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跟在商陆身边,抬抬眼神揶揄道:“小哥哥,你很口是心非嘛,不是跟大嫂不共戴天之仇吗,怎么还主动发微博呢?”

  商陆:“……”

  张了张唇。

  “算了。”

  墨绿浓荫中,水滩清浅,上百只火烈鸟浓淡相宜,或站立睡觉,或展翅引颈,水面被风荡出波纹,那波纹便也是粉色的。

  不过,火烈鸟是中看不中听的生物,喂了一阵,明卓来视频,第一句就是:“好吵。”

  “二姐,你敢说爸爸的爱情鸟吵。”明宝道。

  明卓翻翻白眼:“小笨蛋,别跟我上纲上线,快找个安静的地方。”

  “大哥估计也快回来了。”明羡说,把食盅随手交给下人,沿着来时的步道往回走。

  “我还没见过大嫂真人长什么样呢。”明卓道,推开实验室更衣间的门,在换衣凳上坐下。

  “谁让你要在美国的?”

  聊了一路,绕回前厅,正听到电动铁门缓缓移开之声。几个兄弟姊妹便都驻足,等着那台Taycan驶过绿茵场间的坡道。

  山间的树影与光点,斑驳在浅蓝色车身上,有流淌的画意。

  车子停稳,明羡对屏幕道:“到了。”

  早有佣人上前去,为主副驾驶座拉开车门。

  高跟鞋咯哒一声,轻轻落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

  应隐来时的一路都很紧张,此时此刻,或许是海风刚好,空气里的一切,花香、温度、湿度、乃至含氧量,都如此的刚好,令她舒展,令她松弛。

  她被商邵牵住手,走了几步,这个当大哥的散漫地问:“当门神呢?”

  明羡赶紧举起手机:“明卓也在。”

  明卓挥手打招呼:“Hello Leo,我来迎大嫂。”

  在商邵的示意中,应隐接过手机,有些矜持地问候道:“你好,明卓。”

  屏幕那端是个穿白色实验袍的青年女性,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气质清清冷冷的,像一杯无菌蒸馏水,与其他四个兄弟姊妹都不同。

  明卓的屏幕被应隐的脸占满了。她当然看过她的海报与电影,但这样不带滤镜与精修的鲜活,才更衬她的美貌。商明卓一时失语,过了半晌才道:“你好,隐隐,你的美貌让我震撼。”

  应隐:“……”

  商邵轻轻对着屏幕弹了一下,像是弹她的额:“别吓到她。”

  又对应隐说:“她的思维很‘俊仪’,聪明版的俊仪。”

  应隐倏然懂了,为俊仪成为一个形容词而笑起来。

  温有宜听到佣人通传,迎出来时,视频已经挂了,几个人正在研究应隐手上的粉钻婚戒。

  温有宜嗔怨道:“家里没地方坐了?”

  赶紧乖乖去花园里,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茶叹世界。

  商邵掂着咖啡杯耳,另一手始终握着应隐搭在他腿上的手:“虽然陆陆发的微博抢先了集团公告,不过这份心意还是弥足珍贵,对不对?”

  商陆:“……”

  在柯屿的疯狂忍笑中,商陆放弃解释,欠身礼貌道:“两千万票房,谢谢。”

  深水湾主宅有专门的宴请会所,离火烈鸟岛不远,法式深灰色菱形平瓦,四面都是落地窗,外头墨色绿植环绕,棕榈树,散尾葵,龟背叶,南天竹,剩余的应隐便不认识了,只觉得疏密有致,相映成趣。林间还散养着些绿白孔雀,是用餐时观赏用的。

  渐渐四合的暮色下,星点灯光亮起,佣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见了商檠业,都停下脚步问好。

  商檠业进了会所,正听到柯屿说起自己第二次来,在花园里迷路的故事。

  他驻足,静静听了会儿,脸上浮起笑意。等这一桩过去了,才在众人的笑声中走近:“我来迟了,让你们久等。”

  子女们都站起来,争相控诉:“爸爸不守时,又让我们饿肚子。”

  商檠业洗净了手,用一方洁净的毛巾擦过,才对应隐伸出手:“欢迎你来做客。”

  “叔叔好。”应隐与他轻轻捏了捏掌尖,显而易见的拘谨。

  不怪她,他这样的男人,恐怕只有温有宜才能不怵。

  商檠业微笑:“还没有正式成婚,确实不习惯改口。不过,”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商邵:“这个日子也不远了,是么?”

  余下人都起哄起来。明宝开了一瓶起泡酒,“啵”的一声,软木塞弹出好远。在香甜四溢的气泡中,晚餐正式开动。

  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礼仪可讲究,鲜花枝朵掩映,水晶灯辉流转在香槟美酒玻璃杯中,频频有“cheers”和叮叮当当的“这段祝酒辞轮到我来说!”

  明宝拿着一柄小银匙不松手,在她第六次敲响红酒杯壁时,终于惨遭嫌弃。

  “小明宝今天啰哩啰嗦。”明羡托着腮望她,笑个不停。

  明宝咽一咽,“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明羡问:“你祝过了大哥大嫂,爸爸妈妈,我,明卓,陆陆和小岛,还有什么要祝的?”

  她一数,剩下人都笑起来,说我们babe真是雨露均沾。

  经她一提醒,明宝才意识到好像真都说完了,眼波流转一周,她很快乐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宛如圣诞老人的马车经过,天使的铃铛将临,晴天的风铃在风中流转,电车驶进张灯结彩的夜。

  “我要祝深水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115章

  “亲爱的小岛:

  抵达斯特拉特福时,不出意料,也是阴天。商邵说,这座莎士比亚的故乡小镇是伦敦附近最富盛名的商业陷阱,听了他的话,我忍不住一直笑。不过,想到你在这里完成了《野心家》的首演,我仍然为你的成就而感到心绪澎湃。

  此刻在剧院门口的咖啡厅小坐,或许是因为我是东方面孔,店主对我侃侃而谈起了从剧场一直蜿蜒到坡道上的庆贺花篮。他称赞,这里演了太久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流水线剧目,只有那一年的《野心家》让他精神振作。两年过去了,我想这句话一定要带到给你。我替你跟他说了谢谢。

  还有另一句话,我不知道商陆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怀疑你也会笑的。商邵说,在英国,不热爱狄更斯是比不信仰国教更深重的离经叛道。莎士比亚可以被世界拿走,但狄更斯一定是英国的。可惜我只读过他的《雾都孤儿》,并且是儿童简译版。因此从道堤街回到克莱里奇酒店,入睡前,商邵为我朗读《匹克威客外传》。他的优雅英伦腔调有一种催眠效果,我睡得很好,于是第二天他不愿再念了,我求了很久。

  在伦敦,我当然还去了更著名的商业陷阱考文特花园。这里的集市拥挤鲜活,可以看到妇女头顶着柳条筐,里面满载苹果,正如欧洲风俗油画中画的一样,不知是否是专为游客做戏?不过,我们只是经过了这里。我跟在商邵身后,被他牵着,很简单地穿过这里,转进小巷。

  这里原来有一座教堂,跟那些动辄插入云霄的哥特尖顶相比,显得十分朴素、朴拙,或者说不起眼。长长的走廊墙面上,镶了许多牌匾。那些名字我很陌生,直到最末端时,在一块灰色大理石上,我看到了费雯·丽的名字。

  那上面的镌刻十分简单,【Vivien Leigh,1967】

  我想起来,她正是在1967年,在离此不远的伦敦西区病逝,当时她还在排演剧目。她的骨灰撒在了她生前最爱的小湖旁,并没有在威斯敏斯特。

  商邵是一个不关注电影与戏剧的人,我十分确信,他是为了我才来这里。考文特花园的喧闹在很遥远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我们站了许久。他告诉我,那些牌匾上,写的其实都是英国知名剧作家与演员的生平。这是一座属于演员的小教堂,他带我来此。

  很惭愧,出去时,当他告诉我,考文特花园是萧伯纳《茶花女》的原型地时,我才知道这回事。我读过的书太少了,时常想伫足下来。请拜托商陆为我列一份长长的阅读清单,告诉他这是大嫂的请求,他不准有意见。

  说回克莱里奇酒店,这里的管家团队对商邵的了解比我更深,他们知晓他的一切喜好,包括松饼该淋多少蜂蜜,马提尼里该加入多少杜松子酒,每天早上阅读报纸的顺序(放在金色托盘里,按序折叠放好,比银行的新币还要工整)。

  商邵说,你和陆陆来伦敦时,也常宿于此,小温和叔叔也是。离开的那一天,他在大厅与一个欧洲人聊了一会天,他身边的女人十分貌美。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是哪里的国王(不是摩纳哥)。这样的日子我真需要点时间才能习惯,我还要控诉你,原来你之前过的是这么纸醉金迷的日子!难怪你从来不说,确实对我精神状态不好。

  我该起身了,我们回国见。我会再给你寄好看的明信片。”

  应隐把写满了三页的信纸折了一折,与一封彩绘有奥斯汀月季的明信片一起收入信封,接着投递到邮筒里。

  “会不会丢?”她未雨绸缪。

  “不会,”商邵中肯地说:“但也许等你回国时,他还没收到信。”

  “手都写断了。”应隐揉一揉手腕。

  商邵见了,自然而然地牵过去,替她揉起来。

  大约是有一些游客认出他们来的,偷拍因此也避免不了。穿衬衣的保安靠耳麦进行联络传讯。他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遇上录视频的,上前去,彬彬有礼地请对方尊重隐私权。

  他们不仅去了信上所写的地方,还去了剑桥郡。

  这是一座小城,城市与校园的区分并不强烈,沿着康河踱步,入目尽是整齐绿茵,坐在上面看书聊天野餐的,分不清究竟是学生还是游客。

  三一学院的前庭宽阔巨大,恢弘的雕塑喷泉坐落其中,个人置身于此,受影响于在此诞生的伟大先贤们的璀璨影响,常常不自觉产生一种崇高的敬仰感。

  “剑桥的学院不是以专业划分的,三一学院里实际有五花八门二十多种专业,我在这里念哲学和法学。”商邵不疾不徐地为她介绍。

  学院门前,一堆人对着一棵树拍照。应隐问:“这棵树很厉害吗?”

  商邵瞥了一眼,才想起来介绍,抬起唇笑了一下:“很厉害,因为据说它砸过牛顿。”

  应隐瞪大眼睛,第一反应却是:“好长寿的树!”

  商邵不知道想起什么,搂她在怀:“我记得有一次经过,听到一个同胞合掌祈愿,他说,请牛顿保佑他长命百岁。”

  他垂首,捏捏应隐的脸:“你怎么跟他一样务实?不过,他同时还请求保佑他孙子聪明灵光。他太虔诚,我怀疑牛顿会听进去。”

  应隐诚实且惭愧地说:“我会考前也拜孔子呢,这算不算中西同流?”

  商邵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一想,说着哄她的玩笑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这里,确实各有各的门路,诗人可以拜拜伦,哲学生应该拜罗素,维特根斯坦当然也可以,不过他不够古典,对于圣三一来说,不够古典,就不够优雅。”

  这里确实优雅,行走其间,学生与教授的穿着都十分英伦,但这种优雅是带有强烈的精英感的,令你觉得,他们嘴里不会无所事事地谈论今天天气,而是聊着物理学、天文学与语言学。

  应隐把感触跟商邵说了,商邵蹙眉听了一阵,不置可否,转而文不对题地说:“我们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周的formal dinner,晚宴,除了要穿一身正装外,外面还要罩一件本学院的长袍。”

  应隐随他的话语想象着。

  “在大厅里,长餐桌并排几列,学生面对面而坐,教授博导坐在最前面的high table上,穿着很长的学术袍。晚餐开始前,要进行宗教祈祷和简短的演讲,我们坐在台下,好像在聆听圣音。”

  应隐抿了一下唇,忍住笑,“好有仪式感。”

  商邵双手插在裤兜里,欠身:“对于这样的仪式,有的人觉得很高贵,有的人觉得很愚蠢。”

  “那你是觉得高贵的,还是觉得愚蠢的?”

  商邵笑了笑,颔一颔首,绅士的姿态:“你猜。”

  他带她去康河上乘船,骑自行车穿梭于青石铺就的窄巷中,在红白色的冰淇淋与热狗车上,给应隐买一只草莓奶油味的华夫甜筒。

  下雨了,商邵用泰晤士报给她挡雨,急促地一阵小跑,跑到国王学院恢弘巍峨的礼拜堂下,借着高大的哥特式门廊躲雨。

  应隐的针织衫都被淋湿,连同里面的吊带桔梗裙。商邵把报纸揉在掌心,抵住墙,垂眸看她数秒,身体和吻一起火热地贴上。

  雨势急促,将草坪淋出水雾。

  应隐这时候总是很没出息,不会呼吸似的,被他的唇舌堵得气喘吁吁。

  他的衬衫也湿了,半透明地贴在身上,底下肩膀臂膊的肌肉线条起伏。

  “说一件在这里最叛逆的事。”应隐仰面,手掌攀着他的胸肌,感受他的心跳从躯体中透出。

  “在兄弟会期间也保持了单身,以及,现在吻你。”

  应隐踮脚,勾住他脖子,被他吻得密不透风。

  结束时,才知道旁边不知何时站了别人,面面相觑间,商邵半抬起唇角,自在地说:“what awful weather。”

  英国人将聊天气刻入本能:“Yeah,the weather is so terrible……”

  嗯?不对。

  一错眼,身旁两人已经忍着笑跑开,跑进雨里。

  车子停在不远。

  砰的一声,门扇激起水雾。上车时,湿透的身体在皮质座椅上留下深浅水痕。顾不了。应隐分开双腿坐到他身上,吃饱了水的针织衫难剥,于是便只剥了一半,露出她浑圆的、沁着雨水的肩膀。里头的细带子七零八落。

  外面大雨滂沱,街道上一瞬间便空了,餐馆的雨棚下,一些人驻足捧着咖啡,耐心等雨停。

  司机被一通电话召唤过来,上车时,车内焦灼氛围被克制住,只留下暧昧的香水味——被体温和吻烘出来的。送至下榻酒店,洗澡和其他事都一起顺便做了。商邵很小心,听了医生的建议,不敢再玩什么危险性举动,套上雨衣,贴她耳边字句清晰的一句:“我进来了。”

  往南进入科茨沃尔德地区,进入英国乡村,进入英国的灵魂。

  六月份,正是英国气候最好、风景宜人的夏季,草地丰沃,羊群云朵般从山坡趟下,乡村小道旁,白色蕾丝花招摇。

  科茨沃尔德坐落了太多美丽的村庄与小镇,贵族与富人的古堡也坐落于此。那些蜂蜜色的砖石房子、排屋,自伊丽莎白一世起就没有变化,只有藤本植物的攀缘一岁一枯荣。

  从小路深入到起伏山丘的深处,黑色铁艺大门缓缓移开,奥斯汀月季的馥郁香气弥漫在晚风中。这是一座拥有网球场、停机坪以及马场的庄园,已为迎接他们做好了准备。

  庄园里的灯光昏暗,靠全铜台灯点缀。橡木墙上,到处挂满油画。

  四柱大床十分古典,从顶端垂下丝绒帷幔,有宫廷感。夜晚就寝,应隐出于新奇,不听商邵劝阻而执意将这些降下,睡了一会,闷得满面潮红,让人以为她在干什么不得了之事。

  她睡不着了,要商邵给她念故事书。

  这里有什么故事书?念了他随身带的海德格尔一会,应隐攀到他身上,难受地耍赖哼着鼻音:“要听故事。”

  拉开床头柜,在里面发现一本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

  多么合理,因为这里正是诞生了简·奥斯汀的地方。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商邵翻开陈旧的书页,为她阅读原文:“‘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班纳特家的清晨还没念完,应隐已经睡着了,被子乱踢到一边,蕾丝边的裙摆堆在腿根。商邵的大手抚上她的腰,吮她的唇,补上晚安吻。

  在这里的日子太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得让人生出负罪感。

  清晨看薄雾,日落看黄昏,午间乘阴凉。庄园佣人会准备好下午茶的篮子,放上三明治、浓稠的英国奶油、灌了冰茶的保温杯,以及香甜水蜜桃。

  他们有时并不乘汽车,而是骑自行车出行。

  遇上中国游客认出来,应隐好脾气地停下,一条长腿点地,很耐心地给粉丝签名、合影。

  有时是想大合影,左右找不到举相机的,眼睛觑向商邵,又畏惧于他的身份与气场。

  乡野氛围自在,但并没有削减眼前这男人的清隽与矜贵。因此,纵使他主动表示可以帮忙,也只得到一串深受惊吓的“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我们自己来……”

  一次两次,商邵学会退开一点,把应隐暂时让给这些粉丝。

  “你们是在度蜜月吗?”有前来消暑的留学生问。

  “没有呀,”应隐笑起来,大方地说:“还没结婚呢。”

  “是在英国选教堂吗?”学生又问。

  应隐抿唇,笑而不答,冲她眨眨眼:“嘘。”

  远处的男人对这一场对话一无所觉,意兴阑珊地看着河流上落下的树影。

  英国人充满了园艺热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精美的英式花镜,六月末,花开正浓。

  误入蜜色石屋,老太太十分热情,穿得又有腔调,玛丽珍皮鞋鞋,半身裙,钩花毛衣,老花镜用银链子挂在胸前。

  美丽的人总受优待。老太太引她在花园游历,教应隐,屋角这棵叫安布里奇,有很强烈的香味,那深浅粉色的,叫奥利维亚,她的白色花箱里种植的是朱丽叶,每日晨起推开就有好心情。

  在一杯伯爵红茶的时间里,老太太忽而说,这附近有一个古老的教堂。

  “多古老?”应隐问,学会了英国人的方式,一手执碟,一手捏杯耳,倚着主人那间薄荷绿的小门。

  她记不清了,返回屋内,戴起老花镜,眯眼将一册本子翻了一阵:“1390年。”

  应隐:“1390年?”

  那是哪个朝代的事情了?

  “它有一部天文钟,从1390年开始,就每一刻钟都会敲响一次,从不缺席,从不迟到。”

  应隐向她要地址。

  那地址被她画在邮册广告的背面,正面是英国奥斯汀月季公司的秋季种子预定公告。

  关于婚礼一事,应隐的预谋很不动声色。

  这大概就叫“有最好的老师,就有最好的学生。”

  婚纱是在宁市就挑好的,丝绸缎面,有一条柔顺的头纱,是古董高定。她命俊仪找了人,亲自从宁市乘飞机送至伦敦,又从伦敦驱车送来。

  庄园很大,足够她隐藏这桩纯白色的秘密。

  那天清晨,雾很大,弥漫在河流上。

  商邵想,他是有直觉的,否则不会穿得如此恰到好处,浅蓝色的西服套装,白色衬衣,胸襟口袋里叠一方绘有植物花色的方巾。

  打着电话,他转过小叶女贞的景观树,通过满是月季的砖石步汀,看到古朴教堂的正门。

  天地良心,他以为应隐是要给他生日惊喜。

  因为七月三号,是他的生日。

  走进教堂,只有少数几个本地居民在此静思,或垂首做祷告。玫瑰花窗上透下早晨的光影。这是个晴天,圣坛上,玻璃花樽与鹅黄色的烛台散发着香气。

  牧师出来,询问他:“先生,是否是你预定了婚礼仪式?”

  商邵眉心轻蹙,带着些礼貌和疏离的笑说:“Sorry but……”

  他的声音,在牧师的怔色和大堂里一声轻轻的惊叹中止住。静了一秒,商邵回首,在逆光中不自觉微眯了眼,看到那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光的来处。

  自清晨明亮的光中,应隐双手拿着捧花,从白色的光处,走入商邵眼中。

  现场的管弦乐团演奏起来。

  是婚礼进行曲。

  管弦乐这样恢弘,让教堂内的这份安静显得庄重。

  应隐有一些得意,两侧唇扬得很高。踏着旋律,她一步一步走得从容、大方、庄重。

  商邵看着她,明明是笑着摇了摇头的,目光却如此温沉。

  他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在他的注视和两旁的瞩目中,应隐走到了他身前,咬了下唇,轻轻问:“好看吗?”

  缎面的质地,抹胸款,在上身缠出灵动的横褶,每一道的褶面都泛着温润的珍珠似的光泽,下半身并不是常见的大拖尾,而是修身的鱼尾裙,鱼尾很长,在地面拖拽出白色浪花般的一道。

  很显然,应隐是充分打扮过的,她甚至在肩窝、锁骨和肩头都打了高光。发髻是最简单的低位盘发,一柄珍珠发簪作为装饰与固定。

  面纱下,她的面容柔美,一切的粉都扫得恰到好处。可是,她其实忘了打腮红。

  那是她双颊因为羞涩、紧张与雀跃而生出的红晕。

  商邵勾着唇,目光慢而柔和,将她从头到尾地看过,笑着叹了一声。

  “好看。”

  他说,喉结滚了一滚,压下那一瞬间几乎不受控的哽咽。

  她是他无与伦比的新娘。

  牧师手执圣经,目光环视一圈,用英文为他们主婚。

  “各位女士、先生,今天,我们欢聚于此,共同见证商邵先生,与应隐女士的婚礼。”

  他眼镜片后的双眼,闪着善意的促狭:“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婚礼,但谁能说,它不令人印象深刻呢?从现在起,一对新人走入命运中,推开崭新的门,从此在神的旨意下,获得譬如晨曦与朝露般的纯洁幸福。”

  “商先生,”他转向商邵,“你是否愿意娶应隐小姐为妻,不论富贵与贫穷,疾病或健康,都与她不离不弃,承诺决心与她白首到老?”

  商邵的声音沉稳、笃定:“我愿意。”

  他梦里演练过千遍。

  牧师转向应隐:“应隐小姐,你是否亦如是承诺,贫穷、疾病、世间的一切洪流,都无法将你从他身边剥离,你将与他厮守,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一股酸涩直冲鼻尖。应隐用力握紧了捧花,眼睫很弯:“我愿意。”

  牧师脸上浮出笑意,又归敛郑重:“请交换戒指,这是你们彼此爱与承诺的象征。”

  商邵失笑,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妹妹仔,你准备了吗?”

  应隐双眼明亮,笃定地摊开掌心——

  一只深蓝色天鹅绒的珠宝盒,十分小巧,被她掌心捂热。

  “当然。”她简直要为自己自豪。

  盖子弹开,那里面前后立着两枚婚戒,铂金色,中间一道满圈镶钻汀带,戒圈内侧,她与他的名字亲密相连,写着今天的年月日。

  在牧师的注视下,他们互相为彼此戴上。

  这是应隐第一次为商邵戴戒指。他的手很漂亮,这是她早就知晓的事,无名指那么修长,戴上戒指,从此以后,专属于她。

  应隐笑了一下,捏着戒圈的指尖颤抖,郑重而缓慢地推进去时,她滚下泪来。

  “商邵。”她本能地念了声他的名字。

  “Now,you may kiss the bride。”牧师合上厚厚的、深蓝色绢布封面的圣经,对商邵颔首。

  头纱被轻柔掀起,又好好地被商邵整理至下。

  他深深地凝视她,平时总是如山雾般深沉的眼中,此刻的笑意、占有欲与沉迷是如此直白。

  几乎看得应隐身体发软。

  半晌,商邵勾起唇,发出无声的赞叹——像应隐每晚睡前所幻想过的那样。

  “你今天漂亮得像一个梦。”

  他俯身,歪过脸,吻她郑重热烈。

  钟声敲响,来自1390年的叮当声庄严雄浑,悠扬地穿过了河流、云层与辽阔草场。

  这并非是不热闹的婚礼。

  远近的村民都聚集过来,请他们喝酒、跳舞,为他们撒上一重又一重的玫瑰花瓣。有关戒酒一事,似乎在这一天功败垂成了。应隐抱着酒瓶,敲自己脑袋:“好吃亏,就应该办完婚礼再戒。”

  大概没有新娘如她这样喝得豪放,杜松子酒,马提尼,雪利酒,苦艾酒,啤酒,各种各样的鸡尾酒。她扑在商邵怀里,因为醉意而浮现漂亮的憨态:“你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商邵半扶半抱住她。

  “你不觉得不够庄重?”

  “我觉得很庄重。”

  “你不觉得,不铺张?”

  “有的是你铺张的时候。”

  “你不觉得……”

  “应隐,”商邵扶着她肩,星空下,目光温沉:“今天是我生日。”

  “嗯?”

  “宝贝,今天是我生日。”商邵再度说了一次,“你在我生日这天,跟我结婚了。”

  “不是……五月?”应隐迷蒙,脑袋转得很慢,“康叔说,是五月……多少来着?”

  商邵的眼里满是无可奈何,却很宠:“那是农历。”

  “……”

  应隐睁着眼,就着月光看他一会儿,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又手足无措:“我没准备礼物。”

  她内心汹涌的自责。

  “今天,所有,天气,教堂的管弦乐,那些鲜花,这些酒,都是礼物。还有,你。”

  还有什么比在今天成婚,是更好的礼物?穷尽商邵阅尽世界的想象,他也无法幻想出一分一毫。

  他的世界从此不再意兴阑珊,而永远因她斑斓、充盈。

  因为喝得太多,应隐把他们婚礼的照片,挨个发给了亲友、师长,抱着手机用语音一字一句地宣告:“我结婚啦。”

  分明连站都站不稳了,但商邵根本阻挡不了。

  因此第二天时,应隐宿醉醒来,看着一连串的列表,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她甚至还给栗山发了。

  栗山给她回了一封邮件,在附件中,是一段视频。

  应隐不知道是什么,只逐字逐句地阅读栗山简朴平实的信。

  “小隐:

  执导逾四十年,戏里戏外,人生与生活,现实与故事,我自诩看过了很多。

  我常跟演员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是幸运,也是不幸。有时候,戏里的人生是蜗牛重重的壳,你们这些演员,如此柔软,却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壳,走得很缓慢。

  我的内心常怀对你的愧疚,时常在想,如果他没有来,那个新年夜会变成什么样。这样的假设让我心悸。

  我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爱情。在镜头后,我常常为自己的坚硬冷酷而不可思议,但在一次次注视到你们时,我又常常为自己的动容而不敢置信。

  仁慈是我的敌人,但我败给你们。又或者我该说,你们的爱情,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些影像,是我令蔡司在片场记录。杀青后的第一件事,我想到的,首先是剪辑这些片段。这种冲动甚至变为一种使命感。

  该在什么时候送给你?原本该是你拿奖时。但今天,我知道它最合适。

  祝:新婚快乐,恩爱白头。”

  在怔然中,应隐点开视频。

  那是他们在《雪融化是青》剧组里的花絮。

  片场里,摄影棚下,商邵一次又一次地抱住她,盖住她眼,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一遍遍亲吻她的唇角、耳垂,以笃定而沉默的姿态,将她带出戏剧,带回身边。

  他当然也有哽咽。他喉结的咽动。他绝望紧闭上的双眼。他睁开后重返清明坚定的双眼。