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氏听了连连点头,亲自搀起来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你母亲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瞧着长大的,和自己孩子没什么两样。”一面携她进屋子一面唏嘘,“暖儿啊,六郎都告诉我了,好好的姑娘,遇上这种事,叫我说什么好呢……难为你母亲,这样做已经是最好的补救方法了。你到了外祖母这里只管放宽心,万事有我和你舅舅,将来总有出路。过了这道坎,前头未必不是另一片好光景。”
布暖低头应是,到目前为止还算顺风顺水,蔺氏没有为表亲热哭天抹泪,倒让她觉得真实。本就该是这样,没有血缘,不过是顺水人情,大礼上说得过去就是了。她盈盈福下去,“一切但凭外祖母和舅父作主。”
蔺氏浮起笑靥,拉她落座问家里人可都安好,又道,“如今你母亲这辈的,出嫁的、外放做官的,鲜少有团聚的时候。我每想起这个就伤心,你外祖父过去了,骨肉走得愈发远,好好的一大家子都散了。我身边只有你容与舅舅一个,他任都尉的时候倒还好些,现在官越做越大,常整月不着家,这样大的府邸只我一个孤老婆子,太过寂寥。这会儿好了,你来了,又有知闲伴着,府里可算热闹起来了!”
正说着,外面婢女通传叶小姐来了。
布暖听了忙起身,门外进来个穿碧纱裙的女子,云髻高梳,半垂的袒领外露出雪一般洁白的脖颈,眉眼间似有慵懒,以目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家小姐绝对够得上是盛唐美人。
她款款而行,审视着布暖,“我才换好衣裳来晚了,这是暖儿吧?”
布暖生出些许自卑来,这就是块丰腴的美玉啊!自己站在她面前只能算纤瘦羸弱,她吹口气,绝对能把她吹到十里开外去。
她汗颜不已,暗里思量她平时到底吃些什么,一边欠身,“是,叶小姐安好!”
叶知闲虚扶了一把,笑着说,“常听你舅舅提起你呢,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布暖抿嘴笑,“布暖蒲柳之姿,舅母才是国色天香真牡丹呢!”
叶知闲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红了脸,“姨母你瞧暖儿!快别拿我打趣,闹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瞧那样子果真受用,蓝笙之前说过这位小姐不好处,既这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夸她漂亮,再来声“舅母”,自然错不到哪里去。
知闲是蔺氏的外甥女,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是她费了多少心血促成的,见布暖乖巧懂事嘴又甜自然高兴,伸手揽住了抱在怀里,笑道,“这孩子讨人喜欢的!先别忙叫舅母,知闲是你舅舅的表妹,长你两岁,你们面上不是同辈,私底下却可以以姐妹相称。等她和你容与舅舅拜堂成了亲,那时候再论辈分不迟。”
布暖哎了声,“叶姐姐,那布暖就逾越了,先唤声姐姐,十月里再改口。”
蔺氏抚了抚布暖的发,和煦道,“这就是了,等办了喜事再叫舅母,舅母封个大利市给你!”
叶知闲羞涩的笑,颊上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转身到月牙凳上坐下了才问布暖,“你可曾见过容与舅舅?”
没照过面应该不算吧!布暖摇了摇头,“还没有,舅舅昨日是托蓝将军迎我的,蓝将军说舅舅军中忙,一时回不来。”
叶知闲脸上不快,微撇了撇嘴说,“蓝笙那人的话作得了准么?油嘴滑舌的都头,神憎鬼恶的积年!他说容与忙军务?还和你说了什么?肯定没好话,少不得叫你防着我,是不是?”
布暖目瞪口呆,敢情这两个人有积怨,其实分开瞧都不像恶人,可凑到一起就不对盘。这是八百年前的冤家,相互抨击是人生乐趣。
叶知闲见布暖发怔,稍调整一下坐姿靠得更近些,切切道,“你要仔细,那个蓝笙不是好人,他父亲是太子太师,他借着祖荫做了云麾将军,其实就是个地道的纨绔!你往后见了他要远着点,别拿正眼瞧他,也别和他说话,免得沾上晦气!”
蔺氏只管叹气,“你和晤歌是上辈子的仇人么?说来也怪,真真是八字不合,晤歌和六郎是自小玩大的兄弟,你也拿出点肚量来,瞧着六郎的面子吧!”
布暖转脸看乳娘,秀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有些扭曲。
她忍不住嗤笑,秀眼里的好女婿人选,到了舅舅未过门的媳妇嘴里就成了那样,可见表面上的东西都作不得准。
叶知闲听了蔺氏的话只得作罢,状似幽怨的说,“容与也真是,暖儿昨日就到了,他衙门里再忙也该抽出时间来见一见。这么做舅舅的,把外甥女撂在家里只管忙他的,打发个不相干的人来料理,成个什么话!”
知闲是闹小姐脾气,蔺氏却能体谅儿子。容与不是沈家长房长子,不能子袭父职,做到今日的上将军,都是拿血肉拼来的。人人褒奖他濯濯如春月柳,连当今圣上都夸他是儒将,没有人知道他俊雅姿仪后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为朝廷办事不能有半点疏漏,微末的差迟都足够满门抄斩,他身在重位,除了慎之又慎,还能怎么样?

 


第八章 孤复
蔺氏一头心疼儿子,一头又要顾念知闲的感受,便吩咐边上的仆妇道,“玉娘,你去门上寻管家,打发个小厮到屯营给汀洲传话,让他回禀六公子,瞧今晚上能不能早些回府。大小姐才来,好歹一家人吃个团圆饭。他近来忒忙了些,铁打的身子又能敲几个钉呢?还是歇一歇,睡个囫囵觉才好。”
玉娘领命去了,知闲和蔺氏又喋喋说起了庵堂里的事,计划着要抄佛经舍人,要备着钱米布施,还有香油烛火要添。布暖不懂那些,一时听得乏味,转脸看窗檐下的四抄偷心斗拱,还有前院屋脊两端高挑的鸱吻,暗忖着到底上将军府邸,这样规制,恐怕都能和禁苑比肩了。
“暖儿在家跟着母亲礼佛么?”蔺氏看把她干晾在了一边有点过意不去,找了个话头子搭讪,笑道,“其实我知道,在佛龛前一打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你们姑娘家年轻,压根儿静不下心来。我看知闲也是抓耳挠腮的难受,之所以硬熬着,大抵是为了陪我,迁就我。”
叶知闲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没有,一面斜着眼睛看布暖。
布暖老老实实端坐好,应道,“母亲礼佛最虔诚,一天三柱香,必定是要亲自敬献的。我跟着敲过木鱼,只是经书上的梵语好些不认识,我不会读。母亲瞧我念得辛苦,便不强求了。”
蔺氏料个正着,也不觉得意外,笑道,“是了,我们上了岁数的终日无所事事,拜佛参禅算个寄托。于神佛,有个信字才好入我禅门。既然不信,勉强亦是不敬。与其不敬,不如不拜。”又对知闲道,“如今暖儿来了,你也有了伴,倘或实在不喜欢就罢了,也不用逼着自己,等日后心思定了再说不迟。”
布暖看见知闲的嘴角明显一沉,急切道,“我还是跟着姨母礼佛的好,不论怎么总归是赎罪业积德的。姨母这样诚心,才换了容与哥哥仕途顺畅,我随姨母一道,求佛祖保佑容与百样齐全。”
布暖叹了口气,这话说的,似乎夏家九郎早逝归咎于她早前没有积德似的。她这样的处境一定吓坏叶小姐了,她上赶着行善保自己幸福无虞呢!
下头仆妇要绣云头履,端了花样子来给蔺氏挑,她一样一样拿着比,转脸道,“你们姑娘家一处玩吧!时候还早,知闲带着暖儿四处逛逛,等吃饭了再过渥丹园来。”
知闲起身纳福应个是,牵起布暖手道,“咱们到园中的亭子里坐坐去。”
布暖给蔺氏行礼辞了出来,跟在知闲身后往园林里去,一路浓荫相随,有风吹过来,吹散了知闲身上脂粉味,吹动她腰上禁步,金玉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回头打量布暖,发髻顶上牡丹的花瓣在风里摇曳,勾着唇角道,“你打扮得太素静了,这样的年纪应该涂些胭脂和口脂。”
布暖半仰着脸,日影映照下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笑道,“我是个懒人,白天抹晚上洗,太麻烦了,还是这样好,省了好些事。”
知闲深深看她,她的确天生丽质,没有雕琢已经这样显眼,若是再精心打扮,自己未必比得过她去。女孩总有个攀比的心,她对外表不考究似乎也是好事,其实她就这个模样倒另有种独特的味道,淡淡的,虽然漫不经心,也让人无法忽视。
“叶姐姐,你和舅舅的好日子订下没有?”她随意坐在抱松亭的石凳上,大眼睛灼灼发亮,“喜服都备好了么?”
知闲颊上泛红,扭捏道,“请钦天监的监判占了日子,十月二十六宜婚嫁,已经定准了那天。喜服我母亲三年前就差人做成了,倒不用现下急着赶出来。”她挨着布暖坐下来,眼神里带了些怜悯,“你遇上这种事,我听了心里不好受。咱们投缘,我也宽慰你几句,事到如今再别去想那些了,安心在这里住下,自家亲戚不帮称,还有谁心疼呢?”
边上一直缄默的乳娘和香侬对看一眼,顺势道,“知闲小姐真是个好人,我们小姐心里苦,到了舅舅家总怕给人添麻烦,现在有了您这句话,可算是安生了。”
布暖发现秀也善于加油添醋,不过她这么说,自己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人活着很多时候不得不受外在环境影响,你越显得弱势,别人越有安全感。必要时候的服软装可怜,也是一项重要的生存技巧。
叶知闲果然愈发温和,拉着布暖的手道,“真是个傻姑娘!容与和老夫人都是好人,你是娘家至亲,怎么会嫌你添麻烦呢!夏家公子临成亲殁了,保不定是他无福消受美人恩,你命里注定的良人不是他,也没什么可伤心的,看开些吧!”
秀应承道,“知闲小姐的话最是在理的,还怕没有良配不成?有舅老爷在呢,将来倚仗舅舅舅母做主,要寻个好家世的公子岂是难事!”
布暖低头不语,算是服了乳娘顺竿爬的本事。
叶知闲腼腆一笑,“容与军中多的是良将英才,没有娶亲的也不在少数。他是个有心人,不用我提,他自然会替你留意的。”
乳娘忙蹲身给知闲行礼,“奴婢先代小姐谢过知闲小姐了,她面嫩,请知闲小姐多在舅老爷面前照应。”
知闲含笑应了,打量了布暖道,“我月头上到妆奁铺子里打首饰,这阵子回鹘的臂钏正有行市,外头大家小姐都有的,我随大溜订了两只,回头让丫头给你送一只过来。纯金的东西旺运道,你别嫌累赘,横竖戴惯了就好了。”
布暖抬眼看她,推辞道,“多谢姐姐了,你自己留着添妆吧,我不爱那些东西呢!”
叶知闲道,“我知道你不短首饰,那是我的意思,算见面礼吧,千万收下。”又捋她鬓角的头发,啧啧道,“哪有女孩儿不爱脂粉头面的,你这样好的颜色,连朵花都不插,白辜负了大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