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舅舅还没回来。”她看着那簇光亮喃喃,“我有些累,怕是等不及给他请安了。”
她的脸隐匿在暗影后面,语气带着无奈,楚楚可怜。
蓝笙说,“你回去歇着吧,容与不会计较这些。”他拍了拍腿,“我也该回衙门了,今晚上怕是要连夜办差了。走吧,我送你到楼下,改天有空了再来瞧……我的花。”
布暖其实很想问他,既然这样忙,为什么还能腾出空闲来,在这片红药园里耗了半天功夫。再一想到底不熟,冒失了恐怕惹他恼火,便缄口不言,随他到了烟波楼下。
乳母已经在门前等,看蓝笙的眼神有些异样,福了福道,“多谢公子了。天色不早,就不请公子进来了,公子请回吧!”
蓝笙转身冲布暖笑,“我回去了,路上舟车劳顿,好生歇息。”
布暖欠了欠身,“蓝公子好走。”
蓝笙颔首,比个手势让她上台阶。她才走了两步,他突然脑子发热,急切叫了声“暖”。
布暖顿住脚回头,“请公子赐教。”
他略微狼狈的抚了抚额,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头疼,极力自持了才道,“没什么,我是想说……容与这两日忙,常要到子夜才回府,你明日和他请安也一样。”
她嗯了声,眼里微有笑意。踅身沿甬路往平台上去,手肘间的鸳鸯帛猎猎起舞,蓝笙退后一步痴痴观望,有一刻竟担心她就此羽化仙去。
要把这样白璧无瑕的佳人留在尘世中,那得花多大的力气,费多重的心思?一不留神她就会像那美人纸鸢一样,挣脱了禁锢的线,往很远的地方飞去。
他自问是个谨慎的人,虽然不像容与近乎苛刻,却也不至于轻浮随便。可是这一刻他倦怠下来,他没来由的喜欢上她,这样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轻声的笑,笃悠悠挨着墙根往前。等了二十四年姗姗来迟,好在还不算晚。
他自得的哼唱着《凤求凰》,一路辗转往南,渐渐融入了夜色中。
那厢吃了晚饭乳娘服侍布暖入浴,隔着屏风嘀咕,“依我看,蓝公子是对你有意。你瞧瞧那举止神色,我是过来人,心里门儿清的。等明日见了六公子讨个主意吧!蓝公子是三品的京官,比咱们老爷高出去不止两等呢!倘或他真有这意思,也好早作打算。这可是门好亲,老爷夫人一定喜欢。”
玉炉在旁边大惊小怪,“是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咱们小姐桃花运旺,长安果然是风水宝地!哎呀,那个蓝公子么……长得真是俊!我原当武将必定是满脸戾气,虎背熊腰的身板,谁知他居然是这等好模样!要不说他是个将军,我还当他是哪户富庶人家的贵公子呢!这样的人配小姐,郎才女貌再好不过。”
布暖泡在热水里,身上的疲惫点滴蒸发出去,仰身靠在浴桶边上,看着屋顶的瓦片出神。半晌才道,“你们别胡猜,他哪里对我有意了?人家不过是教养好,待人客气罢了,我们自作多情什么趣儿?没的惹人笑话!你没头没脑去同六公子说,六公子再去问人家,这么一来误会岂不闹大了?叫人家怎么瞧我呢!我是个寡妇,乳娘别忘了。”
乳娘秀一连呸了好几声,“这件事怎么又翻出来说嘴!什么寡妇,以后不许说这个!寡妇长寡妇短的好听么?没拜过天地,没入过洞房,他夏九郎死了一百个也不算数。咱们黄花大闺女,做什么偏给自己扣这屎盆子?有好人家,咱们照嫁不误!六公子是堂堂的镇军都督,体面光鲜的大人物,将来求他做主,蓝公子讨了你去,也不是不能够。”
布暖哑然失笑,她们为她操心她也知道,只是缘分这东西难说得很,总不能为了急于摆脱现状,就随意寻个男人嫁出去吧!那时候年纪小,婚事父母亲作主,她也反驳不了。如今大了,又经历了这样的事,自由是拿名声换来的,再不能草率了,自然要好好经营。
“别说了,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倒弄得真的似的。”她的手指在水里划动,拿巾栉盖在脸上,她听见自己从水面上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真的遇见那个人,就算隔着山重无数,我也不能错过。”
乳娘秀无可奈何,犹自唠叨着,“你这样,我也没法子,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的。咱们临出门时老爷夫人千叮万嘱,要我千万看顾你。你是我奶大的,我那女儿没造化,两岁上就去了,我是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的,你有了不顺,比割我的肉还疼。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我操了这么多年的心。”
布暖只有诺诺称是,“我省得,碰着了我的良人,我头一个就告诉你。”
“你别打哈哈,我素来知道你,嘴上抹了蜜,办事却不是这样。”秀说,送了件亵衣进去,站在边上替她擦身,一面道,“你细看看吧,蓝家相公真不赖,官场上得意,人也俊俏。我听他谈吐,并不像那些莽汉子,脸上笑模样,又温和又守礼。现今是个云麾将军,再隔几年,或者就和六公子一样升作上将军了也未可知。”
布暖和玉炉对看一眼,笑道,“你瞧着他好,我也瞧着他好呢!世人但凡长眼睛的都觉得他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恐怕他家里早有了夫人。乳娘,你要让我去做二房么?”
乳娘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滞了滞才道,“那怎么成!咱们布家好歹是大族,断没有与人做小的道理。赶上有机会便问问,说不定人家还未婚配呢,军中的人娶妻晚,就像六公子,都二十七了不还是孑然一身么!”
“舅舅今年十月里就迎舅母进门了,蓝公子自然也不会短了人的。”布暖不耐烦起来,“做什么要在他身上纠缠?才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你就急着把我打发给他。父亲说过女子不可自轻自贱的,我要是巴巴的贴上人家,那算什么?”
“我没让你贴上他去,我只是让你上心些。”
布暖推她出去,嗔道,“乳娘,你老了,真是聒噪死了。快去歇着,我再等一阵,舅舅不回来我也要睡了。”
乳娘笑了笑,“也罢,这事急进不得,慢慢来吧!不过好歹放在心上,有了好机会别白错过,知道吗?”
布暖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下回见了他问问他可愿意娶我,这样总成了吧!”
秀叹着气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这孩子!我多早晚叫你这么来着?真要直愣愣问,人家不当你缺心眼么?还是同六公子说的好。”
布暖鼓起了腮帮子,“你是打算叫我以后没脸见舅舅吗?与其你拐弯抹角,还不如我当面问他。”
秀讨饶了,忙摆手说罢,提着襦裙出了卧房,朝自己下处去了。

 

第六章 容与
绕过重重帷幔进了内间,香侬早点了灯,满室蜡油燃烧特有的味道。
香侬扶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抿头,拿玉带把乌沉沉的发束起来,打量铜镜里的脸,年轻秀丽,眉头却笼着。
“小姐在想什么?”香侬轻声问,在她胸前涂上玉膏,用指尖一点点推开,香气在温暖细腻的肌理间氤氲。她垂着眼,凉薄寡淡。香侬看惯了她这样的神情,也不以为然,只道,“如今到了长安就别忧心了,舅老爷既然答应收留,一切自有他料理的。”
布暖倚窗坐在胡床上,手里捧着卷帛,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可忧心的?就是这里不能呆,大唐地广物博,难道没我落脚的地方?”
香侬低头给她涂抹手指,笑道,“正是呢,咱们还怕没处去吗?这里不留人,咱们就往冀州去,大舅爷和夫人是嫡嫡亲的兄妹,咱们投奔过去也使得。再不济,自己置处房产单过,往家招赘个小女婿,小日子且美着呢!”
玉炉捧着雪梨进来,接口调笑道,“倒插门女婿九成是无权无势的,怎么及云麾将军好!秀说的没错,小姐要是能嫁给蓝将军,不是什么烦恼都没了吗!”
布暖瞪她,“你也跟着瞎胡闹!平白无故偏把他扯进来,人家不过受了舅舅所托到巷口迎一迎,你们却在背地里算计人家,人家岂不冤枉死了!”
玉炉撅着嘴嘟囔,“兴许他还乐意被咱们议论呢!瞎子都看得出来,他送到沈府门前就算是办妥了六公子的嘱托了,为什么还要借着看红药的由头送到烟波楼来,又在醉襟湖边上磨蹭了这样久?他不是对你有意是什么?”
布暖嗤笑,“你想得太多了点,凑巧而已。”
玉炉坐在月牙凳上削了梨递给她,乜着她道,“我要是想得多,应该觉得你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他种他的红药,你去凑什么热闹?”
布暖被她问得怔住了,半天才呐呐道,“我是瞧一个男人爱倒弄花草,有点奇怪罢了。”
香侬点起了零陵香,看布暖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由发笑,“玉炉这丫头魔症了,路上颠了两天不累么?还不收拾了去睡觉,在这里胡说八道讨人嫌!”
玉炉吐了吐舌头,服侍布暖洗手漱口,便托着漆盘跟香侬转出屏风到外间去了。布暖闭上眼睛,听见直棂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手里的卷帛沉甸甸几乎拿捏不住,随手往案头一搁,翻个身,连被子都没盖就胡乱睡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男人站在那里,看不清面目,她的指尖曾经触摸过他的轮廓,很亲切,很熟悉,却不知道他是谁。
醒来的时候仓皇失措,胸口嗵嗵急跳,有种东西要破茧而出。她喘了半天气,略平静了些下床倒水喝,然后坐在那里思忖那人到底是谁。
不是差点成为她丈夫的夏景淳,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从未相识,却让她生出刻骨的相思,说来太匪夷所思,明明虚无,又似乎真实存在。
布暖抬手敲了敲脑袋,她大约是要走火入魔了,都是秀和玉炉闹的!近来老是做这样的梦,她想那个一定就是命里注定的人,之所以踌躇,是因为还要等待。
玉漏水声嘀嗒,已经到了夜半时分。她起身到窗前,推了窗屉子朝外看,月色很好,洒得满世界银辉。月光照在湖面上,水波流荡间泛出粼粼的光。竹枝馆前的桅杆上仍旧风灯高悬,只是回廊上每隔几步就点起了小灯笼,从烟波楼居高望去,那水榭廊子在薄薄的雾霭里迤逦婉转,升腾出一种仙境般飘渺的味道。
竹枝馆的窗口是暗的,她站了一阵觉得遍体生凉,正想阖上窗扉,却看见一个人拂柳而行,在蓝笙那片红药园前稍作停留,回身上了拱桥,沿着水廊子朝着湖心亭去。
风有些大,把他的襕袖吹得鼓胀起来。烟波楼地势虽高,离醉襟湖却不远,站在楼上,连他飞扬的头发都看得真切,当真是玉山将倾,翩若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