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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酉比较关心脸,“奴婢就想知道鼻子眼睛在不在该呆的地儿。”
“那是自然的了,他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的。”婉婉一面说着,一面拿手画了个圈儿,“他的眼睛里有个金环,就像起大风前太阳边上的日晕。你知道那种东西吗?像彩虹,可它是圆的,比彩虹更坚韧。”
小酉听得一头雾水,“眼睛里面有个环?这不就是重瞳嘛!一个框里两个眼珠子,左边儿一个右边儿又一个。”
婉婉早就知道永远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不爱和她争论,这回却要解释一番。她正了正身子,很真诚地看着她,“小酉,是空心的环,就在黑眼珠子里,不是在外头,更不是左一个右一个。你往好看了想,眼睛能发光,瞧着你的时候能叫你晃神儿。”
小酉贫瘠的脑袋勾勒不出那种神奇的场面来,她就觉得眼睛能放光,大概像上驷院养的豹子一样,怪吓人的。可长公主兴致高,她只能打着哈哈附和:“那真稀罕人…汉人和鲜卑人都没这样的,长得倒别致。”
婉婉托起腮,靠着隐囊嘀咕:“他还抱怨来着,说世人误会祁人,都拿他们当妖怪论。这么想想他们也怪可怜的,明明人模人样的,怎么得了这么个坏名声。”
小酉觉得目下根本不是操心别人的时候,先顾好了自己才是正经。她一晚上不得安睡,第二天起来见了五七,两个人战战兢兢的,只等着肖少监来发落。一般司礼监早上忙,得到下半晌才得闲,今天却不一样,未初肖少监就来了,那会儿长公主正准备用午膳,排膳的太监托着撑有小伞的膳盘鱼贯而入,伞骨上八个金铃啷啷作响,肖少监就在一片喧闹里迈进了前殿。
婉婉围着围脖,面前杯碟碗盏都摆齐了,见进他进来,一下子没了胃口。小酉和五七吓得兔子似的,往她身边挨了挨,还没等她说话,他扬手把侍膳的人都打发出去了,殿里只留下他们四个,大有算总账的架势。
“上…上西华门凑热闹是我的主意。”她说得有点磕巴,但是很勇敢地挡在了头里,指指小酉和五七,“别罚他们,要罚罚我吧。”
肖少监蹙了蹙眉,“就凭他们让主子顶罪,够扒他们两层皮的了。”
小酉和五七跪下来不住磕头:“是奴婢们的错,请肖少监恕罪,饶了奴婢们这一回吧!”
可惜婉婉那套不声张就没事儿的理论,到了司礼监根本行不通。肖少监冷眼看他们,寒着嗓子道:“前朝那么多双眼睛,单凭我这儿按,按不住。保不定消息已经传进慈宁宫了,太后娘娘按兵不动不是不知情,是看我怎么发落。殿下看顾你们,回头太后亲自降罪,非但你们逃不脱,还得连累殿下。”言罢向婉婉揖手,“把人交给臣吧,殿下跟前另派稳当的老人儿来伺候,臣还放心些。”
早料到了,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可是肖铎这么不讲人情,实在令她感到寒心。她气涌如山:“我统共两个信得过的人,厂臣也要把他们抓走?”
他把揖作得更深了:“殿下没有听皇上的劝告,连臣也无能为力。”
婉婉窒了下,“皇上只是嘱咐我不能挑南苑王罢了,我哪里不听他的话了?”
可是她不懂,有时候落了别人的眼,你不惦记别人,别人惦记你,谁让她是大邺唯一的公主呢。
肖少监的神色有些困扰,“殿下若信得过臣,臣担保他们无虞。可要是换个人来处置,到时候他们还能不能保命,臣就不敢担保了。”
这就是长公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地位再尊崇又怎么样,宫规森严,嫔妃得遵守,她也一样。她不得不细细思量他的话,两下里权衡,究竟怎么做才能保住他们。想留恐怕是不能留了,也许肖铎是带着太后的旨意来的,她做错了事,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好警醒她不再犯同样的错。她已经无能为力了,颓然问:“不让他们受苦,厂臣能答应我吗?”
肖少监说是,“请殿下放心。”
小酉和五七被带走的时候,她连再看他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摊上她这样的主子,全是他们没造化。
那仅剩的一点灵动被扼杀了,婉婉重新被锻造得四平八稳。所谓的皇家气度,不就是暮气沉沉吗?小酉走后来了个叫铜环的宫女,年纪比她大,人也很稳重,婉婉觉得她将来极有当精奇嬷嬷的潜质。她的优点在于话不多,即便有,每一句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基本不会有错漏。像小酉动不动挂在嘴上的“主子,怎么办”,在她这里全绝迹了。她可以把她身边所有突发的状况处理得很好,所以当肖少监成为肖掌印,完全不再经管毓德宫宫务的时候,一切还都是井井有条的。
春天看花,秋天看景儿,活得没什么错处,也没什么惊喜。婉婉习惯了随遇而安,到什么阶段,接受什么样的安排,以为不会再出任何变数了,可是人生处处和坎坷狭路相逢。很多事情早就有预料,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么年轻的皇帝,忽然之间药石无医,没过两个月就晏驾了。
隆化十一年,下了很久的雨,久到毓德宫的墙脚起了星星点点的霉斑,连人看上去都是潮湿的。婉婉得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去养心殿看过他一回,但是肖铎暗暗提醒她病气过人,不叫她到床前探望。她回来后一直提心吊胆,夜里睡得极不安稳,猛听得夹道里传来云扳的叩击声,她慌忙坐起身,寒意弥漫,抖得止也止不住。
铜环点灯进来,她抱着膝盖问她:“怎么样?”
铜环满脸哀容,“殿下,老爷爷驾崩了。”
她仰头躺倒下去,突然感觉前路茫茫。大哥哥走了,享福去了,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如何是好?荣王还小,不满六岁,朝廷政务应当会落到赵皇后手里。她现在还是长公主,过不了多久就是大长公主,细一想来前景孤绝,愈发的孤苦无依了。
蜡烛在铜签子上泪流成河,铜环拿了丧服来给她换上,一面道:“这会儿是先传事,小殓后停在谨身殿,天亮才敲丧钟。”给她戴上了孝髻,拿素银的簪子别住了,切切叮嘱她,“殿下不可伤情过甚,眼下正是风云际会的当口,一切顺势而为吧。”
婉婉抬眼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铜环牵了牵唇角,“奴婢当差的时候不算短,自八岁进宫到今天,足足十五年,看到的事儿多了,经历得也多,知道这时候应该规避些什么。您是皇家正枝儿,到天上也没人能撼动您的地位。您有您的将来,早晚得离开这紫禁城,所以这会子守拙,什么都不管是最好的。”
她有些木木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未及思忖她话里的含义,只是点了点头。
第8章 一叶惊秋
帝王驾崩,天下缟素。大行皇帝的梓宫已经在谨身殿安放妥当了,门楣上挂起了层叠的白障,丧棚那么高,底下跪满了服孝吊唁的臣子太监们。婉婉对八年前的一切还有印象,爹爹升遐,也是同样的光景。原来记忆是有轮回的,她曾经对八十一重的红漆金棺感到恐惧,那时候还有大哥哥保护她。现在连大哥哥也躺在里面了,她才悟出来,活着其实就是不停分别,聚少离多。
太后和宫中女眷们的哭声淹没在浩瀚的泪海里,每个人都感到前路迷茫。孝帽子很深,遮住了两旁的视线,婉婉眼前只有高高的供桌,和堆成尖塔的糖果糕点。
内侍们不停来往添置香蜡,铜盆里烧化的纸钱形成一个温暖的阵,久了燎人面皮。婉婉在梓宫旁的挽联下长跪,眼前模糊与清晰交替。大哥哥当皇帝,也许谈不上称职,但他是个好哥哥,她还记得他骑在墙头替她捡毽子的情景,就算他对不起天下百姓,却从来没有对不起她。她哭,不为社稷痛失英主,只为自己的手足。可能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有多珍贵,一旦失去了,她才陡然发现自己没了依靠。她从辰时一直跪到晌午,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回去做什么呢,她能闻见空气里无处不弥漫的麻布的味道,就算坐在寝宫里也不安稳。还不如在这里陪着大哥哥走完最后一程,从今而后,这个人仅仅只是牌位上一串冗长的尊号,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铜环来劝她:“殿下,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搁在东边配殿里。您也歇会子吧,且有好几日呢,这么着不是方儿。”
她回过神,想站起来,一时打不直腿。铜环上前搀扶,才勉强挪出大殿。
朝中的丧报半夜时分就发出了,陆续有背上插着白旗的太监回来复命,婉婉朝庑房看了一眼,“厂臣今儿忙坏了,连人也不得见。”
铜环说可不是,“殿下不知道,今早上邵娘娘蹈义,跟随大行皇帝去了。”
婉婉头皮霎时一麻,愕然问:“有这样的事儿?”
铜环点了点头:“想是和大行皇帝感情太深了,舍不得分离吧。咱们大邺历来有朝天女殉葬的习俗,她跟着去了,能够常伴大行皇帝左右,否则以她的位分,将来只能葬在妃子陵寝里。”
她心头惘惘的,“那荣王呢?她也不管了吗?”
“荣王殿下还有皇后,登基之后不怕没人辅佐。”
所以活着不是必须,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计较,这宫廷就是这么冷酷。婉婉朝广袤的天街呼出一口浊气来,定了定神,下台阶进了东配殿。
殿里有人,似乎早来了,见她进门站起身迎了上来,“这早晚还没进膳,又跪了半日,劝你也不听。下半晌就在这里歇着吧,累了让跟前人伺候你回宫,点灯熬油的,够多少消耗?”一面说,一面朝太监比个手势,膳盒里的饭菜都端了出来,整整齐齐码在面前的食案上。
婉婉抬起眼,叫了声二哥哥。那是她的一母同胞福王,和历史上的福王不一样,这位福王生得匀停,举止风流,平时好吟诗作对,颇有儒雅的美名。当初爹爹在世时,兄妹都住在宫里,来往很密切。后来大行皇帝即位,他出宫另置了福王府,这些年见面的机会少了,过年过节时才能碰上,论起亲疏,反倒不如大哥哥。
可是骨肉毕竟是骨肉,她见了他,也是泪眼汪汪的,坐在桌前吃饭,忍不住就哽咽起来。她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驾崩了!”
福王搁在圈椅把手上的五指紧了紧,蹙眉道:“这病延挨了不是一日半日,从上年开春就加剧。你在宫里不知道,前朝的御门听政也是隔三差五叫免,大概是身子真不济。”
婉婉把筷子放了下来,“太后总不让人去看他,我几回想进乾清宫,到了门前也没敢进去。现在想来大哥哥真可怜,年轻轻的,说死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