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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知道这个二哥的,有时候不怎么靠得住,但血浓于水,认真论起来,的确只有他是最亲的人了。
她颔首,让宫人伺候着漱口,又想起邵贵妃的事,“我听说承乾宫邵娘娘殉节了?”
福王脸上淡淡的,“就算她儿子继位,将来太后也轮不着她当,上头还有个赵娘娘呢。大行皇帝在时,她恃宠而骄,得罪了多少人?眼下靠山倒了,殉节也是个好出路,至少死得体面些。”
婉婉当时没有参透他的话,大行皇帝膝下只有荣王一根独苗,荣王继位已成定局,何至于用上“就算”这个词?后来才知道,也许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计中了,延年半夜从坤宁宫跑出去,莫名其妙死在了承乾宫,守灵的太监还编出一大套装神弄鬼的话来糊弄人。大邺皇朝存在了两百六十年,延年早夭,福王一枝独秀,皇位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了。
“当皇帝,就得拿亲人的性命做代价吗?”婉婉事后问铜环,“你有没有觉得生在帝王家,并不是什么幸事?”
铜环侍立在一旁,视线投向极远的天幕,声音也有些空洞:“殿下出身尊贵已极,怎么知道这高墙之外的世界?人有百样,有的人锦衣玉食,有的人江边冻死。既然受用了人间最滔天的富贵,自然也得经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痛苦。皇权更替,没有对错,只有成败。奴婢倒觉得,与其让六岁的孩子做皇帝,不如把江山交给皇叔。反正一样是孝宗皇帝骨血,谁又做不得皇帝呢。”
这话说得也是,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她是女孩儿,朝堂上风起云涌都不和她相干,她依旧过着同样的日子,除了太后日渐落寞的神情、赵娘娘改称赵老娘娘的无奈,她看到的后宫无非是新旧更替,除了人数更多以外,并没有别的不同。
赵皇后自从上次做媒遭拒,大致也猜透了她的想法,为免自讨没趣,刻意和她疏远,有段时间甚至连话都不同她说了。但是先帝龙驭,荣王随即夭折,赵皇后的太后梦做到了头,猛然惊觉彻底落了单,又重新和她热络起来。
婉婉呢,因为一母同胞当了皇帝,在宫里的日子较之以往更闲在了。现任的皇后虽然也是交情平平,但至少不难为她,必要的时候殿下长殿下短,嘴上还是十分热闹的。
赵皇后请她串门子,过气的皇后,坤宁宫不得不腾出来让给别人,搬到喈凤宫来居住。婉婉进门,她显得很尴尬:“瞧瞧这地方,和冷宫无异,长公主能屈尊来瞧我,我心里也高兴些儿。咱们这样的人,现在算什么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寄人篱下罢了。我的脸皮厚,尚且延挨着,惠妃寻死,你知道是为什么?”
她每回见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她口中的惠妃就是郑惠妃,当初太后跟前的红人,半个月前绝食自尽了,关于她的死,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
宫里死人,从来不是稀罕事儿,婉婉对那些古怪的内幕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怕她下不得台,装作好奇的样子。这下子赵老娘娘打翻了核桃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说惠妃的死不是她自愿,是家里人的授意。当初先帝宾天,她没有陪葬,又挨不着上陵地守陵去,赖在宫里人憎鬼厌。她天天在寿康宫哭,太后因为她苟活,也不待见她了,她的日子颇为难熬。实在没辙了,和家里人讨主意,郑尚书有肚才,打发人送了个空食盒进来。惠妃一见大梦方醒,自那天起不吃不喝,没消三天就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不也是一样嘛。现如今宫里没有可亲的人,只有你了。”赵老娘娘拢着杯子,觑了觑她的脸色,“说句托大的话,殿下是我瞧着长大的,当初先帝登基时,你不过桌沿儿高,一晃眼,都成大姑娘了。我心里一直计较着一桩事儿,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嫂子给你说门儿亲,不知你愿不愿意?”
上次不过隔靴搔痒,这次是实打实的问上门来了。婉婉不太高兴,但是姑娘家面皮薄,气得红了脸,看上去也像害臊似的。
“嫂子快别说笑,大邺打从太祖皇帝起,就没有女孩儿自己答应亲事的道理。我上头有母后,还有哥哥嫂子,几时也轮不到自己做主。”
赵老娘娘仍旧不罢休,“先帝同你虽不是一母所生,可疼爱你的心,不比皇上少。要说嫂子,我不是你嫂子么?我说的娘家亲戚,也在朝中为官,他父亲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自己在承宣布政使司任参议,生得仪表堂堂,品性又出了名的好,尚主虽说是高攀,但小夫妻过日子,图的不就是琴瑟和鸣吗。”言罢一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也怪我这人太急进,原该和太后提的。罢了,等我回头探了太后娘娘的口风,再和你细说也不迟。”
婉婉站起来,拉着脸子出了喈凤宫。
铜环在边上追问:“殿下的意思怎么样呢?”
“这赵娘娘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了,眼看娘家要倒,硬拉我凑数。她要和太后提,叫她去提,少不得自讨没趣。”她愤愤然道,顿了顿又怅惘,“厂臣去江南前就叮嘱过我,大约是怕我置气,拐着弯儿的敲边鼓,也难为他。眼下怕是不怕的,他让阎少监照应毓德宫,赵娘娘也没计奈何。再瞧瞧吧,等他回来了,讨他的主意。”
“那要是太后娘娘答应了呢?殿下有什么法儿?”
“我又不是猫儿狗儿,由得他们处置。”她轻轻拂了拂衣袖,“我有我的主张,要是硬逼我,大不了求皇上赏我个宅子,我离宫单过就是了。”
铜环到她身边一年,她的每一点改变她都看在眼里。上年的长公主还是遇事爱哭的孩子,今年已经历练得愈发老成了。女孩子性格的塑造,可能就在一朝一夕,有原则,有主张,有她自己的喜恶,远比那些宗女强多了。
“奴婢猜猜,殿下心里可是有了喜欢的人了?”铜环和她打趣,“倘或有,千万不要瞒着,姻缘的事儿一晃眼就错过了,没的后悔一辈子。”
婉婉笑了笑,“哪里有…”想起肖铎来,可惜了,终究差一点儿。算是年少时的一个梦,不能言说,只要他还在,便也满足了。
第9章 芳心可可
一个人独自长大,没有玩伴,有的时候的确会感到孤单。婉婉同龄的宗女倒有几个,但是都在宫外,很少见面。以前爹爹曾经选过两个作为她的侍读,和她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可惜后来因为个人的鲁莽或政治上的一些牵扯,两个先后都被打发出去了。
太后看到她落落寡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婉婉是多好的孩子呀,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听话的。她乖巧,孝顺,又知进退,别叫宫外那些俗流把她带坏了。公主就得有个公主的样子,整日间和她们一道嘻嘻哈哈,不成个体统。”
于是婉婉必须和寂寞为邻,学会享受它。毕竟以后的人生会有更多更深的这样的感触,等你习惯了,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以前小酉在时,她还有个说知心话的人,结果上年她被罚进了东北五所,她就不再期待有人做伴了。铜环人不错,处处把她照应得很好,但是太实际的人,似乎很难和她合拍。婉婉同她母亲一样,不管身份多高,年纪多长,自有一颗不羁的心,能做朋友的人,必然不能太世故。巧得很,某一天正好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她叫音楼,原本是元贞皇帝用以殉葬的朝天女,结果因为早就被二哥哥看上,中途从白绫上掉了下来,没有死成。于是才人变成太妃,上皇陵里镀上一层金,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宫里来了,和赵老娘娘一前一后住街坊,也成了赵老娘娘出气的对象。
哕鸾宫和喈凤宫离得很近,后殿就贴着喈凤宫的宫墙。赵老娘娘不顺心起来,在殿里大声骂宫女太监,前边都听得见。婉婉和音楼深交后,动辄要来领教赵老娘娘骂人的本事,她端着茶盏替她发愁,“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宫里讲究清静,这地方竟闹腾得这个模样!”
“赵老娘娘是属耗子的嘛。”音楼的心十分宽,“让她骂去吧,回头我学吹笙,半夜里吹,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她不吃亏,婉婉也放心了。坐着喝明前龙井,又听她感慨:“其实赵老娘娘也难,说是奉养,其实是吃人家的饭。我呢,以前是她手底下的,挨两句呲哒也不算什么。她是不知道啊,我也不愿意现在这样…”
婉婉抬眼看她,“你不愿意跟着皇上?”
她朝外面扫了眼,“我和你掏心窝子,你可不能卖了我。”见她应了,方压着嗓子说,“我不喜欢皇上,不想当他的妃子。”
这么不会拐弯的人真少见,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敢直言不喜欢皇上。不受宠的尚且要装一装呢,何况她这个费尽心机才被重新接进来的。
皇上讨人喜欢吗?婉婉知道并不,所以她说这话,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音楼的眼睛霎时就亮了,平时跳脱的人,忽然沉静下来,抿着嘴唇,眉梢有点点笑意,看上去风华无双。可是她慢慢摇头,即便真的有喜欢的人,也绝不敢承认。她现在顶着太妃的名头,其实是皇上内定的妃嫔,已经进了宫,什么想头也不能有了。
但是她不待见皇帝,这个婉婉瞧得出来。和自己私下见面时,她生龙活虎,皇帝一来探望,她就称病,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婉婉偶尔和铜环谈起她,铜环也发笑,“这位端太妃,真是有意思得紧。”
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也会成为性格的写照。明明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凝聚成塔,汇聚成楼,那该是多么强大的一种力量,音楼就是个强大的人。她的老家在江南,常常和她说起南边的风土人情,青砖小巷,秦淮夜唱。雨后倚着临水的栏杆放下竹篮,渔人收很少的钱,会给你一条肥厥厥的大鲤鱼。有水的地方人杰地灵,水生柔艳,也生旖旎。
“听你这么说,真想去南方看一看。”婉婉拿团扇遮住半边脸孔,“只是我不能随意出宫,没法像男人一样。”
音楼说:“你想出宫只能嫁人,找个南方的官员吧,悄悄跟着他离京,太后也管不上你。”言罢又喃喃,“嫁谁都好,只是别嫁给南苑王…”
婉婉乍听她谈起南苑王,脑子里浮起的却是肖铎的脸,“宇文氏不得尚主,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