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漫不经心,她却不敢不松懈,上前恭恭敬敬扫袖打了个千儿,“小的沐小树,给王爷请安。”
喂鱼的人把手里的鱼食放回盒子里,抬了抬眼,“起喀吧!”
这是第二回听见他说话,不看其人只闻其声,有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仿佛指尖落在琴弦上,一勾复一挑,发出铮然的、破空的一种声音,可以涤荡心窍。
手在袖陇里打颤,她勉强定住神谢恩起身,张了张嘴,想起关兆京的嘱咐,又把话咽了回去。有问才有答,不问不能自说自话,可是醇亲王沉默,她局促地看看关兆京,关太监木着一张脸,她只得屏息静待。
终于那边出声儿了,“你师哥冒犯了七爷的狗,怎么个冒犯法儿,说清楚。”
王爷是爽利人,没有拿乔,也不问怎么想起找他来,倒像个愿意帮忙的样子。定宜吸了口气,不敢看他,也不好支吾搪塞,就挑了个听上去不那么丢人的说法:“回王爷,七爷的狗没拴,被我们遇上,把它带回我们家了。”
一种事实,两种陈述方法,这么说绝对比“我们偷了七爷的狗”强多了。她左思右想觉得交代得不错,可王爷一句话就把她噎住了:“把狗还回去两清,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何至于到我这里来?”
王爷心里都有底了吧!定宜讪讪地,心说问题就出在这儿,那狗坏了品相,加上被捣鼓一通,这会儿傻了,不认旧主了,想还也没法还啊。她一张脸皱成了麻花儿,“那个……还回去,怕七王爷不能认……”
醇亲王气定神闲,“怎么?吃了?”
“那倒不是。”定宜紧张,绞着手指头说,“我师哥一念之差,想让它帮着逮獾来着,就给它稍微修整了一下……耳朵尖儿剪了一截,尾巴也剁了三寸,那狗现在成獾狗了。七王爷如果能要……逮獾倒是不错。”
早知道是这样,没把狗祸害得不成样子,弘韬也不会大光其火。自己一个王爷,如今竟管起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来了。兆京入内通报,他得知后也是存着一份善念。菜市口给一个当散差的说过情,这不假,本来事儿过去了,并没放在心上,结果今天人又找上门来,另有要事相求。换了别人,可能不耐烦,嫌披了虱子袄,纠缠不清,他却不这么想。人情世故不通的毕竟是少数,走投无路了才会一再相求,他既然做了一回好事,也不在乎第二回。可问明白了,发现事情的起因不太光彩,那就没有搅和进去的必要了。
他负手踱了两步,“管不住自己的手,人家追究是应当,找到我王府里来不顶事,倒不如去七王爷跟前多磕几个头,等他气消了,事情也就翻过去了。”
定宜之前做好了遭拒的准备,但当现实锤子似的砸在她脑门上,她发现除了哭别无他法。这可怎么办呢,她想不出辙来。人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们这行没福气结交达官贵人,现今四九城的大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就剩醇亲王这手牌了,结果人家不愿意管,她隐约觉得不妙,夏至的小命这回怕是要交代了。
王爷表了态,这就是下逐客令了。关兆京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跪安了,谁知他人呆呆的,定着眼珠子不挪窝,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弘策对虚礼不甚在意,也不缺人给他磕头,话撂下了,就打算回书斋去。却没想到刚转身,衣角给拽住了,回头看,那半大小子一脸哀恳地望着他,大大的两只眼睛蓄满了泪。他先前光顾着留意他的口型,到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长得不似一般人。可能是太年轻,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一种秀丽,错眼一看分不清男女。他这辈子落地到现在,很少有人敢正对着他哭,不因旁的,就是体统规矩。当然他也见过宫女掩面而泣,或者军中将士放声嚎啕,但都不是他这样的。被水雾晕染得大而模糊的眼睛、红着鼻尖瘪着嘴,形容儿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师父不在家,我没处求人。”她抽泣不止,死拽着王爷是大不敬,松开手顺势跪下来,仰着脸说,“您不肯搭救,我师哥阳寿就到头了。他才二十,他不懂事,求求王爷给他个活命的机会。只要王爷伸伸手,往后我做牛做马的报答您……”
关兆京被他吓得不轻,压着嗓子呵斥,“这兔崽子,进园子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敢情你全忘了?王爷跟前放肆,你不要命了?”
定宜不理他,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错过了会被撵出王府,再要进来就万不能够了。所以得厚着脸皮求告,醇亲王名声在外,是好人呐!好人心软,要是给她说动了,夏至的小命就捡回来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说:“我没爹没妈,小时候投奔师父门下,是师父和师哥拉扯我。现在我师哥有难,我救不出他,回头师父面前不好交代。王爷是大善人,四九城里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您行行好替小的斡旋,小的鞍前马后伺候您。庄户人家‘带地投主’,小的没有地,只能‘带命投主’。小的虽不起眼,要紧时候能给主子挡刀,求王爷可怜小的,救救我师哥吧!”
现如今的世道,连亲兄弟间都暗里下绊子呢,师兄弟能做到这份上,确实让人动容。弘策点点头,“这句带命投主说得好,我也不讳言,要救人不是难事,只不过里头因由说出来齿冷,这也是我叫你回去的原因。眼下你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听出你的决心来了,看在你一片赤诚,情儿不是不能帮着求,但有一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命我不要你的,回去仍旧在值上好好当差,看好你师哥,别再捅娄子就是了。”
这王爷天下难得,一样姓宇文,却有恁大的好坏之分。定宜磕头不迭,“王爷这份心田,叫小的说什么好呢!小的记住您的话了,往后一定奉公守法,绝不给王爷添麻烦。”
醇亲王体恤,没说明儿再办,时候其实不早了,还是让关兆京拿罩衣来换。定宜在边上肃立,迟登道:“眼看人定,七王爷不知睡下没有……”
他摊着手让兆京系腰带,淡声道:“明早不能上职,你们大人那里掩不住。”
想得真周到,把她心里琢磨嘴上不敢说的都顾全上了。你求人家帮忙,人家答应了,你不能催着赶着呀,得人家乐意。人家态度稀松你只有等着,可要是遇上个水晶心肝儿,那办事儿就省力气了,用不着你一再的下气儿,人家不比你想得少。
定宜偷眼瞧,过分齐全的人,说不出哪里好,反正浑身透着股子正气。她以前一直觉得宗室是吃喝玩乐的行家,落井下石的积年,没想到这样品性才是王爷里的模范。横竖不管为人是不是真良善,只要这会儿能出手,在她看来,好人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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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 11 章[修]
这就往贤王府去了,王爷坐凉轿,定宜没有扶轿的资格,离了一小段距离在旁随行。前面黑底金字的官灯开道,余光杳杳,照亮了醇亲王的半边脸。她悄悄瞥一眼,这样的人儿,既近且远着,自己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攀附,仍觉得够不着。夏至的事是有着落了,她又开始琢磨先前听见的话。关兆京不是说醇亲王要上宁古塔吗,她带命投主并非一时兴起,本就存着一份算计,谁知道事态发展不能如她所愿,可见性子太好,有时候也颇令人困扰啊!
抬眼看天,天上一弯月,迷迷滂滂倒挂着。她想打听,王爷那儿搭不上话,关太监也不正眼瞧她,看来一切只有容后再议了。
幸亏七王爷不爱早睡,等他们到贤王府时,戏台那儿唱《凤还巢》刚散场。管事的头儿把十二王爷引进客厅里,没过一会儿七王爷来了,穿一身佛头青的素面杭绸,缎子不错,胳膊摇扇,略一动,浑身的光晕跟着起伏。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弘韬嘴里问,往边上一瞧,眉毛挑起来,“嗬,又是你小子!”
定宜肃容上前一步打个千儿,“沐小树给王爷请安。”
不用开尊口他已经明白了,弘策耳根子软,被人鼓动来说情来了。想起那狗就一言难尽,好好的纯种,三下两下给毁了。獾狗有獾狗的档次,他这是上等,养着就是图好看。
他痛心疾首,弘策要张嘴,他压了压手,“别说了,说了愈发招我生恨,宰了那小丫挺的心都有。你不玩儿狗,不知道挑獾狗的门道,有句行话叫‘黑狗准,青狗狠,狸狗机灵黄狗稳’,我那滑条属狸狗,白色儿的——十年不遇是白狸,懂不懂?见过大黑夜里白狗拿獾的吗?他们这些土鳖,两眼一抹黑,净给我瞎祸害。”说到胸闷处顿下了,往外比划两下,“去,把狗带进来,让你们十二爷过过眼。”
养狗的太监得了令儿,链子叮当的,一前一后牵进来两只。跑在前头那个耳朵尖儿被剪了,底下剩一截,直挺挺竖着。尾巴原本骨节旋转,后来给抖开了,剁了几寸,像戟架上插了根冲天矛,确实和后面那只没法比。
弘韬爱狗成痴,对狗比对女人好,现如今一肚子苦水,把人臭揍一顿还不够消气,指着狗说,“看见没有?一对双伴儿【双胞胎】,都是松鼠尾巴玉石眼,上等里的上等。一只美着呢,一只给我糟蹋成这样!这狗原是花了大力气从直郡王那儿换来的,伺候起来比伺候孩子还费心。这狗贪玩,那天弘韶来非要跟着出去,出去就出去吧,可着四九城问,谁不知道这狗是我的?外头散放多时,没谁敢动一下子,谁知遇见那个瞎了眼的杀才,好好的作践成了这样。你来说情,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实在气难平。”又冲定宜瞪眼,“你找十二爷干什么?上回被人救了,上瘾是怎么的?瞧着十二爷好说话,柿子挑软的捏?”
定宜看见那狗只觉羞愧,期期艾艾说:“您千万别上火,伏天儿生气伤肝……咱们真不知道这狗是您的,要知道,就像您说的,瞧一眼都不敢,哪儿敢碰呐。您看如今这事儿出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师哥年轻不尊重,这会儿定然也悔呢,您行行好,就当可怜小的们,给他个赎罪的机会……这么的,您这狗多少钱买的,咱们借外债给您填上,您看这样成不成?”
“你填得起吗?把你卖了都不值它的价码儿!”弘韬把他蹶得八丈远,“上回不给递药,说不知道是我的意思,转天弄我的狗,又说不知道是我的狗?”他下手戳他脑门子,“这玩意儿长着就为了好看呐?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爷是那么好糊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