘忙着给她换上孔雀半臂和藕丝裙,倒插好了玉笄,千挑万选拣了根鸳鸯绣带挽上,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跟着婢女往老夫人住处去。
头天进府走的只是东园,渥丹园在醉襟湖以西,穿过紫荆盛放的甬道,远远就能看见雄健的斗拱和深远的出檐。
那是个用回廊圈成的独立院落,富贵华丽。台基的地栿和垂带石上都有彩绘石雕,连瓦当和柱础也饰以莲花。渥丹园正殿的屋顶很高,门前是四根合抱粗的石柱,向里看去,墁砖透亮,像泛着银光的湖面。
布暖到台阶前驻足,明间里人来人往,却寂静无声。
一个仆妇到门前探看,热络的迎上来,“是大小姐么?”
布暖笑了笑,抬头见一个穿着金泥裙的妇人从明间深处急步出来,温声道,“是暖儿来了?”
布暖想那就是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吧!面目平和,略显富态,眉梢处描着精致的斜红。四十多的人,保养得当,并不显得老态。
蔺氏上来牵她的手,上下打量了道,“好孩子,我昨日接到你舅舅的口信,原本应该即刻回来的,只因为课业一时完不成,拖到今早才回府。慢待你了,千万别恼外祖母才好。”
布暖人后随性,该做样子的时候还是不含糊的,屈膝给蔺氏跪下了,磕了头道,“暖儿给外祖母见礼。暖儿惭愧,到现在才来见过外祖母,请外祖母恕罪。母亲/日夜思念外祖母,让暖儿代问外祖母好。母亲自觉忤逆,千叮万嘱让暖儿一定在外祖母跟前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